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怎么樣?好吃吧?”汪永軍指著新上來的魚雜火鍋眼巴巴地看著我說,“這家店里的招牌菜,食材好,燒得也好,同樣一個鍋子,比別家店里貴幾十塊呢。”
這家伙是個嗇皮鬼。讀高中時,我們倆同桌,關(guān)系看起來好得黏成了一個,一道去食堂打飯,一起去上早自習(xí),就是課間上廁所也一道,哪怕是另一個沒有尿意。他母親會燒飯做菜,經(jīng)常給他捎來悶筍豆、炒米糖等各種好吃的,但那個時候他就不跟我一道了,總是一個人躲在學(xué)校角落里老鼠一樣咯吱咯吱匆匆吃下,生怕吃慢了被我們發(fā)覺后搶走,因為匆忙,免不了噎得脖子老粗,眼睛往上翻。工作以后,他這習(xí)慣也沒改多少,同學(xué)聚會,讓他請客吃飯簡直要了他的命。今天他不但請我喝酒,還上了招牌大菜,不由得我不提高警惕。
“老汪,到底有什么事?別磨磨蹭蹭的像狗撒尿。”我吃了一塊魚籽,確實,這家店魚雜燒得真不錯,不柴不膩,香味濃郁。
汪永軍有點急,急得臉上通紅,他是個娃娃臉,個子又小,因此顯得嫩生,四十歲的人看起來還像個小伙子,但這一急,就急出了老相,抬頭紋橫亙,魚尾紋四散,法令紋也尖突成銳角了,他喝了一口酒說,“老余,老同學(xué),我的好同桌啊,這次你務(wù)必要幫我,你知道的,我們局馬上要提一個副局長,我這次很有希望,所以這件事,我一定要辦得漂亮。”
“到底什么事嘛?”我也急了,我說,“我一個區(qū)區(qū)市委黨史辦的小研究員,能辦成什么事?”
汪永軍說,“這事還非得你辦不可。”他說著,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摞資料。
從汪永軍絮絮叨叨的敘述中,我大體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汪永軍在本市河口區(qū)民政局工作了快二十年,工作沒幾年就提了科長,但就是在科長這個位置上原地踏步踏。不是他工作不努力,按他自己的說法是每次提拔都沒趕上趟,一步錯,步步錯,因此晉級之路就耽誤下來。汪永軍以為自己快要歇菜了,突然機會來了,區(qū)里決定改擴建原烈士陵園,要將它打造成一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為此專門增加了領(lǐng)導(dǎo)職數(shù),確定由一名副局長兼任烈士陵園管理處的主任,因人選一時不能確定,幾經(jīng)反復(fù),局里研究并報區(qū)委同意后決定,暫由熟悉此項業(yè)務(wù)的科長汪永軍負責前期工程,也就相當于這頂副局長的帽子一大半已經(jīng)戴到了汪永軍的頭上,汪永軍因此干得格外起勁,他想好好表現(xiàn)。但一個多月前,汪永軍遇到了一件麻煩事。
那天汪永軍上班后,有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闖進了他的辦公室,并鄭重遞上了一份報告,報告的題目是:《關(guān)于請求將吳長信遺骸移入?yún)^(qū)烈士陵園安葬的報告》。報告中說,紅軍吳長信是1934年在本區(qū)五里店戰(zhàn)斗中犧牲的,當時因種種原因,臨時由當?shù)乩习傩瞻苍嵊诶状驇X村,解放后一直未進入烈士陵園,現(xiàn)值烈士陵園改擴建之際,請求落實烈士待遇,將吳長信的遺骸移入烈士陵園安葬。
遞報告的農(nóng)民叫吳春生,汪永軍接下報告后,一搜索,發(fā)現(xiàn)這個吳長信并不在當年的烈士名錄中,這就不符合入園安葬基本條件,便給吳春生打了個電話,說明情況,他以為這個事就這么辦結(jié)了,不料,吳春生很有纏勁,不屈不撓地,隔兩三天就到民政局來,他一口咬定吳長信是烈士,必須要進烈士陵園。他的理由是:吳長信這位當年的紅軍連長參加了1934年五里店戰(zhàn)斗,這是有據(jù)可查的,他犧牲時身中三彈,這也是有證人的,那他不是烈士是什么?與他同時參加戰(zhàn)斗犧牲的戰(zhàn)友們,都進入了烈士陵園,為什么吳長信不能進?!
吳春生不僅找汪永軍,還找局里別的領(lǐng)導(dǎo),寫信給區(qū)委、市委領(lǐng)導(dǎo),寫信給省政府網(wǎng)站上公布的省長信箱,這事最后一層層落實責任批示下來,還得汪永軍解決。
汪永軍帶了科室的兩位同志為此專門去了一趟雷打嶺村,現(xiàn)場看了吳長信的墓地,又走訪了幾個農(nóng)戶家庭,搜集了一些資料,不調(diào)查還罷了,一調(diào)查,他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遠比想象的要復(fù)雜,解決起來非常棘手。
“這不,專業(yè)的事只能專業(yè)的人來干,我就想起老同學(xué)了,你是黨史專家嘛?!蓖粲儡娪种钢改清侓~雜說,“吃,吃,烏魚泡養(yǎng)胃?!?/p>
我顧不上吃魚泡,拿過汪永軍撰寫的調(diào)查報告看。報告不長,行文是標準的公文格式,顯得嚴肅認真,但也刻板無趣,不過,我看了后還是差點將一口酒噴出來,原來,還有這么一件事,當然,當我忍住笑,再去看時,意識到了這工作的難度,我又笑不出來了。
老汪問,“怎么樣?幫我個忙,出個結(jié)論,好嗎?”
“好,我去調(diào)查?!蔽页驕柿艘粋€肥美碩大的烏魚泡,吃相不雅地塞進了嘴里。
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汪永軍,不是要幫他圓局長夢,而是我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很值得去探究,這也是我這么多年研究大別山黨史,接觸到的第一樁關(guān)于紅軍干部與當?shù)貗D女發(fā)生的“生活作風(fēng)”案例。你肯定覺得我這個人趣味有問題,有點雞賊,那你就冤枉我了,我只是草草地翻了一下材料,便覺得其中疑點多多,深入研究進去,說不定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呢。
我第二天一早一個人開車去往河口區(qū)五里店鎮(zhèn)雷打嶺村民小組。那個地方好找,是大別山一帶著名的老區(qū),此前,為了搜集我們市的黨史資料,我曾經(jīng)多次到那里走訪,可以說輕車熟路。
我沒有走高速,選擇走省道,我喜歡這個季節(jié)的山區(qū),稻田里插上了新秧,山坡上的小竹筍瘋狂抽苗,青草大面積鋪展開,各種鳥的鳴叫悅耳動聽,映山紅像一束束火把,點燃了無邊的綠色。
我慢悠悠地開著車,一邊看景,一邊琢磨著吳長信烈士的身份問題。汪永軍的調(diào)查報告里說,吳長信當年帶著部隊駐扎在雷打嶺這個小村莊,違反部隊規(guī)定,在紅軍家屬蔡荷花的家里與其共住一室,一夜未歸連隊,兩個人關(guān)系不清不白,導(dǎo)致村莊里的族人告狀到團部,還沒等到問罪處理,五里店戰(zhàn)斗打響了,作為突擊連連長,吳長信帶著本連的士兵拼死突圍,最后犧牲在戰(zhàn)場上,他死后,蔡荷花不顧族人反對,將他安葬在雷打嶺一處荒山上,在村民們看來,這坐實了他和蔡荷花的私情,也正因此事,后來,有關(guān)方面便沒有承認吳長信的烈士身份,吳長信當時沒有結(jié)婚,沒有留下后人,老家又遠在河南,因此他的墓地就一直孤單地落在了雷打嶺村。
作為一名本地的黨史研究者,五里店戰(zhàn)斗我較為了解。那是1934年秋天,大別山區(qū)進行的一場最慘烈的戰(zhàn)斗。1934年春天,蔣介石任命張學(xué)良為“鄂豫皖三省剿匪副總司令”,并將其東北軍半數(shù)以上的兩個軍九個師從華北調(diào)到鄂豫皖地區(qū),這樣敵人“圍剿”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的總兵力計有十六個師又四個獨立旅,共八十多個團,敵方狂言要在三個月內(nèi)將大別山區(qū)紅軍“完全撲滅,永絕后患。徹底肅清,以競?cè)Α!泵鎸谰蝿荩敃r省委根據(jù)中央指示精神,確定紅軍主力應(yīng)在避實就虛的原則下,設(shè)法消滅孤立、薄弱之敵,抽調(diào)幾個善于打游擊的連隊,在主力外圍行動,以迷惑牽制敵人,以便讓紅軍主力作戰(zhàn)略轉(zhuǎn)移。吳長信所在的連隊作為“善于打游擊的連隊”之一留在了大別山一帶。從目前有明確記載的資料看,吳長信所帶的連隊在不到一年時間內(nèi),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多仗,不僅和地方民團干,也和敵人的正規(guī)軍對壘,負少勝多,時年二十四歲的他,有了個“吳長勝”的外號,可惜五里店一戰(zhàn),敵我力量懸殊,加之準備不足,為了給轉(zhuǎn)移的大部隊扯開一個包圍口,爭取寶貴的轉(zhuǎn)移時間,他們連隊迎著敵人火力最猛的方向硬沖,全連最后只剩下6個戰(zhàn)士活著跑了出來,吳長信胸、腿和腹部各中一槍,血盡而亡。
我知道這一段歷史,但我并不知道吳長信的身后事。按照汪永軍給我的提示,我很順利地找到了雷打嶺村,并在村后的一處山崗上找到了吳長信的墓地。
出乎我的預(yù)料,吳長信的墓地并非荒草萋萋,雖是樸素的土墳堆,只在墓前簡單地立了一塊低矮的石碑,但墓地四周的排水溝起得深而寬,這樣雨水積雪便不會滲進墳地里,墳頭上還培了厚實的新土,不見一根雜草,墳尖上插著一根青綠的竹枝,上面掛著五彩的紙幡,墓碑前擺放著一束花,鮮艷,燦爛,我知道那是塑料花,自從禁止村民攜火進山后,當?shù)厝饲迕骷漓霑r不再在墳前燃炮燒香,而是以塑料花代替。從墳?zāi)沟木S護程度可以推想,年年清明節(jié)還是有人上山來為這座墳里的人祭祀。
我伏下身,仔細研究墓碑上的字,中間一行大字“吳長信之墓”,一旁另有一行小字,“嗣子? ?吳富友? 立”,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既喜又惑,這么說,吳長信并不是沒有留下孩子???
我拍了墓碑的局部照片后,便往雷打嶺村莊去尋找那個吳春生。
等我剛打問到吳春生的家門口,他已經(jīng)迎了出來。
五十多歲的吳春生顯得很精干,他家的房子是二層小洋樓,院子里栽了幾棵樹樁盆景,前庭后院打掃得干干凈凈,我突然想到,那墳?zāi)古媚敲锤蓛?,?yīng)該也出自他的手筆。
沒什么寒暄,我開門見山,“吳富友是誰?”
“我父親呀?!眳谴荷臁?/p>
我一臉驚訝,“這么說,吳長信是你的爺爺?”
“那倒不是,”吳春生搖頭,“不是,我對你說,這個事說起來,有點復(fù)雜,可是很多人都以為我是編故事,你說我一個老農(nóng)民,我要編那些故事做什么?”
我說,“你說你說?!蔽译S手打開了手機的錄音功能。
吳春生說,“這要從我奶奶蔡荷花說起?!?/p>
那天是1934年的農(nóng)歷八月十四,為什么記得那么清楚,因為,后來所謂的“生活作風(fēng)”問題就發(fā)生在第二天晚上——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這個日期蔡荷花后來說她永遠忘記不了。
那天半下午的時候,一支紅軍連隊駐扎到了雷打嶺的祠堂里,部隊準備在村里好好休整幾天,因此,像往常一樣,村子里的人有送去柴禾的,有背去大米的,還有的聽說隊伍中有幾位傷員,便將自已家塘里養(yǎng)著準備過年食用的草魚也打撈起來,送到祠堂里熬湯。
蔡荷花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可送,她家窮得水洗過一樣。她丈夫吳南方五年前“擴紅”時,參加紅軍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也沒有捎回來一星半點消息。吳南方一家在村子里幾代單傳,蔡荷花嫁過來后,給他家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算是扳了本。吳南方的父母在兒子參軍后不久先后去世,因此,這家里的農(nóng)活便落在了蔡荷花一個人身上,又要在山上忙,又要照顧家里兩個孩子,累得一年到頭喘不了氣,生活卻是一年管不了一年,家里窮得拿不出一根針了。
寡著兩手,一貫要強的蔡荷花十分不好意思,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去祠堂,她想,沒錢可以出力嘛,她可以縫洗漿裳,順便要打聽一下,可有她丈夫吳南方的消息。生活的苦和累,蔡荷花不懼怕,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一樣苦和累,山里人從小就苦慣了,累慣了,不覺得有什么,只是,吳南方一去無消息讓她受不了,五年,一千多個日子,她老想著吳南方,想著和他在一起生活時的點點滴滴。吳南方是個好男人,對蔡荷花非常好,不像村里別的那些糙老爺們,時時刻刻在女人面前耍大男人的威風(fēng),他從來都是輕言細語的,甚至在蔡荷花身體不舒服時,還給她端洗腳水,為她洗腳,這要是讓村里別的男人知道了,還不得笑死呀。蔡荷花日思夜想著丈夫,有時候想著想著就笑了,有時候想著想著就哭了。
每次,一有紅軍的部隊來到村里,蔡荷花就要想起丈夫,就會忍不住兩眼落淚。那天,蔡荷花就是腫著眼睛去祠堂打聽丈夫的消息,她一走進祠堂第一進的天井邊,就看見一位紅軍悶著頭拉鋸,鋸的是一根碗口粗的松樹,鋸屑紛飛,空氣中飄蕩著好聞的松香味兒。那個人中等身材,脫了上衣,穿了個白色汗布衫,一拉一扯,胳膊上的肉腱子就上下竄跳,秋天的陽光從天井上灑下來,給他整個人圈起了一道光。朦朧中,看著這個人勞作的樣子,紅腫了眼睛的蔡荷花一下子愣住了,她好像陷入了一個夢境。
這時,一個士兵手持著一個信封跑過來說,“吳連長,團部來了一封信?!?/p>
那個拉鋸的人停下來,接過信。
吳連長?蔡荷花繞到側(cè)面去打量了一眼那個吳連長,她突然上前驚喜地說,“他大,孩子他大,你回來了?你回來了怎么都不回家看一眼?”
后來,村里人分析蔡荷花這一舉動,都認為她是太想念丈夫了,這個癡女人腦子出毛病了,這是其一,另外一點,那個吳連長,也就是吳長信,和吳南方本人確實也有點像,個子像,身材像,頭發(fā)像,舉動也像,包括那個拉鋸的動作,那個有力的胳膊,甚至連笑容也像,他們都溫和有禮,給人一種踏實可靠的感覺,可是他們的區(qū)別也是明顯的,除了臉相不太像之外,最明顯的是說話的聲音不像,吳南方說的是大別山南鄉(xiāng)話,而吳長信卻帶著更北邊的侉子腔。
但蔡荷花就認定了這個姓吳的連長是她的吳南方,她那時候已經(jīng)處于一種迷顛的狀態(tài)了,她突然哭了起來,她說,“孩子他大,你也太狠心了,你一走就是五年,五年里一封信也不寫來,一句話也不托人帶來,你這都到了家門口,你卻連家門都不進一下,你,你,你還是個人嗎?”
蔡荷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是真?zhèn)牧?,她抱著祠堂里一根木頭柱子,哭著哭著,整個身子軟軟地往下哧溜,都快要躺倒在地上了。
吳長信急出了滿頭汗,他們連隊一個女兵都沒有,他搓著雙手,又不便于去扶起蔡荷花,他只得一遍遍地解釋說,“老鄉(xiāng),你認錯人了吧,我,我,我還沒結(jié)婚吶,我不是你這個村子里的人吶,我老家在河南那邊吶?!?/p>
不管吳長信怎么解釋,蔡荷花就是不聽,她說,“吳南方,你騙我也不能這么騙吶,我難道連我孩子他大大都不認得了?你是連長了,你就不認我和孩子了,你難道要做陳世美嗎?”
吳長信示意戰(zhàn)士去村里找一個婦女來,將蔡荷花從地上扶了起來,又扶回了家。他以為這個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不料,吃晚飯時,蔡荷花又來到祠堂。
這回,蔡荷花還帶來了兩個孩子,8歲的兒子,6歲的女兒?!昂按蟠螅彼笥沂忠皇殖吨粋€孩子說,“快喊啊,這就是你們天天想著的大大呀。”
兩個孩子睜著漆黑的眼睛看著吳長信,嘴唇嚅動著,喊不出來。
“快喊呀,你們不是天天哭喊著要大大嗎?”蔡荷花大聲呵斥著孩子,“你大大不認你們了,可你們要認吶!”
蔡荷花像瘋了似的,整個身體顫抖著,上下牙齒碰撞著,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咬冰碴的聲音。兩個孩子大約被蔡荷花這副模樣嚇住了,他們怯怯地喊了聲,“大大,大大,”然后就哇地一下哭了,“媽媽,媽媽!”他們哭喊著躲在了蔡荷花的身后。
吳長信看見蔡荷花新?lián)Q了衣服,頭發(fā)也搽了頭油,梳理得服服帖帖的,左邊的頭發(fā)卡上還別了一朵小小的野菊花,隨著孩子的哭聲,她也兩眼淚水洶涌,不過她還是硬挺著,直直地站在吳長信面前。
吳長信從沒見過這陣勢,硬生生急出了一腦門的綠豆汗,他想,這不能讓老鄉(xiāng)一家在營地里哭哭啼啼啊,便喊住了兩個通訊兵說,“走,我們一起去老鄉(xiāng)家看看?!?/p>
蔡荷花聽說吳長信答應(yīng)回家,立即收住了哭,歡天喜地地在前面帶路,一邊走還一邊對兩個孩子說,“我就說的吧,只要你們一喊,你們的大大就會回家的?!?/p>
好在蔡荷花家在村子西頭,單門獨戶,這一路上并沒有遇見多少老鄉(xiāng),否則吳長信不知道自己該有多么尷尬。
到了蔡荷花家一看,吳長信的心里陡地沉重起來。她家是土坯房茅草頂,茅草易腐爛,一般是一兩年要換一次,可蔡荷花家的屋頂大概很久都沒有上新草了,有的地方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層草,天光都可以從屋頂上漏下來,風(fēng)吹雨淋,桁條朽爛,土壁上一窩麻雀子進進出出,水漬在墻上畫出各式各樣的痕跡,屋里的泥地即便是大晴天也濕漉漉的,有的地方甚至長出了綠汪汪的青苔。
吳長信二話沒說,架起梯子就上了房頂,他招呼兩個通訊兵說,“再來兩個人,就近上山砍點硬茅草來?!?/p>
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盡了,可吳長信決定要連夜將蔡荷花家的房頂給苫好,因為部隊隨時可能開拔,他們一走,蔡荷花家這房頂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人苫了。
蔡荷花那個高興啊,看著屋頂上的吳長信,她奢侈地點了兩盞油燈,將燈芯撥到最亮,她在屋子底下有點夸張地大聲喊著,“孩子他大,這房頂還是你走那年苫的,你和爺爺兩個人苫了兩天呢,也幸虧苫得厚實,要不然早就塌了?!?/p>
到了這個時候,吳長信顧不得再辯解,他心里頭嘀咕著,這個傻女人吶,真是想老公想瘋了喲。
戰(zhàn)士們聽到蔡荷花喊叫吳長信,一個個捂著嘴笑,吳長信瞪大了眼吼,“麻利點,苫厚實點!”
蔡荷花不知道從哪里摸出了一些南瓜籽,在灶房的鐵鍋里炒著?!澳銈兊戎。葧聛沓猿垂献?。”她在灶臺上一邊翻炒,一邊高興地朝房頂上的人影喊道。即便是在漆黑的夜里,吳長信也能看見蔡荷花的眼睛里閃著光。
農(nóng)歷八月十四的月光也很亮,這給吳長信他們苫房頂創(chuàng)造了好條件,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鐘,他們已經(jīng)將整個屋頂都重新鋪蓋了一層新茅草。
新茅草的清香氣息十分好聞,蔡荷花使勁地嗅著,她又跑到外面院子里看房頂,月光落在屋頂上,就像落了一場大雪。
吳長信和戰(zhàn)友們從屋頂上跳了下來,蔡荷花早就泡好了茶,又捧著一葫蘆瓢南瓜籽等在門口,“吃點,再喝點,你們辛苦啦!”
吳長信帶頭,每人抓了一把南瓜籽,轉(zhuǎn)身要返回祠堂營地,蔡荷花拉住吳長信說,“孩子他大,你,你在家洗個澡吧,我都燒好一鍋開水了,干凈衣服也給你找好了?!?/p>
吳長信看見灶房的鐵鍋里,水汽蒸騰彌漫,鍋灶里火光熊熊,蔡荷花的臉上也紅通通的如一天燒霞。他囁嚅著說,“哦,哦,不了,不了,部隊規(guī)定,不能未經(jīng)允許隨便在外面留宿的?!彼f著,飛也似的跑了,他不敢回頭看蔡荷花,他覺得蔡荷花那眼里的光與熱足以將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熔化掉。
汪永軍那份短短的報告里根本沒有寫上吳春生講述的這些細節(jié),他可能認為吳春生所說的這些都是沒有依據(jù)的,不便采信,干脆一個字不提,但在我看來,卻是無比珍貴的歷史記憶。
吳春生說的其實是他們家庭的記憶,雖然小時候蔡荷花對他說過一些,但更多的內(nèi)容是父親吳富友告訴他的,父親每年都會在清明以及冬至這兩個日子帶著他,為吳長信上墳祭掃,一到了那墳頭,父親就會向吳春生說起1934年中秋節(jié)前后發(fā)生的那些事。
“那么你父親對你說了些什么呢?”我對吳春生說,“你對我說說,說得越細越好?!?/p>
吳春生盯著院子里那棵映山紅老樹樁看,一只山斑鳩在樹樁上跳來跳去,惹得花枝亂顫,像燈火搖曳。他喝了口茶,這時,那只斑鳩飛走了。
“我父親對我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個中秋節(jié)的晚上。”吳春生說。
晚上是從白天開始的。那天一大早,八歲的吳富友就被蔡荷花叫了起來,洗了臉,穿了家里能找到的最好的衣服,他們一家又往祠堂里走去。
結(jié)果,祠堂里的通訊兵告訴蔡荷花,吳連長一早就到三十公里外的古碑店團部匯報工作去了,什么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呢。
蔡荷花對通訊兵說,“請你告訴孩子他大,今晚是中秋節(jié),一家人好不容易團圓了,讓他晚上回家里吃飯?!?/p>
蔡荷花說這些話時神情篤定,臉上洋溢著無比幸福的神色,她牽著一對兒女走過村子,遇到一個人就告訴對方,“孩子大大終于回來了,昨晚上還連夜帶兵苫了家里的房頂,苫得可厚實了,以后刮龍卷風(fēng)下冰雹子都不怕!”
蔡荷花這樣說的時候,吳富友其實心里很疑惑,他當然記不清自己父親的模樣,父親離開家時,自己才三歲,哪里記得呢,但是他觀察到村里人的反應(yīng),他們的臉上浮現(xiàn)出又憐憫又有點促狹的神情,仿佛在聽一個笑話,這一點,除了沉浸在喜悅中的母親蔡荷花不知道,連他這個八歲的小孩子都看出來了。因此,蔡荷花逢人就說時,吳富友總是不斷地拉著她說,“快回家吧,媽,我餓了,快回家吧?!?/p>
吳富友不敢當著母親的面否認吳連長這個父親,他如果直接說出來,母親一是堅決不會承認,二是又要哭天搶地,說不定就要激發(fā)出病來。還有,那時小小年紀的吳富友已經(jīng)看出來了,那個連長父親估計是不會來家里吃晚飯的,他應(yīng)該是堅決不會承認他就是他的大大、蔡荷花的丈夫吳南方的。
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的夜晚如期降臨在雷打嶺這個大別山腹地的小村子里,那一整天,蔡荷花像一只準備下蛋的母雞,咯嗒咯嗒地叫著,從院子里跑到灶臺下,從灶臺下跑到菜園里,從菜園里跑到墻頭上,一張臉像紅透了的雞冠子,她不時地打量著祠堂的方向。平時,蔡荷花的脾氣不是很好,摔桌子打板凳罵雞怨狗是常有的事,可是那天,她特別溫柔,眼角、嘴角都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她早上摸了一回吳富友的小腦袋,中午又摸了一次,到了傍晚又摸了一次,摸得吳富友的頭皮癢癢的酥酥的,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天色越來越黑。看著母親蔡荷花跑前跑后,吳富友的心里也越來越緊張,他被母親支派在院子外的一個柴禾堆上,作為觀察哨,等到吳連長——母親認為的他們的父親——身影出現(xiàn)了,就跳下來告訴她,她這邊就將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飯菜還有咸鴨蛋和大月餅端上桌子。
秋天的夜晚,蚊蠓子一團一團地聚集在吳富友的眼前,有點阻擋他的視線,吳富友趴在柴禾垛上,時不時雙手在眼前揮舞一把,驅(qū)趕那些搗亂的蚊蠓,他心里一遍遍地說,他不會來的,他肯定不會來的。
月亮升起來了,在大山的圍合中,小小的雷打嶺村像是漂浮在月光里,眼前的一切變得影影綽綽的,就在這時,吳富友聽見一陣馬蹄聲傳來,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兩匹馬就飛奔到了他家的門前。馬打著響亮的噴嚏,揚起它們的蹄子像在過河,馬上各坐著一個人,一個就是那個吳連長,而另一個則是一個女兵,她留著齊耳短發(fā),腰間還掛著一副竹快板哩。
吳富友愣了一下,準備跳下柴禾堆向母親報告時,卻看見那個女兵在馬上向吳連長做了一個手勢,然后掉轉(zhuǎn)馬頭走了,那個吳連長一直看著女兵騎馬的身影轉(zhuǎn)過山坳不見了,在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兒,才下了馬,用力咳嗽一聲,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他站在門前說,“我,我回來了!”
那天晚上,在吳連長,不,在父親的提議下,他們一家將小飯桌端到了門前場院里,邊賞月,邊吃飯,那天的晚餐豐富極了,除了母親蔡荷花燒的菜,除了咸鴨蛋和大月餅,父親還帶來了花生、酥糖,說那是團部的領(lǐng)導(dǎo)送的。
母親要去鄰居家借一點苞谷燒酒,可是父親沒有同意,他說,部隊規(guī)定的,特殊時期,時時保持警惕,一滴酒都不能沾的。
那就喝茶吧,喝的是大別山山里自產(chǎn)的老黃茶。吳富友發(fā)現(xiàn),母親和父親在月光下面對面坐著,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將茶碗里的茶喝得滋滋作響。月光太明亮了,他們倆細微的表情在月光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母親的臉始終是明亮的,眼睛像蝴蝶一樣黏在父親身上,而父親呢,他總是回避母親火辣辣的眼光,頂多是沖著母親笑一笑,然后又悶著頭喝茶,他手上還抱著六歲的妹妹,他抱的姿勢有些笨拙,但他就是不愿意將妹妹放下來,妹妹很久都沒有被大人抱過了,她很享受,她賴在父親的懷里,開始還有些拘謹,后來,膽子越來越大,撒起嬌來,用小手去摸父親下巴上的胡須,父親躲閃著去撓她的胳肢窩,妹妹笑得渾身抖花。母親蔡荷花看著這一切,并沒有阻攔妹妹的胡鬧,反而也上前嘻笑著拍打妹妹的腳脖子。
蔡荷花拍著拍著,拍出了節(jié)奏感,隨著那節(jié)奏,她輕聲地哼出了歌來,曲調(diào)是大別山一帶民歌“八段錦”,而歌詞呢,卻是串著唱的,她一會兒唱“小小鯉魚壓紅腮,上江游到下呀嘛下江來。頭搖尾巴擺呀哈,頭搖尾巴擺呀哈,打一把小金鉤釣呀嘛釣上來。小呀郎來呀啊,小呀郎來呀啊……”唱到這里,母親蔡荷花有點害羞,她又換了詞,用相同的調(diào)子唱,“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呀豎起來,張燈又結(jié)彩呀,光輝燦爛閃出新世界……”
吳富友看見,母親蔡荷花唱歌,一旁的父親跟著打拍子,胸脯起伏不平。后來,吳富友聽母親說過,她和他的父親吳南方第一次認識,就是通過唱那首紅歌《八月桂花遍地開》。那時,在鄉(xiāng)村宣傳革命,五里店模范小學(xué)的一位女教師在各村子里選了十六個小姑娘,以打花棍的形式,邊唱邊表演。蔡荷花就是那十六個女子之一,而且數(shù)她舞得最好唱得最好,她一個人領(lǐng)舞又領(lǐng)唱,那天表演到雷打嶺村時,已經(jīng)是夜晚了,村口戲臺前圍了一圈當?shù)厍嗄?。年輕的蔡荷花有點人來瘋,人越多她表演得越起勁,那花棍舞得滿天流星一般,不料舞著舞著,花棍上用細繩系著的一顆鈴鐺松了,徑直飛出去,打在一個人的頭上。人群里一陣哄笑,說是小媳婦拋繡球了。等表演結(jié)束,蔡荷花看到一個小伙子笑瞇瞇地站在她跟前,將那顆鈴鐺遞給她,小伙子的額頭上,鼓起了一個新鮮的大紅包。那個小伙子就是吳南方,他們就這樣談起了戀愛,結(jié)了婚,那時,他們倆可是村子里第一對自由戀愛的,在他們兩人影響下,后來村子里才有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大著膽子自由戀愛了。
那晚,母親蔡荷花唱著八段錦,她一定又想到了她和父親吳南方當年戀愛的場景,真的,在吳富友聽來,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裹上了新鮮的蜂蜜。
那晚的茶喝到什么時候?吳富友說他記不清楚了,隨著夜越來越深,月亮升得越來越高,月光越來越亮,妹妹在父親的懷里笑著笑著就睡著了,自己努力撐著的眼皮也越來越沉重,但他內(nèi)心十分清楚,這是一個特殊的夜晚,月亮照得院子里像白天一樣,亮晃晃的,他努力想看著父親,也就是那個連長的模樣,可是月光水一樣在身邊晃動,晃動得他站不穩(wěn)腳跟意識模糊,他隱約記得是母親將自己牽到屋里的床上,為他蓋上了薄被,他還聽到屋后竹林里傳來的清脆的鳥鳴,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覺睡到大天亮。
醒來的第一眼,吳富友就跳下床去看父親,卻發(fā)現(xiàn)只有母親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晾曬濕漉漉的衣服,父親和他的那匹馬早不見了,秋霧彌漫山嶺,將他家的院子和院外的世界分隔開來,昨晚的父親像是消失在一場大霧里,又像是一場夢,仿佛那個叫父親的人從沒有來過。
“大大呢?”吳富友還是向母親問了句。
蔡荷花像是一夜之間換了一個人,她臉上原先那種瘋癲的神情退去了,面對吳富友的詢問,她怔了一下,輕聲說,“吳連長啊,他早走了,你們睡后他就走了?!?/p>
吳春生說,我父親吳富友后來一遍遍地回憶那個中秋之夜,回憶多了,他都覺得有幾分不真實了,他甚至懷疑,那些記憶中的場景,有的是現(xiàn)實,有的是想象。因為,他每次的講述總有一些內(nèi)容前后表述不一。
比如,關(guān)于吳連長是什么時候離開的,他有時候覺得母親說的是半夜就走了,有時候又覺得母親說的是天亮就走了。
再比如,關(guān)于那個騎馬的女兵,母親有時說她是和吳連長一起進到他們家的,在他們家一起吃了月餅才走的,有時又說,那個女兵是半夜的時候來的,她其實是個通訊兵,她是來送團部的加急文件的,從而叫走了吳連長。但不管記憶多么混亂,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個女兵是存在的,因為,她還留了一件東西在家里呢,是留給我奶奶的。
“什么東西?太好了,那是最好的證據(jù)啊,拿給我看看吧”。我叫了起來。
吳春生搖搖頭說,“是一面鏡子,可惜,我奶奶去世時,我父親將那面鏡子做了她的陪葬品,一起埋在墳?zāi)估锪??!?/p>
吳春生找了根樹枝,順手在地上畫了那個鏡子的形狀,是一把小圓鏡,鏡兩邊有兩個小小的掛耳,這在那個年代可是很稀罕的呀。鏡子后面是一張小尺寸的四方形照片,照片上面是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一男一女,女的穿旗袍,齊耳短發(fā),男的穿長衫,戴禮帽,英俊瀟灑。照片上還有兩行小行草——
贈陳育君:
年年長憶君
人間信有情
“陳育君?”我在地上寫下這三個字,問吳春生,“是這三個字?”
吳春生點點頭說,“嗯,嗯,是的?!?/p>
有意思了,半路上又殺出了個陳育君,照這么說來,要想了解真相,就必須找到陳育君的一些相關(guān)材料。我在筆記本上記著一些關(guān)鍵詞:1934年,皖西大別山,紅二十五軍,五團,陳育君……
“那這面鏡子是陳育君在什么時候送給你母親蔡荷花的呢?”我問。
吳春生說,“應(yīng)該就在那個中秋節(jié)的晚上,因為,第二天,就發(fā)生了五里店戰(zhàn)斗,駐扎在我們這里的五團其他人員全部隨主力轉(zhuǎn)移到了河南桐柏山區(qū)和伏牛山區(qū),從那里再北上,后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p>
不管怎么說,雷打嶺村這一趟走訪,收獲還是挺多的,我覺得我越來越接近真相了,眼下我要做的,就是盡快查找相關(guān)資料,順藤摸瓜,層層剝筍,我就不信,在信息檢索如此方便快捷的年代,我還弄不清近九十年前發(fā)生的那一樁事了。
和吳春生互留了手機號碼和微信,我揮手向他告別,老吳站在我車子旁邊說,“你說,讓吳長信進入烈士陵園這事能成嗎?”
看著老吳懇切的目光,我說,“能成,能成!”
“這次要是不成,恐怕就永遠搞不成了?!眳谴荷鷳n心忡忡地說。
“我一定盡力。”我對他說。
從后視鏡里,我看見吳春生一直站在他家門口看著我離去的方向。
出乎我意料,我在市黨史辦的資料館里將我能搜羅到的紅二十五軍五團的相關(guān)資料查了個遍,也沒有查到一個叫陳育君的女兵信息,不過,也沒有白查,有兩個新的發(fā)現(xiàn)。
其一,是發(fā)現(xiàn)了吳長信這個人的前史。他原本是河南光山縣一個地主家的少爺,讀了信陽師范學(xué)校后,受到新思潮的影響,慢慢走上了革命道路,1927年參加了黨組織,此后在組織安排下,赴上海東亞大學(xué)學(xué)習(xí),以學(xué)習(xí)為掩護,從事工人運動。這個吳長信革命很徹底,工運失敗后,他回到家鄉(xiāng)發(fā)展黨組織,創(chuàng)辦農(nóng)民夜校,沒有經(jīng)費,沒有場地,他先將自己家的一間大宅子騰了出來,又賣了家里的糧食,最后,自己率領(lǐng)一幫子農(nóng)民將自己家的糧倉砸了,將一倉糧食分了個干干凈凈。發(fā)展農(nóng)民武裝時,他又騙過父親,將家族在武漢置辦的幾處產(chǎn)業(yè)變賣,換了一批漢陽造槍支,武裝革命隊伍。也因為這,他父親氣得大病一場,然后專門在報紙上刊登啟事,宣布與這個不孝之子斷絕父子關(guān)系,要知道,吳長信可是他后代中唯一的男丁啊。
其二,是找到了紅二十五軍五團團長鐘鳳山的一些資料。這個鐘鳳山是湖北英山人,鄉(xiāng)間屠夫出身,脾氣火爆,打仗勇敢,外號就叫“殺豬的”,他后來參加了紅軍長征,解放后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在湖北一個地區(qū)做過專員。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鐘鳳山離休后,我們市民政局和黨史辦的同志還專門去湖北武漢他的家中訪問過他,主要是搜集和了解當年五里店戰(zhàn)斗的相關(guān)情況。感謝那兩位負責任的工作人員,他們對這次訪問做了詳細紀錄,對照這個紀錄,再結(jié)合吳富友生前的講述,五里店戰(zhàn)斗中有關(guān)吳長信的一些細節(jié)得以更加清晰地呈現(xiàn),至少,他們的講述大部分是和現(xiàn)有材料相吻合的,從而形成了一個互相印證的閉環(huán)。
五里店那場戰(zhàn)斗并不是預(yù)先計劃好的,對于紅五團來說,是不得已而打之。當時,紅軍已經(jīng)陸續(xù)地悄悄地進行大部隊轉(zhuǎn)移工作,但部隊給養(yǎng)出現(xiàn)大困難,缺衣少食,更不要說緊俏的武器和藥品了。恰在這時,我情報部門獲悉敵十二師三十五旅七十二團兩個營,押運一個師的給養(yǎng)的七十多對毛竹排,由史河逆水而上,運往皖西金家寨,這是一個大好機會,軍部便立即讓五團帶幾個尖刀連隊,連夜行動,于凌晨時分趕到預(yù)定地點,搶先埋伏下來。等到中午時分,敵人的毛竹排開到,戰(zhàn)斗打響,一直到夜晚結(jié)束,殲敵一個營,繳獲大米一百五十多萬斤以及大批軍服、豬肉、油鹽、罐頭、香煙等物資。這一仗打得相當漂亮,解決了部隊的燃眉之急,也大大鼓舞了士氣,但也大大惹惱了敵方,暴露了軍事目標。敵人一方面將鄂東北的兩個旅全部調(diào)集到皖西北地區(qū),封鎖公路,阻止紅軍西歸,同時又調(diào)動六個師的兵力從四面向皖西北根據(jù)地進犯,形成全力合圍之勢。
由于中共鄂豫皖省委繼續(xù)采取了內(nèi)線單純防御的作戰(zhàn)方針,在敵人瘋狂的攻擊下,首尾難顧,致使紅二十五軍奔忙于東西兩條戰(zhàn)線,雖經(jīng)艱苦奮戰(zhàn),給敵人以一定殺傷力,但未能制止住敵人的攻勢,反而使自己陷于被動應(yīng)付的不利境地。
正是在這個背景下,五團等幾個尖刀連才撤了出來,準備在雷打嶺一帶休整一段時日,避敵鋒芒,然后,瞅準機會再打翻身仗。不料,部隊僅僅休整了兩天,第三天,也即農(nóng)歷八月十六日的上午九點鐘左右,鐘鳳山便接到密報,由于叛徒告密,敵人掌握我主力行蹤,已經(jīng)連夜西進,企圖將我主力紅軍一網(wǎng)打盡,情況緊急,上級要求紅五團帶幾個尖刀連立即在五里店實施阻擊,拼死拖住敵人,為大部隊轉(zhuǎn)移贏得寶貴時間。
接到任務(wù)的那天早晨,鐘鳳山本來就十分生氣。他剛剛吃完早飯,就被一個從雷打嶺村過來的人堵在門口了,那個人姓吳,一臉麻子,他是村中吳姓族長專門派來向他告狀的。
“你們的連長吳長信公然睡到我村農(nóng)婦吳蔡氏家中,孤男寡女的一起過了一夜,這個蔡荷花的丈夫也是紅軍吶,這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了吧?”那個麻子將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氣呼呼地說,“你們看這事怎么處理?”
鐘鳳山聽完后火冒三丈,在根據(jù)地,軍民關(guān)系可是最重要的,部隊一再要求要做到對根據(jù)地民眾秋毫無犯,這個吳長信又不是才入伍的新兵,更何況還是個老資格的黨員呢。他摔掉了手上的香煙,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把桌上臥著的一把大茶壺都震得差點掉了下來。“這個吳長信真是犯渾吶!”他大聲喊通訊員,“馬上把吳長信給我押過來,這事要是真的,我當場就斃了他!”
吳長信接到命令趕到團部時,人還沒下馬,就聽到“殺豬的”鐘鳳山大著嗓門在罵娘。
等吳長信下了馬,一腳才跨進團部作戰(zhàn)指揮部,兩個士兵就遵照鐘鳳山的指令,一左一右綁定了他,繳了他的槍械,扭押到了鐘鳳山的跟前。
鐘鳳山看見吳長信一臉的倦意,眼圈四周黑不溜秋,好像是一晚上沒睡覺似的,這不由人不生疑,他恨不得上前踹吳長信兩腳,真是犯渾啊,他大罵道:“你這個混蛋!你是頭牙豬么?”“牙豬”就是專門為母豬配種的公豬,罵別人是牙豬,在大別山一帶可是最傷人的話。
吳長信頭一犟大聲說,“團長,我問心無愧,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人的事情!”
鐘鳳山指著那個吳麻子說,“無風(fēng)不起浪,人家告狀都告上門來了,你還說沒事?”
吳長信說,“團長,我要是晚上不去吃那餐飯,你知道嗎?那個女人會瘋掉的,況且,我以我的黨性和生命保證,我沒有做一丁點錯事!你要相信我!”
鐘鳳山又罵了一句粗話,他說,“放屁!怎么相信你?你是不是在婦女屋里住了一晚上?你這是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啊!”
吳長信說,“你不信你就去問蔡荷花,你問她,我都做了些什么。”
一旁的吳麻子“哧”地一聲笑著說,“哎喲,我說你這位長官,去問蔡荷花,虧你還說得出口,這種事,怎么問?她又怎么答?她是個癡子,你也是癡子?”
鐘鳳山手一揮說,“先關(guān)禁閉,等調(diào)查清楚了,該剁就剁,該殺就殺!”他這句話有一半是說給吳麻子聽的。
也就在這時,軍部的密報來了,讓鐘鳳山趕緊部署五里店阻擊戰(zhàn)。惡戰(zhàn)在即,鐘鳳山顧不得那么多了,他又叫回了吳長信,歸還了手槍,下達了命令,最后說了一句,“先打了這一仗,結(jié)束后我再找你算賬!”
吳長信飛身上馬,在馬上回了一句,“團長,你真的應(yīng)該相信我!”他說著,狠拍了一下馬屁股,在一陣騰起的灰塵里消失了。
見團長鐘鳳山說了狠話,吳麻子只好攏著衣袖子走回雷打嶺。重又放出來的吳長信騎著馬在他面前一閃而過,很快就隱入群山。吳麻子沖著吳長信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媽的,送上門的肉你能不吃?哄鬼呢!”
一想到這里,吳麻子的身體又燥熱起來。這種燥熱每每在村子里見到蔡荷花時他都會發(fā)作。說起來,他和吳南方是隔房頭的堂兄弟,他應(yīng)該喊蔡荷花嫂子。蔡荷花嫁到雷打嶺時,還是他去抬的禮籮接的親,而鬧洞房時,他的手也極為不老實,好幾次碰到了蔡荷花鼓鼓的胸部。因為臉上坑坑洼洼的麻子,他的娶媳婦之路一直艱難,一開始是他自己要求高,想娶一個和蔡荷花一樣的女人,可是始終沒有人看上他,等到年紀再大點,他慌了,降低了要求,托了媒人,身體有殘疾的,二婚喪夫的,找來找去,也還是不成,主要原因,其實不僅在于他的滿臉麻子,而是他干的營生,他做的是收殮的活,也就是亡人下葬時,由他穿衣、修臉、裝棺,如果是遺骨安葬,他負責揀骨、入墓等,三天兩頭跟死人打交道,大家覺得他渾身陰氣森森,大多數(shù)女人就都不愿意和他過日子了。
吳麻子就這樣一直單著,自從吳南方參加紅軍后幾年都沒有音信,他便有了新想法,他覺得蔡荷花應(yīng)該就是老天爺安排給他的了。吳麻子在村子里散布謠言說,吳南方在部隊當了逃兵,被軍法處死了,再也不會回家了。他有事沒事就在蔡荷花的門口轉(zhuǎn)悠,她喂雞,他跟在一邊學(xué)雞叫,她攆狗,他也跟著汪汪地喊,她到地里挖紅薯,他也要幫著理紅薯藤,但是蔡荷花除了不理會他,還經(jīng)常拿起柴刀鋤頭要打他。蔡荷花是個說到做到的潑辣女人,吳麻子不想被打,所以后來他就遠遠地看著她。蔡荷花很煩吳麻子,吳麻子就像是一顆粘狐蟬,找準一切機會粘住人。
時間一長,吳麻子就有些恨上蔡荷花了,他覺得自己的不幸生活全怪她,是她讓他沒有及時娶上媳婦,又是她,讓自己魂不守舍,卻親近都不讓親近一下。那天蔡荷花在村祠堂花癡一樣認丈夫的行為,更是讓麻子恨上加恨,他不僅恨蔡荷花,也恨那個連長,如果他和蔡荷花好上了,自己就更挨不到蔡荷花的邊邊了。
那兩天,麻子什么活也不干,甚至推掉了一樁鄰村葬人的生意,他說自己打擺子拉肚子,一步也出不了門,事實上,他每天都出門,隱蔽在蔡荷花家東邊的一個小山坡上,從那里,他能一覽無余地看見蔡荷花家院子里發(fā)生的一切。
那天晚上,從吳長信邁進蔡荷花家院子里起,麻子的眼睛就沒有眨過,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他躡手躡腳伏在蔡荷花家的院墻外,除了看,還努力支楞起兩個耳朵,想聽聽這一對男女到底在說些什么。
除了蔡荷花的歌聲,他并沒有聽到別的什么。當月上中天,蔡荷花的兩個孩子睡著了,吳長信跟在蔡荷花的身后,也進到屋子里后,麻子感覺全身血液像山里發(fā)洪水一樣奔騰,他很想沖進去,狠狠揍一頓那個連長,把他打得滿地找牙落荒而逃,然后,再扯起蔡荷花的頭發(fā),剝光她的衣服,狠狠地羞辱她,讓她跪地向自己求饒。當然,這一切只能出自吳麻子的想象,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那個年輕連長的對手,更何況,人家還隨身帶有槍呢。麻子痛苦地雙手摳著院墻,把墻上一塊麻石都摳下一大塊來。
天色微明的時候,倚在墻邊的麻子從一場睡夢中醒來,他趕緊看向院子,恰巧,他看見那個吳連長正跨上馬,往祠堂方向奔去,而蔡荷花家的屋門也打開了,蔡荷花在灶臺下燒豬食水,她臉上癡癡的神情也不見了,在燒鍋的間隙,這個女人還拿起一面小鏡子,照著鏡子平靜地梳理頭發(fā)。
麻子想,昨天晚上,月圓之夜,那個連長一定是把不該做的事都做了,然后,一早就溜走了。麻子拔腿往族長家跑,他得把這件事向族長說說清楚,他忽然有了主意,就沖著蔡荷花這個晚上公然勾引野男人回家,按過去的族規(guī),是要裝豬籠沉塘的,現(xiàn)在,雖說紅軍來了,規(guī)矩變了,但總不能對這樣傷風(fēng)敗俗的人一點懲罰沒有吧,最好的懲罰就是把她的家產(chǎn)沒收,分給他這個堂兄弟,然后將她這個人也一并分給自己。
族長吸著旱煙筒,聽完了麻子的申訴,半晌沒做聲。
麻子說,“太爺,這種明顯傷風(fēng)敗俗的事你都不管管?”
族長吐了一口煙圈說,“麻子,這里面摻進來一個紅軍連長啊,我想管也管不了啊?!?/p>
族長了解紅軍的政策,他最后想了個借刀殺人的計策,讓麻子去紅五團團部告狀。這一招,幾乎就要奏效了,如果不是五里店戰(zhàn)斗突然打響,吳長信就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吳麻子悶悶不樂地回到雷打嶺,中午時分,即便是隔著十幾里路,他還是聽見了密集的槍炮聲鐵鍋炒豆子一樣,從五里店那邊傳來,他沒想到,戰(zhàn)斗這么快就打響了,聽那槍炮聲,雙方是拼死命杠上了。
槍炮聲持續(xù)響了一夜,靠五里店方向的天空都被燒紅了,八月十六的月亮成了一輪血月亮,到了黎明時分槍炮聲才漸漸停息。
第二天, 紅軍派出一個小分隊去五里店打掃戰(zhàn)場,因為人手不夠,部隊請了雷打嶺村的幾位農(nóng)民到戰(zhàn)場幫助部隊救助傷員清理遺體,這些人當中就有吳麻子,畢竟他平時的職業(yè)是收殮。這支小分隊走了有一段路了,蔡荷花一路小跑著跟了上來,她臉色蒼白,喘著氣對紅軍們說,“我也去!”
硝煙散盡了,可是慘烈的氣息卻怎么也驅(qū)趕不去。遍地尸體橫陳,零碎的肢體掛在石頭上,樹叢里,土地被鮮血泡成了殷紅色,像沒有曬熟的蠶豆醬。四下一片靜默,只有黑老鴰拖著黑色的身影,在焦枯的樹枝上枯叫一兩聲。
吳麻子負責搬過犧牲的紅軍戰(zhàn)士,搜索他們軍裝里的身份信息標牌,由另兩位戰(zhàn)士將這些烈士登記入冊,再集中起來安葬。
突然,吳麻子發(fā)現(xiàn)一個人,他雖然硬僵僵地仰天躺著,但臉色平靜,加上四肢齊全,所以他一眼認出來了,這個人就是那個一天前還打馬飛奔的吳連長。麻子愣了一下,隨后走向下一個尸體。他剛邁動腳步,就看見蔡荷花撲在吳連長身上,大哭了起來。吳麻子這才想到,這個蔡荷花原來是要親眼看看吳連長是死是活啊。
吳長信所在的連,一共犧牲了67人,集中安葬的時候,出了點意外,蔡荷花要求將吳長信交給她單獨安葬,因為留下來的紅軍小分隊急于轉(zhuǎn)移,便同意了蔡荷花的請求。
什么?蔡荷花還真認這個男人做丈夫了?吳麻子當即去喊來族長。
族長一聽是紅軍部隊同意的,沉默了一會兒,便搖搖頭走了。
蔡荷花盯著吳麻子說,“對不起,麻子,這事你不服氣也不行,收殮師傅你還要做?!?/p>
墓地就選在蔡荷花家的柴禾山上,遠遠地就看見雷打嶺村的全貌,視線很好,朝向也很好,早晨的陽光一出來,首先照到這個坡地上。
直到石碑運上山,吳麻子才知道,蔡荷花這是要為那個吳連長滴血認親招魂入墓。大別山這一帶的風(fēng)俗,如果一個男人生前沒有結(jié)婚,沒有留下自己的骨血,死后一般要找一個男孩過繼到他名下,在下葬時,將那個男孩的手指頭刺破,滴三滴血到墓地上,再磕三個頭,就表示血親相認了,亡者從此就有了后代,他的魂魄歸于大地就此安息了(據(jù)后來有關(guān)部門的統(tǒng)計,在皖西大別山一帶,這種滴血入墓認沒有子嗣而犧牲的紅軍戰(zhàn)士為父親的,約有一萬多人,可以想見當年紅軍的犧牲之巨)。
蔡荷花讓兒子吳富友披麻戴孝,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吳長信的墓碑前,第一鍬土鏟下時,蔡荷花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抽泣著,用細針扎破了吳富友的中指。她扎得深,血珠立即大滴大滴地滴落下來,然后,她一個人用鍬奮力地鏟著土,一鍬又一鍬,隨著土層越來越厚,她還在嘴里一遍遍念叨著,“回家來了,你兒子吳富友來葬你了,回家來了,你兒子吳富友來葬你了!”她念得如泣如歌,念得吳富友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吳富友趴在墳前,撫摸著嶄新的石碑,雖然還不認得字,但他知道,那上面左邊一行小小的字,就是他的名字,不管土里埋著的人是誰,那個人從此都和自己有了永遠的聯(lián)系。
吳麻子不理解蔡荷花這個瘋狂的舉動,照她舉辦的這個滴血認親儀式看,她已經(jīng)明白了,土里埋著的那個吳連長不是她的丈夫,既然不是她的丈夫,她和他卻在一起過了一夜,換作別的女人躲都躲不及呢,她為什么還要單獨安葬他?這仿佛就是將一樁自己的丑事永遠地晾在村莊里,還生怕別人不知道呢。這個女人真是腦子壞了,吳麻子只能這樣想,因此,蔡荷花鏟土?xí)r,他就忿忿地離開了墓地。
吳麻子后來在雷打嶺村做了一輩子光棍,每當他外出做營生,路過那座吳連長的墳?zāi)?,他心頭都會涌上一股莫名的嫉妒與仇恨,還有深深的不解。
1953年,地區(qū)修建烈士陵園,原來和吳長信一起在五里店戰(zhàn)斗中犧牲的六十多位戰(zhàn)士遺骨,集體移往地區(qū)烈士陵園重新安葬。蔡荷花聽到消息,便讓兒子吳富友去地區(qū)反映情況,要求也將吳長信的遺骨移到烈士陵園。據(jù)說上面來人調(diào)查情況時,吳麻子帶頭反對,他對工作人員說,當時鐘團長已經(jīng)下命令要將那個吳長信革除軍職就地正法了,這是當著他的面說的,只不過因為打仗,才沒有立即執(zhí)行,面對這樣一個有辱紅軍形象玩弄婦女的敗類,怎么能追認為烈士呢?建國之初,百事待興,接下來的1954年大別山又發(fā)生罕見水災(zāi),救災(zāi)任務(wù)重,有關(guān)部門便將這事耽擱下來,沒有繼續(xù)調(diào)查走訪,甚至連走訪記錄都沒有留下一字半句,也就是說最后沒有任何結(jié)論。
吳長信的墓地仍舊寂寞地待在雷打嶺的山坡上,與他昔日一同犧牲的戰(zhàn)友們隔了八十多公里。
1985年,因為鐵路建設(shè)需要,1953年修建的地區(qū)烈士陵園要整體搬遷,并進行新一輪改擴建,已經(jīng)82歲的蔡荷花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消息,她又一次讓吳富友帶著申訴材料到地區(qū)反映,那一次地區(qū)民政局和黨史辦還十分重視,他們兩家單位各抽調(diào)一名工作人員,對此進行調(diào)查,也就是因為這件事,那兩位工作人員才去了湖北武漢實地采訪了鐘鳳山。
工作人員問鐘鳳山,吳長信這個紅軍連長當年到底有沒有犯男女生活作風(fēng)錯誤?
鐘鳳山像是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很久都沒有說話,可他回過神來所說的一番話卻讓兩個工作人員哭笑不得。
鐘鳳山說,“我情愿吳長信那個混蛋那天晚上和那個婦女真的睡在了一起,你想想,他那時還是個青頭郎,還沒嘗過女人的味道吶,如果就那樣走了,多冤吶!那他做鬼都是個哭鬼嘛?!?/p>
鐘鳳山這樣說著,就“嗬嗬嗬”地笑了??蛇@句話在兩個工作人員聽來,相當于什么也沒說,等他們想再繼續(xù)追問時,鐘鳳山王顧左右而言他,顯然,這個老團長是不會給予那個事件一個明確的答復(fù)了,他可能也確實無法給出一個簡單的“是”或“否”的答案來。
由于鐘鳳山?jīng)]有給出明確說法,吳麻子又死咬著那一夜的事不放,加上還有族長的證詞,蔡荷花的這一次申訴又不了了之。
1986年夏天,吳麻子死在鎮(zhèn)敬老院。
三個多月后,蔡荷花也死了。蔡荷花的丈夫吳南方一直沒有找到下落,所以她被安葬在村西的一處公共墓地里。
隨著他們離世,1934年中秋節(jié),那一夜的真相,似乎也被深深地掩埋了。
線索都斷了,我的整個調(diào)查陷入了僵局,但不知怎么的,我覺得吳春生懇切的眼神總在看著我,吳長信樸素的墳?zāi)股衔宀实募堘σ怖显谖已矍帮h動,確實像吳春生說的,這可能真是吳長信最后一次被正名從而進入烈士陵園的機會了,我不想讓這次調(diào)查在我手上中斷。
可是,我又到哪里去尋找真相呢?
這件事最關(guān)鍵的一點,就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五那一夜的后半夜,在蔡荷花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一段時間以來,我每天都在想象,那一夜的情景:圓月高懸,山路上馬蹄聲得得,聲音由遠而近,到了蔡荷花家院門前,吳長信翻身下馬,馬打著響鼻,他也清了清嗓子,院里應(yīng)該有一叢大別山人家喜歡栽種的杮子樹,杮果沒有紅,一顆顆半青半黃地掛在枝頭上,像一盞盞小燈籠,而他大步走向院里,走向期待他歸來的一家,那是多么美麗動人的一幅“明月照人來”的畫面啊。
那一段日子,我除了不停地在圖書館搜索材料,還在網(wǎng)上搜索,因為上各種網(wǎng)站,我認識了一個叫金沙洲的人,這個人是做中藥材生意的,但業(yè)余干的事很有意思,就是尋找革命烈士,他自己申請注冊了一個網(wǎng)站叫“尋英網(wǎng)”,網(wǎng)站的口號是“讓烈士回家,請英雄安眠”。
通過網(wǎng)信部門一位熟人介紹,我和這位金沙洲很快聯(lián)系上了,互相加了微信和QQ。金沙洲介紹,在過去戰(zhàn)爭年代,戰(zhàn)場善后事宜由于時間倉促、來不及仔細核實,對戰(zhàn)爭中犧牲的烈士們的相關(guān)記錄非常潦草,導(dǎo)致相當一部分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烈士就地掩埋在異鄉(xiāng),和家人永遠失去了聯(lián)系,而他這幾年來,利用“尋英網(wǎng)”,動員社會各方面力量,已經(jīng)幫助19位烈士找到了在世的親人,將他們的遺骨或送回老家,或交由地方烈士陵園安葬。
金沙洲對我說了一個他尋找烈士的故事。前年3月,他在當?shù)亓沂棵浬峡吹搅艘粋€烈士,這個人叫牛正屏,是淮海戰(zhàn)役時犧牲在他家鄉(xiāng)雙堆集的,一直以來都沒有聯(lián)系上烈士的親屬,名錄上牛正屏的家鄉(xiāng)地址寫的是“魚臺縣”,恰好山東省就有個魚臺縣,于是,他幾次前往山東魚臺,卻發(fā)現(xiàn)根本對不上這個烈士信息,但他沒有放棄。去年夏天,金沙洲出差到江蘇盱眙縣,晚上吃飯喝酒,桌上有位合作伙伴開玩笑說,我們盱眙還有個名字,叫于臺,因為好多人不認得“盱眙”兩個字。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于臺”,“魚臺”,金沙洲一下子想到那位叫牛正屏的烈士,便將他的相關(guān)材料拿出來,請求當?shù)毓埠兔裾兔ふ?,這一找果然就找上了。原來,當年填寫烈士名冊時,估計是一個人讀,一個人抄寫,讀的人想當然將“盱眙”讀成“于臺”,寫的人也想當然地寫成了“魚臺”,這就隔了兩個省份了,找錯了省怎么可能找對人?牛正屏烈士的兒子還健在,接到電話后,哭得稀里嘩啦,因為村里人都傳說他父親打仗時當了逃兵,被部隊就地正法了,如果是烈士不可能沒有證明的,這說法讓他一家在村子里一直抬不起頭來,現(xiàn)在可算知道父親是個烈士了。去年底快過春節(jié)時,牛正屏的孫子還受父親委托,親自到金沙洲家表示感謝,并在他陪同下,在烈士陵園憑吊了烈士。
金沙洲是個爽快人,他說起成功的案例,繪聲繪色,說到得意處就哈哈大笑。于是,我立即想到了吳南方和陳育君這兩個人,雖然這兩個人不一定是烈士,但他們都是當年的革命者,不應(yīng)該就此人間蒸發(fā)了呀。老金答應(yīng)了,他說他的業(yè)余愛好就是看各種黨史、軍史資料,通過網(wǎng)絡(luò),他和許多地方的方志辦、黨史辦的人都熟呢,大家伙兒都愿意幫他打聽各種信息?!澳銊e小看了民間的力量,”金沙洲對我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哇?!?/p>
又過了半個多月,老金那邊一直沒有消息,而這期間,汪永軍幾乎一天一個電話催問我,“吳長信那事到底進行得怎么樣了?”
我只能說,“等等,再等等,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真相的?!?/p>
汪永軍嘟囔著說,“相信,相信,可是我們的頭兒越來越不相信我了哇。”通完了電話,他似乎意猶未竟,特意在微信對話框里添加了一個大大的哭喪的表情發(fā)給我。
就在我快要失去信心之際,半個月后,金沙洲突然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他說,通過網(wǎng)絡(luò)求助,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區(qū)一位叫帥戈的和他聯(lián)系上了,那個人說,比對金沙洲提供的信息,陳育君這個人的情況和他祖母有點像,他祖母就是在胡適興辦的上海中國新公學(xué)上學(xué)的,隨后就在上海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工人運動,大革命失敗后,幾經(jīng)周折,她到皖西參加了紅軍,她是一名衛(wèi)生兵,也兼職參加部隊的文藝演出,生前她最喜歡哼唱的就是那首《八月桂花遍地開》,在大別山區(qū)她所在部隊就是紅二十五軍,后來,參加紅軍長征途中,在四川川西,因為傷病,她掉隊了,從此,她再也沒有追上部隊,病危中,她被當?shù)匾晃焕现嗅t(yī)救了下來,她就跟隨老中醫(yī)學(xué)醫(yī)術(shù),后來又和老中醫(yī)的兒子結(jié)了婚,再后來,解放了,她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四川彭山,那個老中醫(yī)的兒子,就是帥戈的祖父,這一切時間、地點和遭遇等似乎都和陳育君對得上,唯一比對不上的是,他祖母的名字不叫陳育君,而是叫陳望西。
“那也有可能改名嘛,”我對電話那頭的金沙洲說,“快,給我?guī)浉绺绲穆?lián)系方式?!?/p>
“是帥戈,化干戈為玉帛的戈,不是哥哥妹妹的哥?!苯鹕持扌χf。
關(guān)鍵時刻,這老兄還開玩笑,我可是等不及了,拿到電話后,立即和帥戈聯(lián)系,說明了情況,我決定第二天就啟程去彭山尋訪帥戈。
帥戈在電話里說,“歡迎,歡迎,只是怕讓你白跑一趟。”
我說,“沒關(guān)系,權(quán)當是一次旅行?!闭f是這樣說,其實,我心里還是充滿希望,當然也有點擔心無功而返,那我可真就哭都找不到墳頭了。
坐了七個多小時的高鐵到了成都東,又倒車到眉山,下車時已經(jīng)是夜晚八點多,帥戈已經(jīng)在車站停車場等我了,他操著一口四川話說,“辛苦了噻,上車走起喲?!?/p>
在車上,我才知道帥戈現(xiàn)在是一位小農(nóng)場主,他承包了幾百畝山場,種植柑橘和獼猴桃。
“你不知道我們這里的水果多好吃呀。”帥戈驕傲地說。
彭山現(xiàn)在是眉山市下轄的一個區(qū),開車二十多分鐘就到了,在賓館辦好登記手續(xù)后,帥戈非得請我去吃個消夜,我在去賓館的路上也看到,街道上燈火閃爍,大排檔擺到了路面上來,四川人還是會享受生活啊。不擅飲酒的我要了瓶啤酒,帥戈準備找代駕開車,他說有朋自遠方來他要喝二兩白酒,他這么說讓我感到很溫暖。
彭山縣城邊緊靠著岷江,我們消夜的攤子就擺在岷江堤壩下,西南特有的黃桷樹沿壩站立,長長的氣根垂立下來,像一根根長胡須,我老是疑心這是一街的老者在扎堆擺龍門陣。
聽我講述了這一趟尋人的來龍去脈,帥戈的一杯白酒也下了肚,他說,“我有預(yù)感,我的祖母就是你要找的陳育君,對,一定是她?!?/p>
我喝下一大口啤酒,在這溫柔的晚風(fēng)里,在滿街的黃桷樹下,在岷江不息濤聲中,喝下這一杯溫潤爽口的啤酒,還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我心里一動,說:“憑什么認定呢?”
帥戈說,“我祖母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大別山走一遭,可那時候不通高鐵,一個老人出門哪有那么容易呢,始終沒有去成,1981年,祖母上街時被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學(xué)生撞倒了,她知道自己受了傷,但看著那位驚慌的中學(xué)生,她連名字都沒問,就讓那個小男孩走了,她自己攔車住進了醫(yī)院,沒幾天人就走了,臨走前,她意識有點模糊,她拉著我父親的手,嘴里喃喃地說個不停,我父親聽不明白,但有幾個字聽得清楚,就是大別山大別山??梢?,她一生都難忘大別山。后來,我一看地圖,那一帶不是屬于皖西嗎?那么她改名叫‘望西,是不是表明她一生都在惦念那個地方?”
我問,“祖母平時不對你們說她的革命往事嗎?”
帥戈搖搖頭說:“很少說,她認為自己沒有追上紅軍大部隊,后來沒有繼續(xù)參加長征,是她一輩子引以為恥的,所以,她拒絕民政部門的登記,也從不允許我們說她是曾經(jīng)的紅軍戰(zhàn)士?!?/p>
“可是,這些也很難說明您祖母就一定是陳育君哪?”我說。
帥戈從身后的公文包里拿出一疊紙,他拍拍說,“在這里呢,整理祖母的遺物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老人家寫了本回憶錄,這里面就記載了她在大別山參加革命的經(jīng)歷?!?/p>
我跳了起來?!疤昧耍 蔽覍⑹O碌陌肫科【埔伙嫸M。
感謝帥戈的信任,他直接將回憶錄的原件交給了我,厚厚的一沓,鉆孔穿繩裝訂,封面是結(jié)實的黃牛皮紙,上面是一行漂亮的毛筆隸書,“生涯有記? ?陳望西”,內(nèi)文是用300字一面的方格稿紙寫的,繁體小楷,字字見鋒,可以想見她寫的時候一定非常認真,非常用力,經(jīng)年的紙張已經(jīng)變黃,散發(fā)出一種老紙?zhí)赜械臍q月滄桑的氣息。
我坐不住了,我要趕快翻閱它。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那一晚發(fā)生了什么啦?!钡诙煸缟?,我揉著紅腫的眼睛,將那本《生涯有記》交給帥戈時,我說,“找到了,我覺得我找到真相了?!?/p>
那個八月十五的早上,吳長信騎著馬到古碑店團部找鐘鳳山匯報工作,不過是個借口,他更著急要見的人是陳育君。在鐘鳳山那里坐了一會兒,吳長信起身要走,臨走,他假裝突然想起了一樁事,“哎喲,我還得找衛(wèi)生員要兩粒藥。”
吳長信騎著馬剛到了團部,陳育君就知道了,她知道,他隔不了一會兒就得來“拿藥”。
“拿藥”是他們倆的暗語。吳長信對她說過,見你就是我的藥啊,不見到你我就會病倒的,所以,我要定期來“拿藥”。吳長信在上海讀書時,就喜歡讀報紙副刊上那些新詩,他也沒少給陳育君寫那種火辣辣的情詩,后來,到了部隊,條件不允許他寫詩了,可是,一不留神,他的詩人本性就暴露無遺,對陳育君說些詩一般的話語。
不過,這天吳長信沒有說出詩一樣的話語,而是向陳育君求救,他說了農(nóng)婦蔡荷花的事。
“如果我直接拒絕她,不再見她,我估計她會發(fā)瘋的,我看得出來,那是個烈女子,也是個犟女子,她要是認準了的,九頭牛也拉不回,她怕是真要做出傻事來?!痹谝惶幧狡虑埃瑓情L信一邊喂馬,一邊對陳育君說。
陳育君一開始難免有些醋意,她說,“那吳連長,你就半推半就從了她唄?!?/p>
吳長信惱怒地將手上的一根狗尾巴草輕輕鞭打在陳育君身上,他說,“我都愁死了,你還見死不救,說真的,我怕看那個女人的眼神,在她眼里,我就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陳育君說,“我聽說過相思病,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相思病,那個女人好可憐啊。”
吳長信說,“是啊,只不過,她把對象搞錯了,這麻煩更大了啊?!?/p>
陳育君忽然抱緊了身子說,“我聽說大部隊即將轉(zhuǎn)移西進,你們尖刀連準備敵后牽制,我要是也五年都見不了你了,我,我,我可怎么辦哪?我說不定也會發(fā)瘋的?!彼f著,兩眼潮潮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吳長信說,“不會的,一旦突圍成功,我就會向組織上打報告,我們就結(jié)婚,我要追上大部隊,再說了,真要是失散了,我也絕對不會五年都不給你一個消息的,我就死也要托夢給你,仔仔細細地告訴你我的行蹤?!?/p>
聽到“死”這個字眼,陳育君一把捂住吳長信的嘴說,“你呀,胡說什么?”
這一番話讓兩個人沉默了下來,草叢中的兩只草椋鳥卻驚飛起來,不安地在天空上叫著,這附近一定有它們的雛鳥,它們在擔心孩子們的安全。
陳育君忽然說,“我有個主意?!?/p>
吳長信說,“什么?”
陳育君說,“你去見蔡荷花吧,陪她過一夜吧,你就圓她一個夢吧,你想想,她多可憐啊,可是,她又是多可敬啊,這么多年,她一直思念著她的紅軍丈夫,就沖著這,你也不能讓她失望?!?/p>
吳長信急了,他說:“你這是什么餿主意?”
陳育君紅了臉說,“我只是讓你去陪她過一個中秋節(jié)啊,度過一個她生命中無比珍視的夜晚啊,至于,那一夜怎么過,我相信你,你心里只會有我的,是不是?”
吳長信低頭不語。
陳育君說:“我都相信你了,你自己能不能相信自己的定力?”
吳長信笑了說,“那好,你相信我就好。我肯定能經(jīng)受考驗。我也有個主意,我啊,陪她和孩子吃了中秋夜團圓飯,喝了茶,賞了月后,就開始幫她家勞動,我看見了,她家缺男勞力,好多活沒有干仔細,馬上過冬了,她家過冬的柴禾還沒有鋸成段,剖成片,我可以給她干這些。”
“一夜都在干活兒?”陳育君說,“那多累??!”
吳長信說,“吃了飯,喝了茶,還不得到半夜了?那時,月亮正亮著呢,跟白天一樣,正好鋸樹劈柴。對,這是個好主意?!?/p>
陳育君想了想,又從挎包里拿出一面小鏡子,她說,“這個你拿著吧,背面還有我們的照片呢。”
吳長信接過鏡子笑著說,“哦,我知道了,你這是讓我時時照鏡子呢,讓我不要犯錯誤,你這個小氣鬼,你放心,今晚,它會照著我的,讓它做證。”
陳育君說,“嗯,鏡子就是我派出去的眼睛?!?/p>
當吳長信要離開團部回到雷打嶺村時,陳育君忽然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yù)感,她的心里又慌又堵,她也要了一匹馬,和吳長信一起騎馬到雷打嶺。
這一路上,陳育君不停地做著選擇,同意,不同意,同意,不同意,同意吳長信單獨在農(nóng)婦家過夜,他可能就會……而不同意吳長信去見農(nóng)婦,那個農(nóng)婦可能就會……或者,她就和吳長信一起走到農(nóng)婦家里,告訴農(nóng)婦,這個吳長信才是自己的未婚夫,他們倆早在上海就認識了,他雖然也姓吳,他不是你那個吳南方,可是假如那個農(nóng)婦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呢?她一下子瘋掉了呢?想來想去,她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
快到雷打嶺村口了,天已經(jīng)黑透了,中秋的月亮升上了天空,這正是人間團圓的好日子啊,村子里人家的屋頂上飄起淡白的一筆筆炊煙,窗口亮出了一豆豆燈火。根據(jù)地的老百姓這些年為了支援紅軍,三天兩頭被“圍剿”,生活窘迫極了,眼下這樣安寧的田園景象十分難得,也十分讓人感動。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标愑磸?fù)吟詠著這句詞,松開馬韁繩,和吳長信并排慢慢騎馬行進。她突然下了決心,“我送你到那個蔡荷花家門口,然后我就返回。”
“為什么?”吳長信問,“我以為你是要陪我一起進去向她說明的呢?”
“我要看著你進去。”陳育君說,“那樣我就放心了,是我讓你進去的,而不是你自己要求進去的?!?/p>
吳長信笑著說,“你這是什么邏輯?”
陳育君的眼淚突然就迸發(fā)了出來,她哽咽著說,“我是女人哪,這就是女人的邏輯?!彼f著,猛地一緊韁繩,打馬上前。
吳長信只好也拍了一下馬,趕上了陳育君,在前頭帶路,到了蔡荷花家院門口,吳長信正猶豫著呢,陳育君做了一個手勢,她指著自己的心口,又指指天空上的圓月?!斑M去吧,我相信你!圓月作證!”(多年后,陳育君寫《生涯有記》時是這樣解讀自己那個手勢的含意。)隨后,她就掉轉(zhuǎn)馬頭,飛快地離開了雷打嶺村。
此后一生,她再也沒有回到雷打嶺,但她直到臨終前的一刻還念念不忘那個大別山腹地的小小村莊。
《生涯有記》雖然比較厚,但關(guān)于那一夜的記載并不詳細,甚至有點語焉不詳,過去了那么多年,許是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晚年的陳育君自己的講述有的地方也略有對不上之處,但是關(guān)鍵的線索是明晰的,所以我才敢于做一些人物心理的演繹,上面的這些就是我根據(jù)她書稿中的一段原始文字加以想象而成。為了在后續(xù)我的調(diào)查報告中盡量呈現(xiàn)客觀的內(nèi)容,我特意將涉及那一個夜晚的部分做了摘錄:
長信一早來,告我農(nóng)婦蔡氏事,聞之心酸,問世間何物,直叫人相思如許?我相信長信,他的安慰或許是救人一命,臨行讓他轉(zhuǎn)贈農(nóng)婦一枚小圓鏡,背面有吾二人在滬時照片,抑或蔡氏見鏡而迷夢醒矣。余一夜未眠,長信恐也整夜未睡。二日晨,村民來團部告狀,長信被縛之際,忽接戰(zhàn)斗任務(wù),彼飛身上馬后,對吾喊,相信我,相信我,那是清白的一夜,此役歸來我們就結(jié)婚吧。
我對他喊,我相信。
不意,此一別,竟成永別矣。軍中戰(zhàn)友告訴我,長信苦戰(zhàn)至最后一刻,完成了戰(zhàn)斗任務(wù),自己卻身中三彈壯烈犧牲,長眠于大別山中。
“背面有吾二人在滬時照片,抑或蔡氏見鏡而迷夢醒矣?!边@一段最讓我注意,照陳育君的這個說法,蔡荷花看到那面小鏡子后的照片,就明白了眼前的吳連長不是她的丈夫吳南方,于是,她的夢就醒了。這個說法說得通,否則陳育君送給吳長信的小鏡子怎么會在蔡荷花的手中呢?那么是不是可以進一步想象,那天半夜,蔡荷花知道真相后,吳長信便走出了房間,回到了連隊?但從當事人的陳述及后來人的回憶看,吳長信并沒有回到連隊,因為回到了連隊,他肯定就能找出證人,證明自己那一晚并沒有在外過夜而一夜未歸,并且,蔡荷花后來也對兒子說,吳長信半夜就離開了,那又怎么解釋?
那一夜在這里留下了巨大的空白,我覺得較為合理的解釋是,蔡荷花知道真相后,吳長信便走出了她的屋子,但吳長信擔心蔡荷花情緒不是足夠穩(wěn)定,為防止意外,他便在她家的屋外守到了凌晨,但枯坐著也不是個事兒,他便想著為蔡荷花家干些活,于是他就開始幫助蔡荷花家鋸樹劈柴,想必蔡荷花也睡不著,他們二人就在月光下共同干活,一個鋸樹,一個運柴,直到清晨,吳長信覺得蔡荷花真正沒事了,他才返身回到祠堂連隊。
有點遺憾的是,陳育君在這本記錄中,沒有寫到第二天上午,她與吳長信在團部再次見面的情形,特別是寫到吳長信是怎么在蔡荷花家度過那個中秋之夜的,她也沒有在文中寫下自己過去的姓名,全文都以“我”來敘述,但通過粗略翻閱這本回憶錄,她所講述的都能和我之前調(diào)查的內(nèi)容相吻合,使我愈發(fā)堅定了信心,這一次,我一定能幫吳春生了卻他一家的心愿,讓吳長信順利地進入烈士陵園,與戰(zhàn)友們在地下再次集合。
第二天上午,再見到帥戈時,我請求他帶我去看一看他祖母的墓地,也算是代表皖西革命老區(qū)人去祭奠一下老人吧。帥戈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陳育君的墓地在縣城對岸的山上,縣城邊新修了一座岷江大橋,剛剛開通了幾個月,因此只用了二十多分鐘,我們就來到了山腳下。步行上山,山坡上種滿了柑橘,每一個果子上都套上了白紙袋,倒像是滿山白花盛開。
帥戈說:“你看,這就是愛媛,從日本引進的品種,在我們這里生長得可好了,皮薄,肉嫩,汁甜,再過幾個月,我給你寄箱過去,保準你在家是吃不到的?!?/p>
穿過柑橘林,到了山頂,一處稍平坦的地方,“陳望西”的墓地到了,墓地四周種了柑橘,還有幾畦山芋,在這些植物和莊稼中間,她的墓地顯得十分樸素。墓碑上刻的字,只是平常格式,沒有任何一個字表明她曾經(jīng)的紅軍戰(zhàn)士身份。
望西,望西,站在墓地前,我辨認著方向,朝著西邊的方向望去,我看見岷江奔流,更遠的天際處,云淡天高,一群鳥影畫出幾筆淡墨。我仿佛同時看到了吳長信的墓地,他們的墓地真像啊,一樣的低矮而樸素,但隱隱中,也顯出一樣的暗中的驕傲來。
真的,我看出了他們樸素中的驕傲來。
我恭恭敬敬地朝著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汪永軍有段時間不打我電話了,我正好專心致志撰寫調(diào)查報告,我本來準備的題目是中規(guī)中矩的《關(guān)于建議恢復(fù)吳長信烈士身份的報告》,因為恢復(fù)了他的烈士身份,自然會移葬到烈士陵園里去。
但是寫著寫著,我突然不想寫一份簡單的冷冰冰的調(diào)查報告了,我要寫得感性一些,我在那個報告前加了個大標題,叫“我相信那個夜晚的純潔”,我將我的整個調(diào)查過程及相關(guān)資料一一陳述和羅列,提出了我的看法,我認為,我們要相信吳長信,誠如他的未婚妻陳育君相信他一樣。
文章撰寫完成后,我打電話給汪永軍,我說,“完成任務(wù)了,我調(diào)查清楚了,吳長信應(yīng)該被認定為烈士。”
汪永軍的語氣有些冷漠,他說,“哦,那你往上報吧?!?/p>
我愣了一下,我說,“咦,不是先報給你嗎?”
汪永軍說,“我不管這個破事了,上上個星期,局里調(diào)去了個新的副局長,由他全權(quán)負責烈士陵園改擴建那一攤子。”
我說,“原來這陣你沒找我,是因為你沒戲了?!?/p>
汪永軍說,“也還好啦,我調(diào)離民政局了,到區(qū)交通局任交通稽查大隊大隊長,副科級,一個安慰吧?!?/p>
我說,“恭喜你,不過,你把新局長的號碼給我,這個吳長信的事,我得在我手上搞成?!?/p>
汪永軍告訴了我號碼,又問了一下具體細節(jié),聽我介紹完后,他沉吟了一下說,“你這個怕還是有點難,沒有核心證據(jù)啊。”
我說,“缺少什么核心證據(jù)?”
汪永軍說,“很明顯啊,那一晚,吳長信到底有沒有進到蔡荷花的房間?有沒有那個那個?沒有這個證據(jù),你說再多都是白搭。”
我急了,我說,“你這是什么狗屁道理?難道要蔡荷花在地底下爬起來,寫個情況說明嗎?”
汪永軍聽我語氣很沖,便說,“好了好了,不和你爭論啦,你盡快報材料吧,一切要以上級批復(fù)為準吶?!?/p>
然而,不幸讓汪永軍言中。我那份報告遞上去后,有關(guān)方面遲遲沒有回復(fù),我實在等不及,便找到區(qū)民政局上門去詢問。他們給出的答復(fù)竟然與汪永軍說的如出一轍,更氣人的是,一個小年輕還撇著嘴說,你這報告寫得像小說,想象力也太豐富了,再者,誰知道那份所謂的回憶錄是不是偽造的呢?我差一點在他們辦公室里動拳頭了,我想揪起他的衣領(lǐng),指指他的胸口,問問他,有誰還想著造這個假?造這個假有什么意義嗎?
當然,我忍住了怒氣,畢竟我也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叔了,在辦公室里那樣大打出手確實不好看。
吳春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這里,隔三差五打電話詢問我調(diào)查情況,我不敢告訴他實情,只是將我了解到的關(guān)于吳長信、陳育君等新信息,零零碎碎地透露給他,然后安慰他,“很快就要解決了,你相信我?!?/p>
吳春生見我這樣,只好回答一聲,“我相信你?!?/p>
很快,中秋節(jié)到了,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國內(nèi)一家權(quán)威的黨史雜志的編輯打過來的,他說我那篇寫吳長信的稿子他們準備用,讓我不要再另投別家。這個消息很讓我高興。上次遇到阻礙后,我只能劍走偏鋒,我想,這家雜志如果將稿子用出來,在某種意義上,就說明它是獲得權(quán)威部門認可的,到時再一層層反映上去,那吳長信的烈士身份就一定會解決的。
接到電話后,我看看天色,正是下午三點鐘的時光,秋陽尚有一絲熾熱,我想起一則心靈雞湯里說,中年人就像下午的三點鐘,要干點事吧,也還有點時間,但真要干吧,好像時間又不多了。那一刻,我這個中年人卻沖動起來,我立即下了樓,開上我那輛二手小車,離開城,駛上前往雷打嶺的省道。
開著車,我打開車載藍牙給黃小慧打了個微信電話,她沒接,我打了個寂寞,想了想,我給她留言說,“今天中秋節(jié),晚上我去一個鄉(xiāng)下,這里有故事,等你回來,我說給你聽?!?/p>
幾年前我與妻子離婚了,我和前妻可是從大學(xué)二年級就開始戀愛的,畢業(yè)后我們并沒有分配在一個城市,后來沖破重重阻力,經(jīng)過八年異地戀,我們才結(jié)的婚,可最終我們還是沒有將這份愛情堅持到底。離婚讓我精疲力盡。我對所謂的愛情產(chǎn)生了嚴重懷疑。但是去年認識了黃小慧后,我似乎又重新相信起愛情來,正當我們熱戀著,就要談婚論嫁了,黃小慧卻猶豫了,她說看著身邊那么多互相欺騙的愛情與婚姻,她害怕了,也不敢相信我了。
我知道導(dǎo)火索是什么。主要是因為我一個遠房的表妹,她做酒店營銷,平時我們很少聯(lián)系,不久前的一天突然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她們酒店,她送我三晚新推出的酒店免費體驗劵。那天晚上,我不意在她們酒店遇到了多年未見的一位中學(xué)老師,便一起吃飯,因為激動,酒喝多了,自然也就沒有回家,剛好睡在了酒店,算是順便體驗了一晚。關(guān)于這一晚,雖然我反復(fù)做說明,黃小慧始終不太相信,她對我也有些冷淡了。
給黃小慧留完言后,我深深地嘆了口氣。
和幾個月前去往雷打嶺村相比,這次我的心情更為復(fù)雜,不過,我內(nèi)心的另外一種東西卻更為堅定。我是先去雷打嶺村的,我打量了一下這個小村,幾十年的滄海桑田,村容村貌早就不復(fù)當初,上次來,吳春生就告訴我,他家現(xiàn)在住的地方和原先的老房子隔了一條河,原來的老房子在河的那邊,1958年興修水利,他們家就搬到了河這邊。
我沒在吳春生家門口停留,而是將車子駛過村莊,開到了離村莊兩里多遠的一個山嶺下,爾后,熄了火,鎖了車,一個人慢慢爬上了山頂。
吳長信的墓地還是那樣干凈與樸素,塑料花一點兒也沒敗色。
我扶著石碑,坐在了墓地旁邊,身下,曬了一天的草地尚有微溫。
天黑了,村里人家陸續(xù)亮起了燈火。
八月十五的月亮也像多年前一樣升上來了。
月光還是像多年前那樣明亮,像一面鏡子,照出大別山褶皺里的細節(jié),連一草一木都纖毫畢露。
我靜靜地看著山腳下的村莊,河流,田疇,莊稼,樹林。
這時,我看見兩匹快馬從古碑店方向疾馳而來,兩個年輕的身影在馬背上起伏沉浮,然后,又一同隱入雷打嶺村的靄然燈火里。
馬蹄得得,圓月高懸,明月照人來啊。
得得的馬蹄聲里,我忽然淚流滿面,我不是悲傷,真的,請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他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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