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今
回到村里,就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這里,橫亙眼前的是綠樹青山,抬頭仰望的是藍天白云。清晨,有百鳥歡唱;夜晚,有繁星滿天。院門一關(guān),就遠離了塵囂,仿佛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整個世界也只有一個我。不必刻意尋找,大自然就在身邊。
小院不大,有幾間公婆一生棲身守護的瓦房。他們仙逝后,為了不致使小院被“無名枯草”侵入,空留“一股辛酸”,丈夫執(zhí)意要維修房屋。而我,最是熱愛鄉(xiāng)村,哪里舍得讓曾經(jīng)充滿煙火氣的院子零落凋敝?于是,在盡量保留原貌的基礎(chǔ)上,對房屋進行了簡單修繕,完工后沒再理會。今年利用五一假期,做了一些善后整理。
勞動節(jié),因勞動而設(shè)。整理小院的幾日里,我以勞動的形式走近勞動者,體會他們勞動人生的甘苦滋味。
一
老舊門窗像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瞇縫著雙眼,顫顫巍巍地強撐著。油漆已大面積脫落,門框窗格坑坑洼洼,原先的淡藍色已變成了灰白色。為了裝點門面,也為了保護門窗,買幾桶油漆,改個頭換個面,它們就能繼續(xù)在光陰中細數(shù)人間故事,靜觀花開花謝。找來幾只破碗,買幾把刷子,油漆工具就齊備了。油漆最是難纏的主兒,一旦被它粘上,清理起來很費勁。為避免在上漆過程中油漆滴到玻璃上,需要事先用紙把每塊玻璃蒙住。這個好辦法是一位親戚的主意,他家的門窗從來都是自己油。
大姑姐說,蓋正房時公公要把糊紙的窗格全部改成鑲玻璃的式樣,婆婆不同意。她喜歡窗格糊上白森森的毛邊紙的感覺,透氣、保暖、柔和、有溫度。工匠們聽從了婆婆的意見,把窗戶頂端的木格保留了下來。每年臘月,婆婆總要把用了一年的發(fā)黃的窗戶紙撕去,換上新嶄嶄的毛邊紙。完成了這件事,屋子亮堂了,婆婆才覺得像個過年的樣子。
感謝婆婆的戀舊情懷,減輕了我的工作量。老式門窗的窗格很多,從下往上共三排。一個窗口有十二塊玻璃,大小不等。我先用報紙比當(dāng)好玻璃的長寬,然后裁出與玻璃大小相等的報紙塊,用面糊把這些報紙塊貼到對應(yīng)的玻璃上?;税胩鞎r間,我才做完這件事,給三十六塊玻璃穿上了一件紙做的防護衣。
下午,給門窗上漆。左手端碗,右手執(zhí)刷,戴著口罩,穿一身舊衣服,平生第一次當(dāng)起了油漆工。想象中,油漆工這營生也不難,無非就是沾些油漆,拿把刷子刷來刷去,一會兒就刷出一個多彩世界。實際操作起來,并非那么輕松浪漫。我把刷子浸到油漆里,翻來覆去,生怕沾得油漆太少。結(jié)果,拿著刷子往門框上一刷,油漆直往下淌,我趕緊拿刷子截住油漆向上刷。只是油漆沾得太多,還是不停地向下流,滴得滿世界都是,讓我真有些手足無措。多虧那些“報紙衣服”護著,不然那些玻璃可要變成大花臉了。有了第一刷的教訓(xùn),第二刷就格外小心。再不能把整個刷子浸泡在油漆里了,只用刷子的一個角沾些油漆,小心翼翼地刷,唯恐動作過大,濺得油漆滿天飛。這次是避免了油漆四處橫流,可是因油漆太少,濃度不夠,沒有徹底蓋住原先的淡藍色,使得新的白色和舊的淡藍色融在一處,白中有藍,藍中有白,還有木頭的本色穿插其間,遠遠看去,說白不白,說藍不藍,說黑不黑。丈夫戲說,好端端的門窗,過了一下你的手,看上去像害了“白癲風(fēng)”。我只得一遍遍地刷,試圖掩蓋那些不合群的斑塊。
原來,看似簡單的活兒,要想做得精致美觀,也非一日之功。上漆的過程中,要想蓋住原有的顏色,油漆就得有一定的厚度,刷子上的油漆就不能太少,但也不能太多,做到恰到好處顯得是油漆者的功夫。門窗的棱棱角角,更是如此。要找準(zhǔn)刷子的角度,才能把油漆刷到門窗的犄角旮旯里。油完一遍,我站在遠處一看,不由望門興嘆。門上的油漆薄厚不一不說,到處是凝固的油漆流滴。不消別人說,自己的眼都過不了。無奈,只得在油漆薄的地方再補刷一番,使整體看起來圓潤光滑一些。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門窗上,卻沒意識到,自己在午后的陽光下已立了兩個鐘頭。
早先家里的家具都是請木匠打制,油匠上漆。木匠是匠人自不必說,油匠也是不折不扣的匠人。只做了一次油漆工,我就體會到,沒有幾年工夫的油漆實踐,難成一名技術(shù)嫻熟的匠人。這期間,有前輩的教訓(xùn),有經(jīng)濟的壓力,有油漆的污染,有失敗的教訓(xùn)。成為一名匠人的路上,他們要親手刷過多少件家具?要在刺鼻的氣味中穿行多少個日夜?要弄臟多少件衣服?要承受多少次主家的責(zé)難和白眼?他們的身體要扛得住有害氣味的侵入,意志要扛得住一次次失敗的打擊,心理要扛得住繁重勞動帶來的焦慮。
然而,生存就在那里,家人就在那里,責(zé)任就在那里。他們,只有向前的勁頭,絕無退后的理由。
二
誰能想到,一個紅色柜子,有腿,有蓋,有鎖扣,蓋子還是百分百的實木,柜體竟然是水泥鋼筋。
大姑姐說,當(dāng)年她第一次到婆家相親,見正房里墩著兩只大紅柜,暗自驚奇?;貋斫o父母說,男方家有兩只大紅柜,看來光景也還殷實。當(dāng)時,村里人家能有大紅柜的實在不多。過門以后,一日,她見婆婆從大紅柜里取糧食,還納悶,誰家的大紅柜不放衣物卻儲藏糧食?后來“謎底”終于揭穿,她大呼上當(dāng)。原來。那兩只大紅柜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水泥柜,根本不是什么這木那木做成的。而我,也是在嫁進婆家二十五年后,才知道柜子原來還可以是水泥的。
我倒沒有上當(dāng)?shù)母杏X,而是覺得腦洞大開。真像腦筋急轉(zhuǎn)彎,我驚訝于人們的“奇思妙想”,更驚訝于工匠的手藝。如此精致的水泥柜,騙過了初見它的每一個人。我甚至認(rèn)為,水泥柜應(yīng)當(dāng)被作為文物保留。于是,如今村里人早已對此物不屑一顧時,我卻想把它們留下來。這是一個時代的見證,也是聰明的人們抵御貧窮的杰作。水泥柜的妙處在于非常適宜存放谷物豆類等糧食。它既干爽又堅硬的特質(zhì),避免糧食發(fā)霉和碩鼠惦記。不足的是體積過于笨重,移動不便。
去年收拾屋子時,兩個水泥柜被工人師傅移到房子中央,現(xiàn)在,需要把它們歸回原位。如果是木頭箱子,只要騰空,兩個人抬著,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水泥柜卻因體重過大,墩在那里像個巨人,大有任憑風(fēng)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這件事很讓人犯愁。要想挪動這兩個“巨人”,至少需要有兩個壯小伙(四個人最好),用粗繩子把柜子綁住,然后用一根結(jié)實的木棒插到繩子里,一邊一個人,共同發(fā)力,才可能抬起柜子。然而,這壯小伙到哪里找?眼下村里的男勞力年紀(jì)最輕的也已六十多了,誰有那么大氣力?就算有,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了,人家給抬,咱也不敢用,萬一有個閃失,又如何交代?我想著,應(yīng)該找農(nóng)民建筑隊的人,說好價錢,請他們幫忙??墒且淮蚵?,這個季節(jié)正是農(nóng)家修房蓋屋的黃金時間,農(nóng)民建筑隊的工人整日走村串戶,哪有閑工夫?唉,這兩個水泥疙瘩真成了“雞肋”了。有心砸爛吧,往外運送它的“斷臂殘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同樣耗時費力;留著吧,在當(dāng)?shù)叵露罩K眼又礙事。丈夫說,等冬天農(nóng)工們閑的時候再說吧。等到冬天,又把一年過去了。這個夏天,每次回來都得看水泥疙瘩的臉,實是讓人鬧心。
這幾日,出來進去,兩個水泥疙瘩只往我眼里鉆。忙碌間,心里總有一小塊地方被堵著。
離開村子的前一天下午,我們正收拾東西,隔壁的保貴叔來了。之前丈夫曾向他借了把鉗子,他是來取鉗子的,有急用。丈夫趕緊站起來遞上支煙,并把鉗子拿給他。兩人站在院子里攀談著,丈夫向他說起水泥柜的事。保貴叔一聽就說,你拿兩根結(jié)實些的木棒來。丈夫立即找來兩根一米來長的木棒,保貴叔接過一根,一手拿著木棒一端,把另一端塞到柜底,準(zhǔn)備挪柜子。丈夫急忙說,保貴叔,你指揮就行,我來推。保貴叔是一位古稀老人,個子不高,身體精瘦,說話利落,行動敏捷。但即使這樣,丈夫仍擔(dān)心他在挪柜子時會閃腰岔氣。保貴叔蠻有把握地說,這用的是巧勁,又不費力,沒事的。說著,指揮著丈夫,兩人一起,不一會兒工夫,竟然把兩個讓人歡喜讓人憂的東西齊排排歸回了原位。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這個目不識丁的老農(nóng)民,把杠桿原理用到了極致。我想起阿基米德的一句話——給我一個支點和一根足夠長的棍子,我就能撬起地球。地球都能被撬起,何況一只水泥柜?
保貴叔手上夾著一根煙,指著水泥柜自豪地說,這是我抹的。當(dāng)時興這個,現(xiàn)在誰還要這?在當(dāng)年,對一個農(nóng)民家庭而言,這也算是一項工程。需要請匠人,需要付工錢,需要管飯。是誰第一個想到這個主意的,不得而知,但保貴叔一定是擁有這個技術(shù)的人。他是村里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嗤呓?,誰家蓋屋修房,盤火壘炕,都少不了他。想來,他一定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抹一個水泥柜對他而言,自然是小菜一碟了。
手藝人,就是靠手藝養(yǎng)家糊口,也是靠手藝贏得人們的贊許。
三
刮家的師傅是弟兄倆,這是后來知道的?,F(xiàn)在村里用工只說工錢,不管飯,這已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我們聯(lián)系的刮家?guī)煾祱?zhí)意要我們管飯,理由是天氣熱,中午跑來跑去的浪費時間,他們也懶得跑。工錢是一平米七塊。本是親戚從中聯(lián)系的,那位親戚也委婉表達了此意,我們也就沒再說什么。
兄弟倆個子都不高。哥哥偏瘦,鷹鉤鼻,大眼睛,眼窩深陷,尖下巴,有點像外國人。弟弟敦實,小平頭,細長眼,臉龐有些嬰兒肥。整個上午,幾乎沒聽到他們說話,一直埋頭干活。偶爾,丈夫去看一眼,和他們搭訕兩句。正值春夏之交,早晨還有些微涼,太陽光也有些清亮,并不熱烈。他們是室內(nèi)作業(yè),其實不冷不熱,剛剛好。午飯時分,丈夫把一張矮方桌擺到院子里的陰涼處,兩涼兩熱四盤菜,肉臊子饸饹。我們特意準(zhǔn)備了兩個大海碗。受苦人飯量大,又不好三大五碗地吃,所以一大碗飯既有面的量,也有碗數(shù)的少,一舉兩得。他們是客,自然先請他們吃。我們也是一樣的飯菜,只是沒有一本正經(jīng)地坐桌子,隨撈隨吃。丈夫坐在一邊陪他們說著話。吃完一大碗,他們又從剛撈出的面里挑了一筷子。我們熱情地招呼他們再挑些,他們一再推辭??礃幼邮钦骘柫恕4謇锶硕紝嵲?,不施假。肚子不能講客氣,否則就沒力氣干活。他們吃罷飯,丈夫過去收拾碗筷。年長的哥哥不僅勤快地幫著收拾,還把盤碗送到廚房,感覺有些過于殷勤。廚房位于正房的里間,到廚房需穿過正房。當(dāng)時我和大姑姐、姐夫正在正房吃飯。我想,他是想借送碗筷之機看看我們在吃什么嗎?其實他有些多慮了,或是我多慮了。他們的四盤菜沒怎么動,鄉(xiāng)下人就是這樣,只要有碗面就行,菜不菜的不打緊。在他們的概念中,吃飯就是吃主食,最好的主食就是面。
弟兄倆坐在院子里又抽了一陣子煙,才起身干活。我們吃完飯,還沒收拾停當(dāng),他們就準(zhǔn)備離開了。約好第三天再來。因為第二天來,墻要是沒干透,就不能往下進行。所以我們說干脆第三天再來吧,那樣保險。
他們走后,大姑姐發(fā)了一大通牢騷。充其量就大半天的活,早晨早來半小時就趕出來了,何必非拖到下午?分明就是想蹭頓飯。這些人,精明得很。大姑姐總是這樣心直口快。
我們無語。
第三天,只來了一位師傅。據(jù)說弟弟又?jǐn)埾禄盍?。整個上午,師傅蹬上跳下、彎腰曲背地忙活著。到了中午,因只有他一人,就邀他和我們一起吃。上午丈夫特地開車到鎮(zhèn)上買了些菜,又割了一斤肉。依舊是肉臊子饸饹,一葷兩素三盤菜。一張桌子上吃飯,邊吃邊聊,這時才知道他們是親哥兒倆。年長的師傅今年已經(jīng)六十二了,還如小伙子一般整日在外面打拼,動作利索,干勁十足,飯量也好。師傅依然很少吃菜,倒是吃了兩大海碗饸饹。問其為何不吃菜,他說牙口不好,咬不動。
閑聊間,知他膝下有兩個兒子,都已在山東成家。我好奇,怎么都去山東了?他說,先是哥兒倆在山東打工,然后找了當(dāng)?shù)氐南眿D,就落到那里了。家里只有他老兩口,日子也算過得去。我又問,去過山東嗎?他答,去過。孩子需要幫忙,就去。又問,兒子什么單位?他說,不太清楚。我說是不是在事業(yè)單位?當(dāng)時我想,也許兩個孩子學(xué)校畢業(yè)留到山東工作了。令我沒想到的是,事業(yè)單位這個詞打破了他內(nèi)心的平靜,他自嘲似的冷笑了幾聲,重復(fù)說著一句話,“不念書,還事業(yè)單位?”從他的語氣表情可以看出,他對兩個不讀書的兒子十分不屑,也十分無奈。他內(nèi)心是希望兒子們能讀書考學(xué)的,可惜事與愿違,致使他這個父親既看不起不讀書的兒子,也看不起兒子未成才的農(nóng)民父親。
半下午時分,活計基本結(jié)束,丈夫和他商量工錢的事。意外的是,他張口就是一平米八塊。我們詫異。之前明明說好一平米七塊,怎么平白無故就加了一塊?他說,七塊是指沒有屋頂?shù)姆孔?。我們更詫異,哪個房子沒有屋頂?他不再說什么,還按先前說好的算了工錢。這期間,發(fā)現(xiàn)西房的兩個墻柱需要刮一下,我們便提出這個小要求,他沒說啥,也沒另加工錢,算是友情贈送。
晚上,我恍然大悟?qū)φ煞蛘f,師傅說的沒屋頂?shù)姆孔邮谴嬖诘?。比如過去的老式房子,都要做個幔子(天花板),這幔子是不需要刮的,自然刮這樣的房子就不包括屋頂了。丈夫說,有道理??磥?,師傅并未強詞奪理,只是事先忘記說明這個條件了,只能啞巴吃黃連了。
四
我的大姑姐和姐夫打小在農(nóng)村長大,對村里的生活如數(shù)家珍。
大姑姐說,姐夫最大的愛好就是劈柴。我聽了笑得前仰后合,心下覺得這只是大姑姐戲謔丈夫的笑話。大姑姐說,年輕那會兒,家里做飯取暖都離不了柴,姐夫一有空就把廢舊的木頭劈成柴,一劈就是大半天。大姑姐從沒因為缺柴擋了干活的手。柴房里的柴垛子總是保持著一人多高的“身量”,而且齊齊整整地碼著,堪稱一道風(fēng)景。
西房的門窗(當(dāng)?shù)厝朔Q下架子)年久破敗,因不堪房頂?shù)闹刎?,一些框子已扭曲變形。雖說木質(zhì)門窗最能勾起心中的懷舊情愫,也是我喜歡的風(fēng)格,但出于安全考慮,只能忍痛更換。拆卸下來的舊門窗,如同暮年老者,拖著枯槁的身體斜倚在東墻下,光景慘淡,令人傷感。于是,它們便成為處理的首選。原本計劃把它們?nèi)拥嚼牙锪耸?,姐夫卻說,還是劈了柴好,萬一天冷生火時用一下。也就在這時,大姑姐說了那句讓我捧腹的話。既然姐夫喜歡劈柴,我也就沒再說什么。
我忙活了半天,一定神,無意間瞥見兩只洋鐵皮水桶里,滿滿的全是劈柴,不粗不細,不長不短,生爐子引火正合適。我不由一驚,為那兩桶“精致”的劈柴,也為姐夫劈柴的速度和“手藝”??磥?,大姑姐說的不完全是笑話。
落戶西安的一位親戚自小愛吃煎榆葉,即使遠在他鄉(xiāng),吃遍山珍海味,最愛的味道還是家鄉(xiāng)的煎榆葉。聽說大姑姐在村里,三番五次請大姑姐給他捋些榆葉,放到村里的老鄰居家,讓鄰居幫著陰干,等他們夏天回來時再取。雖說“五一”以后的榆葉已不夠鮮嫩,對方卻執(zhí)意要,大姑姐不好再推辭。
臨近黃昏,大姑姐、姐夫和我一起去捋榆葉。聽起來輕松且有些許詩意的事,做起來可就有些難了。首先要找到看上去還算嫩的榆葉。榆樹不少,嫩榆葉不多。繞著村子轉(zhuǎn)了一圈,好不容易在村的東北頭才找到幾棵。我兩手撐著袋子,他倆左手拽著樹枝,右手不停地捋著。不一會兒,大姑姐就說手疼。細思量,農(nóng)人的手為何粗糙,是因為年長日久勞作的結(jié)果。細嫩的皮膚要無數(shù)次與粗糙的物體表面摩擦,把自己變粗變厚,才不會被傷。皮膚保護自己的代價,就是失去嬌好的容顏。各種植物的汁液侵入到指甲縫和皮膚的紋路里,使得手和指甲縫不是變綠就是變黑。農(nóng)人的手,丑、粗、拙,像老樹根,讓人感嘆、心疼、哽咽。這是勞動的結(jié)果,是艱苦的寫照。盤中之餐粒粒皆辛苦,身上之衫針針皆汗水,這不是詩人的聯(lián)想,根本就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
休息日,總愛睡個懶覺。夏日的朝陽很勤快,早早就把黑暗撕破,把百鳥喚醒。躺在結(jié)實的土炕上,聽著此起彼伏忽遠忽近的鳥鳴,微閉雙眼,靜靜聆聽來自大自然的盛大音樂會,是何等悠然愜意?大姑姐卻說,一日之計在于晨,早晨的時光很寶貴,能出不少活。因此,他們不去享受天籟盛宴,卻拿著工具去挖野菜了。
也就是前一天捋榆葉的地方,姐夫無意間一低頭,看到一大片剛剛長起來的蒲公英,興奮地指給我們看,并連連說:看這兒,這兒,還有這兒,看這蒲公英長得多好,都沒有開花,正好吃了。因此,一大早,他們就奔那片蒲公英去了。
我沒去。但他們出來進去的響動,依然驚擾了我的“懶覺”。再無心情躺著了,也便起來,做一些零活。不到七點,他們就滿載而歸。大姑姐把一張折疊的矮方桌放在院子里,把挖到的野菜一股腦兒倒在桌子上,和姐夫一起開始撿起來。等早飯做好,他們匆匆吃了些,繼續(xù)揀。一根根野菜都要經(jīng)過他們的手,揀去枯葉、雜草,除去黑色根須,蒲公英變得更加齊整鮮嫩。面對一大堆野菜,他們不急不慌,摘完一根摘一根,邊摘邊說著閑話,有時也會調(diào)侃兩句。大姑姐取笑姐夫的長相就和不起眼的野菜一樣,姐夫憨憨一笑,也回敬一句,不起眼也是一輩子。
平日里,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辛苦”這個詞就出口了??墒潜娙丝诶锏男量啵瑑H是個形容詞,只有躬身辛苦,才知其中況味??矿w力勞動討生活的人們,常常被歧視、冷落、嘲諷,殊不知,他們的智慧、韌性、力量,是紙上談兵之人永遠無法企及的。
尊重勞動,要讓它成為人們心頭的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