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卓君

內(nèi)容摘要：《題破山寺后禪院》是唐朝山水題寺詩中別具一格的一首，全詩筆調(diào)古樸，層次分明，藝術(shù)上相當完整。本文就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進行深入賞析，從詩歌中營造的幽境、滲透的禪意，以及萬籟俱寂下的鐘聲三個角度感受其詩的獨特審美情趣。

關(guān)鍵詞：常建 《題破山寺后禪院》 幽境 禪意 鐘聲

常建（708—765），盛唐詩人。曾與王昌齡同榜登科，大歷中為盱眙尉。仕途頗不如意，遂流連忘返于山水間，漸生退隱之心。常建以邊塞詩和山水詩見長，其中，最出名的便是《題破山寺后禪院》。唐詩選家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謂“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筆者將從幽境、禪意、鐘聲三方面進行解讀，挖掘其中的審美意蘊。

一.幽境

詩歌首聯(lián)“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言明時間、地點，詩人的行蹤和眼前森郁之境順勢鋪開而來。初生的日光撕破長夜，綠海起伏連綿，一束束金黃的光線穿過云層傾灑在滿眼碧綠里，金色籠罩著綠色，照亮一山草木，也照亮了常建郁悶、失意的心?！扒宄俊焙汀俺跞铡睘槠鹗迹瑸樾律?、折射出詩人興味盎然的心，似是剛緩過黑夜中的孤獨的人迫切地想要入寺瞻仰，尋一方寧靜和慰藉。“入”是位置發(fā)生變化，從寺外到寺內(nèi)，是一個縱深的行動路線，而“照”是從天上至地面，垂直空間拉長，兩者交織開辟一個充實開豁的空間。眼前之境乃是作者官場失意后內(nèi)心翹首以盼的豁達。有人發(fā)問“入”的主語到底是詩人常建還是“清晨”，但其實無論主語是何者，都賦予這片高林生機，而非常人印象中的深山老林?！肮潘隆焙汀案吡帧痹谶@里是一對相互照應(yīng)、互為襯托的關(guān)系，“古”代表這里孕育沉淀了悠久的文化，時間久；“寺”是修行靜心的代名詞，自帶莊嚴、肅穆的感覺，并佇立于“高林”之上?！案吡帧钡尼屃x一般有兩層，一是指高樹之林，樹木繁密，與“獵火著高林”同義，二是佛家稱僧徒聚集的處所為“叢林”，故“高林”兼有贊頌禪院之意。詩人用“清”“古”“高”三字，透露自己對清幽清靜的古寺高林的傾慕之情，同時還襯托出喜悅明朗的心情?？v觀首聯(lián)采用流水對，自自然然，簡潔不刻意地敘事了行動路線，同時又將破山寺大環(huán)境的“幽”“靜”自然渲染而不點破。這正是《詩藪》中所提“常建‘清晨入古寺、‘松際露微月，幽矣”。一二句兼以表達詩人期盼入廟、虔誠禮佛的真誠愿景。

常建清晨登臨目的不在于破山寺，沒有寫僧人禮佛參禪的場景，沒有寫佛祖的莊嚴肅穆，破山寺僅在首句用“古寺”二字帶過。詩人意不在寺，而在于寺后禪院，頷聯(lián)“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照應(yīng)詩題。佛教建筑一般由神殿建筑、膳堂、宿舍、園林四部分組成，又以主殿為核心連成庭院，再根據(jù)功能需要組成整體建筑群。詩人在登寺后主動過濾掉寺內(nèi)的大殿、廟宇、塔臺等多個建筑，視線和腳步趨于寺內(nèi)彎彎曲曲的徑道。盡管破山寺多次被維修和擴建，但位于虞山北麓，我們依然可以想象常建登臨破山寺時，寺內(nèi)古木參天，林蔭夾道的茂密場景。

《說文解字》：“徑，步道也。從彳、巠聲”，徐鍇補充“道不容車，故曰步道”，它容易隱匿于人們的視線之中，存在就頗有悄無聲息的味道，“徑”襯托出“幽”味。后來南方園林或仿古建筑群也有“曲徑通幽”設(shè)計，講究“景俞藏境界俞大”。因為是“曲徑”所以就有了探索之美，探索的結(jié)果是“幽”，是“花木深”?！坝奶帯弊袁F(xiàn)的“禪房”被“花木”所襯托，請想象一下：竹林虛掩，詩人沿著竹林中曲折的小徑走進古寺的后園，花木深處掩蔽著僧人的禪房，景致幽雅，竹、樹、花茂密蔥蘢，紅綠相襯，如走進一片世外桃源。佛家之語有言：“若比丘為三寶，種三種樹：一者果樹，二者花樹，三者葉樹，此但有福無過?！保ā杜崮附?jīng)》），認為栽種多種花木乃修福之舉，故禪房所在乃修行寶地。另外，“花木深”又與首聯(lián)的“高林”所照應(yīng)，首聯(lián)拉長繁茂垂直長度，頷聯(lián)則充實綠植種類的茂密，營造出一種幽靜靈慧之氣。

《題破山寺后禪院》有五個版本，細微區(qū)別在于到底是“曲徑通幽處”還是“竹徑通幽處”呢？據(jù)其他學者考究，破山寺玉佛樓后面山上長有一叢叢觀音竹，所以“竹徑通幽處”更符合常建當時所見到的自然環(huán)境。然后人大多認為“曲”一字更妙，版本流傳也多以此為主?！墩f文解字》：“曲，象器曲受物之形。或說曲，蠶薄也。凡曲之屬皆從曲”，本義是彎曲，與“直”相對。隸書的“曲”字發(fā)生了訛變，引申義有“彎曲的地方，亦指幽深之處”，可見顧炎武《復庵記》中的“汾之一曲”?！扒弊值倪\用一可加重“幽”的味道，“竹徑”只能說明沿路生長的綠植，而“曲徑”多的是一份神秘感，傳達出詩人發(fā)現(xiàn)幽處禪房時“山水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悅。二是“曲”不僅是眼前小徑的形貌，更指的是常建不斷求佛、參禪的追求之路，在仕途不順后拜入佛門的追求路徑，頗能體現(xiàn)出他“心遠地自偏”的追求?！短圃娋场匪f“三四清韻自然”，又惹得歐陽公羨慕“欲效作數(shù)語，竟不能得，以為恨”。該詩前兩聯(lián)，敘寫古寺之幽，幽在禪意，處處又暗藏詩人感受，混為一體，既不覺突兀，乃“詩家幽境，常尉臻極”。

二.禪意

盛唐的安定和繁榮使各種思潮日趨平民化，禪宗也破除了繁瑣復雜的清規(guī)戒律。唐代皇帝也實行仰佛、尚佛政策，使得佛門大開。禪宗思想迎合建功立業(yè)、揚眉吐氣的要求，既滿足了他們，又不束縛他們。禪的世俗享樂思想和超凡脫俗精神雙重滿足唐代詩人的需要，叢林寺院、觀山水風光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禪詩的重要題材。常建一生官位僅至“盱眙尉”，自認為仕途不順，乃將目光投擲于山水，以禪入詩，實現(xiàn)自我內(nèi)心的解脫，從自然欣賞中追求清靜的本性。

明代學者胡應(yīng)麟所言“中二聯(lián)，五言律之入禪者”，即“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是常建禪定心境和禪定空間的描述。

禪重視妙悟。入禪其實是心境發(fā)生了某種改變，心境的變化導致看周圍事物的時候也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在某一特定的時刻，忽然就進入了另一種“時空”。“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展現(xiàn)的是一種清凈幽深、不窮盡的境界，與佛家提倡六根清凈，無欲無求的境界大致相同。禪宗的特點是要把內(nèi)心的自我解脫放在首位，此句也可理解為詩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尋覓精神歸宿的心理過程。從大自然中獲得啟示，尋得頓悟契機，那便是一種從內(nèi)心深處涌出的奇妙感覺，一種無我的境界，在一剎那間，感覺時間仿佛凝固，清幽與生機盎然將常建拯救于失意之中。

禪家認為禪悟是不可言說的，借景喻禪成為含蓄說明禪理的方法之一?！吧焦鈵傴B性，潭影空人性”一聯(lián)被殷璠稱為“警策”之句，謂之“文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意思是精煉扼要而含義深切動人的文句。“山光”乃“初日照高林”下的自然山色，卻在“幽處”可見，禪院盡管在寺后但不覺狹窄，仍可見高山，聽鳥鳴。澄澈如鏡的潭水倒射著天地萬物的一切，上至藍天白云悠悠，下至泥地生靈，目窮收蒼穹一切，身置于塵囂之外，內(nèi)心也得到釋懷。“山光”對“潭影”，“悅”對“空”，“鳥性”對“人心”，用以倒裝句法，“鳥性之悅，悅以山光；人心之空，空因潭水”，常建為何選用“悅”與“空”呢？

先看看“悅”，一本義為愉快，使愉悅，秀麗山色使得鳥兒喜悅，盡情翱翔于藍天之下；二是“悅”為“猶說也，拭也，解脫也。若人心有郁結(jié)能解釋之也（《說文系傳統(tǒng)論》）”，詩人觀眼前之景想要解脫內(nèi)心積郁愁物，想要解脫名利場的枷鎖，這是禪悟的自我完成，“悅”代表禪悅，“雖復飲食，而以禪悅為味（《維摩詰經(jīng)·方便品》）”，是禪定之后的精神升華。禪院之間，常建仰頭觀天，天上的鳥與地下的人，怡然自得，喜悅相通。

佛門即空門，佛教的禪宗以認識世界的“空”為最高宗旨，出家人禪定之后，精神變回及其純潔愉悅，使人脫去世俗紛擾，覺察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認為人只有體悟到自己內(nèi)心的虛空，才能理解世界萬物的虛空?！短圃娋w箋》中評論到“五六寫一時佳景，澄潭瑩凈，萬象森羅?！白窒碌妹?，形容心體妙明，無如此語”，“空”和“影”連用，潭面如鏡子一般，反射常建澄明透亮、淡泊無為、不為外物所動的心境。破山寺因常建的“潭影空人心”一句出名，而將寺內(nèi)一池取名為“空心潭”，池旁有亭，曰“空心亭”。

詩和禪都強調(diào)人在審美活動的中心地位。在直覺的觀照下，主體“人”和對象“鳥”融為一體，此時，人與物、主體和客體的界限消失，人等同于花鳥草木、山河大地，故鳥“悅”謂之我“悅”，水“空”謂之我“空”，互為印證我的心境與思想。人會比任何情況下更加自由自在，無往不適，不為壓抑、約束和懷疑，超越自我，達到“無我兩忘”的境地?！吧焦鈵傴B性，潭影空人心”深刻描述了一種超然解脫的境地，既真實又意蘊悠長?！稓v代詩發(fā)》對此評價“解人為詩，不橫作詩之間于胸，隨所感觸寫來，自然超妙，讀此益信”。

三.鐘聲

尾聯(lián)“萬籟此都寂”，萬籟指的是自然界萬物發(fā)出的響聲，連同塵世的一些紛擾喧囂在鐘聲的回蕩中得到過濾變得寂靜，繼而詩人摯捧著的是一顆被凈化過的心。有人提出：如此會不會與前文相矛盾呢？明明“山光悅鳥性”，現(xiàn)實中高林之間豈會沒有蟲鳴鳥叫、簌簌聲響呢？其實這是脫離現(xiàn)實，對常建精神滿足的表達：在大自然中禪悅，感覺周圍的一切變得格外安靜，已進入了超然之境，如《歷代詩話》中所說，此刻“佛性、人性、鳥性、無動不靜，無靜不一，故結(jié)言‘萬籟此俱寂”。

為何偏偏是“但余鐘磐音”，不是其他聲響呢？鐘聲歷來是文人墨客所愛的意象。唐以前，鐘聲意象通常具有警醒士大夫入世的意味，也就是儒家“鐘鼓道志”實現(xiàn)抱負的意思。隨著唐朝佛教思想的傳入和本土化，鐘聲意象被包裹上梵意禪思，被注入釋家意趣，具有“鐘磐清心”的含義，附帶著超塵脫俗的陣陣清涼。嚴羽有評：“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鐘聲比其他任何意象都更能象征禪的本體和詩的本體。

在《題破山寺后禪院》中，前三以視覺來寫，而最后一聯(lián)則以聽覺的角度來造境。萬物一片沉寂，只有悠悠的鐘磬之音，這是何等靜寂幽邃的境界。頸聯(lián)提到“潭影空人心”，在如鏡子般的潭水倒映下，詩人的心中的世俗雜念已被清空，人心既已進入空明境界，從而脫胎為一個超然的自我。此處的“萬籟此都寂”是常建在“空人心”之后，詩人主觀世界與禪意相擁后的寫照，是內(nèi)心對整個宇宙的觀照和感悟，耳邊回蕩的悠長的鐘磬聲更似是詩人進入虛空世界的證明?！扮娕汀蹦朔鸱ㄖ?，以梵音明性，惟心靜者方能感悟。詩人在自然陶冶下進入禪境，獲得心靈超悟，另外一個“但”字，足見常建對這種內(nèi)心狀態(tài)的珍視和保持。

宗白華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此處化動為靜，更顯其靜，用余響的鐘磬聲襯托整個古寺的清凈。寺廟的鐘聲是低沉、渾厚的，可以擴散到很遠的地方，鐘聲響徹的一瞬像是也把詩人帶到一個永恒幻化的境界，鐘聲的出現(xiàn)，呼喚的人類久已疏遠的神性，而投入到自然與萬物的永恒中。這種以聲襯靜的寫法是王孟派詩人所擅長的，與王籍“鳥鳴山更幽”，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有異曲同工之妙，最后一句回扣整個幽渺的古寺高林之境。人心自在，正是禪悅的魅力。

在常建的詩歌中有一類被稱為音樂詩，他本人常于山林之中“遂放浪琴酒”，又善彈琴箏，因此也十分注重山水詩中的音樂境界，如《西山》《江上琴興》《高樓夜彈箏》都傳遞出詩人心靈與自然精神氣韻相通，同頻共振的美感。常建特意以鐘聲收束全詩，創(chuàng)造出一種音樂境界或泛音樂境界，展現(xiàn)常建山水幽音的魅力。陶文鵬在《論常建詩歌的音樂境界》中點評到“詩人在逐層描繪出節(jié)奏流動的時空合一的境象之后，往往在詩的結(jié)尾直接引入天籟之聲或人為之樂音，全詩仿佛‘響了起來，音樂境界全出，產(chǎn)生一種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藝術(shù)效果”，這是常建構(gòu)建音樂境界綿邈空靈的“點睛”之筆。

縱觀全詩，構(gòu)思精巧，常建句句描寫了清晨登臨古寺的所見所感?！肮潘隆薄靶健薄盎尽薄傍B”“潭影”等展現(xiàn)了一幅深山古寺圖，意象勾連，幽境全出，是境幽，也是心幽。全詩不單是描述外在景色，也直指詩人內(nèi)心的寧靜。樸實的事物皆著禪意，意在言外，是詩人內(nèi)心與情懷的反射。詩人引導讀者在平易中入其勝境，融幽境、禪意、鐘聲于一體，既體現(xiàn)了賞山水自然的興致，也體現(xiàn)參禪超悟的空明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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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佛山科學技術(shù)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