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倫斯·戴
那年我大概十歲,喬治八歲。有一天,父親突然想起來要讓我們接受一些音樂訓練。有很多東西,他認為男孩子是必須學習的,比如說游泳、擦自己的皮鞋、記賬。雖然學校不教,但這都是他期待男孩子必須掌握的技能。現(xiàn)在他突然認為,我們的教育里也應該有音樂這部分。他認為每個孩子都應該會演奏一兩件樂器,還應該會唱歌。
他也許是對的。他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是,孩子跟孩子是不一樣的。我根本沒有一點兒音樂細胞。
父親好像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在他看來,孩子就是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原石,做父親的有責任對他進行雕琢。我說:“我不會唱歌。”他說:“胡說?!彼叩戒撉偾懊妫瑥椓艘唤M音階,清了清嗓子,唱起來:“哆——來——咪……”他很投入地唱了一遍,再把高音階和低音階各唱了一遍。然后他轉向我,讓我跟著他的琴聲唱。
我一點點勇氣都沒有。我又認真地跟他說了一遍,我真的不會唱歌。他笑起來?!澳阍趺粗滥隳茏鍪裁?,不能做什么?”他用和藹但堅定的口氣說,“我讓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彼偸悄敲醋孕?,除了相信他,我別無他法。很可能,他能夠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的才能。當然,這有點令人懷疑。但是,如果他說我能唱,那我就能唱。
我順從地站在他面前。他彈出第一個音。他從來不愿意多做解釋。我大概知道他想讓我怎么做,就大聲地跟著發(fā)出一個聲音。
“不,不,不!”父親厭煩地說。
我們又試了一遍。
“不,不,不!”他把那個音彈得更響。
我們又試著重復一遍……
慢慢地,我明白了,我得跟著鋼琴的那個聲音唱??晌腋静恢涝趺纯梢宰龅竭@一點。鋼琴發(fā)出的那個聲音跟我的聲音完全不一樣。對于那些不同的音符,我可以分辨出它們之間的差別??蛇@幫不上我什么忙。每個音符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鋼琴這一端的一個琴鍵發(fā)出很低沉的聲音,鋼琴那一端的一個琴鍵發(fā)出很尖銳的聲音。我也可以讓我的聲音變得很低沉,或者很尖銳,或者適中。但在這些之外,我實在做不到了。
差不多一個小時過去了,我還是站在原處,注意力高度集中。父親還在強迫我唱。我們完全陷入了僵局。他不愿屈服,我不能屈服。有兩到三次,我覺得差不多就要唱對了,可我的聲音不聽我的指揮,我也不相信我能指揮它。我認為我的聲音沒法達到我對它的要求。父親堅持著,讓我發(fā)出那些古怪的聲音。哆、來、咪、發(fā)、梭、拉、西、哆!真是一個噩夢,后來父親干脆放棄了讓我唱整個音階,只是讓我發(fā)出一個音——哆。當他彈音符的時候,我繼續(xù)張大嘴巴,大聲喊出那個哆,希望碰巧能唱對。他皺著眉頭,用力敲打著琴鍵。我繼續(xù)大喊:“哆!”
喬治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同情地看著我。他的日子比我好過些。喬治是一個好弟弟。他崇拜我,愛我,我也從心底里喜歡他??晌铱偸窃谒懊娉洚斣囼炂?。父親的所有當父親的經(jīng)驗首先是從我身上獲取的。他這個人對孩子抱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在我的身上,他的那些幻想被一點點地磨滅了,但他還在頑強地堅持著。只有在長期的斗爭以后,他才會慢慢放棄一點。最后,他很失望,很生氣。而我每次都覺得一敗涂地。我真心希望父親偶爾也在弟弟們身上嘗試一下,雖然對他們有點殘酷,但我至少能松口氣。可是,不。失望之后,他又有了新的計劃。作為最年長的孩子,這新的計劃又會從我開始試驗。當父親在我身上做試驗的時候,喬治和另外兩個弟弟很快樂地躲在后面看熱鬧……
母親穿著長長的裙子走了進來。父親頑強地在鋼琴上彈著第九千遍的哆,我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里,絕望地喊著哆。
“為什么,克萊爾?!你在干什么?”母親喊。
父親跳了起來。我認為,他很愿意有這樣一個解脫的機會。這能讓他停頓下來,而不會丟了面子。當然,他不愿意為此喪失一丁點的尊嚴。從他的角度看,母親沒有足夠重視這個問題。而且,他真的對我的表現(xiàn)很生氣。他把一部分火氣釋放在我身上,現(xiàn)在開始把另一部分釋放到母親身上。他說,她最好快點離開他和他的兒子。他表示,他決不會因此受到干擾。他猛地把鋼琴蓋合上。他說,總是有人跟他過不去,他真的是受夠了,他不想這樣忍受下去了。然后他離開客廳,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你馬上還得下樓?!蹦赣H沖著他的背影說,“湯已經(jīng)端到桌子上了?!?/p>
“我不想吃晚飯?!?/p>
“哦,克萊爾!別這樣!那是牡蠣湯!”
“一點也不想吃!”他用力關上房門。
我們很震驚地在飯桌前坐了下來。我很疲勞,但是這湯救了我的命。吃到一半的時候,父親下樓了,依然一副氣呼呼的樣子,但還是喝了湯。我認為,他已經(jīng)被氣得半死,所以這湯也救了他的命。
在我們家的餐桌上,總有新的煩惱或者是有趣的事冒出來,讓父親沒有時間為之前發(fā)生的事情生氣。
不過,他很愿意忘卻那些瑣碎的、不愉快的事情,雖然有些事情也讓他很難忘記。比如說,母親不理解他對孩子們的教育計劃,讓他成了一個說話沒用的角色,他的威信因此受到挑戰(zhàn)。還有,我是一個笨拙的小孩,培養(yǎng)起來很麻煩。
但這些問題都沒有影響他的胃口。吃完以后,他點燃雪茄,冷靜地坐著,深深地吸了口雪茄,喝著清咖啡。我說:“父親,晚安?!彼⑿Φ乜粗?,就像一個陶瓷工匠審視一團稀有的陶土一樣。然后,他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我就上床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