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君
“墻那邊的小孩兒,你想吃熊貓餅干嗎?”
我有一個好鄰居,她經(jīng)常打開窗子,朝我的房間小心翼翼地喊。
“天天都想吃啊。”我每次都站在床上,好讓我的聲音從煙囪和窗戶縫里傳給她。她是個廚子,在我們鎮(zhèn)上的福祿飯店工作。在她家的廚房里,有一個用米缸和水泥做的爐子,可以烘烤各式各樣的點心,和集市上賣的一模一樣。
街上的風停了,墻邊掛著的絲瓜藤還在微微瑟縮。雞瘟好像把太陽也傳染了,它看上去有氣無力的,沿著泛白的屋脊移動。高空的云層朝鎮(zhèn)上浮來,沒過多久,有幾片雪花落在院子里曬干的一捆益母草上,下面是好幾袋結(jié)實的山羊草料。仔細看的話,麻袋中間的小縫隙里有一雙瑩綠的眼睛,那是他們家的黑貓,趴在金黃的麥秸上玩弄一只軟塌塌的麻雀。廚子叫它圓圓,但它長得像搟面杖一般細長。
廚子在雞欄里捉雞,她已經(jīng)捉了一刻鐘,一只雞也沒有捉到。
“喂,快給我把刀拿來!”她朝屋里喊完,轉(zhuǎn)身看著僅有的三只雞,“你們可真能飛啊,想飛到天上去當鳳凰嗎?”
話在院子里蕩了幾個來回,廚子丈夫才從床上起來,找了好一陣兒,還是沒有找到。
“在哪里啊?”廚子丈夫每天一睜眼就要戴上他的近視眼鏡,不然他和瞎子沒有什么區(qū)別。“連只瘟雞都捉不到,你還是個廚子呢!”他有點氣急敗壞。
“刀把你的眼皮碰得梆梆響,你也看不見。”別看廚子嘴皮子厲害,那是對別人厲害,對自己的丈夫可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好脾氣,說言聽計從一點也不為過。
廚子再次卷了卷袖子,瞪圓了眼睛,弓下身子,張開胳膊叉開腿,像一張雄赳赳的蜘蛛網(wǎng)。三只雞仿佛得到啟示一般,亡命奔突在羊腿之間,困乏的翅膀扇動發(fā)亮的灰塵,眼睛快速地輪轉(zhuǎn)著,同時發(fā)出告饒和威脅摻雜的哀鳴。
幾團蘆花雞的絨毛粘在廚子頭發(fā)上,她終于捉住了想捉的那只雞。“光吃食不下蛋,養(yǎng)你干嗎哦?!睆N子對雞說。埋怨了幾句,她用手摸了摸雞溫熱綿軟的屁股,再次確認了下,才放心地從無花果樹下走進院子里,扭動肥胖的腰肢,蒜頭鼻子里呼呼往外冒熱氣。
廚子丈夫是我們鎮(zhèn)第一個戴著近視眼鏡鋤地的人。他在鋤地的時候就斷言,花崗巖上的這層土壤像紙一樣薄,莊稼們吃金子也長不肥,農(nóng)民不受苦才怪。他不喜歡鋤地,他想輕松一點把錢賺到。在我們這里,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做買賣的,一種是種地的。買賣做得好不好,大家要看他們家蓋沒蓋新房子,地種得好不好,大家看一眼莊稼地里有沒有雜草就知道了。要是有人問,那塊開花的洼地是誰家的?。炕卮鹗菑N子家的準沒錯。有一陣子他們忙著做各種買賣,田地沒人耕種,里面螞蚱成群,黃鼠狼做窩,忍冬爬到荒草上開滿了花。像廚子家這種買賣賠錢、田地也荒了的人家,總要被大家歧視幾分的。
早些時候,他們夫婦去過南方,到城市里販賣綠植,主要出售曼陀羅。他們對當?shù)氐娜藗冋f,曼陀羅盛開時,像仙女下凡那么好看。小貨車上印著雪白的曼陀羅花,一路顛簸,同一個城市從來不敢去第二次。因為城市人呵護一年的小苗,根本不會開出仙女一樣的曼陀羅花。直到花盆中的植株長出帶刺的蒼耳,他們才會明白,那是一樁騙人的買賣。不要笑話他倆,在我們這兒,鄉(xiāng)下人要是能賺到城里人的錢,不論用了什么方法,都是一種本事。
據(jù)說,他們的小貨車還開到高原上去了,在那里種草莓。水離一百攝氏度還遠著呢就沸騰了,廚子做不熟飯。他們的草莓也只能長到兔子屎那么大,賣不出去,廚子丈夫就把草莓曬成草莓干,裝進貨車里運回來喂雞了。那些雞吃得津津有味,一啄一個準兒。
可是,廚子一點也不嫌棄她的丈夫瞎折騰,他每說一個點子,她就拍手贊成,這個主意好極了。這并不是說她傻,在將她和丈夫賺到的錢怎么合理運用上,她倒是一把好手。
那只雞被放在臺階上,它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從喉嚨里發(fā)出可憐又驚訝的叫聲。廚子已經(jīng)燒好一壺滾燙的水。她收拾妥當,揪干凈雞脖子上的毛,把刀在磨石上蹭了幾下,正準備割斷雞的氣管,她的丈夫大喊一聲:
“我的老天爺!你怎么在院子里殺雞?”大家都明白,他這樣阻止,不是怕雞血弄臟了他們的院子,人家看不見他們家門口有雞血,就不知道他們家吃了雞。門口一直干干凈凈,大家就下結(jié)論說,這家人日子不好過,一年到頭都吃不上次雞。
“說得對說得對。你總是想得很周到?!睆N子突然受到啟發(fā),拎雞朝門外走去。廚子丈夫端著準備裝雞血的瓷碗跟了出去。
接下來就是我們都看到的了,雞拖著火紅的脖子,在廚子家門前的路上憤怒地蹦來蹦去,寫了一個規(guī)規(guī)整整的“日”,最后鉆進麥秸垛里死了。廚子拿著一把鐮刀,廚子丈夫站在旁邊指揮,準備把雞從里面勾出來。她整個身子都鉆進去,只剩一雙灰撲撲的棉鞋在外面。而凝固在瓷碗里的雞血,那會兒已經(jīng)被一只夾著尾巴的黃狗舔了。
估計鎮(zhèn)上的男人多少有點羨慕廚子的丈夫。就像我爸爸,他跟我媽媽吵架的時候就會說:“你學學隔壁!看看人家怎么伺候男人的!”
這時,我媽媽就會生氣地大聲說:“好啊,你也找一個那樣的去!我還不夠疼你嗎?我看要不是有倆蛋墜著,你能飄到天上去!”
據(jù)我媽媽說,她和我爸爸結(jié)婚那天,廚子和她丈夫也結(jié)婚。我們這個通過給小孩兒喝生雞蛋治療扁桃體發(fā)炎的小地方人認為,一天有兩個新娘的時候,誰先進婆婆家的門,誰就會先生育孩子,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但是我媽媽跑掉了腳上的小皮鞋,還是比廚子晚了一步。所以,我媽媽的敵意是有緣由的。
當然,她的得意和傲慢也讓她的尖嗓門吃盡了苦頭。我在廚子家玩的時候,只要聽見她做作地咳嗽并喊我的小名,無論我在干什么,都得抬起屁股走人,不然她有的是辦法折騰我。
鎮(zhèn)上的女人像母雞生蛋一樣生孩子,等我長大了才知道,為什么廚子不行。廚子那時被自己多囊的卵巢搞得很頭痛。一直以來,她強烈地想生一個自己的孩子,但事與愿違,廚子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那些像流星一般火熱的精子一次都沒有撞到卵子上去,起碼在他們看來是這樣。即使遇到過,那也是幾顆還沒有發(fā)育完全的卵子。
你的卵巢簡直就是兩朵蒲公英嘛。大家都說,醫(yī)生是這么診斷的。
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廚子從我家買過一頭母豬。牲畜和主人相反,產(chǎn)仔量過大,小豬的數(shù)量遠遠多于奶頭的數(shù)量。每只小豬都有固定的奶頭喝奶,身材瘦小的,沒有人管它們的話,就只能活活餓死。廚子盯著肉墩墩的小豬,又憂又喜。
聽說,廚子還曾找到一個通神的老頭兒,老頭兒告訴她,你要去山里找狼踩出來的腳印,站在腳印上,虔誠地吃一個紅石榴,就會懷孕。她背在身上的石榴全部爛掉,也沒有碰見狼的腳印。我無神論的媽媽說:“真是可笑!照這樣算,吃兩個石榴,能生對雙棒兒!吃一個石榴一個蘋果,能生對花棒兒呢!哈哈哈!”
廚子很喜歡小孩兒,小孩兒里面尤其喜歡我。有一陣子,我的心算能力飛速提升,是因為廚子讓我給她當“會計”。她的廚房和我的臥室就隔著兩堵墻,她在廚房里干活喜歡唱歌。不過個把鐘頭,飯菜的香味就飄進我的房間里來。那時候,她用她的爐子烤一種我們都沒見過的燒餅,外層酥脆,內(nèi)里香軟。她對端著麥子來交換食物的居民們說,這叫馬蹄燒餅,你們要是有了馬蹄燒餅,就不用天天吃饅頭了。廚子給麥子稱重,我就計算那些麥子能換多少燒餅。每個周末早上十點,她會喊我一起,推著一小車“馬蹄”,讓香噴噴的茴香和白芝麻味飄在街道上。剛開始的時候,她叫我跟著她,大概是要給她壯膽。她慫恿我?guī)退匈u,我不干,她就自己喊,像小偷第一次偷東西:
“賣……馬蹄子燒餅呀!”
她的聲音飄飄搖搖升至半空,呱唧掉下來。我們倆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為她的尷尬和忸怩大笑。圍著鎮(zhèn)子走一個小時,廚子就會去福祿飯店炒菜了。
廚子不止一次講起一個店面。他們從高原回來的路上碰到那個小店,借用老板的車庫寄宿歇息。在店里,老板總是叼著煙卷,毫不留情地殺死一只又一只雞,坐在凳子上給雞拔毛開膛;老板娘在秤前將一包一包新鮮的蔬菜遞到顧客手里,晚上他們就在小圓桌上數(shù)一天賺到的錢。要是他們一天能賺兩百塊,你算算他們一個月能賺多少錢?廚子問我。那可是很大一筆錢啊。我說。我沒告訴我的好鄰居,數(shù)錢這個事情我是不相信的,沒有人會當著外人的面數(shù)錢。
廚子點子多,她模仿我媽媽在我分數(shù)不高的語文試卷上簽字,對付我們難纏的杜老師。聽我媽媽說,廚子和杜老師還打過一架。廚子家有頭豬崽走丟了,在鎮(zhèn)上找尋了好幾天。她聽鄰居說,那頭小豬跑到杜老師家了。廚子到了杜老師家,要看她家的豬欄,杜老師不愿意讓廚子去看豬欄。杜老師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她說話思路清晰,無論什么事情她都能歸結(jié)成兩條。你聽著,第一,我家沒來豬;第二,我不愿意讓你看你就不能看,你要非進去這叫私闖民宅。就這么兩條,杜老師說。我看你心里就是有鬼,沒有你為什么怕我看?廚子質(zhì)問她。在那件事上,不得不承認,廚子還是聰明的,她拿來喂豬勺和小紅桶,當當當敲了幾下,杜老師家的豬欄里就有只豬崽,呼呼叫著拱開鐵門,跑過去聞廚子的褲腳。后來,豬崽被放在小紅桶里被廚子提走了。
除此之外,廚子喜歡和我胡說八道,不把我當小孩兒。我說我家的蜘蛛會跳舞,她說我家的蚊子還會打噴嚏呢。她經(jīng)常把我叫到她家,給我烤熊貓餅干,有時候還給我剪腳指甲、梳辮子。她給我梳頭發(fā)的時候,為了讓頭發(fā)更順滑,會往我頭發(fā)上吐唾沫。我媽覺得那很惡心,所以她不愿意我到廚子家玩,也不愿意吃他們家的馬蹄燒餅。
廚子和她的丈夫一路步行到了花西飯店。
花西飯店在十字路口那里,外面掛著一排紅燈籠,客人只要踏上他們的臺階,就會有個人幫忙開門。鎮(zhèn)上沒有哪個小孩兒能拒絕他們小窗口的麻辣鴨頭和糖炒油栗。它有十個福祿飯店那么大,廁所里還有兩個亮光光的抽水馬桶。
他們就那樣一前一后走出家門。集市還沒有散盡,賣金魚的老太太還在敲著玻璃魚缸招呼生意。廚子丈夫穿了呢子外套,那是一件初冬的衣服,他被凍得有點哆嗦,顯得精神過了頭。他穿過灶糖和山藥的攤位,走出集市,眼鏡被大貨車車廂里成片的橘皮點燃。
但廚子這天并不開心,她緊皺著眉頭,躲過鳴喇叭的汽車,將鞋底的白菜葉和壞掉的柿餅踢開。每當丈夫想出新的賺錢方法時,她都會全力支持,但要出去花錢的時候,她就不那么樂意了。要知道,要不是廚子省吃儉用,他們倆得喝點西北風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在賣掉小貨車的第三天,廚子丈夫翻修了房頂,因為一場龍卷風摔碎了他們房子上的多數(shù)瓦片。廚子站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她正在往墻上釘釘子。釘子的高度要正好,保證耗子和圓圓從上面下面都抓不到,這樣才好把煮好的肉和菜掛在上面,這些東西夠他們吃半個冬天了。他們把車賣給了一個養(yǎng)馬的人,小貨車上碩大的曼陀羅花越來越遠,拐過橋不見了。廚子丈夫?qū)⑿薹宽斒O碌腻X又點了一遍,想到了那個“好主意”。他回來時,臉紅撲撲的。廚子猜測發(fā)生了一些好事情。因為她的丈夫一激動,臉就紅得像一塊臘腸。
“看看這是什么!”廚子丈夫揮著手里的東西。
廚子從凳子上跳下來,把那個小玻璃瓶照著太陽看了幾遍,里面有一半橙黃色的濃稠蜂蜜。當聽丈夫說要去學習養(yǎng)蜂的時候,她高興了好一陣子。但隨之而來的就是擔憂,因為她的丈夫為表誠意,邀請了那個蜂匠去花西飯店吃飯。廚子提到能不能到福祿飯店請客的時候,廚子丈夫的臉陰沉了一會兒。他讓自己的老婆放心,養(yǎng)蜂生意前途一片好,肯定能賺到大把的錢。
再說,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請一頓飯沒什么。我們請他吃得越好,他給我們講得就越仔細,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你也去,咱們四只耳朵豈不是學得更快。廚子丈夫說。
廚子不同意丈夫的意見,因為去吃一頓飯意味著起碼要花掉他們準備過年的錢。但她不敢反對,她看出丈夫多么想去那里吃一頓飯。
路兩邊的花圃里,積雪還沒有融化,灰黃的虎尾草頂著亮晶晶的水珠,蓬松的麻雀起起落落,和一只狼狗爭搶菜市場里扔出來的魚鰾。廚子早上去福祿飯店把第二天要用的肉鹵好,跟老板請好假。廚子丈夫和路邊的人們攀談,告知他們要去花西飯店吃飯去。廚子也應和著丈夫,但她絲毫沒覺得那是一件體面的事。相反,她看上去緊張極了,正在下降的太陽用憂傷的粉紅色將她的臉團團圍住。
花西飯店燈火通明。從省道上開下來的卡車、小汽車停止喘息,蟄伏在暗夜里。一群小孩兒在玩游戲,辨識停在花西飯店的汽車品牌。
菜是廚子點的,蜂匠還沒有到。旁邊位子上坐著杜老師一家,他們住在鎮(zhèn)子南邊,因為賣調(diào)料,身上永遠都散發(fā)著花椒桂皮的味道。杜老師的兒子正焦急地敲著他的空盤子。
“什么風把你們吹來了!”杜老師挑著眉毛說,她對廚子和她丈夫的出現(xiàn)有些驚詫。廚子覺得她這話陰陽怪氣,搞得飯店像他們家開的一樣。
“我們自己走來的!你們一吹吹來四口人,連路費都省了!”廚子回道。
之前,廚子一直巴結(jié)杜老師,多給她一個馬蹄燒餅什么的。她想得長遠,自己要是生了孩子,上學的時候還得靠杜老師照拂。但是從小豬事件后,她有點看不起杜老師了。
這時,蜂匠從門口進來了,他個頭兒矮,抱著大肚子,臉頰紅潤,胡子卷曲地貼在臉上,笑意盈盈。蜂匠先去和杜老師打了招呼,才走向廚子和她的丈夫。他倆趕忙站起來把蜂匠迎到座位上。
“人啊,貴在要有自知之明!”廚子丈夫滿臉不屑地總結(jié)道。毫無意外,他向蜂匠敘述了小豬事件。
“一個女人要是沒了丈夫,她們的花花腸子就用來對付鄰居了。你說是不是?”蜂匠說。廚子丈夫認為終于尋得知己,馬上給蜂匠滿上一杯茶。
蜂匠的養(yǎng)蜂事業(yè)干得很不錯,他的蜜蜂從不好吃懶做。蜂匠還會精打細算,他從各個飯店回收客人喝光的啤酒瓶,再買廉價的塑料軟瓶蓋,用來包裝蜂蜜,銷量不錯。
一盆雞肉被端了上來,盛在一只月白的碗中。廚子丈夫和蜂匠一人一口吃起來,筷子都來不及放下。大家都說花西飯店的雞湯放了大煙殼,所以才那么好吃。這既是一句大膽的猜測,又是一個不懷好意的贊揚。
“這雞肉!我的老天爺,沒把它們供奉給咱們的祖宗嘗嘗,是個罪過。這樣的雞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到的!肉多緊實,你看,是只公雞,這是給老天爺看過大門的公雞吧!”廚子丈夫看上去很開心。
“味道好。這兩個大腰子,月亮似的。你吃嗎?咱們一人一個?這是好東西。來吧,補補咱們的腎,它們成天苦哈哈的。”蜂匠夾起那只雞腎放進嘴里。
接著,蜂匠就開始和廚子丈夫激烈地討論起養(yǎng)蜂的問題。
“有一點,你要把每一只蜜蜂都伺候好,像伺候小情人兒一樣你知道嗎?”蜂匠說。
“那是一定,我把它們弄得舒舒服服?!睆N子丈夫和蜂匠對視一眼,意味深長地大笑起來。廚子端起面前的茶水喝了一口,水太燙,她也堅持咽了下去。
除了養(yǎng)蜂,廚子丈夫還主動和蜂匠談論起桃樹扦插、江南水災、如何保養(yǎng)皮鞋,最后,他們還聊了一些丘陵和風水問題。
廚子丈夫虛心請教的同時,也不小心露出了他黑森森的驕傲和別的什么東西。他讓廚子把香腸和醬牛肉來回在蜂匠面前倒騰,讓她不斷地去添壺里的熱水,再點幾個像樣的菜,讓她給他們親愛的養(yǎng)蜂師傅斟酒……
九點鐘過后,廚子丈夫醉得有些厲害了,他的眼睛越發(fā)近視,把眼鏡拿下來擦了幾遍又戴上,對面的蜂匠就像一尊冒熱氣的大財神。他指著自己的老婆,對自己的財神說:
“你都看到了,我讓她干啥,她就干啥。她很聽我的話。最不讓人滿意的啊……她是個實心母雞,早知道這樣,我也不要她?!狈浣逞b作沒聽見,又夾起一塊黃桃罐頭吃了起來。
廚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雄激素和暗黃的燈光讓她上唇的胡子根根分明,像一排秋天的小樹。她的下巴左右顫抖起來,鼻翼快速翕動。橙紅的水霧托住她沉重的頭。
“看上去她要哭了。兄弟,你要倒霉了?!狈浣尘捉乐炖锏臇|西說。
“是啊,我可能要受罪了?!?/p>
憤怒已經(jīng)爬上了廚子的脖子,她像根竹竿一樣坐得筆直,淚水掉在鋪紅格子布的飯桌上。隨即,她苦澀地笑了,把看熱鬧的蜂匠鬧得摸不著頭腦。
廚子把那雙筷子插進碗里的雞腿上,那兒有一片柳葉大的刀痕。
“看看,這是咱們的鐮刀劃的!這就是我殺的雞,那只瘟雞!咱們吃草莓干長大的雞!”廚子報復性地說。
街上不斷有鞭炮炸響,天空被雪映照得很亮,我們吃了太多祭品的肥胖祖先,在虛幻的樹枝和云層上蹣跚。窗戶里飄出世紀末的憂慮,火爐里的煤將徹夜燃燒。
許多年后,我姨夫——就是那個蜂匠多次把那天的晚飯當個笑話講給我媽媽聽。我姨夫說廚子事先把所有的菜都做好了,交給花西飯店的主廚,那是她的遠房表哥。主廚把菜熱了熱就給他們端上去了,連酒都是她夏天用爛葡萄釀好的。也就是說,廚子請我姨夫吃飯沒想花一分錢。廚子丈夫覺得他的臉面被踩在了腳底下,在飯桌上要和廚子一刀兩斷。
“那個好吃懶做的男人,說起話來,簡直就是破鍋里炒屁?!蔽乙谭蛱е谅牡匕煜掳驼f,“這樣的人是養(yǎng)不好蜂的?!?/p>
那天晚上,我看見了我氣洶洶的姨夫從花西飯店走了。杜老師的兒子跑出來,給我們分栗子,告訴我們里面打起來了,他的媽媽在勸架。接著是廚子的丈夫,他慢悠悠地抽著煙,蹲在那里看我們玩雪,不知道什么時候他起身回家了。
我們一群小孩兒準備夜晚真正到來前,在十字路口的空地上燃放最后一點地老鼠和小金魚煙花。就在那時,我看見了廚子,她手里提著剩菜,站在路邊,喊我名字,朝我招手,她說時候不早了,要順路帶我回去。路上,她自己喃喃自語,那個空心棒槌不會記得撿雞窩里的蛋,他也不會讓圓圓進門睡個暖暖和和的覺……
多年以后,廚子在水庫邊洗衣服的時候掉進水里淹死了。尸體泡水,好幾個男人才把她拖上岸,額頭被淺水的花崗巖割出一道生鐵色的口子。我媽媽也流出傷心的淚水,大家都哭了一場。廚子的丈夫又成了別人的丈夫,依舊沒有孩子。
我回想著,廚子帶我回家,那晚沒有冬天青色的月亮??諝馇宄?,夜色淡淡的,覆蓋整片灰黑色的山地。我們離飯店越來越遠,雪花飄得不多,樹上的紅燈籠發(fā)出清冷的光。狗也睡著了,廚子的大腳把雪踩得咯吱咯吱響。她笨重地呼吸著,然后開始哼唱一首沒頭沒尾的歌。
歌聲向威嚴又恐怖的河灘和密林深處蕩去,仿佛拖著稍縱即逝的臘月一同流走。雞湯的香味躡手躡腳跑出來,在我的空腸子里鉆來鉆去。雪塊從白蠟樹干上簌簌滑落,我就像先知一樣抬頭打量了廚子的背影,她呼出的白色氣體,還沒到頭頂就消失不見了。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