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吉功
1
李紅旗是我的父親,那天讓我給打了。我把他擠迫到墻角,我數(shù)落他窩囊,越說越氣,就動手了。我抽了李紅旗一巴掌。這清脆的一掌,讓肖慢——我的母親像被人用力掐住喉嚨似的,擠不出聲來,一個勁兒地直梗脖子。肖慢還是醒悟過來了,又嗷地叫起來,啪啪地拍打自己的屁股,歇斯底里地轉(zhuǎn)頭撞向我,沖我吼叫,要臉不?要臉不?你真不是人,竟敢動手打老子,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好歹他是你爸,你竟敢大逆不道動手打他。我的個天?。∵@是啥家庭??!肖慢仰脖尖厲的喊叫震得我耳膜直顫。
我動手后,感到心抽搐了一下,腦袋“嗡”的一聲也懵了,垂著手軟綿綿地靠在碗架柜上,理智一寸寸回歸到身上。但我沒有裝熊,也沒有裝作愧悔的樣子,我反擊肖慢說,不是你成天攛掇我,我能動手嗎!要說大逆不道,你也有一半責任。我們這屋吵得不可開交,妹妹在另一個屋專心地繡一件擺件,是鑲框掛墻上的那種。我聽肖慢說起過,妹妹學(xué)習(xí)尚可,但學(xué)校老有男生撩她,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就極不穩(wěn)定。
李紅旗原本在地上蹲著,低著頭,這時忽然站起來。我嚇得跳起來。李紅旗沒有說話,幽怨的目光望向我,我連忙低下頭;李紅旗又瞅向他老婆肖慢,這個女人沒有示弱,拿目光和行動挑釁地迎上去。最終,李紅旗轉(zhuǎn)身走出家門扔下句,我再也不回這個家了。
李紅旗在這個家大半輩子活得沒有存在感,肖慢這個勢利的女人眼里只認錢,張口閉口叫他窩囊廢。上行下效,我和妹妹也不拿正眼瞧他。李紅旗五十出頭,頭發(fā)常年亂蓬蓬的,白的多,黑的少。他沒有正式工作,早先會點兒瓦工,后來從架子上摔下來,一條腿就跛了。他后來蹬三輪車拉腳,上門換煤氣罐,干得最久的是在勞務(wù)市場做水暖工。
李紅旗在家一般不發(fā)表意見,他最大的愛好是喝幾兩散白酒。李紅旗是二兩的量,再多喝一點兒就會傻笑個不停。桌上一般也沒啥好菜,肖慢端來啥他吃啥。李紅旗揚眉吐氣的那天是每個月的月末,他把這個月的錢拍到我家那個搖搖欲倒的飯桌上,有幾千元吧。等我后來成家了,總算明白了李紅旗。當年他干活兒的工錢都是日結(jié),他對肖慢撒謊說是找了個長年的活兒,工資月底開。李紅旗也是很狡猾的,他想把肖慢對他的好足足攢夠一個月再一次性領(lǐng)取,就為了讓肖慢對他好的時間集中點兒,再久點兒。果然,看到錢,肖慢的媚笑悠長地遞過來,變戲法似的從碗架柜取出豬頭肉和肥腸,這是李紅旗最得意的吃食。李紅旗滿臉紅光,唏噓著喝一口酒,討好地瞅一眼肖慢,花白的頭發(fā)在日光燈下像開了雜色的花朵。肖慢粗腰慢扭,背過去快速地點遍錢,揣在懷里,才抽空打下李紅旗,嗔道“德性”。從那時起我留心李紅旗,李紅旗確實挺頹廢,有時邊喝酒邊感嘆生活沒啥趣味。
李紅旗外面有女人了。肖慢有天跟我說起這事時,我正為初三即將畢業(yè)的事發(fā)愁,我不想往上升了,李紅旗和肖慢堅決讓我考大學(xué),尤其是李紅旗拿他家祖宗五代告誡我說,咱們家第六代能不能出個大學(xué)生就指望你了,搞得我既心慌又慚愧。我不信肖慢說的,揮手讓她走開,李紅旗一個出苦力的,年過半百,貌不驚人,誰能看上他?除非那女的想男人想瘋了。肖慢卻信誓旦旦,那天是我看到的,是真的,跟他一起干活兒那女的,嘴巴大得能塞進大鵝蛋,眼睛小得睜著像閉著。我挺煩肖慢捕風(fēng)捉影的能力。我沒搭理她,撿起課本。肖慢卻急了,扳直我肩膀,正對著我說,她有證據(jù)。她打開手機圖庫翻找,是有幾張,清晰度還可以。李紅旗掰開一個雞蛋往一個女人口中送,李紅旗貼得很近,兩張臉都充盈著幸福的模樣。我嘲諷肖慢,李紅旗跟那個女的挺合適。你啥時學(xué)會當特工了?
嘁,這個挨千刀的,敢背著我養(yǎng)女人,肖慢咬牙切齒。
我回懟肖慢,這幾張照片說明不了什么的,也許就是吃個雞蛋而已。再說,但凡你對李紅旗好點兒,他也不至于出走兩三回了。
2
李紅旗有過出走的歷史和習(xí)慣。頭一回是三年前,他和肖慢吵架,肖慢讓他滾。他走得興師動眾,收拾個人物品時,弄出的動靜很響。我個人分析,李紅旗也許是不想走,故意引起我們的注意,好出言挽留他。李紅旗從組合柜上拽出那個掉皮的人造革手提包,吹吹打打上面落滿的灰塵,又打開柜子翻找衣服,翻遍上下兩層隔斷,才找到一套棕黃色皺巴巴的西服,兩條襯褲,幾條肥大的褲衩,還有一件半新的襯衫。這些東西都填不滿那個手提包。肖慢自顧自追看一部電視劇,偶爾拿冷眼瞄他一下,她的表情可真豐富,為劇中人的悲歡離合,或唏噓掉淚,或義憤填膺。我和妹妹生他倆的氣,躲到另一間房不出來。李紅旗瘦弱的身軀蹲在地上收拾著那幾樣寒酸的東西。他確實夠可憐的,幾次望向肖慢,厚嘴唇哆嗦著欲發(fā)出聲音。肖慢冷若冰霜。李紅旗慢騰騰拎起包,邊走邊回望肖慢。李紅旗走到院子里大聲咳嗽。我和妹妹沖出屋。肖慢跑出來橫在中間,沖我倆一瞪眼。
肖慢說,李紅旗你有種,你現(xiàn)在就走,永遠別回來,我跟倆孩子過。
李紅旗爭辯說,這房子是我掙下的。
肖慢說,那我跟倆孩子走。
我走了,誰給你們掙錢?
那是你生養(yǎng)的崽,你看著辦!
這個家離不開我的。李紅旗口氣軟下來,像是在乞求。
我和妹妹也用乞求的目光看著肖慢。肖慢僅僅遲疑了幾秒鐘,一手一個把我倆扯進屋,反手“咣”地把門從里面鎖上。
外邊起風(fēng)了,密集的風(fēng)把地上的草棍、塵土屑揚到天上,也卷揚著李紅旗亂糟糟的頭發(fā)。
李紅旗走后,我勸肖慢去找找,再說了,李紅旗走時沒有留下錢。我們這個家全指望李紅旗每月那六七千元錢生活。肖慢也有點兒慌,說話也哆嗦,但依然裝狠,沒他也行,我養(yǎng)你倆。我和妹妹不愛聽她說話,捂著耳朵跑出去。
我不知道肖慢私下找沒找過李紅旗,反正十天頭上李紅旗讓他的二妹送回了家。肖慢那天破天荒買了不少的魚和肉,親自下廚張羅七八個菜,留小姑子吃飯。席間,李紅旗的沉默像塊青坨坨的石頭。二姑繃著臉,沒少拿話敲打肖慢。肖慢這頓飯可沒少賠笑,我都覺得她臉上的皺紋由于不間斷地笑,縫隙更明顯了,但肖慢絕口不提李紅旗出走這茬兒。我冷眼旁觀,在悠長的歲月中終于悟出當時肖慢的真實想法。其實肖慢離不開李紅旗,她沒啥文化,也沒有特長,在飯店做服務(wù)員一天累得要死,才掙兩千多元。李紅旗好歹月月往家拿六七千元,就沖這,肖慢還得哄著李紅旗。我百分百相信,肖慢私下尋找過李紅旗,這從二姑的話中聽得出來。
但不可否認,肖慢實則內(nèi)心并不愛李紅旗。但她不選擇離婚,她在乎的是家庭完整,孩子不是單親那個名分;也稀罕李紅旗任由她揉捏,還把錢月月給她的老實本分;還怕李紅旗的家人找她麻煩,她挺怕我二姑。
日子接著一天天過,肖慢只對李紅旗貼心貼肺關(guān)心過兩個多月。不可否認,這是屬于李紅旗幾十年生活中的一段幸福時光,他每天挎著帆布兜子早出晚歸,里面是他攬活兒的工具。李紅旗每天賣命地干活兒,只為比平時多掙一百元。他還一改過去月底交錢的舊習(xí),變成每天一交。我理解為這是李紅旗討好肖慢,誰說不是呢,肖慢永遠對男人交到手的錢保留著巨大的熱情。李紅旗灌下二兩散白酒后,臉上紅撲撲的,噴著酒氣,哼著小曲,找我和妹妹聊天。看在錢的份兒上,也許還有上回尋找李紅旗的經(jīng)歷,肖慢表面上遵循著妻子該有的矜持和廉價的熱情,應(yīng)付著李紅旗。
但肖慢終歸是肖慢。低收入的肖慢可以在外邊忍氣吞聲,遭受欺辱,一回到家,那種強勢的作派立馬回到臉上。兩三個月后,肖慢和李紅旗的關(guān)系又恢復(fù)到從前,除了必要的幾句寒暄,沒有一句多余的廢話,他們井水不犯河水地共處一屋,像兩只疲憊的成年刺猬。
3
李紅旗第二次出走是在第二年的十月。肖慢和李紅旗再次吵起來的原因很簡單,李紅旗給家拿的錢少了,連著幾個月比往常少一千多元。李紅旗解釋說,現(xiàn)在是淡季,活兒少,競爭又激烈,他還算老技工,平均每天能干一個活兒,就這也不保準。
那年我升高一了,本市重點高中,等于一只腳踏進了大學(xué)的校園,不過我的成績時好時壞。肖慢讓我補課,我說一節(jié)課五十元。肖慢咬咬牙說貴也得補。肖慢讓李紅旗拿錢,李紅旗面露難色。
李紅旗拿不回足夠多的錢,肖慢不信,聯(lián)想到外邊的傳言,肖慢懷疑李紅旗有外心,拿錢養(yǎng)別的女人了。但凡處在肖慢的位置上,她疑神疑鬼倒也正常,她對李紅旗常年的冷落和打擊,客觀上促成了她自己的不安全感,她怕李紅旗在外邊找補家里缺失的溫暖和愛。她自認控制李紅旗最有效的手段是強勢和壓制,以往這些手段在她看來是有效的。肖慢只有在家里才會有這種自信,真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
這回李紅旗走得很決絕。肖慢跟我說,她頭回感到有些無力,那種抓不住的空無感攫取了她,她害怕李紅旗真的走了。
我勸肖慢,還是把李紅旗找回來吧。肖慢望著我接連嘆氣,似乎也有所心動。
不過,僅僅一天時間不到,那種自信又回到肖慢的臉上。她往后捋捋耷到前額的頭發(fā),指指扔在墻腳的工具包,說,多則十日,他還得回來。肖慢說,她給我二姑打過電話。二姑說話不尖刻,說明李紅旗沒去她家。除了二妹家,李紅旗沒地方可去。
還真讓肖慢說準了。兩周后,李紅旗灰頭土臉地回來了,人瘦了一圈,精神也不好。肖慢沒理他,也不給他做飯。李紅旗那天晚上繃不住,全交代了。
李紅旗的第二次出走,還是以失敗而告終。
那次,李紅旗走了大半天,來到一片原始林子,找到那個木屋。木屋約二十來平方米,有些殘舊,是用整根整根的松木搭建的。早些年李紅旗跟朋友游玩時在木屋休息過。山林秋天來得早,高處和山腰的樹葉正在枯黃掉落,低處的正在蛻變成棕色和紅色,這是最美的時候。李紅旗在木屋安頓下來,過起了遠離俗世喧囂的半隱居生活。木屋內(nèi)有床、有灶,林子里有野果,還有山泉。林子真靜?。∩进B的啼聲通透,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慌。林子很大,地形物貌皆大同小異,李紅旗有天一個疏忽錯過了幾棵樹,他迷路了,直到天黑透也沒找到木屋。林密澗深,黑夜誤闖瞎撞是很危險的。李紅旗尋了個樹洞心驚膽戰(zhàn)地蜷了一宿。李紅旗曾聽走山人說過,森林有自己的生態(tài)屏障系統(tǒng),不歡迎森林之外的入侵者,那他李紅旗就是入侵者,林子并不歡迎他的存在。在林子里,每天都是重復(fù)昨日的生活,幾天新鮮勁一過,李紅旗開始思念俗世的繁華與煩惱。他又回來了。
這次回來后,李紅旗除了干活兒睡覺,越發(fā)地沉默,有時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肖慢也一反常態(tài),不再刻薄地兇他,但還是不和他說話。就連過去他倆玩的那些游戲,也心照不宣地取消了。我們這個家,現(xiàn)在安靜得像個墓園。我感到壓抑,每天放學(xué)補課到很晚。我想了很長時間,覺得應(yīng)該為他們做些啥。我勸他們離婚,與其相互耗到死,不如一拍兩散,給彼此一個轉(zhuǎn)圜的余地。
沒想到,肖慢和李紅旗都驚慌得面面相覷,他們吃驚于我的嘴中能說出如此違背倫理道德的話來,作為他們的兒子,應(yīng)該勸和,哪能勸離呢?
肖慢和李紅旗的反應(yīng)出乎我的意料,他們想法一致,都想保持家的完整。既然不想離,那就和和氣氣地生活總可以了吧。他們卻不置可否。我們這個家啊,憑我淺薄的人生閱歷,真是看不懂。我不想管他們了,他們愿意鬧就鬧去吧,我只想考上大學(xué),離他們越遠越好。
4
李紅旗第三次出走很悲壯,也很決絕。頭兩次和肖慢有關(guān),頂多是夫妻間不睦的老問題,只要不離婚,吵鬧再兇日子還得往下過。而這次我瞎摻和進來,還出手打了他,性質(zhì)就變了,屬大逆不道。易位思考,我能體會到李紅旗深深的挫敗感。
李紅旗在我們都睡下后,一個人悄悄地走了,躡手躡腳,連開關(guān)門都極其輕柔,像一陣夜風(fēng),瞬間隱入黑暗中。
李紅旗這次是真的走了,不會再回來了。我有強烈的預(yù)感。我跟肖慢說,我想出去把我爸找回來,向他認個錯。肖慢剛下班回到家,疲憊的她只想坐下歇歇僵硬的腰腿,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她毫不在乎地說,不用找,用不了十天自己就回來了。
我沉重地嘆息一聲,接著又嘆息一聲。肖慢問,你嘆息什么?
我說,李紅旗這次恐怕真不會回來了。肖慢笑了笑,說我還不了解他,窩囊廢一個。
還真讓我說著了。十天已過,李紅旗沒有踏進家門。肖慢猜測說,可能有別的原因吧。又過了二十多天,李紅旗還是沒有音信。我害怕了。肖慢也慌了神。一天晚上我補課到十一點,剛邁進院門,隱約聽到肖慢在哭。我在門口站下,決定先不進家。聽動靜,肖慢在和別人通電話,嗯嗯啊啊的,還不時伴有哭泣聲。不用猜,肖慢在和我二姑通話。我又聽到肖慢在罵我是逆子,隔著門聽不清我二姑在手機里說了啥話,但肯定不會是好聽的。
抽完一根煙,我推開門。燈光下,肖慢臉上漫著層亮晶晶的東西,我明白那是淚水。肖慢能為李紅旗傷心,這讓我甚感意外。
我忽然憤怒起來,胸腔堵得難受,憋悶氣喘,我想暢快淋漓地發(fā)泄,卻喉嚨發(fā)緊出不了聲,我只能狠狠地盯著肖慢。肖慢放下手機,還沉浸在剛才的通話氛圍中,愣怔片刻,也發(fā)火了,你瞪我干啥?你還想像打你爸那樣打我?你就是個不孝子!
我堵塞的喉嚨像是讓人猛然捅開,氣息一下子順暢過來。我想罵肖慢,喊出的卻是,你真是我的親媽呀!妹妹不知啥時過來的,一臉的驚慌失措。
我瞞著肖慢跟學(xué)校請了三天假,尋找李紅旗,我要向他認錯賠罪。只要他回來,讓我干啥都成。我去他經(jīng)常攬活兒的勞務(wù)市場打聽。我上午九點多去的,那個點攬活兒的人不是很多,一邊扎堆閑聊,一邊盯著過往的行人和每個走向他們的潛在客戶。李紅旗在勞務(wù)市場的伙伴兼朋友是秦叔。秦叔也是水暖工。秦叔個子不高,膚色黢黑,在一堆行色匆匆的攬活兒人中辨識度很高。我很快找到秦叔,向他說明來意。秦叔剛開始沒認出我來。我復(fù)述了一遍。秦叔眨巴幾下眼,“哦”了一聲。他反倒向我打聽李紅旗是不是生病了,還是有啥事,這都多少天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都耽誤好幾個活兒了,少掙不少錢。輪到我說話時,我說李紅旗離家出走一個多月了,我們?nèi)叶荚谡宜?/p>
秦叔很吃驚,半張著嘴,眼珠快速地上下移動,觀察著我的臉。待確定我說的是真話,他便逐個問勞務(wù)市場等活兒的人,又打了幾個電話。最后,秦叔兩手一攤,他們都說一個多月沒看到你爸李紅旗了。
我急得直跺腳。秦叔忙收拾好工具,開著他那輛二手五菱宏光,拉著我一家一家工地尋找李紅旗。幾天下來,頭回近距離接觸這幫自由職業(yè)者,我對他們有了新的認識。他們很善良,容易滿足,也有著市井小人物的狡獪;他們既怕別人瞧不起,又看不上那些比他們掙得少的人。
秦叔拉著我尋找了兩天,跑了近三十多個工地。第三天,我不忍麻煩秦叔,堅持自己找。
我找了個硬紙殼裁成板板正正的長方形,用A4紙打印出“李紅旗,我們都想您,回家吧”。我舉著尋人啟事,走遍最后的十多家工地,依然沒找到李紅旗。
那幾日我身心俱疲。讓我最難接受的是肖慢,她怨恨我出手打李紅旗,責罵我怎么能下得去手。他好歹是我父親。肖慢一遍遍訓(xùn)斥我,弄得我一宿宿失眠,成績也很快下降。我的班主任找到肖慢,肖慢才知道我請假找李紅旗了。
肖慢沒埋怨我耽誤功課,卻對我尋找李紅旗大加贊賞。明知我無功而返,也安慰了我?guī)拙?,讓我接著找。少了李紅旗每月那幾千塊錢進項,家庭的重擔全壓在肖慢肩上,那份苦累她難以承擔,渴望李紅旗回歸的心情極為迫切。她不再挑李紅旗的不是,而是嘮叨一大堆他的好處。我嗤之以鼻,說她是變色龍,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曾經(jīng)獨自跑到李紅旗棲身過的木屋,當然他沒在那。我強迫自己變成李紅旗,在荒僻的森林中離群索居,設(shè)身處地感受李紅旗的心態(tài)變化。
我以前瞞著肖慢跟李紅旗認真地談過。
我說,肖慢對你那樣,你為啥不離婚?
李紅旗一聲不吭。
我又說,你離婚了也不會影響到我和妹妹的。離了也許對你倆是種解脫。
李紅旗還是一聲不吭。
我問急了,李紅旗才吐出一句,你還小,不明白大人的事。
實在聊不下去了,我對李紅旗感到失望透頂。后來多少次我都在想,李紅旗的沉默以對,會不會就是他的一種姿態(tài),一種答案。
三個多月了,李紅旗依然杳無音信。這期間,我利用周末,專挑五百米之外的各個小區(qū)門口蹲守。我和肖慢一致認定,除了水暖安裝,李紅旗身無其它長技,不可能坐吃山空。他既然不回家,肯定得在陌生的小區(qū)找活兒干。事實證明這個方法還是沒有效果。后來,我們選擇了報警。警方以失蹤人口立了案。
5
我升高二時,李紅旗音訊皆無快兩年了。他就像是不曾來到過這個世界似的,連個影子都讓人捕捉不到。慢慢的,我們逐步適應(yīng)沒有李紅旗的生活了,家中成員偶爾提起李紅旗,大家都不接茬,也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表示。大家心照不宣,卻又不愿表明的想法是默認李紅旗已離開人世了,不會有人為一個“所謂的死人”耗費同情和心血了。
我復(fù)讀了一年后,考上長春一所211大學(xué),選的專業(yè)是土木建筑。當初之所以選報這個專業(yè),多少有點兒紀念李紅旗的意思。李紅旗已出走四年多,肖慢刻薄的性格,讓生活的艱難淬煉得溫和多了。
大二那年寒假,我回到家鄉(xiāng),參加高中同學(xué)的聚會,先在山莊喝酒,后去一個舞廳唱歌。那個舞廳我有印象,從我上高中到現(xiàn)在多少年始終開著,屬于大眾消費檔次的舞廳。
舞廳很大,有幾個包廂。我們十多個男女同學(xué)訂的是中包。唱一通、笑一通、喝一通,同學(xué)聚會大抵如此。我不勝酒力,硬撐著,傻笑著,一趟趟往衛(wèi)生間跑。每次都要經(jīng)過一個大包廂,里面不太吵,音樂很舒緩,放的多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很流行的那種曲子,包廂門有時開著。我心血來潮,踅摸進去縮在一個角落,并把大衣領(lǐng)子往上拽了拽,只露出半個腦袋。燈光閃爍,不甚昏暗,五步之內(nèi)能清楚地看到每個人的表情。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都上了年紀,最年輕的恐怕也四十多歲。這六七個人先是跳慢四,然后部分人陸續(xù)坐回到沙發(fā)上,舞池內(nèi)只剩下一對。舞曲驟然歡快起來,舞池的兩人跳起了倫巴。他們跳得實在是太棒了,女舞伴著一套裙裝,淺笑盈盈;男舞伴白襯衣,深色褲子,沒有肚腩,身材簡直沒的說。兩人像是優(yōu)雅的天鵝,尤其是男舞伴更加出眾。我的心臟突然狂跳起來,不由站了起來,那個男舞伴像極了李紅旗。我使勁兒咬著上唇內(nèi)側(cè),認真地辨認,確定正是失蹤四年多,讓我們找得好苦的李紅旗。李紅旗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還沉浸在舞蹈中。他身材拔得筆直,頭發(fā)染過了,臉上干干凈凈,浮著迷人且自信的微笑。配合著女舞伴扭來扭去,李紅旗步調(diào)歡快精準,舞姿優(yōu)雅嫻熟,簡直像個倫巴王子。我第一次非常仔細地觀察李紅旗,他爽朗干凈的笑聲,跟別人打手勢時的從容有度,都讓我瞪大了眼睛,這還是那個畏手畏腳,仰人鼻息的李紅旗嗎?
當李紅旗跳完,準備迎接掌聲時,他發(fā)現(xiàn)了我,他突然變了臉色,向我沖過來。我先他兩步跑出包廂、過道、旋轉(zhuǎn)門,一頭扎進大雪中。李紅旗緊隨著我。我跑出幾百米,跑累了撲倒在雪地中,李紅旗跟我一齊跌倒。我氣喘吁吁,想哭更想罵,但在隨后趕來的眾人圍觀下,我得給自己和他留點兒面子,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生猛的少年了,我學(xué)會了思考。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是兇狠地望著他,抓雪揚他。李紅旗的臉色挺難看,完全沒有了剛才高傲的王子模樣。李紅旗支開他那些朋友,絮絮叨叨向我解釋。我呼吸急促,只想問他一個問題,這四年多他知不知道我跑遍全城在找他。李紅旗依然一貫地垂下頭不說話。
外面很冷,我說想看看他住哪兒。李紅旗痛快地叫來出租車。車子左彎右拐,停在一個小區(qū)門口。我再次吃驚,這個小區(qū)距離我們家平房不足五百米遠。我?guī)缀踝弑榱巳凶钸h的小區(qū),唯獨沒有考慮近在咫尺的地盤。是我太自信,還是李紅旗深諳“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如此看來,李紅旗肯定知道我們在尋找他,當年我滿世界尋找他,被人拍成短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弄得滿城皆知,那他為什么不回應(yīng)?他租住的房屋離自己家距離這么近,他究竟有何考慮?這些問題想多了頭疼,我想反正找到他了,慢慢會問出答案來的。
隨他上到二樓。一室一廳,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整潔,最貴重的物品是臺電腦。衣柜敞著門,掛有幾套很值錢的衣服。李紅旗露出訕訕的笑容,語無倫次地說了個大概,既有讓人發(fā)現(xiàn)秘密的慌亂,又有面對兒子的難堪。我大致明白了,他一直在早先工作過的施工企業(yè)做技術(shù)負責人,一年中大部分時間在外省施工。
我讓他跟我回家。李紅旗沒說行或者不行,他出去了一會兒,再回來時交給我一張銀行卡。李紅旗說,早想找個機會交給你,你和你妹上學(xué)的費用,只多不少,余下的給你媽也行,你都大了,自己決定。我不拿,他硬塞進我上衣口袋,還慈愛地捏捏我肩膀,跟我比比個頭兒。我喉結(jié)發(fā)澀發(fā)緊,我想為當年的莽撞道歉,但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表達。
我再次讓他跟我回去,我說,肖慢變好了,實在不行跟她辦個離婚手續(xù),解除她這么多年情感上的壓力。李紅旗說,讓我想想,你過兩天來找我。
兩天后,我才告訴了肖慢和妹妹。肖慢不帶表情地“啊”了一聲。掌燈時分我們仨去找李紅旗,叫不開門,用力咚咚砸,屋里始終沒人應(yīng)聲。對門的鄰居說,他在這兒住好幾年了,誰知一下子退房了,昨天早晨就搬走了,來了一輛車把東西全拉走了。
我們再次失去李紅旗,也可以說李紅旗又一次出走。返家的路上,肖慢面色沉郁,邊走邊思考著什么。
我們還能不能再見到爸?妹妹問。
也許他喜歡漂在外邊。妹妹又說。
我無言以對,卻突然好像理解了李紅旗,人有選擇自己活法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