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人瑞
黑子玉這次是在長樂街蘆箭河打牌昏天黑地打了三天三夜,把身上準備還貸款的五萬元輸個罄空,把腦殼打成了一桶糨糊。他在棋牌室躺椅上沉沉睡去。
黑子玉腦子里好像有一個人跟他說,羅大牛欠你五萬塊錢何不追討回來?黑子玉恍恍惚惚記得是有這么一回事,卻記不清楚羅大牛是個什么樣子了。管他呢,先進城去,討錢要緊。黑子玉就來潭州尋找羅大牛。
黑子玉好像朦朦朧朧問過其他人,有人說長樂街是好像有個羅大牛,羅大牛去潭州販甜酒有好些年了,至今音訊全無。有人說,你黑子玉不提起羅大牛,羅大??鞆拈L樂街人的記憶里消失了。這些人擠眉弄眼的神色,該不是跟黑子玉對水作壩鬧著玩吧。黑子玉摸摸后腦殼,難道這是自己的一種臆想?
黑子玉輕飄飄走出蘆箭河坳背嶺那間棋牌室,天開始斷黑。他茫然不知所措,腦殼里一片空白。他抬起頭,看見深不可測的天空黑得像一潭烏泥,烏泥里頓時飛出無數(shù)只大鳥向他猛啄。他感到一陣眩暈之后腦子里閃出一個堅定念頭,必須要去潭州尋找羅大牛。黑子玉在黑暗里看見了一輛運豬去廣東的貨車停在馬路邊,他知道貨車去廣東要路過潭州。貨車馬達響了,黑子玉毫不猶豫躥上貨車頂棚,癩蛤蟆一樣貼在那里。貨車全身顫抖兩下,叫聲呱呱,射出的燈光割開夜色,如漿般劃退兩邊楊樹,向前搖晃。
貨車嘆氣般拉住剎車,停在一個叫水渡河的地方洗車。
黑子玉迷迷糊糊趴在貨車頂棚上發(fā)現(xiàn)貨車洗完車準備掉頭,只得悄悄從貨車頂棚上溜下來,徒步走到潭州去。
黑子玉遠遠看見潭州燈火,大約已是凌晨兩點。他感覺了饑餓,腿軟了一下,深夜里的馬路在眼睛里起起伏伏飄蕩成一截空袖子。
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毛毛細雨。黑子玉全身發(fā)噤,饑餓感越來越強烈。
前面,出現(xiàn)兩塊圓形亮光。那圓形亮光,好像看透了黑子玉的心思,似乎在冷笑他。他朝圓形亮光狠狠地瞪了兩眼,向前快走。
黑子玉走近亮光才知道那是兩扇玻璃門。門上貼著:四海餐館。他把臉貼在玻璃門上,心里謀劃一個砸玻璃的動作。
在這個深夜,這個飯店也許早就做好了防范準備,黑子玉仿佛看見自己一個血淋淋的腦袋。
黑子玉破門而入的念頭,閃一下,又消失了。
黑子玉看見餐館外面有塊皺巴巴的油布墊子鋪在地上,旁邊樟樹上還掛著一只風箏呼啦啦啦地響。饑餓和疲倦如狂風暴雨般襲來,他雙腿一軟,躺在四海餐館門外那塊油布墊子上。
黑子玉從四海餐館外面的油布墊子上醒來的時候,天上幾顆星星,像磨光的鵝卵石朝他閃爍。他瞇了瞇眼睛,腦子才完全清醒過來。這時,天邊開始出現(xiàn)蛋青色,慢慢抹上一線灰白,跟發(fā)際一樣。草叢里,一只蟋蟀,歌聲嘹亮,宣告蟄伏在黑夜里的細雨已經(jīng)結(jié)束。
天空失血一夜之后,開始恢復元氣。天色由青而白,漸次洇紅。
黑子玉一骨碌從油布墊子上站起來,往四下張望,幸好這里沒人看見他這個狼狽相。他在馬路上急走一陣,緩下步子,踢腿,彎腰,伸臂,擴胸,深呼吸。
黑子玉走進一條細巷子。這是一條叫北站路的細巷子。黑子玉站在巷口停了停,心想在這里碰見羅大牛多好。
這條細巷子路面坎坎坷坷疙疙瘩瘩,也跟長樂街細巷子毫無二致。黑子玉恍恍惚惚滑入了長樂街的巷子。
黑子玉在潭州北站路細巷子里走來走去。
一個磨刀老人在巷子里吆喝。
黑子玉走到細巷子盡頭,看見周圍房屋拆得七零八落,地下挖出的土,墨黑墨黑。一棵苦楝子樹影里,仿佛有人喊,賣甜酒,賣細缽子甜酒!聲音似有若無。
這樣尋找不是個辦法。黑子玉打電話回長樂街問有誰知道羅大牛都在潭州什么地方待過?有什么電話可以聯(lián)系?回答的大多把地址和電話說得似是而非。黑子玉嗯嗯啊啊把那些似是而非的地址和號碼用筆記錄下來,說聲再見,就按照剛才記在紙上的號碼一個一個撥打。電話里不是說打錯了,就是咒你有病吧,還有的干脆無人接聽。終于,有一臺電話座機里說,我是羅大牛,你找我有什么事?黑子玉說,我是黑子玉。電話里聲音遲疑了一下,馬上熱情起來,一副潭州腔調(diào),說,您在哪里?黑子玉看了一眼那座高層建筑上幾個大字,說,我先去銀苑茶館,你立馬趕來。黑子玉放下電話,自言自語,這羅大牛打起潭州腔調(diào),不講長樂家鄉(xiāng)話了。
黑子玉在銀苑茶館等羅大牛,看見茶館墻上一面鐘,有細米篩子那么大。父親那把掛在長樂街甜酒作坊墻上的米篩,就跟這面鐘一樣,油光發(fā)亮。黑子玉坐在茶館里,米篩的影子在腦子里晃來晃去。那米篩是黑家甜酒作坊祖?zhèn)鞯膶毼?。他記得父親每次從墻上小心取下米篩,要用手仔細撫摸幾遍。撫摸篩子是父親一個習慣。父親跟黑子玉說過,每當從墻上取下米篩,祖父的那根棍子就在眼前晃動。父親跟他說,額上獲得祖父劈頭一棍是在六十多年前的一個午后。祖父喊篩米,父親從竹鋪上坐起來,打一串呵欠,擦擦眼睛,從墻上取下米篩,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潛伏在墻上的一顆釘子將米篩掛了一下。父親篩完米,祖父看了看,發(fā)現(xiàn)米中有一粒谷,眉頭一皺,眼睛射出一道精光,額角青筋暴突兩下,順手操起棍子劈在父親額頭上,祖父罵父親,黑家甜酒,如何摻得一粒谷?父親說話的聲音忽然沉下來,仿佛這一生都沒有逃出祖父幢幢棍影。
茶館的鐘響了一下。黑子玉朝門外看了看,羅大牛還沒有來。黑子玉眼睛努力盯住茶杯,低頭看茶葉在杯子里舒展升騰。這時門外進來兩個人,喊黑科長黑科長。黑子玉眼睛還落在茶杯里沒有抬頭,說,什么黑科長黑科長,喊黑書記還差不多。我在蘆箭河打牌輸?shù)貌灰鄻泛?。來人狐疑一陣,試探地問,您是八哥介紹的賀慈玉賀科長?黑子玉從茶杯里抬起頭來,滿口長樂話問道,你是羅大牛?來人說,我是羅大牛。黑子玉說,你是四維羅?來人說,是啊。黑子玉說,你是大細的大,牛的牛?來人用標準的潭州話回答,是啊是啊。您是?黑子玉從他們進門直呼科長就開始疑惑,這下明白過來,錯了錯了,這個羅大牛不是長樂街的羅大牛,打破沙鍋問到底也肯定不是長樂街的羅大牛。黑子玉趕忙說,我是長樂街的黑子玉,也就是你們平常說黑顏色的黑。我們長樂街喊姓氏上的黑,跟祝賀的賀一個讀音。來人哦了一聲,說,我以為是造漆廠的賀子玉賀科長哩。來人對黑子玉笑了笑,說,那對不起噢,是我搞錯了。
黑子玉從銀苑茶館出來,琢磨長樂街羅大牛有可能落腳之地。
羅大牛也許就在潭州偏僻的細巷子里掛著長樂招牌販甜酒。
黑子玉再次返回北站路細巷子,已經(jīng)是傍晚。這時,有兩條影子從墻角里閃出來,攔在路中間。
黑子玉趕快縮身,背靠墻壁,防止腹背受敵。
黑子玉默念武術(shù)招式提氣壯膽。長樂街嫩伢細崽,平常都學過幾招防身保命功夫。黑子玉抽出腰間皮帶,纏在手掌上。他雙肩一沉,落沉右腳,左腳撕步后退,扎一個丁字步,自己給自己打氣。如果對方膽敢來犯,應招則歇步上架,來一個仙人迎盤,出招則左右虛實相生,以皮帶作鞭子。左來,一個滴水揚花。逢中,一個老牛犁田。右來,一個魁星點斗。左中右,招招狠辣。
黑暗中一個影子說道,哥哥,借點錢用。
黑子玉聽這口氣,心里有了底。他暗自思忖,這也是兩個背時鬼。老子輸?shù)檬€光身子,來潭州還沒有吃餐飽飯。
黑子玉聲音低沉地說,沒吃錯藥么?
影子里一個聲音兇狠地說,你怎么這樣說話!
黑子玉手握皮帶,故作鎮(zhèn)靜。黑子玉敢如此說話,除了虛張聲勢,他聽說長樂街蔡疤子在潭州搞建筑打架有蠻大的名氣,今天要看看蔡疤子的名氣在潭州到底是真是假。
黑子玉朗聲說道,兄弟,城里東南西北,哪個不給我老弟蔡疤子面子?
兩條黑影迅速從巷子中間移開了。蔡疤子這名字果真有用。
一個影子說,既然是蔡哥的兄弟,那就大水沖了龍王廟,小弟多有得罪。
兩條影子一閃,從北站路細巷子里消失了。
黑子玉手上浸出好多汗。他擦擦手,把皮帶系上。
黑子玉此時雖然松了一口氣,但他站在潭州北站路細巷子里卻茫然四顧。
黑子玉在走投無路的傍晚,北站路君悅賓館老板季布鈴聽見黑子玉說是蔡疤子的兄弟就誤打誤撞收留了他。
當時黑子玉在北站路細巷子里麻起膽子虛張聲勢嚇走攔路打劫的兩條黑影后,心里空虛而彷徨,孤獨地身處黑暗寂靜之中。他既害怕,又困倦,疲憊中只覺得兩眼蒙眬。他擦了一下蒙在眼里的眼屎,看見前面細巷子有一盞燈,那里有一只手,朝他招了招。那是君悅賓館女老板季布鈴向他招手。黑子玉就走進君悅賓館,問,老板,你找我有事?黑子玉掃視了一下賓館環(huán)境,賓館大約三層,每層三間房,樓梯向下,還有一層地下室。季布鈴說,你是蔡老大的兄弟?黑子玉沉默不語,沒有立即應聲回答,當時他心里猶猶豫豫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季布鈴見黑子玉悶不作聲,越發(fā)相信黑子玉是蔡疤子的人。季布鈴說,你莫不承認,剛才發(fā)生在細巷子里的事你以為沒有人看見?你們說的話,以為都被風吹走了?黑子玉此時心里已經(jīng)清楚季布鈴是把他當作了蔡疤子的同伙,但他一時又尋不出解釋的由頭,季布鈴見他不開口說話,還以為他是故意賣關(guān)子。季布鈴賭咒發(fā)誓地說,有事請你幫個忙也不肯么?黑子玉只得試探地問季布鈴有什么事嗎?季布鈴說,沒有別的意思,開個店子不容易,在這里想借借蔡老大的名聲,求個安靜營生。黑子玉這才放下心來,他說,那是小事一樁。季布鈴說,這就是的了,進來喝口水吧,不嫌棄就在這里歇歇腳。黑子玉心里一喜,連忙趁勢說正在這一帶奉蔡老大之命尋找一個人,可以在你店子里住幾天么,只是你切莫聲張噢。黑子玉裝作要去柜臺交錢,季布鈴把手一揮,說,蔡老大的兄弟,包吃包住。
黑子玉來潭州遇到了單純輕信的季布鈴。他雖然在季布鈴這里小心翼翼騙吃騙住,可心里時常像有貓爪子抓,不曉得哪天會穿幫。
黑子玉每天晚上從君悅賓館季布鈴那里按時匆匆出門,裝模作樣到處尋人。其實更多時候是獨自一個人滿街游蕩練習講潭州話。黑子玉感覺學習潭州話,比餓肚子找飯吃還要緊迫。在潭州,別人一聽他那長樂口音,眼睛里就充滿懷疑,眼光猶如黑夜里射出兩道手電光,雪亮;那眼神,狠狠地盯住你,就像對待一條到處流竄的喪家犬。他們逼視你,直至你委頓退縮,才肯將目光收回。黑子玉在潭州游蕩幾天,終于抓住潭州日常用語幾個關(guān)鍵詞。他試著用潭州話與人搭訕,別人果然不再把他看作流竄犯。他每天晚上出來游蕩,就用潭州口音自己跟自己說話。
有一天深夜黑子玉自話自說從河西返回,在湘江北大橋欄桿旁邊,看見一個人側(cè)彎著身子,暈躺在地下,嘴里啊喲啊喲,然后,又哼哼唧唧,像豬崽子一樣呻吟。他走攏去一看,那人臉上被劃了刀子印,血流在臉上,宛如爬出幾條蚯蚓。他貓腰背起那人就往診所走。醫(yī)生見他背著一個血人沖進來,嚇了一跳。醫(yī)生沒有多問,迅速清創(chuàng)縫合。那人清醒過來,知道黑子玉是救命恩人。那人說,感謝你救了我。黑子玉一笑。那人掏出錢,要黑子玉幫忙去交診療費。黑子玉辦完手續(xù),把那人扶出診所,輕聲問那人為什么事挨刀?那人說,莫講起,一點小事,羅蠻子一伙無事生非。
黑子玉不好多問,那種江湖事,不知道為好。黑子玉轉(zhuǎn)念一想,羅蠻子會不會是羅大牛呢?
黑子玉不想放過這個打探機會,他怯怯地問那人,你說的羅蠻子,是不是會做甜酒的那個?
那人警惕地看了黑子玉一眼,說道,你怎么知道北站路羅蠻子曾經(jīng)是做甜酒的?
黑子玉聽了心中一喜,如果真有個羅蠻子在北站路做甜酒,十有八九就是長樂街的羅大牛。但聽那人說話的口氣,似乎與羅蠻子不對路。在沒有弄清那人與羅蠻子是什么關(guān)系之前,自己不能貿(mào)然和羅蠻子扯上關(guān)系,以免那人猜忌自己是羅蠻子一伙的,到時候進退兩難。再說,同名同姓干同一行的多著呢。
黑子玉心想還是謹慎為好。故而說話生怕冒出長樂話口音,寧愿結(jié)結(jié)巴巴用潭州話回答。
黑子玉打定投石問路的主意,試探地說,我聽說羅蠻子在北站路口碑不好。
那人聽黑子玉這樣說,才似乎收起疑心。
那人說,那是什么年月的事。
那人仿佛走神,停頓片刻,說,你幫我攔輛出租車。那人拿出一沓錢,放在黑子玉手上。黑子玉雙手推辭,那人執(zhí)意要給,正相持不下,前面一輛出租車跟鯽魚一樣滑過來,黑子玉趕忙招手喊停車。那人把錢塞進黑子玉口袋,拍拍黑子玉肩膀,矮身鉆進了出租車。
黑子玉在季布鈴面前,不是扯謊,就是說大話,生怕露出馬腳。黑子玉那天深夜從河西路過湘江北大橋誤打誤撞救人回來,手里捏著那人給的一沓錢,說要請季布鈴去九重天吃大餐。黑子玉自己把這大話說出口立馬就后悔了。之后杳無音信,黑子玉有意無意把自己說的話丟到爪哇國去了。誰知季布鈴將黑子玉許諾去九重天吃飯的事聽入了耳。
有一天季布鈴問黑子玉,你說要請我去九重天吃飯,到底什么時候去?
黑子玉故意推辭說自己很忙,反而說季布鈴你莫跟催債一樣。
季布鈴說,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提出來要去。
話說到這個份上,黑子玉不好再打推辭。
黑子玉忽然裝作好像想起了什么,撒謊道,好好好,我?guī)闳?。今天正好蔡老大安排我在九重天那里單獨有個應酬,咱們一起去。
九重天坐落在荷花大道。黑子玉和季布鈴走到九重天門口,深色玻璃門自動打開,側(cè)邊站兩個侍應生,點頭哈腰。黑子玉牽著季布鈴踏入九重天大廳,感覺綿軟,虛空,如同在夢中行走。幽暗的大廳里,一束圓形燈光打在流水瀲滟的舞臺上,罩住了一位手撫鋼琴肩披長發(fā)的姑娘。長發(fā)姑娘手指間流淌的《海邊的阿狄麗娜》如潮似水。
他們來到一個叫稻香村的包廂。黑子玉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跟季布鈴說,我就喜歡稻香村的名字。
服務員問,點菜么?
黑子玉說,等客人來了再點,我們先喝茶。
服務員泡來兩杯綠茶放在茶幾上,說,你們有什么需要,請按鈴。
黑子玉說,好吧,你去忙,我們有事喊你。
黑子玉喝了幾口茶,放下茶杯對季布鈴說,我到大門口那里去等客人。
黑子玉起身出去,輕輕掩上門。季布鈴坐在稻香村包廂里無聊地看電視。
黑子玉在外面磨蹭一陣,進來對季布鈴說,客人今天有急事,來不了,我們回去吃飯吧。黑子玉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此時的季布鈴沒有發(fā)現(xiàn)黑子玉帶她來九重天,只是虛晃一槍。
黑子玉和季布鈴從九重天出來,街兩邊霓虹燈像火把一樣閃動,滿街人群和汽車匯集成河流。他們?nèi)缤瑑蓷l小魚游進河里,迅速被喧囂淹沒。
黑子玉和季布鈴回到君悅賓館吃蛋炒飯。吃完飯,黑子玉把嘴巴一抹,說,我晚上還有好多事,要晚點回。黑子玉不等季布鈴回答,就風風火火走出門去。
黑子玉為了不讓季布鈴識破,每天晚上,他跟條野狗一樣,在潭州大街小巷亂竄。
有時候,黑子玉在外面轉(zhuǎn)一圈就溜進君悅賓館,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兩點鐘。
有一次,黑子玉睡到下午兩點起床,瞅了瞅季布鈴房門,估計午睡應該差不多了。黑子玉咚咚咚敲門。季布鈴打開房門,云鬢散亂,睡態(tài)迷離。黑子玉心里動了一下,又忽然記起了那天半夜三更從河西路過湘江北大橋那人跟他說起羅蠻子的事。黑子玉把準備踏進門檻的腳收回,站在門口對季布鈴說,你出來,我問你一件事。
季布鈴收拾出來,笑了笑,問有什么事。
黑子玉說,這里有甜酒鋪子么?
季布鈴想了想,說,原先有一家,聽說跑人了。后來間或有一個聾爹挑擔賣小缽子甜酒。只是也好久沒有聽見聾爹的叫賣聲了。怎么,你想吃甜酒?
黑子玉說,想是想吃,哪有長樂甜酒好啊。
季布鈴噗嗤一笑說道,你還真莫提起那件事,聽別人說,那關(guān)店跑人的,掛的就是長樂甜酒招牌。
黑子玉說,真的?
季布鈴說,騙你干什么。
黑子玉說,那我在這里走來走去怎么沒有看見呢?
季布鈴說,那店子在彎頭角垴,根本不打眼。
黑子玉說,你帶我去看看。
季布鈴關(guān)上房門,和黑子玉走出君悅賓館。他們走到北站路細巷子盡頭,拐過巷角,側(cè)身又走過一條十來米巷子,來到一條麻石街。
麻石街這里有一口老井。井邊一棵苦楝樹落盡了葉子,枝椏上稀稀落落吊幾串黃色苦楝子??嚅瑯淦ぐ椓殉珊谏[屑,樣子猶如戰(zhàn)敗的蒼龍。
他們在一排蜂巢一樣的房子墻上,看見一塊斑駁斜掛的招牌,上面隱隱還有“甜酒”字樣。黑子玉推了一下門,門居然沒鎖。
他們走進去,一股酸臭撲鼻而來。靠墻一排瓦壇子,長滿了綠霉。房中間擺了五六口大小不一的水缸,籃盤篩子木架東倒西歪,地上邋里邋遢不敢踩腳。
季布鈴說,這一屋子霉甜酒賣不出去,不跑才怪。
黑子玉和季布鈴掩鼻嘆息之際,一個老頭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攔在門口,做出惡煞兇神樣子,不問青紅皂白地說,看什么看?你們是租房人一伙的么。
黑子玉和季布鈴看見老頭子胸脯劇烈起伏的模樣,曉得來者不善,想拔腳往外走,老頭子把一只腳踏在門檻上不準他們出門。黑子玉說,在這里看看又犯了哪門子法?
老頭子上前揪住黑子玉不松手,要黑子玉交了房租才能走人。老頭子咬牙切齒說自己悄悄聽了好久,發(fā)現(xiàn)黑子玉說話的口音就跟那個逃跑的租房人一樣。
黑子玉愣了一下,心里發(fā)虛,支支吾吾不敢應承。
老頭子見黑子玉似在支吾猶疑,堵在門外不依不饒。老頭子說,你們這伙人,可惡可惡,不但房租不交,一屋子霉爛東西也不收拾,別人也不敢來租,請人清理這些霉爛東西也不曉得要費多少錢。老頭子作出不會善罷甘休的架勢。
還是季布鈴迅速反應過來,季布鈴說,可憐的老爹爹,在前頭巷子開君悅賓館的就是我,一個熟人拜托打聽附近有合適門面租么,我們路過這里看見沒鎖門,就進來看看,根本不曉得你老人家講的是一回什么事情。同一條街坊,哪個敢訛詐不成?季布鈴的口吻不容欺負。
老頭子仔細看了看季布鈴,確實面熟,猶豫一陣,心有不甘,又上下打量黑子玉一番,黑子玉立即用標準的潭州話向老頭子解釋,老頭子猶疑半天才極不情愿地讓開身子放行。
季布鈴和黑子玉往回走。季布鈴說,差點惹上是非,快走。
黑子玉說,那是那是。
黑子玉走在后面,看見季布鈴擺動雙臀,忽然想起逝去的母親,母親是長樂街一個著名的產(chǎn)科醫(yī)生。他想,如果母親在世,肯定會喜歡這個骨盆寬大的女人。
他們回到君悅賓館。黑子玉打了一陣肚官司,想起這幾天裝模作樣的生活,身上好像結(jié)了一層痂殼。單純誠篤的季布鈴像一面鏡子,面對她,黑子玉心虛得越來越無處遁形,心中愧疚越來越重。他決定向季布鈴投降,向單純天真投降。他摸了摸身上的錢,想想這吃白食也不是一件輕松活兒。他對季布鈴說,我住在這里,交兩百塊錢一天要得么?季布鈴說,你怎么了,不相信我講的話?我說話算數(shù)。黑子玉還是掏出錢來,季布鈴手一揚,說,我曉得你們不在乎錢,也不缺這幾個錢。你不想罩住我這個店子?
黑子玉說,不是那么一回事。
黑子玉心里想對季布鈴講清楚根本沒有蔡疤子要他來秘密尋找欠債人那回事,他也根本就不認識什么蔡疤子,只是聽說過蔡疤子惡旳名聲。可黑子玉現(xiàn)在真不好意思也沒有勇氣開口向季布鈴說明這一切。
季布鈴此時反倒說,算我求你,行么?
黑子玉欲言又止,只好岔開話題說,我請你吃飯。
季布鈴說,下次吧。
黑子玉說,我想喝酒,你不陪我么?季布鈴這才同意。
兩人尋一個餐館,點上牛肉、豆腐香干、脆骨、花生米。
黑子玉問,喝白酒還是喝啤酒?
季布鈴說,啤酒脹肚子,干脆喝白酒,每人來瓶三兩三。只是事先講定,每人只喝一瓶。黑子玉趕緊附和說,好的好的。
兩人各自打開白酒,倒進杯子,舉杯,碰,來,每人喝一指。
酒在血液里慢慢燃燒。誰知一瓶喝完,每人又再來一瓶,根本不記得只喝一瓶的約定。
他們很少動筷子,頻頻碰杯,倆人漸漸不勝酒力。
季布鈴忽然站起身來,把酒朝黑子玉臉上一潑,放聲大哭起來。季布鈴一邊哭一邊訴,你一只腳踏在門檻上,不進又不出。你是嫌棄還是怕?lián)鷵迂撠熑??我一個人支撐容易嗎?在人前我打腫臉充胖子。你說,你說,你說我容易嗎?
季布鈴嗚嗚嗚地大放悲聲。這令黑子玉有些措手不及。但,黑子玉也有些醉了,他一直不解季布鈴為何獨自一人在潭州。他又哪敢細問。
此時,黑子玉也搖搖晃晃站起來,酒壯人膽,心里覺得不吐不快。他把酒杯一頓,忍不住就把自己如何來潭州一五一十全都吐露給季布鈴聽。
黑子玉淚眼婆娑,連聲向季布鈴傾吐了一切,好像揭去纏在心頭的一塊紗布,輕松了許多。然后黑子玉與季布鈴抱頭痛哭。黑子玉哭道,我來到這里,好像來到一條船上,眩暈,搖晃,感覺沒有白天黑夜漂流在海上,腦子里只有棉絮一樣的鷗鳥紛飛。
黑子玉和季布鈴相向而泣,肩膀抽動不止。
黑子玉感覺胃里作涌,腰一彎,哇地嘔吐。季布鈴也受到感染,酒從嘴里噴射而出。
季布鈴用水漱口后,感到輕松了許多,躬身撫摸蹲在地下的黑子玉,說,你真的裝得比我還苦么?
黑子玉說,你以為我想裝模作樣?
黑子玉蹲在地下還在干嘔,打嗝,額頭上布滿汗珠子。
季布鈴搖搖頭,端來一杯開水,對黑子玉說,喝口水,我們走吧。
黑子玉在季布鈴房里醒來,看見窗外一棵桂花樹在曙色里慢慢清晰起來。黑子玉搖醒季布鈴,說,我原先說帶你去九重天吃飯,那是哄騙你。我今天真的帶你去。季布鈴笑了笑,說,你曉得九重天東西有好貴么?有必要嗎?黑子玉想了想說,那我請你去坡子街吃臭豆腐?季布鈴說,這話還靠譜。
黑子玉和季布鈴起床收拾出門。他們從北站路到小吳門、松桂園、硯瓦池、上大垅、動物園、德雅路、清水塘轉(zhuǎn)一圈。一車搭到河西,再轉(zhuǎn)到南門口。他們隔好遠看見火車站鐘樓上的火炬,如同一只巨大的紅色辣椒。鐘樓上那面大鐘,指針跟剪刀一樣,咔嚓咔嚓,把時間一節(jié)一節(jié)剪下,往地下?lián)ァ?/p>
坡子街在南門口。那里火宮殿臭豆腐臭出了名。整個坡子街是個香辣烹飪場。黑子玉和季布鈴到火宮殿去,走到半途,聽到一間包子鋪里呵嗬喧天。他們好奇地停下探看,只見包子鋪一伙人將一個人趕出來,被趕出來的人雖不說衣著光鮮,但也算整潔,手里還拿著人造革提包,一看就知道是一只老早被淘汰的舊貨,這一身不合時宜的打扮,多半是演一個性情偏執(zhí)而懷舊的人,這是街頭劇嗎?黑子玉他們以為是包子鋪搞什么把戲制造噱頭吸引路人。但,黑子玉忍不住還是好奇地上前問是怎么一回事?一個手拿雞毛撣子的人說,這是一個瘋子,隔三岔五到店子來吆喝賣甜酒,趕走一回,又來一回。黑子玉仔細又疑惑地看看,這是羅大牛么?雖然這人又黑又瘦脫了原形,但黑子玉還是從眼神從外貌輪廓看出他跟自己在長樂街蘆箭河棋牌室躺椅上夢見的人相像。
黑子玉猜測著問道,羅大牛,你怎么是這個樣子?
誰是羅大牛?
哪你是誰?
我是我。
你還記得長樂街么?
什么長樂?不知我八百年前去快活過么?
你有好多歲?
老子兩千歲。滾開。
這人不承認自己是羅大牛,他離開坡子街,急急向河邊走去。
黑子玉和季布鈴趕緊尾隨其后來到河邊一片樹林子里,看見一頂帳篷結(jié)在樹上,地上有紙殼子做的兩輛汽車,跟卡通玩具一樣。紙殼子汽車頂上還搭了一塊油布。
黑子玉不甘心地問道,你不記得我黑子玉了?
鬼子玉,猴子玉,莫到這里來打主意。
黑子玉腦殼里響起了一串長樂街口音,這人嚅動的口里,說出的分明就是長樂街方言。
黑子玉對季布鈴說,我要立馬把他帶回長樂街去。
季布鈴說,那當然。
黑子玉說,我們現(xiàn)在趕快回北站路收拾東西。
當黑子玉和季布鈴風風火火從北站路再趕到南門口河邊樹林子里時,發(fā)現(xiàn)什么人都沒有,帳篷和紙殼子做的汽車都不見了。
黑子玉和季布鈴到河邊向幾個打太極拳的人打聽,都說不知道。
黑子玉腦殼蒙了。自己急忙急促來潭州尋找羅大牛,到底有沒有羅大牛這個人呢?
黑子玉拍拍自己的腦袋,好像剛剛醒過來似的。
難道這只是自己打牌疲勞之后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黑子玉在蘆箭河棋牌室一覺醒來,夢里羅大牛的影子,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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