李曉寅
她一直是嬌弱的、沒有經(jīng)受過磨難的小公主,直到十歲那年參加鄰居一位青年警察的葬禮。警察只有22歲,在上山追捕逃犯時不幸身亡。
葬禮是在冬天,那是她第一次與死亡挨得這么近,近得可以看到年輕人鼻翼上的毛孔。她頭一次感到了死神的冷酷與殘忍。
在葬禮上,她聽見了許多人的喁喁細語,大概是在說這個不幸的家庭。前年父親因病去世,欠下的債務使這個家庭一貧如洗。兒子去年從警校畢業(yè)參加工作,日子開始慢慢好了起來??墒?,不幸再次降臨。這一次是兒子,他因為中槍,血液慢慢流干,不治身亡。
血液在身體里慢慢流干,這是一種多么可怕的死亡!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茫然地抬起頭,想在人群中找尋這位兒子的母親。她看見了,這個不幸的女人,先后經(jīng)歷了夫死子亡的悲劇,可是,仍然有著皎潔如明月般的容顏,閃現(xiàn)著熠熠光澤,穿一身黑色的粗衣布衫,面孔中悲憤又有孤傲。
那時候她還是少年,可是,卻已經(jīng)有了一顆敏感善思的心。在回家的路上,她對母親說:“媽媽,這個隔壁的阿姨好可憐呢!我們幫幫她吧!”
母親怔了怔,良久才說:“這世界上的可憐人太多了,誰都要接受不得不接受的別離?!?/p>
她的心中隱隱有些憤恨,又很惘然。她在想:“什么是不得不接受的別離呢?”
很快,這種別離就讓她輪上了。是一只叫魯魯?shù)呢?,她養(yǎng)的,養(yǎng)了好多年,每天晚上都鉆進她的被窩里睡覺。她也習慣了,常想,這只貓,或許前世是她的一個孩子呢!
是個秋天的早晨吧!她從床上醒來,照例去摸趴在枕邊的魯魯,摸到了一只尖尖的、冰冷的耳朵。她起身,看到身邊躺著的,是七竅流血的魯魯。
她尖叫一聲就躺在了床上,迷蒙中聽到了有人在抬她的身體,她嘟囔著說:“這孩子,不就是不小心壓死了一只貓嗎?怎么就嚇成了這個樣子?”
這時她才知道魯魯是被自己睡覺時翻身壓死的。她大叫一聲,從黑暗的深淵中走出來。她要贖罪,贖自己的罪。她要好好埋葬魯魯,她要……
她要做的事兒太多了,可是一件也沒有做成。魯魯是父母帶到鄉(xiāng)下的菜地里埋的,她在家中由姐姐陪著,整天掛葡萄糖水。她吃不下,睡不著,頭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別離。她在想:“那位失去丈夫又失去兒子的阿姨,是怎么樣活下去的呢?”
是的,隔壁那位阿姨,她不僅活下來了,而且,一直活得很好。大病初愈的她前去拜訪了這位阿姨??吹剿齺頃r,阿姨微微笑,盤腿坐在炕上,剪著她的剪紙。她的剪紙很好看,有龍鳳呈祥圖,也有尋常人家的喜鵲報喜圖。冬天的暖炕上散落著這些紅色剪紙,整個房間也變得紅彤彤、喜洋洋起來。
她坐在阿姨身邊,認真地對阿姨說起了她的困惑,她對這世上別離的不接受。她看到阿姨笑了起來:“人啊,總要接受不得不接受的別離,可是,你得有一個自己的喜好與技藝。它是一個人的魂兒。即使全世界都拋棄了你,它也會永遠跟著你。只要有它在,你就不會垮,你就會踏踏實實地活下去。”
那時候她還小,還不太懂阿姨的話。她說:“阿姨,要不我也跟著你學剪紙吧!你剪紙的樣子,特別好看?!?/p>
后來她就真的開始跟著阿姨學起了剪紙??上У氖牵龥]有這方面的天賦,她剪的紙總是中規(guī)中矩,沒有靈氣。她有些沮喪。學剪紙并沒有拯救她,她心中仍然有無數(shù)困惑,對于別離的困惑。
難受時,她開始了寫作。她的筆在紙上靈活地游走,有點兒像剪刀。在她的筆下,她看見了許許多多離開她的事物——魯魯、窗前盛開而突然被鄰居孩子偷走的白色茉莉、初戀男子曾送給她的戒指(薄情寡義的他后來又無恥地索回)等,后來,又包括了因突發(fā)性心臟病離開她的父親。那一次她是多么悲痛啊!她以為自己再也渡不過這一關了。她坐在太平間冰涼的水泥地面上,一遍遍撫摸著父親雖然柔軟卻冰冷的肌膚。那種別離的疼痛,像一枚釘子被生生敲入眼睛,不能遺忘。
她的作品漸漸有了名氣,有許多約稿,又出了書。她忙不過來,丈夫幫她接編輯的電話。她完成作品后總是第一個給丈夫看。他笑著說:“你寫得真是好!”她也笑,其實她知道不是的,沒有他說的那樣好,可是因為他愛她,所以,她的一切,他都覺得好。
可是到底他也離開了她,因為一場車禍。他被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剩最后一口氣,可是他還記得她的聲音。真的,所有人都說他已經(jīng)沒有了意識,陷入了腦昏迷的狀態(tài),但當她來到他的身邊,在他身邊搖晃著他的胳膊,哭著呼喚他的小名時,她看見了眼前這個男人眼眶中有一滴淚緩緩落下。她用手摸,這滴淚,還是熱的。
這一刻,她面目素凈,容顏姣好,可是心已冷、已碎。她不能明白,這人間的別離,為何這樣多。
她無法得知生命的真相,亦沒有相信。所以她要不停地寫,止不住地寫。在寫的時候,她想起了隔壁那個阿姨的話:“人啊,總要接受不得不接受的別離,可是,你得有一個自己的喜好與技藝。它是一個人的魂兒。即使全世界都拋棄了你,它也會永遠跟著你?!?/p>
寫作就是她的魂兒。在經(jīng)歷了一次次的別離后,她終于明白了阿姨的話。人生的路是這樣漫長,誰也不能永遠跟著她,而她,早已不是那個嬌弱的、沒有經(jīng)歷過磨難的小公主了。她手中永遠有一支筆,有幾頁紙。有一張紙上,寫著兩個字——月珍,這是她即將開始寫作的小說題目。誰也不知道,這也是她的名字,“月亮”的“月”,“珍寶”的“珍”。在八月十五的月光撫慰下,她一遍遍念著“月珍”這個名字,開始了這篇小說的寫作。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