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村里的漢族奶奶

朱建學

奶奶85歲去世

厘不清什么緣故，我的漢族爺爺經(jīng)歷苦難，從四川德昌縣逃難到云南昆明，再帶著奶奶一路輾轉，1930年代落籍到深山野嶺的彝族山村，人生地疏，舉目無親，先后在武定縣發(fā)窩鄉(xiāng)山品村租了彝族龍家、張家4家人的房子居住。

最先來到山品彝村的是我爺爺朱榮誠一個人。他腦子靈活，從擅養(yǎng)黑山羊也愛吃山羊肉的彝村收一些牛羊皮到昆明賣，又從昆明買針、線、舊衣服等小百貨來山品賣。那時山品叫永興鄉(xiāng)，有個小街子，買賣生意就在街上進行。永興鄉(xiāng)楊鄉(xiāng)長看中我爺爺除了會做生意，還會燒瓦起屋蓋房子，是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就專門找了一塊地讓爺爺燒瓦供村民蓋房子。也就從漢族爺爺燒瓦開始，山品彝族人逐漸告別茅草房住上了大瓦房。爺爺在彝族村子里闖出了一條活路，也開啟了彝漢相親相融的佳話。

我的奶奶名叫朱李氏，生于1907年，比爺爺小20歲。奶奶是孤兒，據(jù)說是曲靖人。她很小就被賣給人家做小媳婦，經(jīng)常被打，只好逃跑。后來流浪到昆明幫人洗衣服為生，據(jù)說在富民被爺爺買來做媳婦。大約1932年25歲時與爺爺結婚，當時爺爺已經(jīng)45歲。

爺爺奶奶結婚后在昆明靠做小生意生活了兩年，1934年前后一家人又從昆明搬來山品，帶來一個6個月左右的女孩，也就是父親的姐姐。奶奶從來到山品就再也沒有去過武定，去過昆明，直到奶奶85歲在山品去世。

1945年，我父親8歲時，58歲的爺爺因病去世了。爺爺去世時奶奶38歲，姑媽11歲，父親8歲，嬢嬢5歲。奶奶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堅韌卓絕的奶奶仍然靠做小生意，還有煮酒、養(yǎng)豬補貼家用。

新中國成立后，奶奶一家在土改時分到了大隊前面的兩間地主家的房子，結束了從1934年開始一直在山品租房子住的歷史。

山品現(xiàn)在是武定縣發(fā)窩鄉(xiāng)下轄的一個行政村，地處武定縣中北部，距發(fā)窩鄉(xiāng)政府所在地12公里，距武定縣城55公里。山品村委會下轄大永西、山品、稗子田、哈咩4個自然村，13個村民小組，2022年末總人口386戶1526人。居住有彝族、漢族、傈僳族、苗族四種民族，少數(shù)民族總人口1103人，占總人口的74.7%，少數(shù)民族中彝族居多，山品中隊和上隊全部是彝族黑彝支系。

我奶奶從1934年來到山品以后就一直沒有出過村，在山品村生活了58年。奶奶一直沒有學會講黑彝話，但她全部聽得懂，在村里奶奶講漢話，村民講黑彝話，溝通起來比較流暢。

奶奶沒有想到，他的人生活成了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的一個縮影。

奶奶命運坎坷。先后四年間，她的兩個女兒，我18歲的姑媽和18歲嬢嬢，相繼因病去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這對我奶奶的打擊可想而知。

奶奶85歲去世。我記得奶奶的棺材是請村里的木匠現(xiàn)打的。奶奶和47年前（1945年）去世的爺爺合葬在了一起。據(jù)村子里去打壙井挖墓穴的人回來說，挖到爺爺?shù)墓啄緯r仍然完好無損沒有腐爛。在黃泉，爺爺是否掛念著與他相依為命的奶奶？

在山品放牛背柴疙瘩的奶奶

奶奶留給我永遠抹不去的記憶和印象是，穿著黑粗布寬褲腿自己縫制的衣服，趕著生產(chǎn)隊里的10多頭牛，背著一背松木柴疙瘩，沿著小河邊的公路向村里慢慢走來。

奶奶曾經(jīng)裹過腳，估計是賣給人家做小媳婦的時候裹的。兩只腳的腳趾頭全部被裹了縮進去，腳掌只有普通人的四分之三大。每次背柴疙瘩、背豬草到家奶奶都要脫下鞋子揉半天腳。那時奶奶經(jīng)常穿的是父親給她買的帆布膠底鞋，底比較薄，還不透氣，不大好穿。

父親在外參加工作，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就是母親和奶奶。奶奶人緣好，生產(chǎn)隊就一直安排她放牛，仍然按婦女強勞動力給她記工分。奶奶閑不住，一邊放牛一邊砍一些松木疙瘩背回家。因為松木疙瘩含有大量松油，比較易燃耐燒，還可以當作松把明子做燈點照明。

我記憶當中直到奶奶去世，山品村都還一直沒有通電，主要的照明方式就是點煤油燈和燒松把點松明子。以至于我家僅有的幾張全家福照片，背景都是我家堂屋前廈子上一直堆著的一大堆奶奶背回來老也燒不完的松木疙瘩。

大約是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就是在1977年的夏天，我奶奶放牛出了一次事故。我奶奶放的生產(chǎn)隊的牛跑丟后去偷吃七八公里外田心公社法塊大隊哨子嘎苗族村的莊稼。哨子嘎村苗族村民趁著天黑，打著火把，又吼又叫，把牛趕到山箐里面。有兩頭?；挪粨衤肪?，掉進深箐里摔死了。

生產(chǎn)隊扣了我奶奶半年的工分，還讓我的父親每條牛賠了200元。這次放牛摔死了兩頭牛，賠了400元錢，對奶奶打擊非常大。

1982年2月生產(chǎn)隊實行包產(chǎn)到戶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以后，奶奶不再為生產(chǎn)隊放牛。我家分到的兩頭牛并給生產(chǎn)隊里另外一家放。我經(jīng)常是放暑假的時候，清早跟同村的小伙伴一起到山上去放牛。當時奶奶已經(jīng)75歲，身體還算硬朗，主要做的活計就是去苞谷地里割豬草，煮豬食喂豬，還有煮飯給一家人吃。

每年夏天，奶奶每天都要去苞谷地里割三四背豬草，砍了在院子里曬干，堆到樓上冬天煮了喂豬。奶奶曬的豬飼料比較多，每年我家的過年豬總是村子里最胖最大的。

現(xiàn)在母親跟我說得最多關于我小時候的事是我的手被火燒傷。在我一歲多剛好會爬的時候，也就是1970年的夏天，早上奶奶帶我在家里面煮飯，下雨樓上漏水，奶奶上樓去接漏水，我一個人坐在火塘邊，不知怎么我就把右手伸進了火塘里，導致右手和臉部嚴重燒傷。燒傷后奶奶為了給我止痛，從院子里找來干凈的稀泥巴給我包上！等母親回來時，我疼哭昏死了過去。因為自己把手放到火里燒傷，我就有了個小名叫小憨。

后來父親和母親帶我到武定縣醫(yī)院做了一次手術，從左大腿植皮去補燒傷的右手。手術并不是很成功。一年后上海醫(yī)療隊到祿勸縣醫(yī)院支醫(yī)，父親和母親又帶我到祿勸縣醫(yī)院做了一次手術，從右腿植皮去補。這次手術后我右手勉強可以拿筆，但寫起字來相當吃力，字也寫得相當難看。

可能是因為奶奶認為我的手燒傷是她造成的，所以從小一直對我相當好。奶奶也一直為我是山品第一個考取云南大學的大學生感到驕傲。

奶奶一直生活在物質困乏的年代里，但她總有辦法把一家人的生活過得干凈體面一些。當然這也跟父親在外面工作，多少有點工資收入有關系。比如殺一個很小的過年豬，給公社食品組交一半任務后，除了腌臘肉，奶奶會把骨頭腌成骨頭蘿卜絲蘸，一直可以吃到七八月份。奶奶還會把豬肝拌上花椒、鹽巴和生姜草果面腌菜罐里，一直可以省著吃到四五月份。又比如奶奶會把腌肉水裝在小土罐里，不管蚊蟲叮咬還是摔傷扭傷，把腌肉水拿來一擦就萬事大吉。

奶奶還是村子里的最好的土醫(yī)生，會刮痧捏寒放血。放牛還經(jīng)常挖些草藥回來曬干在家里備用。村里大人小孩有個什么頭疼腦熱拉肚子，都喜歡來找奶奶刮痧拿點中草藥去煮吃，奶奶一生到老分文不收。這讓奶奶積下了很好的人緣和口碑。

雖然整個山品村只有我家一家是漢族，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我奶奶的半個不字，還有我的漢族母親。山品村的人也自奶奶開始把我家當成了山品人。

奶奶一直是我最敬重和最親最愛的。我至今都有一個習慣，失眠的時候我就會想，奶奶從穿著黑粗布寬褲腿自己縫制的衣服，趕著生產(chǎn)隊里的10多條牛，背著一背松木柴疙瘩，沿著小河邊的公路向家里、向我慢慢走來。想著想著，我也就睡著了。

老做噩夢被賊搶的奶奶

新中國成立前，舊社會動蕩混亂，山高路遠的山品村一帶同樣是土匪強盜橫行，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因為做著小生意，又是從外地搬來的，爺爺奶奶一家遭土匪強盜搶劫的次數(shù)就更多，先后經(jīng)歷過10多次被搶劫。最慘的一次是在張家院子里租房子住的時候，父親還小，睡在被子里，被土匪強盜裹起就跑。我的爺爺奶奶一直追了兩三里地，苦苦哀求，土匪強盜最后才留下了我的父親。

從此我的奶奶就落下了一個病根，老是做噩夢被賊搶，被賊攆了滿山跑。奶奶一直只會管土匪強盜叫“賊?！痹谖业挠洃浝?，小時候我一直是跟奶奶睡。奶奶被“賊搶”的故事是我聽得最多的，也是我最同情奶奶苦難人生的一段故事。

我的曾祖父墓志銘上是這樣記錄的：先祖朱公榮誠，四川德昌人也。辛亥入滇經(jīng)商，時逢戰(zhàn)亂，受盡顛沛流離之苦，遂定居武定發(fā)窩山品，務農(nóng)經(jīng)商，養(yǎng)家糊口，舉步維艱。娶妻李氏，有一子二女。發(fā)奮供書，余父新中國成立后始得參加工作，撫養(yǎng)子女成家立業(yè)。悲乎！往事不堪回首。欣逢盛世，感激涕零。故勒石為銘，以告后輩兒孫，克勤克儉，誠信為人，不可忘哉！

欣逢盛世，感激涕零的是，漢族朱家早已和山品彝族融合為命運共同體，不再有奶奶被賊搶的噩夢，與全國一道進入了小康社會，又朝著鄉(xiāng)村振興的征程踔厲前行。

責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