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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持沉默

      2023-07-04 12:58:11姚鄂梅
      小說月報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翔宇梯子苗圃

      春天的一個周五,我送豆豆上學(xué),路上人車稀少,空氣清新,我卻因為早起而頭腦昏沉,誰能想到春游日反而要比平時早到半個小時。豆豆在后座上扭來扭去,不時弄一下他的雙肩包,那里面裝滿了薯片和可樂,腳下還有一只玩沙套桶,鏟子不時在桶里撞出空咚空咚的聲音。

      將近中午,我接到班主任老師打來的電話,說豆豆受傷了,從沙灘游樂場的滑梯上摔了下來。我說沒事,沙灘是軟的,摔一下沒關(guān)系。老師有點激動:豆豆爸爸,他昏過去了,我們第一時間打了120……

      我在路上跟老師不停地通話,直到確認(rèn)豆豆已經(jīng)上了救護(hù)車,正在趕往最近的醫(yī)院。

      五十多分鐘后,我來到位于城郊的一所小醫(yī)院。老師迎上來,帶著哭腔說她當(dāng)時不在他們身邊,一個男生過來告訴她,有人暈倒了,她跑去一看,豆豆躺在地上,臉色煞白,怎么叫都不醒;又問那些同學(xué),他們說人很多,很嘈雜,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從上面掉下來的。

      你確定是滑梯?不是那種……直梯?我問。

      我仔細(xì)看了,它是一個A字結(jié)構(gòu),孩子們要走直梯上去,到了頂端再坐滑梯下來?,F(xiàn)在還不能確定豆豆當(dāng)時到底是在直梯上還是在滑梯上,待會兒問了他就知道了。老師說。

      我的兩腿像上了發(fā)條一樣,在急診室門口走過來走過去。

      門突然開了,醫(yī)生臉上掛著一絲捉摸不定的笑意。

      小朋友的爸爸對吧?講實話,我也覺得很奇怪,正要給他做檢查,他突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盡管如此,我還是里里外外、仔仔細(xì)細(xì)給他檢查了一遍,毫發(fā)無傷,他馬上就會出來了。醫(yī)生說。

      豆豆出來的時候,臉色跟早上出門時沒什么兩樣,只是精神稍稍差了點。我抱住他又摸又捏,沒一處喊疼,頭也不暈。醫(yī)生讓我們注意觀察,稍有不對勁,立刻送醫(yī)院。

      可不敢在這所小醫(yī)院觀察,火速趕往市區(qū)。我盡量把車開得又快又平穩(wěn),生怕中間突發(fā)什么狀況。等紅燈的時候,我瞥了一眼豆豆,問:你不可能是自己摔下來的吧,是誰推了你嗎?

      豆豆直視前方,不說話,我喊他:豆豆,我在問你話呢!

      他張了張嘴,又停住,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剛才在想,該怎么跟你描述。是這樣的,一個男生突然迎面朝我走過來,然后我就從直梯上掉下來了,真的,我感覺他并沒有撞上我,但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掉下來了。

      我想回頭去看豆豆的臉,但綠燈亮了,我必須把車開出去。

      這就說明是高年級的男生,因為你說你在梯子上,低年級的不會有那么高。我說。

      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因為他沒穿校服,他穿一件深藍(lán)色上衣,褲子我沒看清。他說。

      整個沙灘今天都被你們學(xué)校包場了,不可能有外人,也許他只是把外面的校服脫了。我說。

      他肯定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人,他的衣服很奇怪,我從沒見過有人穿那種衣服,怎么說呢?我們的衣服都有拉鏈,它沒有拉鏈,是扣子;前面一排扣子,也不是往下摁的那種扣子,是……嗯,是要用手指穿過去的那種。他說。

      深藍(lán)色、有扣子的上衣?直梯?我突然頭頂一涼,問:長相呢?他長什么樣子?

      他說:沒太看清,好像是個方臉,也不一定,反正不是尖臉??傊?,我可以確定,他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人。

      快到醫(yī)院門口了,他看上去還算正常,但我覺得還是應(yīng)該再觀察一下,就找了個停車的地方,讓他下車跑幾步,跳一跳。他都照做了,還是說他沒什么不舒服。

      回到家,我憑印象畫出那個人的頭像,拿去給豆豆看。

      你說的那個人,像不像這個樣子?我問。

      還真有點像。他就是這種發(fā)型,傻傻的,臟臟的。他答。

      我再畫上他所說的扣扣子的上衣,涂上我認(rèn)為的那種深藍(lán)色。

      對了對了,就是這樣的藍(lán)色,他整個人看上去也是這樣,舊舊的,不太干凈。爸爸你真厲害,我看你可以去公安局給犯人畫像了。他指著我畫的頭像說。

      我畫畫一般,但把“那個人”畫出來,不是什么難事,我太熟悉那張臉。這么多年,無數(shù)次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數(shù)次午夜夢醒,眼前總會出現(xiàn)他的樣子,狗啃短發(fā),深藍(lán)色學(xué)生裝——其實那只是毛湖鎮(zhèn)人的叫法,它真正的模板來自于軍綠色的戰(zhàn)士服,但民間弄不來軍綠色嗶嘰面料,更不敢冠以“軍裝”兩個字,只好用藍(lán)色來抄襲同款,并冠以另一個名字“學(xué)生裝”。那時候的小孩兒,幾乎人手一件藍(lán)色學(xué)生裝。

      十歲那年,父親出任毛湖苗圃負(fù)責(zé)人,我們一家隨之遷往毛湖鎮(zhèn),母親在毛湖郵政所上班,我在毛湖小學(xué)上學(xué)。苗圃在山腳下,離毛湖鎮(zhèn)大約兩里多路。雖然路程不遠(yuǎn),但兩邊都是山,很少看到行人。尤其是早上上學(xué),前面冷不丁嗖的一聲,一個東西一閃而過,雖然知道可能是山上的某種野生小動物,但萬籟俱寂中突然來那么一下,還是讓人頭皮發(fā)麻。如果這嗖的一聲來自后面就更可怕了。幸虧有陳翔宇,他們家離苗圃很近,我們算是真正的鄰居。他跟我一樣,也在毛湖小學(xué)上學(xué),但不在一個班級。

      起初我只知道有個人似乎跟我同路,但我們一前一后從不說話,直到有一天,苗圃的高小慧突然拉著他,對我說:你們是同學(xué)呢,以后你們倆可以搭個伴兒,一起走。我才知道他是高小慧的兒子。

      苗圃除了山下的花園和溫室大棚,山上還有很大的苗木基地,這就需要在當(dāng)?shù)毓陀靡恍┘竟?jié)性短工,從事栽培、扦插、施肥之類的工作。有人來購買苗木花卉,也需要有人包裝、搬運。高小慧算是苗圃相對固定的資深臨時工之一。我印象最深的是,盡管高小慧每天往苗圃跑,有時甚至一天幾趟,但她每次進(jìn)門,阿黃都要沖她不依不饒地狂吠,弄得她很沒面子。

      我們剛到苗圃的時候,阿黃就已經(jīng)在這里了,每個人都喜歡阿黃,燒飯的咼師傅總是按八個人頭燒飯,其中一份就是阿黃的。在咼師傅的定量之外,爸爸通常還要再給阿黃加一根骨頭,阿黃對爸爸的感情與日俱增。爸爸有一輛摩托車,隔兩三天就騎著它進(jìn)一次城,向上級匯報工作、開會之類,每次回家,隔著老遠(yuǎn)阿黃就箭一般沖出去迎接他。其實當(dāng)?shù)剡€有好多跟爸爸那輛一模一樣的摩托,苗圃的職工,包括我,都常常聽錯,阿黃卻一次也沒有錯過。自得之余,爸爸開始嘲笑被阿黃追著咬的高小慧。

      他說:高小慧,連狗都討厭你,你還不好好反省。

      高小慧也不客氣:張經(jīng)理,你就是個四不像。說你是國家干部吧,你又不坐辦公室,有時還要去地里扛鋤頭;說你是領(lǐng)導(dǎo)吧,你手下才八個人,里面還包括一個燒飯師傅和一條狗;說你是城里人吧,你褲腿上沾滿泥巴,也吃不上自來水;說你級別高吧,你連一輛小汽車都沒有,一年四季夾個破摩托。

      爸爸假裝生氣,小眼睛乜斜著她:這個時候你嘴巴特別利索,該你發(fā)言的時候屁都放不出一個。

      高小慧說:你看,我沒說錯吧,哪個領(lǐng)導(dǎo)會像你這么說話。

      他們斗嘴的時候,旁邊的人會火上澆油:張經(jīng)理,別被一個女人瞧不起,你就去買輛小汽車,我們苗圃又不是買不起。

      爸爸說:懶得跟你們這幫家伙計較,老子以前在部隊,什么車沒開過?什么人沒見過?

      高小慧很聰明,斗嘴斗到這里,就找借口走開了。她走路有點奇怪,不管多著急,兩條腿也快不起來,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她有一條煙灰色褲子,褲管很細(xì),卻又不顯得緊繃,嚴(yán)絲合縫地裹住她的屁股和長腿。我常常會望著那兩瓣屁股發(fā)癡,我也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反正我從沒見到過那樣的屁股,媽媽、老師、同學(xué)、同學(xué)的媽媽,我見到過的所有女人,她們都沒有那樣的屁股,她們的屁股絲毫不能牽住我的眼睛。

      高小慧跟我媽媽關(guān)系也不錯。好幾次,我看到高小慧跟媽媽一起從鎮(zhèn)上回來,她們挨得很近,走得很慢。我媽比高小慧矮,當(dāng)然也比她略粗一些。高小慧愛穿紅色衣服,我媽常年郵政綠,一高一矮,一紅一綠,從遠(yuǎn)處走來,紅點綠點一點點放大,也是容易讓人發(fā)呆的風(fēng)景。

      高小慧叫我媽蘭姐。她們在一起的話題總是那些,不管從哪里開頭,最后總要落到我們頭上。比如高小慧愛說:昨天我家陳翔宇說,老師又表揚張馳了,說他連后面的加試題都做對了,很多人根本連前面的題都做不完。蘭姐,別看我們的孩子現(xiàn)在都在毛湖鎮(zhèn),都吃一樣的飯菜,上一樣的學(xué)校,他們終究是不一樣的人,差距很快就會出來。過不了幾年,張馳就會離開這里,從此以后,他就裝上翅膀了,越飛越遠(yuǎn)了。我們陳翔宇就沒人給他裝翅膀呢,就飛不動呢,一輩子都出不了毛湖鎮(zhèn)。

      我媽再謙虛,也架不住她有理有據(jù)地抬高他人貶低自己,只好轉(zhuǎn)移話題,說起她在溪邊種的幾窩南瓜,不知為什么,一點都不面,也不甜。成功地把話題引開了。

      她們在苗圃門口話別,剛一轉(zhuǎn)身,媽媽臉上的笑就消失了。她在外面與在家里,根本就是兩個人,就像現(xiàn)在,她臉上明白無誤地寫著一句話:又要面對這個爛攤子了。但這不妨礙她愛我們這個家,一進(jìn)家門就拋開一切,用心伺候它。她拿著抹布,彎下腰,甚至趴到地上,仔細(xì)擦拭每一個角落。她洗過的衣服,不用熨斗,也能疊得平平整整。她織的毛衣,跟商場里買的毛衣一模一樣,就連我作業(yè)本上的簽名,也能得到老師的表揚。老師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問我:張馳,你媽媽是不是練過書法?

      有時我覺得,她太愛我們的家,愛到忘情、忘我的程度,以至于忽略了這個家里的人。比如爸爸進(jìn)門的時候,她不是忙得沒工夫看他一眼,就是根本沒聽見他進(jìn)門的腳步聲。

      其實爸爸腳步很重,手也很重,門窗和抽屜在他手里注定短命,隔段時間就會有人上門來修拉手和鏈條。他找一樣?xùn)|西,超過兩分鐘還找不到,必定會發(fā)脾氣,會罵人:真他媽蠢豬,一點都不懂得管理。他罵人從不點名道姓,但誰都知道他在罵誰。令人震驚的是,即使媽媽就在家里,就在他旁邊,她也不吱聲,我猜她大概是這么想的:沒點我名,就跟我無關(guān)。

      苗圃總共就一棟樓,走廊在中間的那種,辦公、住宿兼用。作為苗圃經(jīng)理,我們家比一般職工多一間房,我們家有四間,一間廚房——雖然有食堂,媽媽還是喜歡偶爾在家燒一兩道菜,為食堂的飯菜錦上添花;兩間臥室,我一間,爸媽一間;一間客廳,基本被爸爸占領(lǐng),他喜歡看電視,看著看著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睡著了當(dāng)然不會把自己搬到臥室,所以客廳漸漸也成了他的臥室。媽媽喜歡在半夜醒來,趿著拖鞋去廚房喝水,喝完水,杯子重重地蹾在飯桌上,再啪嗒啪嗒回房,把自己扔回床上。

      許多個早晨,我被尿憋醒,出去找?guī)?,看見爸爸在沙發(fā)上把自己裹成圓筒狀,看上去很可憐,但他打著香甜的呼嚕。

      媽媽經(jīng)常跟我講以前,那時我還沒有出生,那時爸爸還是個軍人——是有勤務(wù)兵的那種軍人哦!這是媽媽反復(fù)強調(diào)過多次的。媽媽去探親(那時候她還是個農(nóng)村姑娘),勤務(wù)兵服侍得相當(dāng)周到,連牙膏都給擠好,擱在杯口。她之前沒見過這陣勢,害羞得不得了,直到第三次探親時,她才沒在勤務(wù)兵面前臉紅。爸爸剛轉(zhuǎn)業(yè)那會兒,很不適應(yīng),過了很久,才被安置在林業(yè)局,到了林業(yè)局,又立馬被下派到苗圃。媽媽的郵局工作也是轉(zhuǎn)業(yè)時安置的,所以常聽爸爸說,你沒資格挑精選肥,你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好與不好都是你的命。

      爸爸初到苗圃,也不適應(yīng),他似乎是個適應(yīng)能力不太強的人。他過分強調(diào)苗圃是林業(yè)局二級單位,是有科研任務(wù)的。他也不喜歡自己動手搞培育,他招了幾個相對固定的臨時工,對他們實施軍事化管理。早上把他們叫到面前,大聲下達(dá)任務(wù);晚上敲鈴收工,一一驗收進(jìn)度和質(zhì)量;中間他挎上獵槍上山搞視察,搞規(guī)劃,順便打幾只野雞和兔子交給咼師傅。

      臨時工中,與高小慧齊名的還有一位,叫吳明玉,這人跟高小慧是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因為家離苗圃比較遠(yuǎn),吳明玉中午通常不回家,在食堂吃過飯,稍事休息,又開始工作,有時也坐在食堂里翻看苗圃的那本《園林》雜志。據(jù)說每次開會,爸爸都要提這事,提倡大家都向吳明玉學(xué)習(xí):光有實踐是不行的,光有實踐,你只會一次又一次重復(fù)以前的錯誤,沒有新知識補充進(jìn)來,你會錯誤一輩子,而不看書不學(xué)習(xí),那些新知識不會自己跑到你腦子里去。他特意把書報夾從辦公室搬到食堂,把正式工才能享有的特權(quán)拿出來跟苗圃所有人分享,為的就是方便大家有空坐下來時,隨時翻看幾頁。結(jié)果真正聽他話的人,只有吳明玉一個。

      我總覺得媽媽跟高小慧關(guān)系更好一些,跟爸爸對吳明玉的欣賞有關(guān)。我曾經(jīng)無意間聽到媽媽對高小慧說:一有空就織毛衣,你也跟別人一樣看幾頁書嘛。高小慧說:你以為她真的在看書?你以為她能看得懂?當(dāng)然,里面有些插圖還是挺好看的!媽媽沖她噓了一聲:人家在鉆研業(yè)務(wù),你不向人家學(xué)習(xí)還說風(fēng)涼話。

      高小慧說:我跟你說,她真的是天下第一會裝的人。你老公在食堂吃飯,她就看雜志;你老公不在,她肯定不看。不信你以后觀察,看我有沒有說假話。

      媽媽問:不會吧?至于嗎?他又不是什么大權(quán)在握的人,討好他有什么用?

      高小慧說:也許她想表現(xiàn)好一點,有朝一日能轉(zhuǎn)成正式工?

      媽媽說:老張不一定有這個權(quán)力。她家里什么情況?

      還不是跟大家一樣,老公、孩子,好像還有個老公爹。高小慧說。

      誰介紹她來苗圃的?

      她來得可早呢,你們家的還沒來,她就已經(jīng)在這里做了。聽說前一任苗圃經(jīng)理跟她關(guān)系也挺好的,人家特別擅長處理這種關(guān)系知道嗎?人家在苗圃的工資也是臨時工當(dāng)中最高的。

      也許她只是非常需要這份工資,所以才會用心對待工作。

      是啊,是很用心,就怕接受這份用心的人會產(chǎn)生誤會。

      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總之,咬人的狗不叫,像你們苗圃的阿黃,叫得比誰都兇,但從來沒見它咬過一個人。

      冬天的晚上,高小慧喜歡來我們家蹭爐子。我們有一個燒煤的爐子,長長的煙道穿過墻壁伸到外面,屋里沒有一點嗆人的煤煙味。我們在上面燒水,燉火鍋,烤紅薯,當(dāng)然,最主要的功能還是取暖。我記得高小慧來我們家爐子邊哭過一次。我媽絞了一個毛巾,讓她擦臉。熱毛巾下,她的眼淚并沒有止住,反而像被融化了一樣,淌得更多。我要跟他離婚!高小慧喊,我一天都不要跟他過了。媽媽一臉愁容,似乎比她更傷心:孩子還小呢,你一個人怎么辦?再找任何人,對孩子來說都不如他。媽媽找來碘酒,為她治傷,臉上,胳膊上,腿上,再一翻身,后背又青又紅像塊花布,有些地方還破了。我媽忍不住喊了起來:老陳個狗東西!真的下了狠心呀!

      他把老娘按在河灘上打,河灘上全是石頭,他成心要打死我。高小慧哭得更厲害了。

      媽媽安慰她:打是親罵是愛,有些不打不罵的夫妻,說不定還羨慕你們這種吵吵打打的呢。

      到了冬天,食堂的飯菜一端上來就涼了,媽媽喜歡把飯菜從食堂打回家,放到爐子上加熱一下,熱熱乎乎地吃。有天晚上,我和媽媽正圍爐吃飯,爸爸從外面回來,他手上端著一只飯盒,是煮好切好的臘肉和香腸。來,今天我們添個菜。他高興地喊道。

      哪里弄來的?媽媽問。

      吳明玉給我的。爸爸說。

      既然是給你的,我們能吃嗎?媽媽說。

      陰陽怪氣的什么意思?爸爸說。

      我看了一下,刀功相當(dāng)漂亮,每一片香腸都是完整的橢圓形,臘肉呈好看的紫紅色,邊緣微焦,看上去很有食欲。我夾起一塊,咸香可口,也不油膩,馬上來了第二塊。真好吃!比我們家的好吃。我說。

      我也覺得,爸爸說,我拿到手就嘗了兩塊,真的很好吃;她說她在肉里面放了橘子皮,聰明人做事就是不一樣,誰家沒有橘子?就她想到了。

      我們都注意到媽媽沒有吃它。

      你不嘗嘗?爸爸問她。

      我討厭里面有橘子皮。媽媽說。

      那行,張馳,咱們倆吃。爸爸把飯盒拖到我和他面前。

      你覺得吳明玉和高小慧誰更聰明?媽媽問。

      當(dāng)然是吳明玉咯,高小慧那個腦子,一般般。爸爸說。

      我們老師說了,沒有所謂的聰明腦子,每個人的腦子都差不多。我說。

      那是你們老師用來鼓勵那些笨蛋學(xué)生的,腦子還是有差別的。同樣是剪枝,吳明玉知道斜角四十五度剪,高小慧就只會閉著眼睛瞎剪。爸爸說。

      你會把吳明玉轉(zhuǎn)成正式職工嗎?既然你這么欣賞她。媽媽問。

      我倒是有心呢,可惜上面不給名額。

      有人欣賞,也是一種榮譽,這種榮譽抵得上一個正式工的資格。

      我說了我欣賞她嗎?世界上沒幾個人夠資格讓我說這兩個字。

      吃過飯,媽媽去洗碗。我有點意猶未盡,還想去偷吃一點沒吃完的香腸和臘肉,打開櫥柜一看,剩飯和另一盤剩菜還在,香腸和臘肉已經(jīng)不在了。奇怪,我記得明明還剩一點沒有吃完。后來,當(dāng)我寫完作業(yè),想要把鉛筆屑倒掉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沒找到的香腸正躺在垃圾桶里。

      冬天到了,苗圃里的工作明顯減少,人都去了山上的苗木基地。那里有幾十畝地,整整齊齊地種著各種小樹苗,雪松、檜柏、羅漢松、香樟、廣玉蘭、楠木、海桐、黃楊、銀杏、水杉、白蠟。我喜歡那些小樹苗,它們不像山上的野生樹木,它們無一畸形,每一棵都很美,難分伯仲。我尤其喜歡它們整整齊齊、生機勃勃排列在一起的樣子,像在搞一場選美大賽。

      山上有一棟平房,算是苗圃的第二辦公地點,用來休息、開會。也有廚房,但咼師傅一般不去那里做飯,他寧肯做好飯請個人挑上山去。他說他最討厭爬山了。

      那是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媽媽在家,苗圃的人全都在山上加班。高小慧突然來了,她站在門外沖媽媽招手。媽媽出去后,她們站在外面說了幾句話,媽媽就進(jìn)來換了雙鞋,對我說她要出去一下,讓我到時候自己去廚房吃飯。

      媽媽一走,我就開始看電視,這是難得的自由時刻,平時只要看電視超過二十分鐘,她就會過來干涉。

      也不知看了多久,有人敲門,我以為是媽媽,拉開一看,卻是咼師傅。他說:我打鈴你沒聽到嗎?

      我沒想到已經(jīng)這么晚了,連吃飯時間都錯過了,食堂里只有一個阿姨,然后就是我和咼師傅,我問:人呢?我爸爸媽媽呢?他們怎么都不來吃飯?咼師傅說:他們都在山上有事情,忙完了就會下來的,你吃你的。

      我問:我媽媽應(yīng)該不會在山上吧,她又不用去苗木基地?

      咼師傅說:今天你媽媽也去了,她……

      阿姨咳了一聲,咼師傅就不往下說了。

      正吃著,外面一陣響聲,抬頭一看,一個人背著爸爸,另一個人邊跑邊說:等一下,我馬上就來。等我們放下碗筷跑出去的時候,那個人騎著摩托車飛快地開了過來,這時后面又有一個人跑了過來,兩人一起將爸爸扶上摩托車后座,爸爸耷拉著腦袋,趴在車手背上。再一看,他右邊的衣袖是濕的。一個人脫下自己的上衣,將爸爸綁在車手身上,衣袖在一旁打了個結(jié)。

      你抱緊我哦,不要動,一動就會摔下來,那就麻煩了。車手側(cè)過臉來叮囑爸爸。

      咼師傅大喊一聲,拿著一根粗繩子跑過去,麻利地把爸爸綁在那個人的后背上。

      一件衣服哪綁得住!咼師傅功臣一般往回走,他手上有血。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原來爸爸的衣袖不是被水打濕的,而是血。我想跑過去,雙腳卻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

      摩托車開走了,咼師傅看了我一眼,問我:你吃好了沒有?吃好了就回家寫作業(yè)去。

      爸爸怎么啦?我媽媽呢?我聽到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又是一陣吵嚷聲,高小慧和另一個阿姨架著我媽媽出現(xiàn)了,她披頭散發(fā),全身都是濕的,嘴里不住地說:我不活了,都不活了。高小慧安慰她:想想你的兒子,這么聰明這么會讀書,我要是你,我睡覺都要笑醒,才不會自尋煩惱。

      我上去摸了一把媽媽的衣服,還好,沒有血。媽媽趁機抱住我,號啕大哭。

      我問高小慧:為什么我媽全身都是濕的?高小慧說:她不小心掉水溝里了。阿姨打來一桶熱水,逼著我媽回屋去洗澡,換衣服,又逼著她吃飯,她不洗,也不吃。高小慧生氣了:你非要當(dāng)著兒子的面犟到底嗎?媽媽一聽這話,似乎改變了主意,開始脫衣服。我離開了。

      媽媽洗好澡,換好衣服,情緒鎮(zhèn)定了些。但她還是不肯吃飯,說實在吃不下。阿姨陪她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媽媽對高小慧說:你也回去吧,你家里還有孩子呢。

      我不走,我陪你到底。

      我不要你陪,你讓我好好想想,接下來該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要做了,該做的都已經(jīng)做完了,從現(xiàn)在起,你的心情要慢慢復(fù)原,你的家也要慢慢復(fù)原。

      我知道,你讓我一個人慢慢復(fù)原,你回去吧。

      高小慧叮囑著走了。

      她一走,媽媽就找出我們家的軍用行李背包,那是爸爸從部隊帶回來的,她打開衣柜,往里面放自己的衣服。我說:你要去看爸爸嗎?他們把爸爸送到醫(yī)院去了。他會沒事的。她拉好背包拉鏈,對我說:你就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咼師傅會做飯給你吃;你自己去廚房打熱水洗澡,上學(xué)放學(xué)不要遲到,放學(xué)路上不要玩水,端端直直回家,先把作業(yè)寫完才能玩知道嗎?我先出去幾天,否則我性命難保。走到這一步,媽媽也是迫不得已,你將來會理解我的。

      你要去哪里?你能不能不要走啊?我問。

      以后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媽媽說。

      不管我怎么哭喊,怎么拉扯,她都毫不心軟,她的手像鉗子,一根一根扳開了我的手指,把我從她身上剝下來,背著大包一頭沖進(jìn)黑漆漆的夜里。

      我開始大哭,哭了一會兒,我開始嘔吐。咼師傅找來拖把,幫我處理穢物,然后就坐在一旁望著我。

      他們到底怎么啦?為什么都不告訴我?我問。

      你不用管,你只是個孩子,大人的事,你想管也管不了,你管好自己的作業(yè)就行了。咼師傅說。

      我也是這個家里的人,我有權(quán)知道,為什么就沒人告訴我呢?

      因為今天的事暫時還沒人說得完整,過幾天你就會慢慢明白的。

      那你告訴我好嗎?你知道多少就告訴我多少好嗎?

      唉!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就安安心心寫你的作業(yè)看你的電視,無論他們怎么鬧,都跟你沒關(guān)系。你的一日三餐,上學(xué)放學(xué),絲毫不受影響。我向你保證,不出三天,一切恢復(fù)正常。

      第二天早上,樓上的阿姨過來敲門,叫我起床,說咼師傅已經(jīng)把我的早餐準(zhǔn)備好了。剛剛吃完,一個叔叔發(fā)動他的摩托車,要送我上學(xué)。到了放學(xué)時間,還沒出校門,就看到早上送我的叔叔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了。

      接下來的兩天都是這樣,我成了一棵樹、一盆花,被苗圃的叔叔阿姨和咼師傅輪流照顧著。第三天晚上,正要睡覺,爸爸回來了,他整條胳膊纏滿了繃帶,樣子比那天晚上還要虛弱,像個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病員,走路說話都輕輕的,一點都不像以前的他。我告訴他,媽媽拎著一個大包走了,她說她不走的話會有生命危險。

      我才有生命危險,你看看!我的胳膊差點廢了。

      是媽媽打的嗎?她力氣那么小怎么會把你打成這樣?

      你別問了,總之你媽媽就是個瘋子、潑婦,她走就讓她走,我們兩個人也能過得很好。

      我表示懷疑,如果她是瘋子,她不可能在郵局工作;如果她是潑婦,她會跟周圍的人吵架,但我印象中,她從來沒跟人吵過架。

      爸爸吩咐我拿上鍋子,去食堂把飯打回家來吃。吃完又吩咐我去打回?zé)崴丛?,教我洗衣服、掃地。他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鍛煉起來,盡快學(xué)會獨立生活,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能為一家人燒飯,外帶喂飽一頭牛。

      爸爸一回家,苗圃的叔叔阿姨組成的護(hù)衛(wèi)隊就自動解散了,早上也可以讓我一個人上學(xué)了。剛一出苗圃大門,就見陳翔宇站在外面,他幾乎跳了起來,說:終于又看到你了,這幾天你就像個大人物,被幾個保鏢保護(hù)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陳翔宇接著說:我知道你爸爸被人打了,他跟別的女的好了,你媽叫來那個人的丈夫打了他,那個人拿砍柴的砍刀,差點把你爸爸砍死了。

      瞎說!我氣得立在原地,我一直以為是我媽打了我爸,我還知道爸爸一定是在退讓過程中受了傷,因為他不至于連媽媽都打不過,他肯定是不忍心跟媽媽對打。

      見我生氣,陳翔宇聲音小了下去:反正我媽是這么告訴我的。

      不是這樣的。我氣呼呼地走到陳翔宇前面去。我想你不該這樣看待我們家的事情,把我媽說得跟壞人似的,把我爸爸也說得跟壞人似的,你這樣還算我的好朋友嗎?快到校門口了,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就此跟陳翔宇鬧翻,否則他會把他剛才說的傳播到學(xué)校,弄得全校都知道我們家的事。

      我轉(zhuǎn)過身子來,對陳翔宇說:這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就我們倆知道,好嗎?

      陳翔宇猶豫了一下:好的。走了幾步又說:那些已經(jīng)知道的人,不是我對他們說的。

      我一急,哭了起來。

      他說: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好朋友,以后要是有人說起這事,我一定幫你罵回去,我要跟他們說根本不是這樣的,你們又不了解人家。

      我去了幾趟媽媽上班的郵政所,她不在里面。有個阿姨認(rèn)識我,她站起來,透過柜臺上的柵欄告訴我,媽媽請假了。

      陳翔宇在外面等我,見我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很神秘地說:你媽媽肯定找救兵去了。

      誰是她的救兵呢?我第一時間想到外婆那邊,他們會怎么幫她呢?把爸爸再打一頓?不管怎樣,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不想看到任何人打我爸爸。

      有一天,苗圃里出現(xiàn)了兩輛黑亮的小汽車。整個苗圃氣氛凝重,咼師傅很正式地穿上了他的白大褂,做了很多好吃的菜,但誰也沒在食堂里吃飯,大家都把飯打回家里去了。

      后來,那些人從會議室出來,爸爸晃著纏滿繃帶的胳膊,恭恭敬敬地跟那些人道再見,他們都只背朝著爸爸揮了揮手,就上車走了。

      爸爸沖圍觀的人攤了攤手說:好啦,馬上就要跟你們沙油那啦了。

      一個叔叔小聲說:代價有點大哦。

      爸爸說:有什么辦法呢?遇到這種疑心病瘋婆娘,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只能做好被她害死的準(zhǔn)備。真他娘的蠢到家了,老子倒霉,她有什么好處?

      爸爸被林業(yè)局召回,安排到木材公司去了,他沒有了身份和級別,成了一名最最普通的職工。他走的時候跟我說過,他不會再回到這個鬼地方來,不會跟害他的人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一分鐘都不行。他說:你要快點長大,早點離開這個瘋婆娘,她不正常,她把我的工作、我的事業(yè),全都?xì)Я?。不管我做過什么,都不值得用這么狠的手段報復(fù)我。她就有這么狠,她毀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此狠毒的人,對她的孩子也不會有多溫柔,真的,你要盡早離開她,早走早好,否則,我擔(dān)心你跟我一樣,也要被她毀了。

      他的背影看上去有點凄慘,他像在部隊里那樣,把被子折成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塊,背在背上,手上拎著一只人造革大包,最后喚了一聲阿黃:阿黃,要聽咼師傅的話!

      爸爸走了之后,媽媽就回來了,她被允許繼續(xù)在我們原來的房子里住著,直到找到新的住所。

      我很想問她,爸爸說的是不是真的,陳翔宇說的是不是真的,但我不敢。她看起來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有說有笑,情緒穩(wěn)定。她收拾衣柜的時候,甚至跟我說,這是你爸爸在部隊穿過的絨衣,明年你可以穿,可暖和了。她的樣子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難道爸爸和陳翔宇都在撒謊?

      我們像以前一樣,吃咼師傅做的飯,偶爾自己加兩個菜,去食堂打熱水回來洗澡,然后她看電視織毛衣,我在自己房間里寫作業(yè),再然后一起上床睡覺。

      只有一次,在飯桌上,媽媽突然跟我說:如果你有問題想跟你爸爸討論,你可以給他寫信,我待會兒把他的地址給你,如果你想見他,我隨時送你進(jìn)城。你不要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一切都跟以前一樣,只不過爸爸因為工作的原因,不能每天在家了。

      我保存了媽媽給我的地址,也答應(yīng)進(jìn)城去看他。

      你爸爸人其實不錯,就是有時候有點糊涂。媽媽說。

      怎么個糊涂法?

      有些事情明知不該做,就是管不住自己。

      比如?我緊張地望著媽媽,指望從她這里得到正確答案。

      她扒著碗里的飯,扒了好一會兒,突然抬頭對我說:有件事情,我一直沒對你說過,你爸爸本來可以不轉(zhuǎn)業(yè)的,他在部隊干得很好,有文化、有能力,提拔得很快,但他有段時間跟一個軍人家屬走得太近,被人舉報,然后很突然地就讓他轉(zhuǎn)業(yè)了,而且安置得不好。按他的級別,他本來可以安置得更好的。我現(xiàn)在跟你說這些你可能不太懂,我就是想告訴你,一個人做事要規(guī)規(guī)矩矩,不能做的事情,千萬不要碰,一旦你碰了第一次,必然會有下一次。你現(xiàn)在還小,正好養(yǎng)成守規(guī)矩的習(xí)慣,比如按時完成作業(yè),今天的作業(yè)絕對不要拖到明天;比如回到家,一定在先完成作業(yè)然后才能去玩,不能把順序搞倒了。

      我們真的在一個周末進(jìn)城去看爸爸了。下了車,媽媽帶著我往前走,一直走到木材公司門口,她讓我一個人去問門房,說門房會給我指路。我們約好,我見完爸爸,就去新華書店找她,再一起回毛湖鎮(zhèn)的家。新華書店是我們進(jìn)城必去的地方,辦完事,如果不想馬上乘車回家,或是班車時間還未到,我們就去新華書店。書店門口有擺書攤的人,如果在書店待的時間太長,遭到服務(wù)員驅(qū)趕,我們就跑到書攤上借本書,再買一杯茶水,坐在臺階上可以看很久。

      從爸爸那里出來,一起坐上回毛湖鎮(zhèn)的班車時,媽媽顯得比以往沉默,上車就睡,一直睡到下車。在爸爸調(diào)回城里之前,她不是這樣的,她是個晚霞愛好者,通往毛湖鎮(zhèn)的末班車通常都在四點四十五分準(zhǔn)時發(fā)出,她會在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天邊。她說晚霞是世界上最濃艷最溫暖的景色,她說她看到晚霞就感到活在這世上是一件幸福的事。難道現(xiàn)在她的感覺變了?但她下車的時候卻會伸一個長長的懶腰,大聲說:還是回到毛湖鎮(zhèn)舒服??!晚上,我在燈下寫作業(yè)的時候,她就在一旁織毛衣,偶爾給我倒杯水??椕碌尼樖墙饘俚?,時不時就能聽見它們碰撞出好聽的丁零聲。

      好安靜??!仿佛已經(jīng)沒了人煙。我有時會站起來對媽媽感嘆一番。

      媽媽放下織衣針,問我最好的朋友是誰,我說我沒有最好的朋友,只有最常在一起玩的朋友,那就是陳翔宇。媽媽說:這樣吧,我們做個調(diào)整,以后你跟陳翔宇放學(xué)后可以玩到吃晚飯,晚飯以后就一心一意寫作業(yè),好嗎?

      就在這段時間,我和陳翔宇有了個計劃,我們打算給自己做一副高蹺架。等做成了,我們要踩著高蹺去上學(xué)。一想到我們倆背著書包,踩著兩米多高的高蹺,走上近五里路,像巨人一樣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我們就激動不已。

      剛剛砍出點毛坯,就開始下雨,我們的高蹺只能暫停,這讓我心癢難熬,我一次次走到窗前,撩開窗簾朝陳翔宇家張望。他應(yīng)該也很煎熬吧,他對高蹺的興趣比我更大,老實說,這個主意就是他出的。

      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對媽媽說:我有個請求,不知你會不會允許。我想把陳翔宇叫過來玩,我想和他一起去食堂的空地上做高蹺。

      媽媽愣愣地看著我,看了一會兒才說:為什么你要問我這樣的事?你跟你朋友的事,完全由你自己決定,你想跟誰玩就跟誰玩,想什么時候玩就什么時候玩,當(dāng)然,前提是晚飯以后只能是作業(yè)時間。

      我一聽,傘都沒拿就跑了出去,很快,陳翔宇就跑出來了,他也沒打傘。我們倆在細(xì)雨中笑呵呵地跑進(jìn)了食堂,開始了我們的高蹺制作。

      怎么樣?跟媽媽一起是不是很自由、很高效,又很開心?當(dāng)我結(jié)束當(dāng)天的高蹺制作時,媽媽突然問了這么一句很奇怪的話。

      這天我們決定就在食堂里吃。我們?nèi)J師傅那里打好飯,媽媽讓我去那張表上簽字——到了月底,咼師傅就憑我們的簽字結(jié)賬。當(dāng)我寫下我的名字時,我突然覺得手感有點變了,我們家的位置似乎不在以前的位置,原來換了張新表,名單順序有了點變化。仔細(xì)一看,少了一個人,是誰呢?我在腦子重放了一遍以前的表格,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吳明玉這個名字從表格上消失了。

      我對媽媽說出了我的發(fā)現(xiàn),她并不驚訝,只是說了句:你觀察得挺細(xì)。

      后來去看爸爸的時候,我已無須門房指引,可以熟門熟路去敲他房門了。但有一次,我去找爸爸的時候,敲門敲了好久都沒人應(yīng),旁邊出來一個叔叔,告訴我他應(yīng)該在江邊鋸木頭。

      我見過鋸木頭,從很遠(yuǎn)的地方河運來的合抱粗的木頭,擺在電鋸臺上,按下開關(guān),鋒利的鋸片直直地插入木頭內(nèi)芯,木頭像蘿卜一樣整整齊齊分成兩半。與此同時,電鋸聲響徹云霄,木屑像面粉一樣紛紛落下。我興奮地跑過去,心想我也要試著鋸一把木頭,但很奇怪,并沒有聽見電鋸聲,倒看見爸爸和一個女人坐在一起吃飯,女人從自己碗里搛起什么,直直地喂進(jìn)爸爸嘴里。我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退了回去。

      我在書店找到媽媽,她問我怎么這么快回來,我說了江邊鋸木廠的事,媽媽一聽,拔腿就走。我從沒見她走得那么快。很快就來到江邊。

      這時他們倆已經(jīng)吃完了,爸爸起身,往江邊走去,中途停下來,脫去外套,應(yīng)該是喊了一聲,我們聽不見。只見正在收拾餐具的女人直起身來,爸爸一揚手,外套飛起,女人穩(wěn)穩(wěn)地接在手里,爸爸繼續(xù)往江邊走。

      爸爸在江邊洗手洗臉,奮力往江里吐痰,又撿起石子往江里扔,一次又一次,仿佛鐵了心要試練出自己最好的成績。女人收拾好餐具,抱著爸爸的外套也到江邊去了。爸爸停止扔石子,他們并排站著,應(yīng)該是在說著什么,因為女人不住地側(cè)過臉來看他。她肯定在笑,她有兩次慢慢彎下腰去,再直起來,又彎下去。爸爸一定說了什么特別好笑的話,她才忍不住笑成那樣。女人舉起衣服,撲向爸爸,把衣服披在爸爸肩上,然后就朝吃飯的地方走過去了。

      媽媽癡癡地站在藏身的地方,微風(fēng)撩起她耳邊的短發(fā),她嘴唇微張,眼睛瞇成一條縫。我說:我們回去吧。她沒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我又說:我們到底要在這里站多久???她才猛地回過頭來,問我剛才在說什么。

      回去的路上,媽媽一直看著窗外,但我覺得她不是在看風(fēng)景,她目光發(fā)直,面無表情。下了車,媽媽走在我后面,隔著一兩步的距離,我卻感到背后冷颼颼的,就像媽媽不是從城里回來,而是從冰天雪地里跋涉過來一樣。

      距離苗圃大門三百米遠(yuǎn)的地方,有一塊三角形空地,那里是苗圃職工們用來打發(fā)時間的蔬菜基地,我們家在那里也有一塊竹席大的地方。高小慧正在那里,一定是被某個苗圃職工請來指導(dǎo)種植的??吹剿?,媽媽的腳步慢了下來,她對我說:你先回去,我去看看我的菜。

      我知道她其實只是想跟高小慧說說話。大人終究是看不起孩子的,他們心里有話,不會輕易對孩子說。

      高小慧又來我們家蹭爐子了。她抱著一件正在織的毛衣,一屁股坐到爐邊。媽媽起身找來她那本厚厚的織毛衣教科書,擺在旁邊的小幾上。那本書里有很多毛衣款式,還有詳細(xì)的針法??礃幼樱咝』凼莵碛懡炭椕麓蠓ǖ?。

      高小慧看看書,看看手中的毛衣,又看看書,突然煩躁地蹭了蹭腳,一把抽掉織針說:全搞錯了,得重來。

      媽媽哼了一聲,她正在給我織一件藍(lán)色的毛背心,去年它還是一件完整的毛衣。

      哎呀,你幫我一下呀!高小慧的腳又蹭了兩下,像耍脾氣的小孩子一樣說。媽媽放下我的背心,接過她的,對照著書本,她開始數(shù)毛衣上的針腳,還扳起了手指。高小慧手上無活兒,就開始四下里打量。她第一眼打量的是我和我的小書桌,因為要共用一只爐子,媽媽把我的小書桌搬到了這間屋子。

      我們聊天影響你寫作業(yè)嗎?高小慧問。

      我說我對大人的聊天一點興趣都沒有,同時我也告訴她,我坐在馬路邊都能背書。

      事實并非如此,我很快就被她們的對話迷住了。

      高小慧說:你把家里收拾得太整潔了,我聽說,把家弄成這個樣子留不住人哦。

      媽媽說:就算把家里弄成垃圾坑,該走的還是要走。

      高小慧說:原諒人家算了,人無完人。

      沒準(zhǔn)人家并不稀罕我的原諒,外面世界大得很。

      你這種搞法,就算人家是塊牛皮糖,想黏你也黏不住。我告訴你,不能就這樣讓他跑了。

      那還能咋辦?又不是我的錯。順其自然。

      是誰的錯,真的扯得清嗎?睜只眼閉只眼算了,教訓(xùn)也給過他了,代價也夠大了,可以了。

      就這樣蠻好,眼不見心不煩。你沒事多過來幾趟就更好。

      正要跟你說呢,我以后沒多少機會來了,城里的建陶廠在招工,我找了個人,這回應(yīng)該有希望。我不能總在苗圃干吧,除非我已經(jīng)五六十歲了,隨便找點事混一混。

      真的?我聽到媽媽的織衣針當(dāng)?shù)囊宦暤舻搅说厣稀?/p>

      有件事不知能不能拜托你,一旦我去了建陶廠,就要早出晚歸,晚飯都來不及給陳翔宇做,我在想,在我回家之前,能不能讓陳翔宇跟張馳一起吃食堂、寫作業(yè)。我會向咼師傅交飯錢。

      可能還是要跟苗圃的人商量一下,要是以前肯定沒問題,就不知你退出苗圃之后,他們還愿不愿意。

      我知道,所以才要請你去幫我說一說嘛。

      我又不是苗圃的人。

      那還是不一樣的,他們多少還是會看一點張經(jīng)理的面子的。

      人走茶涼哎。好吧,我去試試。

      說不定我也可以幫你一個忙,我去了城里,有機會的話就去找找你家那位,我要狠狠地批評他,男子漢大丈夫,干嗎氣量那么小,趕緊跨上你的大摩托,下了班就乖乖地滾回家,順便讓我搭個順風(fēng)車。

      你就直接說你想找個車夫好了,說什么給我?guī)兔?,我才不要你幫這個忙。

      一個多月后,高小慧真的去建陶廠上班了。陳翔宇也正式開始了跟我一起寫作業(yè)和吃晚飯的生涯,媽媽去跟咼師傅談的時候,咼師傅有一個附加條件——晚飯后,陳翔宇得幫他打掃食堂。事實上,最后是我和陳翔宇兩個人幫咼師傅打掃食堂。

      關(guān)于搭順風(fēng)車的事情,高小慧最終并沒有達(dá)成愿望,晚上七點多,用摩托車送她回家的,并不是爸爸,而是她的一個同鄉(xiāng)。那人跟她一樣也在城里工作,正好跟她一起早出晚歸。

      但她偶爾會帶來關(guān)于爸爸的消息。

      有天晚上,她來我們家接陳翔宇的時候,手上拎著一只大袋子,她先是拿出一大袋混合糖果交給我,說是我爸爸給我買的。又拿出一件毛衣交給媽媽:他說他長胖了,穿不下這件毛衣了,讓你留著給張馳穿。

      你去他家里了?媽媽說。

      咦?不是你讓我去的嗎?高小慧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忘了跟你匯報我們見面的細(xì)節(jié),他的單位把他保護(hù)得很好,外人一般進(jìn)不去。我們是在他單位門外見面的,前后左右都是人,總共也就聊了不到三分鐘。第二次也是在門口見的,他把這些東西從屋里帶出來,交給我。

      還見了兩次?媽媽又問。

      你要是覺得見多了,我下次就不去見他了唄。

      媽媽一把扯過毛衣,隨手丟在桌上,問:你目測他比以前肥了多少?以前就是個大肥豬。

      是有一點,但還不到大肥豬的地步。高小慧說。

      太享福了,飯都有人喂,怎能不長肥?我建議你去把飯勺接過來,你來給他喂,頓頓都給他加點巴豆,保證能瘦下來。

      我要是給他喂飯,恐怕腦袋要被你打開花。

      你就是喂了,我也不知道,對不對?

      好,那我就去喂了,諒你也沒有千里眼。

      學(xué)??旆藕倭?,媽媽和我又來到城里,她仍然像以前一樣,徑直去了新華書店。走前交給我一個塑料袋子,里面裝著高小慧帶回來的那件毛衣。

      順著門衛(wèi)的指引,我來到爸爸的家。他換房子了,以前是一個單間,除了一張床,什么都沒有,這回多了一間廚房兼飯廳。灶臺上擺著好幾瓶調(diào)料,小櫥柜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床上只有一個枕頭,衣柜里也沒有女式衣服。再看看衛(wèi)生間的毛巾,倒是有三條,但我覺得有一條似乎是抹布。這些都是媽媽交代我一定要看清楚的。

      爸爸看了一眼毛衣,問:不是叫高小慧帶回去了嗎?怎么又拿來了?跟她說,我不要了,你穿吧,教室里冷,正好穿件厚的。

      媽媽說她加過針了,說你應(yīng)該能穿了??煲^年了,你回苗圃嗎?

      爸爸看都沒看,直接把毛衣丟在一個擱雜物的架子上,那個動作讓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會再穿它了。

      我不回去了,我跟戰(zhàn)友約好去深圳那邊看看,考察考察。我好幾個戰(zhàn)友都去了那邊。

      我把爸爸的話,還有我所有的觀察結(jié)果都告訴了媽媽,媽媽聽了,瞇著眼睛站了一會兒,我們就回家了。

      這次從城里回來后,媽媽一直有點氣鼓鼓的,也不大管阿黃了,阿黃饑一頓飽一頓。咼師傅說:狗瘦了!以前張經(jīng)理在這里的時候,渾身的毛油光水亮,跟人一樣啊,不得寵,就過得差。聽了這話,我突然決定,以后我要好好地喂養(yǎng)阿黃。

      天氣越來越冷,高小慧不大過來烤火了,因為人在深夜不容易離開火爐,但他們母子又不可能在我們家過夜。媽媽一天比一天煩躁,一會兒說我們應(yīng)該回外婆家過春節(jié),一會兒又說應(yīng)該回爺爺奶奶家。

      大年初二拜丈母,這是老規(guī)矩,所以我們不能在初二以前去外婆家,但是,唉,張馳,你能不能一個人回爺爺奶奶家呢?我實在不想回去,我可以過幾天再來接你。媽媽說。

      好啊。我說。我知道她這個念頭注定會一閃而逝。

      果然,過了一會兒她又說:要不我們就在苗圃過年吧,毛湖鎮(zhèn)上春節(jié)有電影,還有民俗表演,我們還可以進(jìn)城去玩,春節(jié)就那么兩三天,一晃就過了。

      好啊。我又說。

      要不,你跟你爸爸去深圳吧,我一個人待在苗圃,好好睡幾個懶覺也不錯。

      好啊。我還是說。

      春節(jié)前一個星期,我們又來到城里,媽媽仍然躲在老地方,我去找爸爸。爸爸家里多了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雙新皮鞋,看樣子真的在為去深圳做準(zhǔn)備。我說了媽媽的意思,爸爸一口回絕了我:不行,我不是去旅游的,我是去工作的,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在工作時帶孩子呢?

      你沒問他跟誰一起去的?媽媽問我。

      應(yīng)該是戰(zhàn)友吧,他說他好幾個戰(zhàn)友都在那邊,他去看看情況,說不定以后也會去那邊。我答道。

      那你將來愿意跟他去深圳嗎?

      我不知道。

      猶豫來猶豫去,我們最終哪里都沒去。過年前一天,媽媽突然生病了,發(fā)燒,咳嗽。她拜托咼師傅幫我們買了些肉類,做了幾道硬菜。直到最后一刻,她還在問我:你真的不想去爺爺奶奶家嗎?他們很想你回去的。很快又說:算了,我們倆不應(yīng)該分開,不管去哪里,我們倆都應(yīng)該在一起。

      最終,春節(jié)期間留在苗圃的就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外加阿黃,其他人都回到大家庭去過年了。我滿以為陳翔宇會過來跟我們一起度過這幾天的,沒想到整個春節(jié)期間我一次也沒有見到他。從窗子里看出去,陳翔宇家門口一直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屋頂上不住地飄著炊煙。媽媽說:他們是大家庭,幾家人今天在你家吃飯明天在我家吃飯,吃來吃去就那幾道菜,換個桌子板凳而已,沒什么意思。媽媽也在努力燒菜,但她的廚藝還沒有咼師傅好,不過我不會說出來,大過年的我不想惹她不開心。

      我們的團年飯沒有酒,只有兩瓶橙汁。我突然想討好媽媽,想說點她喜歡聽的,我說:要是爸爸在,肯定又是滿屋子酒臭,我很討厭酒臭。

      兒子啊,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家里過年過節(jié)沒有酒臭,那是非??蓱z的,過年過節(jié)就是要酒臭肉臭人喊馬叫。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把這個家弄得冷冷清清的,不過,媽媽也是沒有辦法……你總有一天會知道,一個人突然面對一些情況,會完全失去控制,更不可能去考慮后果。我相信換作任何人都會像我那么做的。要怪就怪他,是他做錯在先。一個人做了錯事,就該低下頭來乞求原諒不是嗎?他倒好,不但不求原諒,反過來還憤怒得不得了的樣子,好像做錯的是我。我本來不想跟你說這些事的,實在是太憤怒了,我們過成這個樣子,全都怪他。何況我都說可以原諒他了,他反倒不肯原諒我,一點皮肉傷算什么?縫一縫,幾天就長好了,我的傷可是在心里,一直都在滴血。

      到底是什么情況嘛?他做了什么錯事?我小心翼翼地問。

      小孩子不要問那些,等你長大了,我會告訴你的。其實他也有值得學(xué)習(xí)的地方,那就是無論做過什么事,不放在心里,過去了就過去了,繼續(xù)往前走。你看他現(xiàn)在過得多快活,等他去了深圳,只會更快活。我也想像他一樣,但我做不到,我天生沒出息。行了,不說這些晦氣的事了,來,我們以橙汁當(dāng)酒,媽媽祝你新年進(jìn)步。

      爸爸不是去深圳快活去了,他是去考察,那是工作。

      是啊,希望他順利。如果將來他能帶你去深圳,總比待在毛湖鎮(zhèn)好。

      我們聊了一會兒深圳,又互相說了幾句祝福語,當(dāng)當(dāng)?shù)嘏隽藥状伪?,慢慢找回了一點點過年的感覺。媽媽擦了擦眼睛,笑著說:光陰快得很,過不了幾年,你就該帶女朋友回家了,我得好好練練廚藝,別到時候讓你在女朋友面前沒面子。

      我們計劃大年初二就去外婆家,然后就開始串親戚,一直串到初六七再回來,所以這兩天里,媽媽允許我隨意看電視。不管什么節(jié)目,她都不會干涉,但不知為什么,我反而不太想看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我已經(jīng)看了兩遍,文化部、鐵道部的晚會也看了,也不想寫作業(yè),也不想出去玩。一個人都沒有的苗圃,巨大的空曠和寂靜把我逼回家里,連阿黃都不想出大門了,整天不是趴在家里就是躺在宿舍與食堂之間的空地上。

      我格外想念跟陳翔宇在一起的時光,很多事情必須兩個人一起做才有意思,包括看電視這種,媽媽除外,媽媽是最不適合一起娛樂的人。

      這天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突然看見陳翔宇站在他家院子里,我打開窗戶大聲喊他的名字,他也張開雙臂朝我們這邊亂蹦亂跳。正要叫他過來玩,從屋里跑出兩三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學(xué)著他的樣子朝我這邊亂蹦亂跳。我就像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他們一定在嘲笑我的孤單——在毛湖鎮(zhèn),孤單是會被人瞧不起的。我退后一步,呼地拉上窗簾。但我做不到不看那邊,我站在離窗戶一步遠(yuǎn)的地方,繼續(xù)從窗簾縫里往那邊看。幾個大人也從屋里出來了,他們漸漸匯成一支長隊,一起往另一個方向去了。再一看,他家屋頂上的炊煙也消失了。

      那些消失的炊煙再一次打擊了我,我開始為我們孤單的春節(jié)感到自卑。人人都在享受家庭團聚,只有我和媽媽藏在這大山腳下,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也沒有炊煙。為什么明明跟媽媽在一起,我仍然感到孤獨呢?為什么明明我有家、有父有母,仍然感到被拋棄的屈辱和沮喪呢?我被自己拋出來的問題壓得喘不過氣來,無處排遣,只有跑進(jìn)臥室,和衣鉆進(jìn)被窩里。

      那時我還不知道,以后每年,我都要在類似的情緒中過年。我成了一個害怕過年的人,因為這天,每個人都待在熱熱鬧鬧布滿美食的家里,而我們家永遠(yuǎn)也熱鬧不起來,再加一條狗也不行。狗更加顯得我們沒有親情,只能向狗乞求。

      正月初六,我們從外婆家回到了苗圃,苗圃里仍然一個人都沒有,柵子門差點打不開——我們出去這幾天,門鎖似乎生銹了。

      第二天是結(jié)束春節(jié)假正式上班的日子,鑒于苗圃的性質(zhì),初七這天只有一兩個人過來報到,報到了也不想干活兒,都懶洋洋地閑晃著。吃過午飯后,陳翔宇突然過來了。他頭發(fā)蓬亂,是睡多了覺又沒有洗頭的后果,藍(lán)色學(xué)生裝上灑了好多油點子,一望而知過年期間吃得不錯。這種結(jié)實耐磨的衣服我也有一件,是上學(xué)期開學(xué)的時候媽媽給我定做的。陳翔宇說,過年光是走親戚,一家接一家,好沒意思。我心想,你不就是炫耀嗎?受這種心情的影響,我沒打算讓他進(jìn)我們家,我們直接去了溫室,因為陳翔宇說,溫室里暖和。

      我不喜歡溫室,我覺得那里味道難聞,我們在里面稍稍待了一會兒,就一起出來。陳翔宇意猶未盡,提議把靠在溫室邊的梯子帶出來玩。

      我們?nèi)タ纯礃渖系镍B窩里有沒有鳥蛋。

      那個鳥窩在苗圃宿舍樓后邊的樹上,現(xiàn)在樹葉都掉光了,只剩一個巨大的鳥窩擱在樹枝間,站在地上看,跟咼師傅經(jīng)常用的竹提籃差不多大。我覺得里面至少有四只鳥,我見過它們在暮色中往窩里飛。

      我們倆一起扛著梯子,陳翔宇說:我快要轉(zhuǎn)學(xué)了,轉(zhuǎn)到城里去上學(xué),這樣我媽就不用每天晚上往家里趕了。

      那種不好的感覺又來了,那種孤單、被拋棄的感覺,它變成了現(xiàn)實,連陳翔宇都要拋棄我了。從此以后我身邊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了,以后從學(xué)校到苗圃的細(xì)長的小路,將只有我一個人踽踽而行了。

      你也快要轉(zhuǎn)學(xué)了,你知道嗎?陳翔宇說。

      什么?我徹底蒙了,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個。

      在我的再三追問下,陳翔宇說:下學(xué)期我先轉(zhuǎn)過去,再下一個學(xué)期,就輪到你轉(zhuǎn)。我們可能會成為兄弟,我們可能會成為一家人。

      我的腦子突然轉(zhuǎn)不動了,如果我和他是兄弟,那么我們的爸爸媽媽是……難道是……別開這種玩笑!我警告他。

      是真的,你爸和我媽剛剛決定的。陳翔宇說。

      騙人之前也不做個調(diào)查,我爸明明在深圳。我說。

      那么,前兩天跟我們一起在城里吃飯的人是誰?他們還說,過了年一上班就開始辦這事。

      這么說,我爸從深圳回來了?那好,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

      你爸沒去深圳,他還特意跟我叮囑過,讓我不要告訴你他沒去深圳,也不要告訴你我們春節(jié)見過面。但我覺得好朋友之間是沒有秘密的。

      但他明明親口跟我說過,他有戰(zhàn)友在深圳,他要去深圳考察,他將來可能帶我去深圳。

      陳翔宇順著梯子往上爬,中間,他停下來說:我跟你說,大人的話,不可全信。

      我問: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你爸說,不能繼續(xù)這樣下去了。我媽也說,想要改變就趁早。

      那我媽呢?

      不知道,你爸爸沒提到她。

      他一只腳離開了梯子,開始攀向高處的樹枝,他高估了自己的臂力,夠了幾次,都沒有撈到斜上方那根樹枝。他停下來,雙腳離開梯子,對我說:把梯子給我豎陡一點。我說沒辦法再陡了,已經(jīng)是最陡了。

      陳翔宇利索地下來了。我知道有個開關(guān),它現(xiàn)在是雙層的狀態(tài),打開開關(guān)后,它可能延長一倍。

      這一回,終于可以抵達(dá)鳥窩了,只不過梯子單薄了許多,陳翔宇往上爬的時候,每踩一步,梯子都要顫抖幾下,嚇得他大叫:你扶好哦,不要松手哦。他媽的,這梯子該不會斷吧?我怎么感覺像踩在繩子上一樣。這要是摔下去,估計不死也是半殘。

      一定是這話誘惑了我,我扶著梯子,瞇著眼睛往上看他的腿腳和屁股,這會是我兄弟的腿腳和屁股嗎?高小慧會成為我的媽媽?如果是真的,我的媽媽該怎么辦?她會繼續(xù)一個人住在苗圃,一個人在苗圃過年嗎?肯定不行,不可以這樣,一定要阻止他們,一定要想個辦法。

      陳翔宇抓住樹枝了,但他還沒調(diào)整好身體的角度,他需要退回一步,換一個方向,再向上攀援。就在他退回的一剎那,我把梯子往旁邊稍稍推了一下,只聽見上方咔嚓一聲脆響,梯子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搖晃著倒下,與此同時,地上一聲重重的鈍響,像米袋子摔落在地。

      陳翔宇的身體竟先于梯子落地。

      他的鼻子在流血,他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我去拉他,碰到他的手才感覺到他不是在求救,而是痙攣,他的手只是胡亂顫動而已。又過了一會兒,我看到他的耳朵里面也有血流出來。

      我喊了兩聲陳翔宇,他沒有回答,睜著的兩眼空洞地望著天空。

      很快我就知道,死不是最可怕的,想要弄清死因的執(zhí)著才是最可怕的。

      媽媽是最先審問我的人,前前后后問了我不下二十遍,每一次我的回答都跟前一次略有不同,她每發(fā)現(xiàn)一次就用筆記錄一次。記了十多次以后,她說:不行,你這顛三倒四的,一定會讓別人誤會,一旦被人誤會就完了,人命關(guān)天,不能有半點差錯。媽媽幫你整理了一個有條有理有邏輯的回答,你給我記好了,無論誰來問你,你都這樣回答,千萬不能一會兒這樣說一會兒那樣說,聽到?jīng)]有?

      至于爸爸沒有去深圳,陳翔宇和我都要轉(zhuǎn)學(xué),還要做兄弟的事,媽媽還沒聽完就打斷了我,她兩眼圓睜,滿臉通紅:都是屁話!屁話!他根本就是在胡說八道,我問過你爸爸的戰(zhàn)友,你爸爸的確在深圳!在深圳!記住沒有?

      那,陳翔宇為什么要對我那樣說呢?我問。

      媽媽使勁拍了一下桌子,杯子都震得跳了起來:這就是小孩子偷聽大人講話的后果!聽不懂就算了,還沒聽全,結(jié)果就錯了十萬八千里。大人本來的意思是,你們倆都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到城里去,陳翔宇家在城里沒有房子,只能暫時先和你一起住在爸爸那里?,F(xiàn)在聽懂了嗎?媽媽看上去滿腔怒火,幸虧她沒有站在爐火邊,否則我真擔(dān)心她會燃起來。

      我如釋重負(fù),緊接著,胸口處傳來一陣疼痛,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都被我搞砸了。我哭得快要閉過氣去。媽媽過來安慰我,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你肯定是受了太大刺激,腦子里突然錯亂了,其實你什么都沒聽到,陳翔宇什么都沒對你說。任何人問你,只說梯子的事,別的事一個字都不要說。天老爺啊,保佑我兒平穩(wěn)度過這一劫吧!

      我媽到底不放心,又要求我按標(biāo)準(zhǔn)答案演繹當(dāng)時的動作,一遍又一遍,她說這樣才能記得牢。最后一次,媽媽坐在桌前,模仿法官的樣子問我:陳翔宇是怎么掉下來的?

      我說:他說他先上去,讓我?guī)退鎏葑?。他踩在最上面一道橫梁上,右手去夠樹枝,就差一點點了,他想把左腳換到梯子上,把右腳騰出來往樹上爬,剛一動,梯子就倒了,他抱著一根樹枝掉了下來。

      這是媽媽根據(jù)我雜亂無章的表述,幫我匯總整合而成的答案。

      媽媽說:不管誰問你,包括我和爸爸,尤其是你爸爸,你都得是這個答案,知道嗎?但凡你說錯一點點,人家就會說你自相矛盾,肯定在撒謊,就會抓你去坐牢,我也會跟著你坐牢,你坐男牢,我坐女牢,聽懂了嗎?從現(xiàn)在開始,你的舌頭掌管著你和我的命運,掌管著我們生命的長短。

      我狠狠地點頭。

      高小慧的審問內(nèi)容更多一些。

      誰提議搭梯子上樹的?她問。

      陳翔宇。我答。

      為什么不是你先上?為什么要他先上?

      因為是陳翔宇說,我們?nèi)タ纯礃渖系镍B窩里有沒有鳥蛋。

      上樹之前陳翔宇跟你說過什么?

      沒說什么。我們先去溫室里玩,他說那里面暖和,我說很臭,不久我們就出來了,然后他看到了溫室墻邊的梯子,就說把梯子搬出來玩。

      你說的這些都不是真的,因為你沒有證人。

      我的確沒有證人。我低著頭說。

      沒有證人你就是在瞎說。

      我沒有瞎說。

      她一直在哭,嗓子已變得又細(xì)又啞,不管怎樣,她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

      爸爸也從城里趕回來,他把我拎到墻角,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我說:跟我說實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說了一遍已經(jīng)記熟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爸爸望著我,好像忘了接下來該說什么了。

      真的就是這樣?你們沒說到別的?

      就是這樣,沒說別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錯,無意中的錯,不要隱瞞,要說實話,你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不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

      就是我說的那樣。我不知不覺捏緊了拳頭,它能幫我堅定信心。

      媽媽果然什么都預(yù)料到了,她說有些人會用未成年人不必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這種說法誘惑我說出更多,她說那些人都是不懷好意的人。我沒想到爸爸也屬于這種人,想到這里,我的眼淚淌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爸爸又問:陳翔宇有沒有跟你說過他過年期間去過哪里?

      我答:還沒來得及吧。我們一見面就去了溫室,一去溫室他就看見了梯子,就提出要爬那棵樹去看鳥窩。

      爸爸問完以后,我也問了他一句:爸爸,深圳好玩嗎?

      這是你現(xiàn)在該關(guān)心的問題嗎?再說,我又不是去玩的,我有工作在身。爸爸的眼睛有點躲閃,最后,他狠狠地帶上門,丟下我出去了。

      派出所的兩個叔叔也來了,他們問話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有陳翔宇的爸爸媽媽都站在門外,當(dāng)然,門是關(guān)著的。

      首先問我學(xué)校里的部分,我和陳翔宇關(guān)系怎樣的部分,再問關(guān)于爬樹和梯子倒下的部分,我都有條不紊地回答了。然后他們突然問道:你的媽媽跟陳翔宇的媽媽關(guān)系怎樣?

      這是個新問題,我老老實實說:陳翔宇的媽媽經(jīng)常來我們家,坐在火爐邊和我媽媽一起織毛衣,因為我媽媽有織毛衣的書,她沒有。

      那你覺得你爸爸跟陳翔宇媽媽之間關(guān)系怎樣?

      應(yīng)該可以吧,爸爸調(diào)到城里后,高阿姨經(jīng)常幫爸媽傳遞東西,前不久還給爸爸帶了一件毛衣過去。

      你今年在哪里過年?

      我和媽媽在苗圃過年,因為爸爸去了深圳。

      所有的問話都結(jié)束了,苗圃和陳翔宇的家之間漸漸沒了窺視的行人,也沒了敲門聲和腳步聲。高小慧嘶啞的聲音從家中晝夜不息地傳出,她在呼號,在詛咒。媽媽關(guān)上所有的窗戶,每塊窗簾都拉得嚴(yán)絲合縫。她收起正在織的毛衣,走來走去料理家務(wù),腳步比以前更加堅定。她為我的早餐加了一個煎荷包蛋,柔聲叮囑我:吃得有營養(yǎng)才能長力氣,有了力氣,腦子才清醒。

      爸爸后來回來過一次,他幾乎沒有落座,一直在家里走來走去,嘩嘩地拉開窗簾,砰砰地打開窗戶。

      你們這是干什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把家里關(guān)得像個雞籠!張馳你在干嗎?我回來這么久還沒聽到你的聲音,男子漢,做人做事要光明正大,不要躲躲藏藏。

      也許高小慧聽到爸爸的聲音了,不然無法解釋她為什么突然提高了聲音:陳翔宇啊,你死得好冤?。?/p>

      媽媽過來說:你也聽到了,這種氣氛之下,你還好意思責(zé)怪孩子。

      也怪你!你是大人,你怎么看孩子的?

      兩人吵了幾句,爸爸一摔門走了。我都不知道他回來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難道就是為了跟媽媽吵幾句?

      正月十七,學(xué)校開學(xué),我和媽媽一起走出苗圃大門,順著小溪往鎮(zhèn)上走。中間,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陳翔宇的新墳就在山坡上,圓錐形的黃色土堆上蓋著兩只花圈,其中一只是媽媽送的。

      媽媽把手搭到我的肩上。

      我們搬家吧,我們離開這里。她說。

      搬到哪兒?我問。

      到城里去,城里的學(xué)校更好。如果你是女孩兒,我肯定會把你留在身邊,但你是男孩兒,男孩兒跟著爸爸好。她說。

      你不跟我一起去嗎?

      我的工作在這里,沒辦法調(diào)到城里去,還好不太遠(yuǎn),我隨時可以去看你。

      進(jìn)城的第一天就不順,我是中途轉(zhuǎn)校的,當(dāng)我走進(jìn)新學(xué)校大門的時候,五年級上學(xué)期的課已經(jīng)開始一個多月了。

      我臉紅心跳,像個罪犯一樣被老師領(lǐng)到了教室,每個人都理直氣壯、居高臨下地望著我,我連課桌都不敢看,只敢盯著自己的腳尖。

      整整三天,沒人跟我說過一句話,除了老師點我名的時候,我回答過兩聲“到”。

      爸爸不像媽媽,每天晚上都待在家里,他晚上很少在家,大部分時間是我一個人入睡,第二天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他囂張地躺在床上鼾聲大作。刷牙洗臉過后,我就上學(xué)去了。每天早上五毛錢,是他給我的早點錢,我可以拿它隨便買什么東西吃。這是一天中我最興奮的地方,這里可吃的東西比毛湖鎮(zhèn)多多了,我恨不得每天都換一家早點鋪。

      這樣過了兩個星期,有天晚上,我正在寫作業(yè),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心想,爸爸今天倒回來得挺早。門開了,沒有像平時那樣傳來鑰匙重重地砸向桌面的聲音,腳步聲也不像爸爸。一股不祥的氣流向我襲來,我緩緩轉(zhuǎn)過頭,像被人拉了一把似的,忽地站起來,帶翻了椅子。

      是高小慧。她變了,臉頰凹陷,臉色蒼白,眉眼之間一股兇相。

      阿姨!我扶著桌子叫她。

      咦!你真的轉(zhuǎn)學(xué)啦?你看你多好啊,一會兒在媽媽身邊,一會兒在爸爸身邊。哎,我問你,你夢到過陳翔宇嗎?

      我搖頭。

      我夢到他好多次,你猜他在夢里跟我說什么?他說是你在下面掀了梯子。

      我沒有!我下意識地把筆抓在手里。

      我也覺得奇怪,你們倆這么好的朋友,應(yīng)該不至于。不過,萬一他要是說了什么讓你不開心的話,一時氣糊涂了也是有可能的,你說呢?

      她的眼睛像一對燒紅的鉤子,試圖從我嘴里掏出她想要的東西。我望著她,心跳得快要從喉嚨口飛出來了。

      他有沒有跟你說過過年的事?高小慧突然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我掙了兩下,根本掙不脫。他有沒有告訴過你過年期間他去了哪里?

      沒有。我知道你們在哪兒過年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你們,我還看到你們很多人從家里一起出發(fā)。我媽說,你們肯定是去陳翔宇外婆家了。

      她的手稍稍松了松,但很快又拽緊了。

      他有沒有告訴你他見到過誰?

      他沒講,他見到誰了?我慢慢冷靜下來,漸漸有了點自信。

      如果你撒了謊,你媽會在一年之內(nèi)不得好死,你敢發(fā)這個誓嗎?

      我內(nèi)心是不敢的,但我不得不說:我發(fā)誓我沒有撒謊!

      那你把誓言念一遍。

      我不能念,我不能對我媽媽不敬。

      她轉(zhuǎn)身去倒水喝,就像這里是她的家一樣。她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喝完,杯子重重砸回杯盤里。你爸爸又去哪兒了?

      不等我回答,她就帶上門出去了。

      她居然有這里的鑰匙。那時我還意識不到這件事意味著什么,我只是覺得,她的態(tài)度讓我感到不舒服。

      過了一天,她又來了。正好爸爸這天在家,下了班就在廚房里準(zhǔn)備做吃的。她沒理我,徑直去了廚房。不一會兒,爸爸就解開圍裙出來,打開了電視。

      晚飯上桌的時候,我罷吃了。我說我胃里不舒服,待會兒再吃。如果我乖乖地吃她做的飯,甚至還要被迫贊美她幾句,那我就是個叛徒——天生的叛徒。但我也不敢公然冒犯她,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

      他們吃完了,廚房也收拾過了,高小慧來到我面前。

      你不吃飯,不餓嗎?她問我。

      我一邊做題一邊搖了搖頭。她沒走,也沒說話,不用回頭,我也能感覺到她正在盯著我看。這種感覺讓我非常不自在。

      我有了個證人,你想知道是什么證人嗎?她又問。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

      有人看到你掀翻了陳翔宇腳下的梯子。

      不可能。我突然不能動了,腦袋嗡的一聲變得特別大,嗓子發(fā)干。我盡力回憶那天的情景,苗圃和陳翔宇的家之間有田,有一道兩人高的院墻,陳翔宇家的人絕對看不到。因為是開工第一天,苗圃那天總共才到了兩個人,他們坐在前面院子里聊天、喝茶,交流過年期間的見聞,而那棵樹的位置比較靠后,應(yīng)該不會有人看見我們,她一定是詐我的,她想聽我親口說出來。

      總有一天,你會露出馬腳來的。她說。

      她這話一說,我稍稍松了口氣,果然是詐我的。

      爸爸過來了,他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說:今天見到你們同學(xué)的爸爸了,把你夸上了天,說你是個數(shù)學(xué)天才啊。又對高小慧說:數(shù)學(xué)穩(wěn)拿第一,每次他的分?jǐn)?shù)都把第二名甩下十幾分。

      這是遺傳了你們誰呢?高小慧問。

      應(yīng)該是他媽,我數(shù)學(xué)一般般。爸爸說。

      我早就覺得他的腦子隨他媽媽,跟他媽媽一樣精明。不過,張馳啊,要把精明用對地方,要是用錯了地方,天才就成了魔鬼。

      你用詞不準(zhǔn),是聰明,不是精明!走,我送你回去。

      他們一走,我就沖進(jìn)廚房,大口大口吃起來,管他誰做的,我餓了,我一定要吃飯。與此同時,我有種強烈的預(yù)感,高小慧不會就此罷休的,她一有機會就會審問我,對我搞突然襲擊,總有一天,她會通過某種手段把我逼瘋,直到說出她想要的實情。

      周末,我回到毛湖鎮(zhèn),媽媽老早就在汽車站等著,見我下車,沖到車門邊像接包裹一樣接住了我。接二連三問了很多問題,全都是我的衣食住行,還有學(xué)校里的情況。得知一切正常,而且數(shù)學(xué)很快冒出頭來之后,她高興地笑了。

      張馳,我覺得你的好日子要到了。

      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把最近高小慧的言行詳詳細(xì)細(xì)說了一遍,媽媽并不顯得意外,甚至也不生氣,只是面色格外沉重起來。

      我能理解她,陳翔宇走了之后,她越來越不正常了。媽媽說。

      才不是,她說話很有邏輯,頭腦很敏捷、很犀利,我覺得她完全正常。我說。

      不正常并不是說她瘋了、傻了,而是……她變得特別執(zhí)拗,只講自己的道理,別人的道理完全聽不進(jìn)。不過我們也要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她是媽媽,她不可能放下這件事情,她會追究一輩子。但我也是媽媽,媽媽的職責(zé)就是保護(hù)自己的孩子,所以我要再三交代你,不管誰來問你,你的答案只有那一個,懂嗎?始終堅持自己的說法,以不變應(yīng)萬變,就算天王老子來問你,它也是唯一的答案。媽媽叮囑我。

      只有媽媽才能讓我稍感安慰。

      周五下午我們比平時少兩節(jié)課,我可以提前回家,不是回爸爸家,而是回毛湖鎮(zhèn),我和媽媽的家,所以一大早我就興奮起來。

      上午,第四節(jié)課剛完,爸爸就讓門房把我叫了出來,讓我下午請假,他要帶我去個地方。

      他帶我拐進(jìn)一條狹窄潮濕的弄堂,在鍋灶、水槽和濕衣服之間穿行了一陣,來到一扇門前。推開門,里面是個小院兒,院子里有一棵彎彎曲曲的無皮樹。我從沒見過這種樹,感覺怪怪的。爸爸小聲說:高小慧想讓你配合她做一件事,她請了個神婆,想把陳翔宇叫回來問幾句話。我一聽,轉(zhuǎn)身就想往外跑,高小慧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望著我,輕輕地、面帶嘲諷地關(guān)上了院門。

      我撲過去,想要開門,高小慧一把推開我:你們不是好朋友嗎?這點小忙也不肯幫。

      爸爸也過來了,他拉住我,小聲說:沒事的,就一小會兒,我在外面等你。不用怕,你是學(xué)生,是個唯物主義者,就憑你這渾身上下?lián)涿娑鴣淼年杽傊畾?,該是那些東西怕你才對!真的,你是真正的童男子,童男子就是鬼見愁,童男子的一泡尿,都能把妖魔鬼怪嚇個半死。

      我最終被兩個大人架進(jìn)了只有一張床那么大的小房間,三根香正在燃燒,煙霧繚繞,香灰無聲地往下掉。一個穿著紫紅色帶金線衣服的老奶奶閉著眼睛坐在那里,皺著眉頭,嘴巴不住地嚅動。高小慧直直在跪在老奶奶面前的蒲團上,見我站著,她拉了我一把,示意我也跪下來。我面前沒有蒲團,只能跪在地磚上。

      老奶奶突然睜開眼睛對我說:待會兒聽到我說話,你千萬不要應(yīng),曉得吧?

      我點頭。

      老奶奶閉上眼睛,手里轉(zhuǎn)著一串珠子,轉(zhuǎn)了一會兒,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身體慢慢晃動起來,晃了好久,又嘆出一口氣,鼻子里嗯嗯了幾聲,有點像哭聲。因為屋子太小,又很安靜,她的聲音讓我頭皮發(fā)麻,身上一陣陣緊縮。然后,她開始用另一種聲音說話,像是個男人的聲音——年輕男人的聲音:好疼??!我身上好疼??!

      高小慧抽泣起來:陳翔宇?你是陳翔宇嗎?我是媽媽,你告訴我,那個梯子是怎么倒下去的?

      但在我聽來,那個聲音并不完全像陳翔宇,陳翔宇的聲音沒那么粗,陳翔宇是又亮又尖的聲音。太不可思議了,高小慧竟然認(rèn)定那是陳翔宇的聲音。

      梯子倒了,梯子害死人哪!

      梯子不是自己倒的,對嗎?高小慧用膝蓋往前走了一步,熱切地望著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的老奶奶。

      梯子有問題,梯子有問題啊。

      你告訴媽媽,梯子到底是怎么倒下去的?是有人推的嗎?你告訴媽媽,是不是張馳把你推下來的?

      我腦子里一炸,房子在我眼里搖晃起來,老奶奶閉著眼睛發(fā)出含混難懂的聲音,像忍著劇痛在給自己找藥包,又像在念著一個馬上就要兌現(xiàn)的咒語。

      陳翔宇,快點告訴媽媽,一字一句告訴媽媽。高小慧懇求道。

      與此同時,我感到小腹一陣劇痛,我再也忍不住了,崩塌似的熱浪彌漫了我的整個下體。我的天啊!我居然尿褲子了。

      高小慧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樣,猛地提高聲音:陳翔宇,你快說話,張馳現(xiàn)在就在我身邊,推倒梯子的人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她的臉幾乎要碰上老奶奶的臉了。

      又臭又熱的尿氣在房間里彌散開來,尿液在往老奶奶那邊漫延,我注意到,她不動聲色地移動了一下左腳尖,避開尿液的前進(jìn)方向。與此同時,類似陳翔宇的聲音弱了下去:我不知道,我沒注意,我只知道我一腳踩空了。

      高小慧哭了起來:陳翔宇,你好好想想,梯子是在你踩下去之前倒的,還是當(dāng)你踩上它的時候才倒的?你一定要好好回憶一下。

      老奶奶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慢慢睜開眼睛。高小慧還在哭號:陳翔宇,你這個糊涂蟲,你死得不明不白啊。

      陳翔宇的聲音消失了,老奶奶用自己的聲音對高小慧說:他跟你講清楚沒有?你們對上話沒有?他講了什么我是不大記得的,我只負(fù)責(zé)幫你把他請出來。

      高小慧抽泣著說:他好像還是很疼,問他話都回答得不是很清楚。

      當(dāng)然疼呢,那么高掉下來,回答得不清楚是因為離得遠(yuǎn),你打個長途電話有時還聽不清呢,他現(xiàn)在的位置可比長途電話遠(yuǎn)多了。老奶奶轉(zhuǎn)向我:你快出去吧,還跪在這里干嗎?

      爸爸坐在摩托車上看報紙,我直接跨上后座,催他:快點回去。他居然沒發(fā)現(xiàn)我的褲子是濕的。當(dāng)我們駛上馬路時,風(fēng)把我的眼淚吹得滿臉都是。如果那個類似陳翔宇的聲音在歇斯底里的高小慧面前大喊:是他!就是他!不難想象此刻的我會是什么樣子?我又一次挺過來了,我感到筋疲力盡,仿佛已經(jīng)死過一次。

      爸爸終于在我下車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的可恥的秘密,但他沒有大驚小怪。這是我唯一感激爸爸的地方,他什么都沒問,進(jìn)門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找了條干凈的褲子。有了這件事,不管他此前做過什么不好的事,我都一筆勾銷了。

      我按原計劃回到了毛湖鎮(zhèn),走下公共汽車的時候,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摔倒了。我越過一步臺階,直接摔到了地上,摔破了鼻子,摔破了面頰。毛湖鎮(zhèn)很小,大家都認(rèn)識,很快有人叫來了媽媽,她把我?guī)У叫l(wèi)生院上了點藥,我們就回家了。

      我說了回來之前發(fā)生的事,在高小慧找來的神婆面前發(fā)生的事。媽媽勃然大怒:她怎么敢做這種事情?你爸爸居然也同意?走!你先回去,我要去找她,太不要臉了,居然欺負(fù)一個孩子。

      我使勁拉住了她。

      媽媽,這是我該得的,難道你真的忘了嗎?我可沒忘,我一天都沒忘。我低聲說。

      媽媽猛地抽了我一個耳光,見我不解,又追加了一個更響亮的。她看了看周圍,壓低聲音說:你這個傻瓜,蠢貨,被人愚弄了還在這里哭哭啼啼。你已經(jīng)說出了所有的真相,公安部門也都確認(rèn)了,任何裝神弄鬼都是邪門歪道。她做那種荒唐的事情只是為了減輕她自己的痛苦,神婆也只是為了賺錢糊口,虧你還是個優(yōu)等生,你的書都讀到哪里去了?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魂這種東西,你真是讓我失望透頂,一個農(nóng)民,一個不識字的老太婆,在你面前表演了一段雙簧,就把你嚇得尿褲子,你就這點本事?既然你這么沒用,這書還不如不要讀了。

      被媽媽一吼,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既然那個老奶奶強調(diào)她已經(jīng)去了“那邊”,為什么她眼角的余光仍然能看到我的尿液,而且不動聲色地移動了一下腳尖呢?

      媽媽就有這種本事,幾句話就讓眼前的一切突然清晰起來,原本正在陷入黃昏的山間小鎮(zhèn),突然亮如早晨,糾纏于心的那些煩亂也跟著煙消云散。

      你記住我今天跟你說的,張馳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干干凈凈的人,張馳沒有做過任何錯事,以前沒做過,現(xiàn)在沒做過,將來更不會做。

      我點頭,還是跟媽媽在一起更好,有她,我就有安全感;有她,我內(nèi)心就溫暖而堅定。

      但是,到了星期日下午,快要返校的時候,我又愁悶起來,望著收拾好的行李,想走又不敢走的樣子。說實話,我不知道高小慧還有沒有其他手段。

      見我這樣,媽媽對我說:如果你實在不喜歡城里,我們繼續(xù)想辦法轉(zhuǎn)學(xué),我們離開那個討厭的地方。

      真的嗎?你真的有這本事?我問。

      我試試看,世界這么大,找個自己待得舒服的地方應(yīng)該不難,我們又不是不好相處的人。媽媽說。

      這年九月,我如愿進(jìn)入市里的一所新型民辦中學(xué),校址在郊外一個風(fēng)景區(qū)里,很多人不敢上這所學(xué)校,因為它太新,沒有歷史成績可以參考。但在市里,它是我唯一可以選擇的學(xué)校,因為它不要戶口,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原因,高小慧不知道這里,她也許知道我進(jìn)了市里的學(xué)校,但她萬萬想不到,我會在這個山溝溝里。媽媽說:我不會讓她知道你的下落的,她疼她的孩子,我也要疼我的孩子。

      為了不讓高小慧知道,必須不讓爸爸知道,這事有點殘酷,也就是說,我不能見爸爸,我必須活得像沒有爸爸一樣。至于媽媽,正如她自己所說,她已習(xí)慣了沒有爸爸的生活。

      不見就不見,他是能幫你料理生活,還是能幫你解答難題?他對你來說,一點用處都沒有了。如果你實在覺得不舍,就想一想高小慧,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寄宿生活很豐富,學(xué)校為我們這些寄宿生的周末安排了好多活動,包括各種參觀、看電影、體育活動、種植活動等等,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夸大了對爸爸的依賴,我完全沒有想象中那么思念他,我甚至都不太思念媽媽了。這個學(xué)校還有一個好處,它可以預(yù)約回家的校車,從學(xué)校到家里,全程嚴(yán)密接送。這么一來,我就相當(dāng)于憑空從毛湖鎮(zhèn)、從城里消失了,而且整個過程沒有任何不適。

      直到高中畢業(yè)那年,我拿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才坦然回到故里。這時媽媽還在毛湖鎮(zhèn),她自己動手刷了墻,添了幾件家具,小屋子住起來比以前舒服了很多。

      我問她:你真的不打算跟爸爸和好了?

      無所謂和好不和好,我的工作在毛湖鎮(zhèn),我也喜歡毛湖鎮(zhèn);他的工作在城里,他也喜歡他的城里。既然這樣,那就各得其所,也讓我省了好多家務(wù),我一個人幾乎沒什么家務(wù)。

      長期分居也不是個辦法吧,他的生活能力不如你強,他肯定沒你過得舒服。

      媽媽隔了一會兒才說:有人照顧他。他幫了高小慧一個大忙,把她轉(zhuǎn)成了建陶廠合同工,高小慧就照顧他的生活。

      嗯?這是什么意思?高小慧照顧他?當(dāng)他保姆?我吃驚道。

      高小慧怎么可能給人做保姆?那么心高氣傲的人,何況她現(xiàn)在是單身了,陳翔宇死后她離了婚。

      所以你是默許他們在一起了?

      我內(nèi)心是同情高小慧的。

      如果你對爸爸已徹底死心,不如離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才不要,我一個人過得蠻好,平平靜靜,衣食無憂。加上你這么爭氣,我很滿足。

      我去找爸爸談?wù)劙?,我去跟他來一次男人的對話?/p>

      千萬別去,高小慧看到你考上了大學(xué),心里肯定不舒服,不知道又會搞什么鬼花樣。

      她是不是搞過什么鬼花樣了?

      當(dāng)然,她跑去教委查檔案,想知道你轉(zhuǎn)到哪所學(xué)校去了,還去找你的同學(xué)打聽。人家都告訴我了,她還去過市里,到底找過哪些學(xué)校我就不知道了。幸虧我又聰明了一回,我沒把你的學(xué)校告訴你爸爸,你爸爸知道了,她不也就知道了嗎?

      你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故意選擇跟爸爸分居的吧?

      我已經(jīng)忘記這些前因后果了,我只知道,獨自活著,守口如瓶,才是最安全的生活。如今我們總算成功了,現(xiàn)在就算讓他們知道我也不怕了。

      知道什么?我心里不由得一緊。

      知道你這些年到底在哪里讀書。

      啊,我還以為……

      走走走,我?guī)闳コ渣c好吃的,你肯定會喜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媽媽打斷了我的話。

      我沒在毛湖鎮(zhèn)待太久,學(xué)校老師提示過我,可以在暑假找個地方實習(xí),同時準(zhǔn)備一下大學(xué)課程,比如英語四六級考試之類的。就這樣,在媽媽身邊待了近十天,就回到了市里,再沒回去過。一股莫名的力量驅(qū)使著我,盡量遠(yuǎn)離毛湖鎮(zhèn),盡量不要在那一帶徘徊。

      開學(xué)前一天,媽媽專門請了一次假,趕到市里來為我送行。我們一起吃了頓飯,就前往火車站。

      在月臺上,媽媽對我說:你是男子漢,心要大一點,眼界要開闊一點,多想想自己的未來,少想些家長里短。你放心,等你爸爸老了,我自然會把他收回來,他年輕時怎么傷我的,我要一點一點給他還回去,我才沒那么大度。

      大二的時候,有個秋天的周末,我正在給幾個中學(xué)生做課后補習(xí),突然有學(xué)校勤工儉學(xué)組的人找到我,說是我媽媽來學(xué)校找我來了。

      我請了假,匆匆趕回學(xué)校,老遠(yuǎn)就看見媽媽站在學(xué)校大門口,她穿著郵電制服,像個還沒下班的工作人員。

      這輩子難得來省里開個會,怎么著也要見你一面才能回去。

      我?guī)綄W(xué)校食堂就餐,她感嘆不已,說大學(xué)就是好,伙食好得像在下館子。這一次,她帶來一個消息,高小慧要結(jié)婚了,男方是她同事,都是建陶廠的工人。

      接著說到爸爸——他也在琢磨賺錢的事,他準(zhǔn)備跟人合伙做草皮生意。你知道他在苗圃的時候接觸過草皮種植,現(xiàn)在大上基建,很多地方都需要草皮。我跟他說,工作不能丟,丟了劃不來,所以他就讓他弟弟出面搞,他做幕后。還是蠻操心的,頭發(fā)都白了。

      你跟他說的?你們和好了?我問。

      你說的和好是什么意思呢?住到一起?沒必要,我已經(jīng)習(xí)慣毛湖鎮(zhèn)了,每次外出,不是頭疼就是嗓子不舒服,只要一回到毛湖鎮(zhèn),就神清氣爽,百病全消,我這輩子是離不開毛湖鎮(zhèn)了。媽媽說。

      讓爸爸退休以后也回毛湖鎮(zhèn)好了。

      我說我喜歡毛湖鎮(zhèn),是指我一個人住的毛湖鎮(zhèn)。對了,我還要跟你說件事,我開始畫畫了。有一天我在書店里看了好一會兒美術(shù)教材,我心想,我也能畫呀,就去買了點紙筆,開始畫起來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畫畫比織毛衣好,織毛衣容易得頸椎病,畫畫就不會。我們郵政系統(tǒng)有個人的鄰居是個美術(shù)老師,他把我的畫拿去給那個老師看了,老師說一個從沒畫過畫的人,第一次能畫成這個樣子,算是有點天賦的。我一聽,畫得更帶勁了。

      她說著,從帆布包里掏出一個活頁夾,里面全都是她畫的水粉畫:畫了半年素描,我就開始畫水粉了,我更喜歡水粉。

      天哪!真沒想到我媽媽原來是個畫家。

      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特別適合畫畫,家務(wù)不多,也沒旁人打擾,也不用做飯,餓了就蒸個饅頭,一邊吃一邊畫,畫水果,畫靜物,心情好就出去畫天色,畫山水。特別是苗圃那邊,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入畫。

      她的確畫了很多苗圃,那棟灰撲撲的三層小樓,樓前的庭院式綠植、花房,以及花房深處的溫室。再一看,她甚至畫了那把觸目驚心的梯子。

      很少有人在風(fēng)景畫中畫溫室的。我委婉地說:你不用太寫實。

      我開始也想忽略這里,但我后來想,如果我不畫溫室,那么我的花園就跟任何人畫的花園沒兩樣,所以我決定不回避它,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這幅畫很多人都看過,誰也沒覺得溫室在那里不好。

      我把它舉起來,放遠(yuǎn)一點打量它,原本灰撲撲的小樓似乎變成了棕黃色,綠植更加厚重,沿著細(xì)細(xì)的石子路進(jìn)去,是姹紫嫣紅的花園。因為透視的關(guān)系,銀白色的溫室屋頂在花園一角輕盈浮起,一架梯子斜靠在溫室外。奇怪,這并不美麗的東西竟然跟身邊的花園非常協(xié)調(diào)。看了一會兒,我明白了,這兩樣性質(zhì)迥異的東西放在一起之所以協(xié)調(diào),是因為它們有著共同的屬性——它們都很脆弱。

      久久地打量這幅畫,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兩個少年的對話。

      你在哪兒過年的?

      我們進(jìn)城了,跟你爸爸吃了飯。

      如果是現(xiàn)在,我有一百種辦法來應(yīng)對突然得知真相后的震驚,可惜那時,我像嶄新的白紙一樣無知、刺目。

      之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自己找工作,離家越來越遠(yuǎn)。從地圖上看,我現(xiàn)在的地方,離毛湖鎮(zhèn)有一千多公里。

      我經(jīng)歷了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的一切,成家、買房、買車、養(yǎng)孩子。爸爸的草皮生意還不錯,為我的房子贊助了一筆錢。媽媽仍然在畫畫,城里有本雜志,有一天竟然錄用了她的一幅畫,她高興壞了,在電話里跟我嚷嚷了好久。

      你知道我真正想說的是什么嗎?我想說,感謝生活!感謝生活把我變得孤獨,感謝生活讓我閉緊嘴巴,感謝生活幫我剔除毫無意義的家務(wù),賜我大把大把的時間。

      一通感嘆之后,我突然壓低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你真正想說的是感謝我,對嗎?因為我,你必須守口如瓶,為了守口如瓶,你必須獨自一人,因為獨自一人,你把自己修煉成了畫家。

      這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我圓滿地完成了一件事。媽媽說。

      我當(dāng)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索性坦然地問她:高小慧現(xiàn)在怎么樣?

      媽媽嘆氣道:唉!她的消息讓人有點難過,她后來嫁的那個人,是有個兒子的。一開始她這個繼母當(dāng)?shù)貌诲e,后來就不耐煩了,說她對自己的孩子都沒這么好過,說她對他越好,就越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天天念叨這些,人家自然不愛聽,家庭氣氛就不是太好,結(jié)婚不到兩年就離了。你知道嗎?后來我甚至有了個新想法,我去跟你爸爸說,干脆我們倆也離婚吧,然后你跟高小慧結(jié)婚,結(jié)果他罵我是神經(jīng)病。

      我苦笑一下:的確……不是個好主意。

      這通電話已是三年前。這之后我有點疲于奔命,工作壓力大,妻子抱怨多,孩子不是惹事就是生病。每當(dāng)我想回老家的時候,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跳出來阻攔我,任何一個理由都比回家去看兩個并不老的老人更加值得。幸好我們很早就已習(xí)慣了天各一方,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更像是法律意義上的一家人。

      但這一次,因為兒子的事,我覺得我無論如何都應(yīng)該回去一次。

      我沒有直接去毛湖鎮(zhèn),媽媽說,你這么遠(yuǎn)回來,不應(yīng)該再往毛湖鎮(zhèn)跑。所以我們決定在爸爸家見面。

      感覺他們兩個人都小了一個型號,媽媽縮得更厲害一些,連腦袋都跟著變小了,脖子也細(xì)了好多,布滿可怕的頸紋;爸爸頭發(fā)全白,明顯消瘦,看上去令人擔(dān)憂。

      居然是爸爸做的飯,滿滿一桌,熱氣騰騰。他頻頻斟酒,要跟我好好喝個夠。

      這些年,我對不起你,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你,尤其是看到現(xiàn)在的人對孩子的那個寵愛勁兒,那個用心的程度,越發(fā)覺得自己當(dāng)年真是差勁。

      我哎哎兩聲,糊弄過去。

      他又對媽媽說:我也對不起你,但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求你能多活幾年,不要死在我前面。我死了,我的房子、我的錢都是你的,我這幾年還是攢了一點錢的。

      媽媽微微一笑:不要你的,我自己又不是沒有。

      你有什么?毛湖鎮(zhèn)的房子,還沒一頭豬值錢。

      媽媽突然想起來,說:別以為你在給我什么好處,你死了,你的房子和錢本來就歸我,不然歸誰呢?高小慧?死開!高大慧都不行。

      這是唯一的一次,高小慧這個名字坦坦蕩蕩地出現(xiàn)在我們家,沒有一個人覺得有什么不好。

      想了又想,我沒有在久違的飯桌上說出我的打算,一直忍到飯畢。媽媽開始洗碗的時候,我才站在她后面說:我想去趟毛湖鎮(zhèn),我想去看看陳翔宇的墳。我還記得他的墳在小溪左邊的山坡上。

      媽媽拎著一雙濕手,正面對著我:不是說,忘了那些事嗎?

      還是去一下吧,反正都回來了。

      媽媽也不洗碗了,擦干手,要跟我一起去。我攔住了她:我想一個人快去快回。

      什么話?正好我也要回我自己的家。

      我真想狠狠給自己一拳,如果我悄悄去,媽媽說不定就不會想要這么快回毛湖鎮(zhèn)。

      在路上,媽媽告訴我,她去看過很多次陳翔宇的墳,不知道是土質(zhì)問題,還是其他別的原因,陳翔宇的墳上一直沒有長草,光禿禿的,像剛埋下時那樣。

      出租車停在鎮(zhèn)上,媽媽想跟我一起去,我攔住了她,我想一個人去看看。媽媽望著我,像小時候那樣理了理我的衣服領(lǐng)子,說:那就快去快回吧,我在家里等你。

      這是我第一次走近他的墳。我不知道我以前在怕什么,我甚至刻意不往這邊看。

      墳上果然光禿禿的,細(xì)一看,其實是長過草的,被人拔掉了。墳雖然不大,但跟所有的成人墳一樣,底部砌著一圈防水的石頭墻,面向山外的那一面,做出一個精巧結(jié)實的燒香燭紙錢的門洞。

      我在門洞前坐下來,拿出在家畫給兒子看的那張小畫,望著土堆說:是你嗎?前幾天你去海邊了?到我兒子春游的地方去了?與此同時,一陣風(fēng)吹來,帶來颼颼涼意。我莫名地有點激動:我一直都沒有對你說過,我一直都想說,但我又不敢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如果有來世,如果來世我們還能相遇,我愿意跟你換,我愿意是我從梯子上摔下來。

      我把紙揉成一個小團,扔進(jìn)門洞,門洞里積滿了香灰紙屑,小紙團滾落出來。我找來一根小樹枝,將紙團往里推去,直到推不動為止。

      不過,我覺得你未必愿意跟我換,因為活著的代價,往往比死亡還要大。我又說。

      我站起來,準(zhǔn)備離開。別了,小溪;別了,苗圃;別了,我的童年。這地方,我應(yīng)該不會再來了。

      洞里傳來輕微的響聲,我轉(zhuǎn)過頭,緊盯著洞口,不一會兒,一條褐灰色的蛇爬了出來,我嚇得捂住嘴巴,生怕它聽見我腦袋里嗡嗡的響聲。它爬得并不順滑,似乎心有不甘。它離我最近的時候,大約十厘米都不到。我的手深深地塞進(jìn)了嘴巴。我以為它要爬上我的腳背、我的腿,再纏住我的身體、我的脖頸,但它沒有,它悄悄轉(zhuǎn)了向,朝左邊蜿蜒而去。

      等我終于能夠自如呼吸時,我發(fā)現(xiàn)后背上的襯衣已經(jīng)汗?jié)?,涼涼的像潑了一瓢冰水?/p>

      從這里到媽媽的家,不過一千多米,我卻走得格外艱難,我雙腿打戰(zhàn),頭昏眼花,陽光瞬間變得格外強烈,晃得我睜不開眼睛。終于推開大門時,竟兩腿發(fā)軟,差點站立不住。我強撐著走進(jìn)臥室,鞋都來不及脫,一頭栽倒在床上。

      我又看到那條蛇了,它在泥地上急速爬行,發(fā)出沙沙的聲音,跟在山上不一樣。這一次,它發(fā)現(xiàn)我了,它朝我追來,我跑得越快,它就爬得越快。我想,無論如何,我不能再逃了,要么我把它打死,要么它把我咬死。我想找塊石頭,或是一根棍子,但不是搬不動石頭,就是折不斷棍子,急得我眼冒金星。最后一刻,它追上我了,但它并沒有攻擊我,而是凌空飛起來,躍過我的頭頂,向遠(yuǎn)處飛去。

      我醒了,沒有蛇,什么都沒有,只有帶著媽媽味道的被子,以及廚房里飄過來的煲湯的香味。再一看,媽媽坐在墻邊畫畫,排刷刷在畫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我笑了,這大概就是夢里那條蛇發(fā)出來的聲音吧。

      你醒了?這一覺睡得真長,從下午三點半到凌晨兩點半,你是有多缺覺啊。媽媽說。

      我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媽媽的床好舒服啊。

      媽媽閃身讓開,讓我看她的新畫,這一次,她畫了我走過千百次的那條路,以及路邊蒿草掩映下時隱時現(xiàn)的小溪。她把小溪畫得很漂亮,她似乎輕而易舉就畫出了那種清清亮亮的透明感。

      很明亮,很可愛,很清新。我說。

      我要把毛湖鎮(zhèn)的每個角落都這樣畫一遍,我要讓人看到:哦,她心目中的毛湖鎮(zhèn)是這樣的;哦,她在毛湖鎮(zhèn)的日子是這樣的;哦,她是一個幸福的毛湖鎮(zhèn)女人。媽媽說。

      我們開始喝湯。牛大骨,洋蔥,還有粉絲和香菜。

      你媳婦廚藝怎么樣?

      我們很少做飯,公司有午餐,晚上我們都不吃正餐。

      那孩子怎么辦?

      找了個托管家庭,負(fù)責(zé)接孩子、吃晚餐、監(jiān)督寫作業(yè)。

      那……你這個家,沒什么向心力呀。

      至少我們晚上都會回到一個地方。

      那就好。媽媽低頭喝湯,不再說話了。

      知道嗎?我很感激你,為了把我托舉到干燥結(jié)實的地方,你一直在沼澤里苦苦支撐。

      媽媽一笑:什么呀!至少我學(xué)會了畫畫。

      她真的畫了很多,家里每面墻上都掛著她的畫,還有很多根本沒有裝進(jìn)畫框,一一卷成筒狀,立在墻角,甚至茶幾玻璃下面都壓著一張。我提醒她這種辦法不利于保管。她一笑: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回程路上,我路過小城,卻沒有再去爸爸家。我覺得沒必要了,我已經(jīng)跟他見過面了。

      原刊責(zé)編? ? 陳集益

      【作者簡介】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銅》《西門坡》《1958:陳情書》,中篇小說集《摘豆記》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和排行榜,曾獲《人民文學(xué)》《長江文藝》《上海文學(xué)》《當(dāng)代》等刊獎項?,F(xiàn)為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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