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還在流傳的古人文集,漢人的已經(jīng)沒有略存原狀的了,魏的嵇康,所存的集子里還有別人的贈答和論難,晉的阮籍,集里也有伏義的來信,大約都是很古的殘本,由后人重編的。《謝宣城集》雖然只剩了前半部,但有他的同僚一同賦詠的詩。我以為這樣的集子最好,因為一面看作者的文章,一面又可以見他和別人的關(guān)系,他的作品,比之同詠者,高下如何,他為什么要說那些話……現(xiàn)在采取這樣的編法的,據(jù)我所知道,則《獨秀文存》,也附有和所存的“文”相關(guān)的別人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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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多少和社會有些關(guān)系的文字,我以為是都應(yīng)該集印的,其中當然夾雜著許多廢料,所謂“榛楛弗剪”,然而這才是深山大澤?,F(xiàn)在已經(jīng)不像古代,要手抄,要木刻,只要用鉛字一排就夠。雖說排印,糟蹋紙墨自然也還是糟蹋紙墨的,不過只要一想連楊邨人之流的東西也還在排印,那就無論什么都可以閉著眼睛發(fā)出去了。中國人常說“有一利必有一弊”,也就是“有一弊必有一利”:揭起小無恥之旗,固然要引出無恥群,但使謙讓者潑刺起來,卻是一利。
收回了謙讓的人,在實際上也并不少,但又是所謂“愛惜自己”的居多?!皭巯ё约骸碑斎徊⒉皇菈氖虑椋辽?,他不至于無恥,然而有些人往往誤認“裝點”和“遮掩”為“愛惜”。集子里面,有兼收“少作”的,然而偏去修改一下,在孩子的臉上,種上一撮白胡須;也有兼收別人之作的,然而又大加揀選,決不取謾罵誣蔑的文章,以為無價值。其實是這些東西,一樣的和本文都有價值的,即使那力量還不夠引出無恥群,但倘和有價值的本文有關(guān),這就是它在當時的價值。中國的史家是早已明白了這一點的,所以歷史里大抵有循吏傳、隱逸傳,卻也有酷吏傳和佞幸傳,有忠臣傳,也有奸臣傳。因為不如此,便無從知道全般。
而且一任鬼蜮的伎倆隨時消滅,也不能洞曉反鬼蜮者的人和文章。山林隱逸之作不必論,倘使這作者是身在人間,帶些戰(zhàn)斗性的,那么,他在社會上一定有敵對。只是這些敵對決不肯自承,時時撒嬌道:“冤乎枉哉,這是他把我當作假想敵了呀!”可是留心一看,他的確在放暗箭,一經(jīng)指出,這才改為明槍,但又說這是因為被誣為“假想敵”的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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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近來的有些期刊,那無聊,無恥與下流,也是世界上不可多得的物事,然而這又確是現(xiàn)代中國的或一群人的“文學”,現(xiàn)在可以知今,將來可以知古,較大的圖書館,都必須保存的。但記得C君曾經(jīng)告訴我,不但這些,連認真切實的期刊,也保存的很少,大抵只在把外國的雜志,一大本一大本的裝起來:還是生著“貴古而賤今,忽近而圖遠”的老毛病。
(選自《魯迅雜文集》)
◆賞讀感悟
本篇雜文的藝術(shù)魅力和征服力除源自于魯迅淵博的學識和完美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之外,還在于雄厚的邏輯力度所凝成的睿智的美。解讀本篇雜文,人們在獲得美的愉悅之中,會在機鋒四射、幽默詼諧、鞭辟入里的字里行間,見出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