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他怔怔地聽女人敘述。
她最后說:“大夫……讓咱們……別再為這事折騰了?!?/p>
她說得有氣無力。他聽得心灰意冷。
他回憶著他陪她去北京、上海,跑遍了全國最好的醫(yī)院。
四十三歲的年紀,雖在孕齡,卻是強弩之末。
女人低著頭,弓著身子窩在沙發(fā)里。
窗外,雨密集地下,爬山虎的葉子濕淋淋地顫抖著,有幾片還瑟瑟地朝窗子里瞟幾眼。
屋子里靜極了,只聽到兩個人的呼吸聲。
兩室一廳的樓房,整潔,家具擺放得當,花花草草蓬勃茂盛。
可是,唯一的缺憾,他們沒有孩子。
他和她,都是再婚。他的第一段婚姻是在妻子帶著女兒出國后終止的,他已經(jīng)很多年見不到她們了。
她原來的丈夫生前酗酒,脾氣暴躁,在一個冬夜醉倒在了雪地里……當時他們的兒子正讀大學。
對于再婚,他和她慎之又慎,都不想隨隨便便交代自己的后半生。
他大她七歲,他在媒人那里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她安靜、樸素,眉眼聰慧,還有些羞澀,和他對話時竟然臉紅。
他直截了當?shù)卦囂剿骸拔医o你買不起房子,也買不起車。”
她說:“我不圖那些,就想后半輩子有個伴兒?!?/p>
他動了心,想,就她了。
婚后,琴瑟相和。
他喜歡孩子,出去散步時看到路邊有小孩兒,總是忍不住去逗一逗。
她多想給他生個孩子,卻不能夠了。
他站起來,焦躁地一會兒踱著步,一會兒望望窗外。
他說:“我要出差幾天!”
她猛地抬起頭:“幾天?”
“還不確定,看情況吧。”
他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服。
她眼里噙著淚,身子在打晃,似乎預感到了什么。
他走出樓門的那一刻,濕冷的雨你推我搡地向他撲來,他不由抱緊了雙臂。
他哪是出什么差,而是徑直到了辦公室!
是該做決定的時候了!他想,他無非就是想要一個孩子,以他律師的身份、豐厚的收入,只要他愿意,會有許多年輕漂亮的女人趨之若鶩!
三年的婚姻像海灘上沙子壘起的城堡,一個淺淺的海浪就能將它沖垮。
他打算在辦公室里住幾天,然后回去和她攤牌。
他心不在焉地翻看著辦公桌上的訴訟材料,突然胃里一陣絞痛——秋天,是容易犯胃病的季節(jié)。
如果在家,她會用紫砂鍋給他熬軟糯的小米紅棗粥,直到他喝得前額滲出了汗,暖意由胃部蔓延到全身,然后每一根筋都舒展開來。
他蜷縮在硬邦邦的椅子里,陰冷和濕氣像長了毛茸茸的爪一樣,從辦公室的邊邊角角伸過來黏著他,使他拍不得抓不得地渾身難受。像這樣潮濕的雨季,她會在房間里燃上幾支檀香,空氣里就有了干爽的、讓人舒服的味道了。
他看了看表,九點半。這個時間他大多待在書房,她給他沏上茶或者放一杯熱牛奶就回到客廳里繼續(xù)她的十字繡。電視音量開得很小,她怕吵了他。偶爾,他也和她看會兒綜藝節(jié)目。每到這時候,她會很開心,秀氣的眼睛一直瞇著,一直笑,像個孩子。
這個女人?。∵@三年里,雖然他陪她北上南下地跑,但受煎熬的還是她——做了一系列的檢查,然后中藥西藥輪番上。那黑褐色的中藥湯子他看著都犯愁,她居然沒發(fā)過牢騷,一直配合著。
想到這兒,他忽然憐憫起她來。
“唉——”他愧赧地嘆了口氣。
他想起婚后頭一年,他犯胃病住院,她每天趕回家給他熬粥燉湯,晚上就趴在他床沿上睡。那段時間,他身邊只有她。她給他擦臉、擦身、喂飯,像侍候一個孩子。
近些年,不僅是胃,他的頸椎、肩膀、腰椎都出了問題。他不得不為自己的日漸衰老而擔憂。
這種擔憂,讓他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正慢慢融化。那是一個硬核,一個沉積在他心底的想要孩子的硬核。
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他又看了看表。她現(xiàn)在睡了嗎?顯然,她感覺到了他的異樣。臨出門時,他乜斜到了她臉上的悲傷、失望和驚慌,她會不會……想不開?
他開始懊悔,并霍地站了起來。
雨變得細而零星。他透過雨霧,看見自家的那扇窗仍然亮著,爬山虎的葉子安靜下來,乖巧地伏在窗沿上。
他大踏步上了樓,皮鞋踩在樓梯上咚咚地響。
寂靜的樓道里有開門的聲音,很輕。
他聽得出來,是她。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