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人說“夢”

張曉凡 隋隨

歷史人物張岱，一個對大千世界無所不好的人。

他祖上四代為官，家世顯赫。曾經(jīng)，很多人稱他為精于吃喝玩樂的紈绔子弟。在《自為墓志銘》中他這樣寫：“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總之，所有與繁華、熱鬧有關的東西，他都喜歡。

但打擊隨之襲來，明朝國滅，動蕩中，他“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曾經(jīng)產(chǎn)業(yè)遍布紹興，后來淪為身無寸土的流民，他卻以書寫的方式，確立了自己人生的終極價值。它的小品文妙趣橫生，有喧囂的市井生活，有活色生香的傳奇人物，最多的，還是記憶中繁華靡麗的江南。

從“一事無成”的張宗子，到明清第一散文大家，有人這樣形容：哪里人聲鼎沸、鑼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張岱；曲終人散，風冷月殘，有人吹出一縷悲簫，那聽客中肯定有張岱。

人物卡片一： ?領略萬物妙趣

有一顆貞靜之心，方能領略萬物之妙趣，從而對四季景色生發(fā)出濃濃興致。張岱常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彼约罕阌斜姸囫焙?，書畫、蹴鞠、鼓鈸、戲曲等無一不好。他傾向于與性情獨特之人打交道，如藝人、匠人、閑僧等。與之交往者不一定是高官顯貴，通常是深情率真的奇人異士。

他會品茶，只喝一口，便可知茶的產(chǎn)地、水的來源，以及是春茶還是秋茶，均可辨認出來；他對茶器也頗有研究，能夠在沒有鐫刻作者印章的情況下，自信地說出茶器的作者是誰。

他還有政治遠見，關心民生疾苦。他曾呈《疏通市河呈子》一文給紹興知府，以期望疏通城市河道。他曾自己出資請縣令發(fā)檄文，征召千人平整臥龍山下的池塘、水道，整治后舟船暢通無阻。

他把自己年輕時游山玩水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編纂成冊，就有了《陶庵夢憶》。里面記錄的不是高官權貴、紙醉金迷，而是一群熱愛生活的人，和他們樸素的日常。比如紹興有位愛花的金乳生，此人體弱多病，但愛花成癖。每天早晨起來，不梳頭、不洗漱，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墻角花下，捉蟲捉蟻，日夜呵護。冰雪龜裂他的手，日頭曬傷他的臉，他也不管不顧。他照管下的花木，株株繁茂，不論春夏秋冬，四時生花。

張岱其人，便和這位金乳生有頗多相同之處。因為有了諸多興趣滋養(yǎng)，他的一生，從錦衣玉食的紈绔子弟，到親自勞作的鄉(xiāng)下老頭，落差之大，如巔峰至深淵。然而，他的文字里卻從無悲憤絕望，甚至沒有不甘、不平之氣。

【微解讀】

君子之交坦蕩蕩，以誠相待，多說真實的話，深情是也。出身仕宦家庭的張岱，于大千世界中抱樸守真，于無形混濁中堅守自我，以一顆深誠有真氣的心造就了人生絕美之境。品茶，他一口就可品出茶的信息；寫劇本，他一夜便可完成劇本質(zhì)量的升級；看到舟船通行不暢，他隨即遞上呈子為民解憂……所有成就造就了張岱，使之有了“明代第一散文家”之雅號。張岱的經(jīng)歷告訴我們：“世事洞明皆學問”，成就的背后是愛好，因為愛好，所以了解；因為了解，所以深究；因為深究，方可有成。

【適用文題】樂在其中；閃光的生命；生命的給養(yǎng)；堅持我選擇的路……

人物卡片二： ? 一生的西湖情節(jié)

喜歡西湖的人很多，張岱尤甚。他對西湖的喜愛，浸潤著復雜的情感。

小時候，祖父帶他來杭州，賞景、訪友，祖父在西湖有別墅寄園。張岱后來寓居杭州，寫了許多詩詞描述他喜愛的西湖、西溪。在《陶庵夢憶》中，有篇《西湖七月半》，寫的正是他在西湖通宵賞月，于東方將白時，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的詩意生活。

明亡后，張岱入山避難，再去西湖，已物事全非，別墅、湖莊僅存瓦礫，“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鳖j敗之景令他傷感，“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彼麑ξ骱囊煌樯罨饕黄忠黄⑽?，共計76篇。

有人問，你覺得古人做過最浪漫的事情是什么？答案中排第一的就是：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毻耐た囱?。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p>

這天入夜，張岱披上外衣，手握爐火，拒絕了陪同，寒雪渡江，獨自前往湖心亭。天地蒼茫，渾然純凈，仿佛一切靜止了，在夢幻與朦朧里，西湖仿佛是一張巨大的白色宣紙，而這一痕、一點、一芥、兩三粒就像水墨的點綴。而人，好像也與這西湖融為一體，成為了這畫中的一抹墨色。人之渺小，在蒼茫天地間，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這是崇禎五年的一天（1632年），彼時的張岱正值壯年，這篇文章讀起來卻有著淡淡的孤獨與憂傷，這是為什么呢？原來，看雪的日子是在明亡前，而寫文章的時間卻在明亡后。時間似乎在這一刻流轉(zhuǎn)，他帶著“今日之情”穿越回“往日之境”。從此，張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持筆執(zhí)紙，埋頭著書，無怨無悔，用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筆耕不輟，回憶著如夢般的過去，在似夢似醒的日子里，寄托著永不湮滅的家國情懷。

【微解讀】

大詩人陸游曾經(jīng)說：“遺民淚盡胡塵里?！弊鳛槊鞒倪z民，張岱沒有反清義士的剛烈，卻揮筆用另一種方式書寫自己的家國情懷。西湖還是那個西湖，但是江山易主，張岱也不是明朝的張岱了。在“天下一白”、湖中人“兩三粒”的境界中，他不是在看西湖，不是在賞雪，而是在舔舐自己難以愈合的“愿得此身長報國”的傷口?；蛟S，只有在白雪的裹飾中，他才可以盡情地傷感。常言說：“一切景語皆情語?！边@或許是張岱西湖的“湖語”。

【適用文題】歷練；我心中有一顆種子；人生的山水；堅守……

人物卡片三： ? ?故園的夢

張岱少年時曾立下“補天”之志，希望自己成為一塊能派上用場的“煉石”，去補明朝江山出現(xiàn)的隙漏。沒想到，勞碌半生，皆成夢幻。明亡后，他無國無家，“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駴駴為野人”，只能在山中避居。生活清苦，食不果腹，萬念俱灰，別無他事，他開始潛心寫史。除了寫史，更多的時間就是在回憶，回憶大明王朝的風月繁華、鮮衣怒馬，他將這“回憶”稱之為夢，“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p>

與其說是做夢，不如說是在回憶。他回憶過去的風月繁華，不甘心讓這繁華逝去，將它們寫進書里，書的名字也叫“夢”（《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也只有在寫書的時候，他才能感覺到那些茶樓酒肆、說書演戲、斗雞養(yǎng)鳥、放燈迎神的浪漫生活仿佛從未遠去。

回顧張岱一生，前半生繁華 ，后半生荒涼，他活了93歲，而命運卻恰好在他生命的一半時一分為二。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在那個夢里，風月繁華、鮮衣怒馬一一俱存，但最終也只有他一人蕭然獨立于蒼茫的天地間，在雨雪飄灑中追憶前朝往事，重溫故國的繁華與舊夢。

他是張岱，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癡迷西湖、癡守故國舊夢的人。

【微解讀】

為夢筑巢，張岱做到了。他喜歡明朝的繁華靡麗、鮮衣怒馬，可是事與愿違。為了留住夢，大明江山已去，他卻“茍活”下來；為了留住夢，他過著清苦的山民生活；為了留住夢，他把每一個夢寫成鮮活的文章。細讀中，明朝“清明上河圖”般的繁華一一浮現(xiàn)。人生回環(huán)往復，但愿我們也能在消極后釋然，在釋然中逐漸明白獨處的意義，在寂寞難耐時積極面對，不消極，不回避，以更為平靜自適的方式去對待暫時的滿眼蒼茫，去尋找我們內(nèi)心的一處“湖心亭”，于蒼茫中看到希望與人生之趣。

【適用文題】豁然開朗；追尋；這，不是夢；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