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輝
魯迅后來批評胡適的“整理國故”為“鉆故紙堆”。其實,這“故紙堆”魯迅也是狠鉆過一陣的。從 1912 年履職教育部,到 1918 年“出山”為《新青年》寫稿,凡六年,是魯迅一生當中最寂寞的時光。那時魯迅在北京還沒有房子,寄住在宣武門外的紹興會館里。白天在教育部上班,晚上則回到紹興會館的住處,抄古碑,整理古籍。魯迅校訂《嵇康集》《唐宋傳奇集》,編《會稽郡故書雜集》,寫《古小說鉤沉》,寫《中國小說史略》,均開始或完成于這一時期。
且據(jù)周作人《知堂回想錄》的回憶和曹聚仁《魯迅評傳》中的記述,魯迅此番“鉆故紙堆”在袁世凱緊鑼密鼓搞復辟的那兩三年,也就是差不多從 1913 年到 1915 年,還意外多出一重“功能”,那就是“避禍”。袁世凱的親信陸建章執(zhí)掌的特務(wù)組織“軍政執(zhí)法處”,比之后來戴笠的“軍統(tǒng)”亦不遑多讓,很多年輕人說“失蹤”就“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所謂“儒以文亂法”,袁世凱對北京的文官系統(tǒng)尤加“關(guān)照”,于大小機關(guān),密布眼線,偶有不服與不從,即可招來橫禍。當此人人自危之際,鉆故紙堆,示外以老死牖下,于時事不聞不問,和劉備當年在許都于曹操眼皮子底下種菜,韜光養(yǎng)晦,遠害全身,殆同一功效也。
既不缺錢,復智慮深沉、能伸能屈的蔡鍔就不一樣了。1913 年,云南督軍蔡鍔(字松坡)被袁世凱羈留于北京。面對雄猜之主的疑忌,蔡鍔率先在擁戴袁世凱做大皇帝的勸進表上簽名,偽示效忠,又不時出入于京城的秦樓楚館。一時燈紅酒綠,本讓袁世凱心懷戒懼的這位天才軍事家擺足了一副得樂且樂,且樂而不思“彩云之南”的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流做派。
蔡松坡的這番操作果然奏效。袁世凱戒懼之心稍懈,便讓蔡鍔尋得空子,逃脫虎口,如云之南。1915 年 12 月,蔡鍔宣布云南獨立,組織護國軍,揭起討袁大旗。仗劍一呼,全國響應(yīng),遂宣告了袁世凱帝制美夢的終結(jié)。
中國是一個倫理化的國度,幾乎歷朝歷代皆宣稱“以孝治天下”;所以劉邦進了咸陽之后,“財貨無所取,婦女無所近”,儼然正人君子。范增一下子就看出“此其志不在小”,奈何項羽不懂這個道理。反之,道德上的污名化,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示人以“無他志” “無異志”,從而得以遠害全身的不二法門。
以此理逆推,諸多歷史之謎或可迎刃而解,比如:在宋高宗眼里,岳飛為什么必須死?
南宋中興四大名將中,劉光世資歷最老,卻貪生怕死,復貪財好貨。此人雖與金人有殺父之仇,卻每與金人戰(zhàn),一觸即潰;張俊打起仗來本事不大,聚斂財富卻有一手。紹興二十一年(1151 年)十月,張府招待宋高宗趙構(gòu)一頓家宴,那張極盡奢華的菜單是中國烹飪史上的重要文獻;韓世忠倒是能打仗,但好色成性,除自己妻妾成群外,部將妻女稍有姿色者,多難逃其手。
只有岳飛,不怕死,能打仗,而又不愛錢,不好色。
一個過于愛惜、經(jīng)營自己的聲譽,而又手握重兵的人在官家(宋代稱皇帝為“官家”)眼中是最危險的。
海瑞曾評張居正為“工于謀國,拙于謀身”。張居正身前盡享威福,身后起初也備極哀榮?;实鄯槪瑠Z爵,抄家,長子張敬修自殺,余子充軍,已經(jīng)是居正死后一年的事情了。就算張居正“拙于謀身”,他也不是拙于謀自己之“身”,而是拙于謀后世子孫之“身”耳。真正當?shù)闷稹肮び谥\國,拙于謀身”的,其岳武穆乎?
對武人的猜防,是趙宋皇室的政治基因。自太祖趙匡胤起,便定下偃武修文的國策。國族之間有爭端,能用錢解決的就用錢解決,所謂花錢買和平,也不欲多勞刀動兵,以防武人借機做大。在這種既定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里,一個手握重兵的武人,已足以影響官家的睡眠質(zhì)量;如果這個武人更兼以道德上無可挑剔,官家不起殺心簡直就不姓趙了。
更何況岳飛這人還頗“驕橫”。和岳飛差不多同時的朱熹和葉水心對此都有過批評。我想這驕橫也是需要底氣的。這底氣主要還不在功高,而在其道德上的無暇、無私。無私是優(yōu)點,唯因無私而無畏,什么都想說,敢說,認為自己不管說了什么,官家都會以“一秉忠心”,而加優(yōu)容。紹興七年(1137 年),岳飛可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奏請皇帝建儲。官家無子嗣,建儲就意味著要把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山拱手讓給他人;何況,官家雖無子嗣,但春秋正盛,還在后宮辛勤耕耘,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有收獲。要知道,五代馮道之所以能歷事四朝十一主而不倒,“不預(yù)廢立”是一個重要的竅門。對于岳飛的奏請,官家的回答是:“卿言雖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當預(yù)也?!蹦懵牭焦偌摇坝褚簟北澈蟮臍⒎ブ暳藛??
說到底,岳飛這樣的人還是“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啊。他自以為做到清廉無私、直道而行就是忠臣,然而專制君主的心事之幽深叵測豈是岳飛所可夢見!在封建帝王眼中,臣子的“忠誠度”和臣子的道德修為并非正相關(guān),且毋寧是反之,劣跡昭彰的張俊之流才是可以讓自己放心的“忠臣”啊。如同晚清岑春煊、瞿鴻禨反腐敗,欲扳倒慶親王奕劻,最后之所以失敗,亦是因為岑春煊之流亦“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耳。岑春煊說慶王是貪官,所以是奸臣,這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場。卻不承想,在封建社會,百姓立場往往與君上立場背道而馳;在慈禧眼中,慶王正以其“貪”,而讓慈禧不疑其“忠”。貪不僅不可恨,反是慶王獨蒙“簾眷”的一個重要原因也說不定。
紹興十一年(1141 年)小年夜,岳飛被以“謀逆”的莫須有罪名賜死,其子岳云、部將張憲皆被斬于市。
七百多年后,袁世凱為做皇帝,連宋教仁都敢殺,一時可謂人心惶惶。怎么辦?有錢的蔡松坡便去“醇酒婦人”;沒錢的教育部職員周樹人便只好躲到紹興會館里鉆故紙堆。
(作者系宿遷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碩士、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