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妮
1
昨夜刮大風(fēng),鐵門與門栓“咣咣”叫了一夜。好在天明時風(fēng)小了,我便騎車去報亭開門。
席叔從巷子里走過來,看見我在忙,就說:“你終于熬過來了!”我笑著答:“現(xiàn)在好多了?!?/p>
然后他就站在一邊跟我聊。說起老焦,他來了氣:“那個家伙不是東西!這幾年家里的廢舊東西我都賣給他了,從來沒講過價,幾乎算白送??扇思仪岸螘r間還蒙我,把十塊錢當(dāng)五十給我,當(dāng)時我也沒看,就裝在兜里,發(fā)現(xiàn)時他就不認(rèn)賬了。”
我說不應(yīng)該啊,大家都熟熟的。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理過他。也算是報應(yīng)吧,前幾天他老婆被人騙了八千塊!”
“哦,我沒聽說?!?/p>
“騙了。騙的對著哩,誰叫他心術(shù)不正……”
八十歲的老人,說起此事,明顯還是幸災(zāi)樂禍的口氣,足見他內(nèi)心的憤怒。也就四十塊錢,便將一個人所有的好處都買走了。
席叔走后,我一個人坐在亭子里翻報紙。自考日期臨近,再也沒有初生牛犢不懼虎的氣勢,感覺還有很多東西需要理清。再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卻看不了幾頁就困倦,記憶力遠(yuǎn)不如從前。
妻騎車從超市回來,埋怨服務(wù)員給自己介紹最貴的洗頭膏。她說,等她說明要比較便宜的洗頭膏時,那服務(wù)員就不再理她了。我說推銷員也要吃飯,你不買她介紹的東西,她就拿不到提成,自然就不會理你了。
妻便沒再說什么,騎車回去做飯。她識字不多,每當(dāng)被人看不起或輕視時,她都會難過或沮喪幾天。
中午她將飯送來,我草草扒拉幾口,就把厚門簾鋪在空地上,抽空躺了一會兒。
下午風(fēng)又大起來,楊柳絮滿街飛舞,報紙和書架都被吹得“嘩嘩”直響。
2
仍舊刮大風(fēng),好在所報三門自考課程都已考結(jié)束。
我對妻吹牛:“好一點能過三關(guān)斬三將,差一點就斬兩將吧。”人家則說:“這么好過?你還不如當(dāng)初把那六門都報上呢?!迸R了又說:“還得感謝你那朋友和我,當(dāng)初你報名時三打退堂鼓,不是我們督促,你肯定放棄了?!?/p>
我說:“每個人都喜歡把成績攬在自己頭上,而一旦出了問題,又都想推給別人?!?/p>
她撇了撇嘴,不吭聲了。
神經(jīng)緊張了一段時間,尚不知道下一輪要考什么,所以完全懈怠了。再翻看文學(xué)書籍,自然比看枯燥的語法知識要輕松許多。
妻回去后,一老者過來打公用電話。
打完電話,我說話費是兩塊四毛錢。
“兩塊四?你的電話一分鐘多少錢?”
“三毛?!?/p>
“三毛?打了八分鐘?我看看,你的機子在哪兒顯示呢?”我一句話都不想再說,就等著這個長滿白發(fā)的老者看完顯示器還能說什么。
他一邊掏出十塊錢給我,一邊看計價器上的數(shù)字。
“哎呀,真的兩塊四,這么快呢!”我一邊默默給他找錢,一邊忽然感到有些百感交集,似乎這十幾年的苦辣酸甜都往心頭涌,就說:“你以為我會多收你幾毛錢?”
老者拿過錢,有些歉意地回答:“不是的,不是的……”
我沒有再看老者的臉,只是對著跟前的板凳說:“整個銀川市的報亭都可以騙你,就我不能!”
老者連忙說:“也是,我經(jīng)常在你這里打電話呢?!?/p>
“哪怕你從來都不在我這里打電話,我也不會騙你!”我的語氣并不重,可說出了那樣的話,內(nèi)心竟感覺舒服了些。
總想拿出十二分的真誠對待每一位上門的顧客,結(jié)果,我卻常常被無端猜疑和誤解。
3
公園里花團錦簇,綠柳依依,路兩旁的槐樹綻開了小巧的葉子。風(fēng)和日麗,想起童年時脫了薄衫在河灘里捕捉蝴蝶的情景,不禁心生感慨。
正在報亭枯坐,忽然從松樹的間隙看見花池邊坐著一個人。他迅疾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黃色紙卷扔在花池里,然后起身從我報亭經(jīng)過。起先我沒在意,等他用金雞獨立的姿勢往前跳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一條腿不能動。
他大約往前跳了十幾下,速度減下來,另一只腳也緩緩垂下,做支撐狀。歇了幾秒鐘,他又繼續(xù)往前蹦。蹦的那只腳上套著一只鞋底與鞋幫快要分家的鞋子,另一只腳上的鞋子卻有七成新。他的一只手也像是禿的,肉乎乎的,在空中亂擺著,捎帶掌握著平衡。
這時,他單腳立地?fù)炝藗€礦泉水瓶,然后擰開瓶蓋,一仰脖喝盡瓶底僅有的水。接著,他俯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我以為他是撿到了什么,可是他往前蹦了幾步后,又俯下身子用手再抓一下,而且做環(huán)顧狀。我便有些奇怪,就繼續(xù)盯著他看。
終于,我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他是在地上貼小廣告。剛才他丟在花池里的那一把黃紙卷,便是撕去小廣告后留下的自帶膠底。
4
槐花正開,清香撲鼻。
但每天上午十點左右,卻是我最難熬的時候。疲憊、困乏,看不了幾個字就迷糊。通常我會站著看報,以此抵抗瞌睡,但效果甚微。
路人行色匆匆,大多拿著手機在打電話,不遠(yuǎn)處的商場門口在演節(jié)目。
這時,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他要買瓶飲料。我就遞給他一瓶可樂。
他接過去,可能晃動幅度過大,還是因為瓶蓋開得太猛,只聽“噗呲”一聲,泡沫就冒了出來——可樂汁像水槍一般,噴灑在了我的報??? 攤上!
我一下愣住了。但他只是轉(zhuǎn)眼看了看,就很鎮(zhèn)定地咕嘟咕嘟喝起了可樂。
我走出報亭,抽出幾張被濺濕的報紙,說這些報紙已經(jīng)廢了,再也賣不掉了。那青年一聽,帶著不屑的神情,理直氣壯地說:“幾張爛報紙,你喊啥呢?”
一個“爛”字,便把我所有的隱忍、所有的克制,都擊打得干干凈凈。我忽然扔下報紙,盯著他說:“你咋說話呢?”
“有啥了不起?多少錢?我賠!”他順手將那幾張報紙扔在了地上。
我已經(jīng)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多年的經(jīng)歷已使我學(xué)會忍氣吞聲,和氣生財?shù)睦砟钜彩刮也荒茈S意在街上大喊。我就強忍著,把濺濕的報紙和地上的報紙數(shù)了一下,跟他說了一個很小的數(shù)字。
他扔給我十幾塊錢揚長而去??粗鴪蠹埍伙L(fēng)吹得四散奔逃的樣子,還有行人投來的異樣眼神,我的淚水突然涌出了眼眶……
5
一面經(jīng)營生意,一面惦記“自考”,寫作便成了次要的事情。
拿出一本《國家地理》正看時,聽見有人問:“這個多少錢?”我抬眼一看,是“王隱士”。
“王隱士”依舊長發(fā)垂肩,戴著黑色漁夫帽,圍著格子圍脖。我說:“十三塊錢?!?/p>
他說:“十三元?人家都是十二,你收十三?”
我陪著笑答:“這都是統(tǒng)一價格。”一聽這話,他當(dāng)即來了勁:“統(tǒng)一價格?現(xiàn)在哪里還有統(tǒng)一價格?你到商場買東西,買啥不砍價?你跟我辯,你辯過我,你是這個!”他一邊說,一邊豎起大拇指給我看。
我便不再吭聲,就聽他說:“討價還價其實是一門學(xué)問,自古以來,它就一直存在著。商場里的讓利大酬賓、跳樓大甩賣,都是消費者心理學(xué)。到超市買瓶水,可能沒有人還價,但如果是買房子或買車子,肯定都要砍價……”
然后他就講“古書上”如何如何,講自己看了古書以后的“羞愧”和“無知”:“那真是一套一套的,還用你跟我辯?”
每見“王隱士”,我總不多講話,愿意以聽者自居。我也很少反駁,愿意順著他,所以他有話好像都喜歡跟我講。有一次,報社的老楊騎車過來,看見我跟他在一起說話,等其走遠(yuǎn)時就問我:“你認(rèn)識他?”我說不熟,因為他在這里買過報紙就認(rèn)識了。他說:“這家伙是個神經(jīng)病,跟我十幾年前做過鄰居?!蔽艺f不可能吧,這人聽起來還挺有思想的,對世界、對人生都有獨到的看法。我還猜測他是遭人排擠、懷才不遇的隱????? 士呢。
“屁隱士!以前不知在哪個工會當(dāng)秘書,給辦個板報啥的,后來下崗了,就啥也不是了。”老楊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好像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6
忽陰忽晴,悶熱不減。黃昏時起風(fēng),才覺出涼意。蚊子奇多,雖常用雙手合拍,也總是在身體的某些地方留下它們親吻過的痕跡。報上說,這是常年干旱忽然又連續(xù)陰雨天的緣故。
“王隱士”每在閱報欄讀到有歧義的文字,必過來跟我聊一陣。他自稱有先知先覺的能力,諸如宗教、貧富差距等問題,他都有一套個人的看法。盡管他有一些“憤青”的偏激和唯我獨尊的自大,但我還是覺得有可取之處。然而,一想起老楊說過的話,我就又不敢輕易決斷了。
昨領(lǐng)考試單,已考過三門。但還是很少看教材,一篇東西反復(fù)過目也難記牢。在我考出八十分成績的時候,我是得意而自信的;在我記不住一個很簡單的名詞解釋時,我又是焦慮而灰??? 心的。
每日打點生意,文字漸至荒疏,且因休息時間無法保證,所以總處于疲憊狀態(tài)。長此以往,我的身心必然會像銹蝕的犁鏵一般,到處都是斑點。
但愿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待我生活穩(wěn)定,就可以安心喂養(yǎng)我的愛好與夢想了。
7
俗語說,“雞狗打架都有人勸呢”,但在城里,如果遇到打架斗毆之事,一般人都會選擇躲避或視而不見。
一小青年氣勢洶洶追著一少婦亂踢,不時還揮手在其背上用拳砸。少婦一點也沒反抗,任由小青年一把揪住頭發(fā)將其摔倒。小青年嘴里罵什么我沒聽清,但少婦臉上的一行淚我卻看得分明。少婦坐在地上一聲不吭,她像一只逆來順受的羔羊,任由小青年揪著她的長發(fā)嘶吼。沒有一個人走近相勸,可能大家都在等著少婦喊救命。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不敢貿(mào)然前去制止。都怕惹出事端、都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我就眼睜睜地看著小青年揪著少婦的長發(fā),一步一踉蹌地往北走去……
“黏玉米”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女士們身著各式單薄衣衫,手機不離手,語氣夸張地從我報亭前經(jīng)過。
因為還需準(zhǔn)備下次的自考,所以不敢懈怠,有空就翻出課本啃。眼前發(fā)生的事情已使我有些麻木。欲望愈來愈少、期望愈來愈低,人逐漸變得沉默寡言。因為活動量少,連屁股都坐出老繭來了。
8
亭子里熱如蒸籠,我滿身是汗。除了看幾頁書,沒生意的時候,我便總是呆呆坐著。
又考了兩門。盡管復(fù)習(xí)不咋充分,但感覺還不錯,都答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嫌試卷上留的空白? 太少。
回來對妻說:“能考過。”她便一下又后悔了,說:“早知道你報上三門,說不定都考過了。這次我就很少見你看過書?!?/p>
朋友打電話過來,問我考試的情況,我只說還行吧。但想到又要攻讀新的課程,內(nèi)心便覺負(fù)累。越是專注于自考,我的創(chuàng)作便越是被“邊緣化”。這是我最初的夢想,就是把天說下來,我也沒有放棄它的理由。
浮躁之余,我的內(nèi)心更覺寂寞。夜半夢醒或風(fēng)雨獨處,總像飄蕩在荒島旁的一截短木,渴望有人將其撈起,或是能遇到一條大船。
9
下午查分,知道兩門都已考過,興奮得在亭子里嗷嗷直叫。妻說是她的功勞,沒有她的督促不會有我的今天,我回敬她:“你去督促村里的張某,讓他在這么短的時間考過兩門課程!”
“所以我就不嫁他?!?/p>
平心而論,在有些事情上,當(dāng)我舉棋不定時,妻的鼓勵確是催化劑,有著繞不過去的????? 功勞。
又激動得將消息告知關(guān)注此事的朋友,他自然高興,馬上過來到我亭里坐了一陣。臨走時他對我說:“等你將來拿到證書,我們也找個好一點的干頭。”
風(fēng)的生命就在于“動”,不動便意味著不存在。而人的生命何嘗不是如此?
前段時間有個賣報紙的,一聊竟是鄉(xiāng)鄰。他姓肖,眼窩深陷,也四十多歲,據(jù)說以前當(dāng)過煤礦工人,后來下崗在家種地。聊起他剛到銀川的情景,也跟我差不多,一月能有五百元的收入。但他不到半年,便能突破三千元!我直夸他厲害,說自己拼了兩三年才逐漸站穩(wěn)腳跟。昨日見面,老肖說他上月的收入已達四千七百五十元,把老婆也帶了過來。我就說他有銷售報紙的天賦,能吃苦,比我強。然而,他似乎并不滿足于現(xiàn)狀,有著更為遠(yuǎn)大的理想,他說:“咱們都是養(yǎng)家糊口的人,不想辦法多弄點錢,靠一個月的死工資根本不行!”我就覺得這家伙有野心,非我等凡夫之流。于是,我便說他了不得,是干大事的人。他一聽我有譏諷之意,就呵呵笑著走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要什么,所以你得到什么你都不會滿足。
10
昨夜報亭被撬,幸虧門房老叔半夜出來阻止,否則,我將又會損失許多東西。給派出所打了電話,他們以“現(xiàn)場被破壞”借故不來。給租亭者也說了,說維修費用都得業(yè)主自己承擔(dān)。我便與妻拿起手鉗,叮叮咣咣地敲了半日,將損壞的報亭護窗里濺出的泡沫塑料殼,吹得滿地都是。
胖叔每天堅持買我的一份報紙,幾乎從沒間斷過。其身材高大魁梧,略胖,紅臉,每日早晚兩次疾步鍛煉。不知他退休前的職業(yè),也不好問,但從其直爽、大方的性格來看,應(yīng)該非平地所臥之人。賣報多年,如此執(zhí)著的客戶,找不出幾個。
正給人賣東西時,忽聽有人說:“哦,你就是作家么?”我抬起頭,見是一個頭不高的老鄉(xiāng),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經(jīng)他介紹,才知是呂某。他強有力的笑聲、說話聲,就像與我在老家耕地回家相遇時一樣。
知道其好收藏,能闖,手頭有許多名家字畫。我說前段時間還在報紙上看過他的事跡,厲害!他自謙地說:“厲害啥?我是小學(xué)二年級程度。不過比起張海迪來,咱還是很慚愧,人家沒上過學(xué),就懂四國文字。”
11
每日匆匆批發(fā)報紙、開門、擺攤,早餐也顧不上吃。沒有節(jié)假日,除了生意就是生意,加上不敢放棄自考類書籍,人似乎已變成一種會吃飯的機器。如此的生活節(jié)奏,已逐漸使我產(chǎn)生逆反心理。
今年以來,我?guī)缀鯖]有寫出幾篇像樣的文字,每當(dāng)有人問起,內(nèi)心便覺慚愧。而已經(jīng)決定了的自考,又不好半途而廢,所以努力為之,就想面面俱到地料理好。然而,就像一個走路喜歡捉蝴蝶的人,剛剛捉到一只白色的又見一彩蝶飛來,便又去捉彩蝶,結(jié)果,人累得半死,手里卻空空如也。
不喜像猴子掰玉米那樣的人,到頭來,我卻還是步了猴子的后塵。
老是看不起那些“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做”的人,但有時候,我還是將時間耗費在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沒有任何價值的地方,明明知道這樣做不好,但每次還是會陷入同樣的境地。到頭來,以至于我會常常忘記自己當(dāng)初究竟為什么出發(fā)!
12
落葉繽紛,暮秋將至。從報上得知,“自考生報名人數(shù)連年下降,原因是許多單位招考時不再招‘自考生?!蹦敲?,我的潛心自學(xué),已考過五門的努力,又有何意義?
我就對妻說了原委:“‘不招自考生,咱年齡又沒優(yōu)勢,那還起五更睡半夜地瞎費這些功夫干啥?”
妻聽著我的解釋,也沒有更合適的理由勸我,就不再吭聲。
轉(zhuǎn)眼拼了兩年,原想搭一趟末班車,考個文憑好找事做,但從目前看來,意義并不大。再看今年的創(chuàng)作成績,更是難以啟齒。真是顧了這頭,失了那頭,穿著自己的鞋,卻走著別人的??? 路……
其實,我只想認(rèn)真平靜地活著,是欲望讓我變得朝秦暮楚,變得貪婪和忙碌。我原本是一杯清水,現(xiàn)在變得有些渾濁了。忽然想起那句名言:“坐正了,吃你能夠得著的食物。”
就是,即使為稻糧謀,人也只能吃到自己夠得著的食物,至于那“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的情景,又與我這身居市井的小人物何干?
責(zé)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