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致王維

每個人，派給黎明的牙刷都不同。

山中寂靜，不斷有松子

落到婆婆丁嘮叨的陰影里。

興許，時光過于濃稠而

生命過于空靈，空靈到

松鼠都會刷出嗑松子的機警感。

以至于，稍一弛豫，

仕隱兩得的空隙

就會空翠濕人衣一下。

戒條松開時，詞語的針腳線

就會在人性涵洞的兩個端口

持一持咒，維摩詰摩詰而已。

飲酒者來到玉米林

午后的玉米林里，飲酒者顯得孤立。

他從身上寄存的老消防隊舊址

同時挖兩個激遇的副詞。

而他火折子一般的，帶著刺鉤的青春期

在風灌耳、雨沒膝的中學過道里

曾經(jīng)遭遇另一個晦暗的結(jié)出疤痕的青春期。

這些貌似越界的蚊蠅、蟲蟻、鳥雀，

充實了他的迷亂，又束緊了他的孤單。

他用身上一個飲酒的荊軻

制服了另一個帶匕首的荊軻。

哦，在燃掉膏脂的某個下午，

飲酒者顯得多么孤立，在玉米林里。

酒后散步海岸得詩

最初，世界在一張白紙上出沒

調(diào)酒師調(diào)制著超低空的月亮

最初，世界在一條輪渡上出沒

取景器混搭著機聲和作詩法的平衡木

秋天如枳花，明著點燈籠的驛墻

時間像海潮中的片片歸帆

一個黑雨披劃來燈芯絨的木槳

詞的韻律輻射到锃亮的自行車瓦圈上

騎自行車的妙齡女郎摘下口罩

抱怨起哲學課上齁咸的斯賓諾莎

世界在換擋，宇宙在抄出一張

黑天鵝的底牌，但牌底卻是一打

人工磨過的鏡片，帶著它先驗的

吟詠和嵯峨，仿如在一張白紙上

恰好可以畫出最初的一條輪渡

仿如調(diào)酒師和取景器和韻了一葉歸帆

驅(qū)車自沿海返回內(nèi)陸

風在灘涂的曲池穴上

與半弧形內(nèi)海蜿蜒的孤獨賽跑

語言的孤獨則被廢棄在

兩款用舊了的雨刷器上

養(yǎng)路工在弧形的高架橋上

養(yǎng)護著另一種孤獨敘事的熱源

瀝青車運送著隧洞內(nèi)的氣味過敏癥

更大的風擦亮湖區(qū)的黎明

駕車穿過這秋天的路、橋、隧洞

以及風力加持的灘涂和湖區(qū)

更陡峭的是絕壁伸出了叢叢秋英

更歡快的是云心在收納和忽略之間

安撫了腳踏板的孤單——

當我在暮雨的寬窄巷里歸來

前車窗遞送雨刷器交替的嚓嚓聲

繆斯啊正需要一個慢板的世界來聆聽

暮云涌來時

暮云涌來時

小紅馬與櫸樹林

都在各自的想法里待著

翻斗車駕駛員在他的土石方證道歌中

翻讀著埃菲社的文章——

《大狐猴也懂音樂節(jié)奏》

僻居一隅的禪修院

用它大耳廓的算力

托舉出一個云端上的磨坊

晚型矮星從喻體里伸出

兩張?zhí)揭暸啤晴砼c星冕

你想起一個擰螺絲帽的夏天

詩的戲劇性還未找到

郵發(fā)代號，元宇宙

還在云谷寺的鐘聲里坐著禪中禪

風學會抒情

在暮云這塊消音板上

勾勒空間天文學的修辭吶喊！

鳳凰路遇雨

清晨的空氣愈發(fā)濕潤，

轉(zhuǎn)運著街角和醉漢。

有人在天文臺的小隔間里

拿起顯微鏡透視霉菌，為自己

留下一扇顯示存在感的窗口。

而一場介于中雨和小雨

之間的非典型的雨，一股卡在

噤聲和嘆氣之間的小情緒，

卻謎一樣各自孤立，莫名，缺少

來自語言機井里的撫弄和拽醒。

國槐樹落下的小碎花

或黃或白地鋪展了一地。

它們需要

在上班族的目光繃緊之前，

為街道補綴更多的松垮和頹飾。

雨在發(fā)動它坑坑洼洼的壞脾氣。

疾馳的電動車上，發(fā)亮的

雀斑女孩被更發(fā)亮的雨衣追趕。

白得突兀的站牌在后視鏡里探出

半個身位，然后迅速縮成一團刺猬。

雨線齊刷刷地開墾過來，

有什么念頭

在濕滑的視聽中齊刷刷地羽化？

梧桐樹枝上，黑老鴰用慎獨

婉拒著三顆心和一串探戈步點。

一個壯碩男人，晃著他灰寸頭的鹽堿地

赤腳蹚到了街對沿的甜食店；

一群人在低氣壓籠罩下

驚鵝般地一閃而過。

鳳凰在更細的脈搏里尋著它的天文臺……

煤城記略

溽熱漫漫襲來，煤城的股股道岔

岔向遠方，開鑿著課本的枯水期；

平行的鐵軌要在更遠的遠方交匯，

在草棵、蟲鳴和大榕樹的氣根下。

一字街兩側(cè)叢生一年蓬又一年蓬，

厭學癥男孩飛跑過街角的鐵藝社。

滾鐵環(huán)的歡聲需搭上抵近的鴿哨，

才能漫過一排排鉛灰的鐵皮屋頂。

喘著粗氣運煤的老火車嗚嗚嗚地

爬過一串串冒出白煙的頹舊涵洞。

里面的長道釘和方枕木歷經(jīng)多少年

依然固守著自己一動不動的命運。

小男孩孤獨于自己那失敗的天賦，

需要更高深更曠遠的星空來認領(lǐng)——

在那里，他將向宇宙派送自己的

遠方、站牌、烏金的艷遇和情詩。

踱步在依稀孩提時的街頭和村口，

我和我的隱身衣仿如連體的兄弟

愈來愈緊地偎依，也愈來愈緊地

爭奪起自己那具日漸衰老的軀體。

童年，正從一條雞腸胡同里返回，

相遇母親剛剛做好的涼拌馬齒莧。

處暑記略

醒來，我在我味覺的盲道里

又一次飲著半濃半淡的鷓鴣聲。

刻板是刻板的收縮尺，膨脹

是膨脹的記錄儀，唯被秋天的氣息

清洗過的塔樓紋絲不動。

生活的空白處似乎一直生長著

責罰之鞭，而夾縫里的文字抽出穗來，

招展熟稔但無來由的問候——

它是來自于自我的造化，還是

自我的（一點一滴的）感化？

在西南，河流干涸，氣溫高擎著

一束束淌熱汗的警報器，看麥娘

把故都的孤獨感箍得更緊一些。

而我感受到的一些無名的渴

還要隨著一票物流郵寄到海南。

促織的投名狀還在路上。在塔樓

紋絲不動的頂層，一個知天命男人

抽起一支老黑格爾牌的黑雪茄；

然后在很哲學的白煙霧中，用半渴

半潤的嘴唇，飲盡一杯很醇厚的紅茶。

牛耕

牛耕，本名牛玉波，1970年生于山東新泰。有作品發(fā)表于《作品》《紅豆》《詩收獲》《時代文學》《新文學評論》等，曾獲首屆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百優(yōu)獎、全國冶金文學獎一等獎等。著有詩集《眾神在無名的渴中去飲燈籠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