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紅斌
醫(yī)院的ICU病房設在頂樓,頂樓下層的樓梯口是個大廳。我們所有病人家屬用被褥在大廳里占據一塊地方,晝夜守候,等待搶救室里親人的消息。我們像尋覓食物的鴨子一樣伸長脖子,眼睜睜地盯著樓梯口。但凡有輕微的動靜,我們的目光會齊刷刷地望向樓上。我們的等待充滿焦慮,單調而枯燥,乏味而無奈。每天早上,醫(yī)生會準時下樓來,報告親人的病情。吃飯時,我們把破壁機打出的流質飲食端給等著的護士拿上樓去。護士還會不定時下樓來,向等候差遣的人們發(fā)號施令:某某家屬,送一包尿不濕,要快;某某家屬,把這幾瓶血樣送到化驗室,遲了上午拿不出結果;某某家屬,去繳費,否則停藥了。收到命令的家屬飛也似的跑下樓去,沒任務的只好作鳥獸散。
余下的時間依然是漫長的等待。搶救室里正在搶救自己的親人,大家看似鎮(zhèn)靜,內心的躁動卻能從陰郁的臉上找到痕跡。在煩躁的等待里,我讓目光在大廳里巡視,以此緩解不寧的心緒。當我看到旁邊那位女士時,居然暫時忘記了不安。
那女士五官端正、身材勻稱,盡管臉色蒼白憔悴,但我也能猜出,她原來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長得極像著名歌星龔琳娜,這也是讓我忘記不安的主要原因。龔琳娜是我最喜歡的歌星之一,她的法國音樂家丈夫給她寫了一首無歌詞的曲子《忐忑》,讓她紅極一時。那首曲子我能從頭哼到尾,韻律優(yōu)美,節(jié)奏感很強。
她太像龔琳娜,就叫她龔琳娜吧,不知道她會不會唱《忐忑》。她在大廳里占據的位置最佳,就在我的右側,靠近一扇大大的玻璃窗,陽光照來暖融融的,而且視野開闊,能俯瞰樓下匆忙而過的人。她在那里放了一張折疊床,上面放著疊放整齊的花被褥,不像我們在冰涼的地板上墊幾層紙箱板湊合著睡覺。最讓我垂涎的是,那里三面有墻,如果把開放的一側封閉,儼然是一個房間。這讓我眼紅,我覬覦那塊地方。
她不像我們那樣呆若木雞,而是非常忙碌。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為流質飲食做準備,比如:花老長時間清洗破壁機的每個角落;青菜葉子要一片片地擇,尤其是韭菜,每一根都要審視兩三遍;大米、小米、黑米、香米,黃豆、綠豆、豇豆、豌豆……每一樣都往破壁機里加一點兒。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破壁機里放了兩塊回鍋肉,聽她小聲咕噥說:“這么多天沒吃肉,一定餓瘦了。”
她的感覺異常靈敏。樓上稍有動靜,她就像一只輕便的蜻蜓那樣迅速飄到樓梯口。她第一個跟醫(yī)生交流病情,第一個把流質飲食遞到護士手中,第一個接住血樣,飛速下樓。有時候,護士只是通知其他人去繳費,她便怏怏地扭身離開,腳步變得遲滯、沉重。
她的精力非常旺盛,每天睡覺很晚。有天一覺醒來,月光下,我看見她大睜兩眼,在折疊床上翻來翻去,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話。她早上總是比我們醒得早,像一部定時報曉的手機。我們要在她盥洗的輕微叮當聲中才醒來。
某天早上,當她第一個沖到樓梯口時,醫(yī)生把她拉到折疊床邊,低聲說:“這二十多天,你盡心盡力了。算了吧?!?/p>
她緊張地說:“我有個遠房表妹也許還能湊一點兒錢,我這就打電話。”
醫(yī)生說:“不必了,你丈夫依靠呼吸機才有呼吸,其他所有的生命體征都沒有?!?/p>
她說:“也許……醫(yī)學奇跡……”
醫(yī)生打斷她說:“放棄幻想吧。請你在放棄治療的意見書上簽字,還不至于人財兩空?!?/p>
她臉色煞白,怯懦地說:“可……可我下不去手?!?/p>
“可以讓你的親屬代簽?!?/p>
“家里就我們倆。”
見醫(yī)生要走,她低聲說:“他哥在南方。多年沒來往?!?/p>
“這個節(jié)點,他哥會來?!贬t(yī)生說完,忙去了。
她呆在原地,一會兒掏出手機,一會兒又裝進口袋,猶豫不定。半晌,她才抖著身子好像針扎似的撥通了電話。
打電話耽誤了太多時間,她最后一個送中午的流質飲食。
她丈夫的哥哥來到了大廳。他兩只腳交替著支撐身體,每次重心偏移,都要抽一口煙?!暗苊?,后半輩子不要埋怨我?!?/p>
“再不會了!”
哥哥不再偏移身體重心,從牙縫里擠出個字:“簽!”
在哥哥上樓簽字的短暫時間里,我看見她一改往日的忙碌,一聲不吭地坐在折疊床上。她那雙細長白皙的手仿佛是身體的多余物件,一會兒握住,一會兒松開;放在腿上,又放在被褥上,最后竟然放在脖子后面,把頭壓得很低。
哥哥終于下樓了。她猛地站起身,顫聲問:“完了?”
“完了?!?/p>
她身子搖晃了幾下。
“五分鐘,正好五分鐘。護士拔掉呼吸機的管子,五分鐘,眼皮就慢慢合上了?!?/p>
她不再聽,俯身收好東西,拎在手里說:“走?!彼谇懊孀?,哥哥拎著折疊床跟在后面。我的心情非常沉重,目光越過哥哥追尋她的身影。在下樓的一瞬間,我看到她好看的腿腳軟了一下,身體打了一個趔趄。她會去哪兒呢?我的心一陣忐忑。
等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后,我的目光再一次審視她曾擺放折疊床的位置。這真是個絕佳的位置!但我沒有了覬覦的想法,目光卻變得惡狠狠的,瞪著那個地方。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