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美英
在維也納的第一站,是去美泉宮,這座哈布斯堡家族最著名的宮殿。對我來說,美泉宮是個既陌生又熟悉的所在。我的筆下曾寫過不少人物,都與此宮殿有關,女王瑪麗亞·特瑞莎、茜茜公主、夏洛特王妃、奧匈帝國最后一個皇后齊塔,這些來自這里的不同時代的女性。
她們在這里出出入入,裙裾翻飛,相遇愛情也相遇命運。這里裝點過她們無與倫比的華麗與驕傲,也見證過不同凡響的挫敗和崛起。在我心里,曾經為美泉宮筑起過一個完整的構架,我在這構架中勾勒過她的瓊樓玉宇,裝點過她的一磚一瓦。一磚一瓦有它的位置,一草一木都無比清晰。我寫這雕梁畫棟中她們的故事,也感受故事里的曠世風流。感受善良與罪惡,希望與眼淚。宮殿的坐落,山的走向,泉水的噴涌,樹木的落影,人在那里穿行,空中縈繞著樂聲。這些都曾出現(xiàn)在筆下,也曾出現(xiàn)在夢中。今天夢境終于要照進現(xiàn)實。
一
清晨,小雨,微涼。剛剛進入秋季,肆虐了半個夏天的熱浪便在這細雨中褪去了瘋狂。蒙蒙的雨霧掛在草地上,仿佛季節(jié)的手撒下的一地薄霜,讓人不由得緊了緊脖頸。沿著長滿野栗樹的街道走向美泉宮,偶爾踩上一兩顆掉落的栗子,仿佛就觸碰了心中的哪一個梗,埋藏在心里的那些個人物便隨之咯噔一下活泛起來。
顛頓著這些的歷史沉重,走在石板鋪就的路上,腳步聲也仿佛交雜著裙裾和珠璣的脆響,讓你不由得去聽那歷史的回響。心情便和這天氣一樣,變得有些沉重,有些不安。不知道在美泉宮,我和筆下的那些人物將會有怎樣的交集。
想象太過強大時,現(xiàn)實總有落差。我心目中的美泉宮是奧匈帝國皇冠上的一顆明珠,蒙著歷史的風塵,華麗而又晦暗。所以,當一片明艷出現(xiàn)在眼前時,現(xiàn)實與想象的反差讓我略略一愣。
這明艷來自宮殿前廣場上的一片花坪,一盆盆矮小的花呈八個方塊對稱排列,組合著幾何圖案鋪滿了整個廣場。那花,五顏六色,一直蔓延到遠處的宮殿前。讓那座古老的宮殿,在強烈色彩的襯托中頓時沒有了神秘感。像一個垂垂老者,顯得陳舊和單薄,孤獨又蕭索。
我沒想到,美泉宮會以這般面孔出現(xiàn)在面前。
對我來說,這廣場太大,這花朵太艷,大得一覽無余,艷得沒有了歷史。
這里原本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夏宮。既是夏宮,應該是綠樹成蔭,小泉倒影不是嗎?應該是草木掩兔、流水潺潺,朝聽鳥語、夜聽蟲鳴不是嗎?要知道,在炎炎夏日中,綠葉掩映方有清涼。我不能想象,當瑪麗亞·特瑞莎女王飽受酷暑之苦時,她如何能在這一片低矮平整的紅白粉綠、姹紫嫣紅中忍受陽光直射窗欞。更何況,扶疏花木掩映的不光是那座需要躲避陽光的宮殿,還有哈布斯堡家族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的故事。那些光榮和美好,那些墮落和不堪,那些讓人唏噓不已的帝國興衰。這些,在這片過于廣闊平整的廣場和花坪艷俗的色彩中統(tǒng)統(tǒng)消失不見。
是我太文藝了,還是我太過于沉溺于想象,太耽于那些蒙塵的過往?我心中的美泉宮似乎不應該如此灑脫清敞,不該如此艷麗囂張。我很遺憾地判定了這個廣場是美泉宮的一個敗筆。不是有那兩句詩么:“遙山起真宇,西向盡花林。下見宮殿小,上看廊廡深?!边@才是宮殿該有的樣子?;始抑?,是不可被一眼看穿的。
這是古來有之,還是現(xiàn)代人所為?多半是后者吧。歷史的轉換,到了現(xiàn)代人手里,帝國再輝煌,都不得不襯托于一片淺薄之中,讓淺薄遮蓋了歷史,讓俗艷搶占了主題。
好在我是來尋史的,不是單單來看景的。無論如何,美泉宮還在,林立的塑像還在。這片土地還留著他們的記憶,還映有他們的身影。我走的地方正是他們曾經穿梭過的,他們的靈魂或許仍在穿梭飄越著,說不定在哪個轉角就會和他們撞個滿懷。這種交集和碰撞才是我想要尋找的。那么那些花朵艷也好,矮也好,又有何干呢?這樣想想,便也釋然了。
二
小雨停止了飄灑,太陽尚未從云層里鉆出。這樣煙云滾滾的天氣,倒正適合尋史。走過那片花海,繞過宮殿,便看到了草坪盡頭圓形的海王噴泉。急急走過去,看到噴泉的頂端威立著海王尼普頓的雕像,心中開始微微一動。在羅馬神話中,海王是幸運的神,代表著拯救的力量。海王的出現(xiàn)說明這處噴泉決不是一處簡單的噴泉,不是一個簡單的裝飾品。它代表著這里的守護神,是這里的鎮(zhèn)宅之神。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也必是代表著這座宮殿建造者的一種祈愿。
我到過羅馬的許愿池,盡管這處噴泉沒有羅馬許愿泉那樣氣勢恢宏,噴泉前也人影寥落,但兩處噴泉的影像在我眼前是交匯重疊不可分割的。因為它們有同樣的主題,有共同的主角,同一種風格和美感。它也必然代表著同一個寓意和愿望。
那么,成就了美泉宮的瑪麗亞·特瑞莎女王,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在祈禱什么?她想要守候什么?她為何會選擇海王做自己的守護神?看海王的腳下,海洋女神忒提斯正在跪祈神佑,她的故事里又蘊含著什么?
想起在穿過維也納街頭時看到的瑪麗亞·特瑞莎的雕像,威武的女王高高坐在王座上,母儀天下,氣勢逼人。而一群“創(chuàng)造歷史的偉大的男人們”則圍繞在她的腳下,服從,敬仰。這么一個威風凜凜的王者,難道她也有不安?
我繞著噴泉緩緩地走,心里默默搜尋著曾經寫過的特瑞莎的故事,捕捉著來自她的點點信息。一直以來,人們習慣于以一個女王的身份定義特瑞莎,以一個發(fā)號施令的君主形象描繪她?!八焐褪且粋€君主,從她當上女王的那一天起,一個新的奧地利在她的手上誕生?!痹诒娙说慕庾x中,她是力量、勇氣、無畏、堅定的化身。她的身體里住著一個戰(zhàn)士、一個英雄,她的一生都在戰(zhàn)斗。
在這個充滿了意境的噴泉面前咂摸這些評價,味道是那樣的不對版。在這里,我眼前那個戴著女王面具的生硬形象消失不見,立起來的,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個被無數(shù)個貪得無厭的人圍繞著的深懷焦慮和不安的女人。那海神忒提斯祈求的眼神和女王的目光重疊在一起,我仿佛看見她在這里對著海王祈禱。
我看見了一個不同的瑪麗亞·特瑞莎。
這樣的女王,還有誰能懂?
當離開噴泉,走過一排排佇立著的哈布斯堡歷代君王的雕像群時,我不由得在心中低問:“哈布斯堡偉大的締造者和君王們啊,你們站在這里,可有一人看見過特瑞莎的孤獨和惶恐?”
三
當陽光努力穿過云層時,我正從鋪滿碎石的山坡路走向美泉宮后山頂上的凱旋門。偶一轉身回望那座宮殿,翻滾的云彩正映在每一塊玻璃上。望著那一排排被濃云密封的窗口,不由得想,當年茜茜公主來相親時,進的是哪一個大廳?在這座宮殿的哪個部位?怎樣的燈光從窗口射出,射向宮殿的后山?當茜茜公主被皇帝選中時,又是怎樣的驚訝和羞澀,他們怎樣手牽著手走向那高高的亭臺?
可惜這一天宮殿內部閉館,我只能遠望那一個個窗口浮想當年。
這里,是特瑞莎的舞臺,是她內心堅實的堡壘。但對茜茜公主來說,這里卻是她靈魂禁錮的壁壘。她始終是這個宮廷世界里的局外人,始終處于一種被動的抗拒之中。她以頻繁出走掩飾對皇宮僵化生活的厭惡,卻最終將性命丟在了日內瓦湖畔。
我們一行曾無意中穿越過密林中一條隱密的小路,后來得知,這是當年茜茜公主騎馬行走的小路。小路隱藏在皇家花園一個僻靜的角落中,通向密林深處。
茜茜公主和特瑞莎女王都曾在這里尋找自我,二人卻是那樣不同。特瑞莎貌似內心強大卻充滿了不安;茜茜公主處處受制于人,卻是極端自我。特瑞莎在惶恐不安中盡顯大愛;茜茜公主在驕傲的華光中只照見自己。這大概就是開拓者和享樂者的不同。
從噴泉走向山頂?shù)膭P旋門是一條不太近的山坡路,氣喘吁吁中抬頭望見山頂?shù)睦韧?,突然想到,不知道茜茜公主和丈夫弗朗茨·約瑟夫是否也會攜手走向那個廊亭?不過,我可以確定的是,這里應該就是奧匈帝國最后一個皇帝卡爾和齊塔皇后定情的地方。心里不由一笑:“兩人會面也是要費點力氣的?!?/p>
卡爾被歷史和命運推上了皇帝的寶座,可是他太年輕。那個在美泉宮郁郁寡歡的老紳士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無心來培養(yǎng)和教育他的接班人。歷史的變故、家族的衰落讓他忘記了他的母親蘇菲夫人培養(yǎng)帝國接班人時的用心。兒子的自殺,妻子的遇刺,更摧毀了他對這個世界的一切向往。表面上,他還是那個威嚴的皇帝,將奧匈帝國多民族的光環(huán)凝聚一身??墒切牡咨钐帲呀浽贌o心力來關照他的帝國了。他只能畏縮在美泉宮的一角了度殘年。他老了。
轉眼間,我們已經走到佇立著凱旋門的山頂,站在那里往下看,山下的皇宮,皇宮后的泉池,前方延伸的花壇,連同四周的森林、迷宮、馬廄、葡萄園,一起組成了一片壯麗的景色。維也納,環(huán)繞在遠方,淡泊而樸實。那是一片曾經居住在美泉宮里的人們?yōu)橹畩^斗和爭奪的地方。
此時我眼中的美泉宮,好比戴在維也納城頭頂上的一座皇冠,這個皇冠蒙著歷史的煙塵,那煙塵就是那一個個故事以及故事背后隱隱綽綽似有似無的隱情和內涵。讓你拂去這煙塵,仔細地搜尋才可得見。
帝國的興盛與衰敗,與美泉宮有著如此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美泉宮不僅見證了帝國的輝煌,也見證了帝國的沒落。
我不由自主地問:假如沒有薩拉熱窩暗殺事件,會怎樣呢?假如年輕的卡爾沒有繼承皇位會怎樣呢?假如卡爾有曠世之才來治理國家會怎樣呢?假如……
沒有假如,一切都發(fā)生了,奧匈帝國開始在美泉宮,終結在美泉宮。
我們不能想象命運,不能設計歷史,原本可以不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奧匈帝國傲雄太久,忘記了壯士任性也會有病的時候,千里雄堤也會有潰決的一天??上藗兛偸侨涡?,并在任性中承擔著任性的后果。豈不知這后果對一個國家來說未免太過殘酷。高高在上的皇帝卡爾怎么也想不到,他在美泉宮登上皇位,卻也是在美泉宮將帝國黯然摧毀。他怎么能想到,皇帝落難也是百事皆哀。有朝一日他會為自己的任性買單,有朝一日他會離開美泉宮,他會連咳嗽藥都買不起。他如何能想到曾貴為皇后的妻子居然不得不帶著孩子靠挖野菜充饑。
特瑞莎女王何曾會想到,自己傾盡畢生精力打造的奧匈帝國竟會坍塌得如此迅速,如此徹底,如此干凈利落,又如此尷尬不堪。她何曾想到,由她一手打造的美泉宮在今后若干年里,會成為拿破侖的指揮總部,會成為冷戰(zhàn)中兩個超級大國首領的會談地,會有每年 800萬游人登堂入室……
我站在山上的凱旋門前,那些在我筆下出現(xiàn)過的,生活在美泉宮里的人——特瑞莎女王,蘇菲夫人,茜茜公主,夏洛特,齊塔,弗朗茨·約瑟夫,卡爾,這些人物在我眼前一一走過,他們的故事在相互盤纏。而我就這么遠遠地冷眼旁觀。看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背景就是眼前這座巨大的宮殿。
要離開的時候天空已經完全晴朗。轉身再回望一眼美泉宮,忽然發(fā)現(xiàn),這廣闊無邊的廣場大道正通向宮殿的正門前,正門兩側是兩座方尖碑,上面是一個雄鷹的雕像,那是帝國的象征。我忽然想到,我初進美泉宮時對宮殿廣闊無垠的抱怨是多么幼稚。我仿佛看見瑪麗亞·特瑞莎女王正帶著她的儀仗浩浩蕩蕩地穿過廣場走向皇宮。那廣闊的廣場,不正是她展示自己的平臺么?當女王的儀仗鐘鼓齊鳴,走進或走出皇宮時,不正是上演著一出莊嚴的君臨天下的戲劇嗎?
可是,時代變了,一切都在改變。再威嚴的陣仗也像天上吹過的風,吹過之后,換了一個天空。就像回望中的這座宮殿,就像在眼前穿梭過的那些人影,那些歡笑與眼淚,忠誠與私情,風流與美好,那閃耀著光芒的王冠和權杖,那沾花帶雨的緞袖與錦袍,連同那個傲立于世的奧匈帝國,轉眼都不再是從前,轉眼都消失不見。
(作者系歐洲華文筆會會員,出版有古詩詞評論集《春透梅花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