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輝艷,1981年生于廣西灌陽,現居廣西南寧。
閃電
閃電在空中,不斷伸展出枝條
在尖銳的斷裂聲中
最高的那棵香樟樹
成為閃電的一部分
我的父親六歲
攀巖時摔斷手臂
村里的郎中為其接正位
因為拿不出藥費
接好的骨頭,又被一把扯斷
六十歲,?右半身被命運選中
語言和記憶,再也無法
與六歲的自己重逢
閃電一次次收走他的光亮
那是在夏天,我推著父親的輪椅
經過香樟樹下
在它折斷的地方
已新長出枝葉
它們還沒有聽到過滾雷聲
(發(fā)表于《詩刊》2021年第8期)
前進的,后退的
我愛上了黃昏 愛上了在湖邊
兩手空空地行走
心無旁騖 風一樣地走
有時會走到時間的前面去
但那里往往空無一人
這巨大的沉寂使我驚懼地轉身
我原路返回
卻發(fā)現這個舉動比前進更難
那些向前跑著的
和倒退著行走的人
結果有著驚人的相似:
同時抵達湖的轉彎處
同時親近著春天的事物
他們手里捏著的迎春花
像邏輯學里的啞謎
深奧,模棱兩可
前進,同時也在倒退
或者相反,在每一次倒退中向前
離開,并看得清身后的一切
(發(fā)表于《十月》2017年第3期)
木匠
他占有一堆好木料。先是給生活
打制了一扇光鮮的門。那時他很年輕
他走進去,鋸榫頭,打墨線
哐當哐當,又制了一張床
他睡在上面,第一年迎來了他的女人
第二年他的孩子到來。第三年
他打制了吃飯的桌子、椅子、梳妝用的鏡臺
他把它們送給別人。之后
他用幾十年的時間
造了一艘船?!拔乙叱鋈?,這木制的
生活……”他熱淚盈眶,準備出一趟遠門
然而他的雙腿已經僵硬
他抖索著,走到月光下。這次他為自己
制了一副棺材
一年后,他睡在里面
相對他一生制造的無數木具
這是唯一的,專為自己打制
并派上用場的
(發(fā)表于《中國詩歌》?2010年第1期)
在理發(fā)店
一頭黑發(fā)無聲掉在地上
一頭黑發(fā)里有無盡的黑夜
整個中學時代
我的頭發(fā)長長了
媽媽和我去集市
人群中尋找拿剪刀的人
多么貪心的收購販
媽媽的頭發(fā),在咔嚓聲中
剪得只?;囊?/p>
最后被扔進蛇皮袋
換回活命的錢
無聲地,在心里哭著
細心的發(fā)型師
讓我看鏡子里的發(fā)型
哦,我確信,媽媽的頭發(fā)
又長回來了
黑夜覆蓋了手拿剪刀的人
(發(fā)表于《詩刊》2018年第2期上半月刊)
一條路
一條遠離鬧市的路
我每天來回于它所到之處
有時,它延伸到了自然中
那一天,我停在它的盡頭
是什么理由,讓我直視了太陽——
如此灼人的事物
它何其日常,每天升起
又多么遙不可及
當我從光芒中收回視線
望向街頭。棕櫚樹
灰色路面,穿梭的車輛
和每個行人身上
都閃爍著神秘的光圈
那是經過黑洞時轉彎的微光
閃現在人世
太陽快落下時我往回趕路
它仍懸于空中
卻已不再刺眼,變得柔和、親近
而這條路和我的心
在一首不起眼的詩中
亦孤懸于世上一日之久
悲傷的動物
我曾在空曠田野
見過一只悲傷的動物
谷穗和落日,就在它身旁
但它看不見靜止的東西
我曾在一個女人臉上
見過一只悲傷的動物
排著長隊的人群中
被口罩遮住的臉
只露出漆黑的雙眼
在井水的倒影中
我曾見過這悲傷的動物
那是我薄弱的意志,偶然被照亮
在偏僻小路的一棵楊樹干上
一扇書柜的玻璃門里
在一個人的靈魂那兒,我見過它
這些動物,不同地方的
悲傷,在互相辨認
有時它們就快要
認出彼此了
它們在黑夜里
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
路過千金鎮(zhèn)
一座年久失修的馬廄
馬蹄踏出煙塵,當馬兒低下頭來
在斑駁石臼里飲水
發(fā)出風碰撞巖石的回音
許多事物瞬間在聲音里重現了:
塔地桑林、高土墩,鑄銅的人秘密勞作
收工后,從一疊方形孔眼里
浮現出虛無的臉。當他用陶罐溫酒
從印紋里掙脫出的鳥兒,裹著舊日山河
不動聲色的月光。它們可能是一只灰鷺
或者一只黑天鵝,停留在小鎮(zhèn)的濕地
當它們從荻花叢中,帶著故事的回形針
猛然折向天空,想象的馬匹
已無法追趕上空中的翅膀
我所不知道的
一道淺而寬的溝渠
并無危險可言
但我無法跨越它
一口圓而深的水井
我從中打過水
在桶裝的水中看到過自己的臉
而不是從井中
石縫里的酢漿草開花了
再沒有比它更普通的事物了
而我無從知曉
它所經歷的夜晚和風雨
一個人從火車站出來
喧嚷人群中的一個而已
她的行李箱輪子上沾著泥
有我不了解的倦意與回聲
我不知道那個孩子,孤零零地
高懸在夜晚的樹林,在這之前
他是怎樣系好了細細的鞋帶
一則彌漫硝煙的新聞
我不知道那文字背后的土地
那土地上的人群,在哪里進行他們的晚餐
我不知道這世上的許多事
過去,我在何處閑逛
明天,我在何處觀察
她們在不同的路上孤寂地走
驅趕我,等待我
鹽堿地
一個又累又渴的人,歇息在鹽堿地
衣服上沾著勞作后的薄霜
當他在風中站起身來
大海帶著鹽粒,重返他的身體
潔白的灘涂,有的地方寸草不生
有的地方,長滿了綠色的鹽角和堿蓬
充盈、風吹草低的鹽堿地
貧瘠、白茫茫的鹽堿地
每一種都寂靜,永恒
每一種都讓悲傷少一點
不遠處是渤海
在它與黃海的交匯處
渾濁的波浪緊挨著深藍的波浪
只有奔涌,鋪陳
只有無邊
迷宮
黑天鵝被綁縛了翅膀
安靜地浮于湖水
而鴕鳥沉重的翅膀
缺少堅韌的飛羽
一道鐵網限制了它們的奔跑
要如何辨別出口?
繩索和網一樣
制造的迷宮過于巨大
讓我們停在了落葉、果實和苔蘚覆蓋的路上
在平塘江口,運河的起點
客船在沙坪河快速航行,河面
被卷起的浪花,也是圖紙上
運河的一部分。風吹過甲板
盤旋于我們每個人的耳邊,風聲里有舊碼頭
和一個捕撈者的記憶。此刻,他正駕著小船捕魚
夕陽下,他不停地搖櫓
避開了漩渦。只一個瞬間
他和小船留給我們的剪影已遠去
而在一段河道的施工現場
有人向我們講解,一條人工河流
是借助怎樣的力而建成
只有他們清楚,江水會在什么時候
涌入這設計的河道,帶來流動的
另一種生活。而流動,更新著萬物
地上,裝載車輛的車轍
重疊交叉,如一條運河的波紋
你發(fā)現事物總在暗中互相呼應
因為在運河入海處的碼頭
另一些弧形車轍,因年深日久
而印入水泥地面。那是大海延伸的漣漪
就像時間的通感,連接起滄海與桑田的秘密
將一條運河的河床搬進文字
詩中鑄造的船只,在等待時間巨大的水流
是的,我們以這樣的方式
理解運河,在它尚未成型時
在它想象中未來的兩岸,在船只上
汽笛聲從昨天深處回來
再次鳴響于沿途的村莊、碼頭和集市
當它穿過校園,某張課桌上的少年
會抬頭望向窗外。那些從水上遠走的人
還會順著河流的倒影,重新回到這里
也許古老夢想尚未有世俗的經驗
它需要在嶄新的河道中,沉思著
去往大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