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媛媛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思想家、翻譯家、史學家,是“戊戌變法”的領(lǐng)袖之一。作為近代中國思想文化領(lǐng)域開啟新風氣的一代大師,面對中華民族未有之變局,梁啟超提倡西學,極力推動外國著作的翻譯,以期“興民權(quán)”“開民智”。值此梁啟超先生誕辰150周年之際,特根據(jù)晚清檔案記載,追記梁啟超致力西學翻譯的歷史片段。
梁啟超的譯書思想,源于強學會對譯書的重視與提倡。1895年前,我國翻譯的西學主要是西方近代自然科學領(lǐng)域的著作。甲午一役失敗,中國面臨被瓜分的危機??涤袨?、梁啟超等維新派認為,中國戰(zhàn)敗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軍事技術(shù)的落后,而是政治體制落后所致。于是,他們主張學習宣傳西方資產(chǎn)階級的進步思想,進行政治改良。為了號召更多有識之士,康有為、梁啟超等人于1895年11月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強學會。強學會倡導(dǎo)西學,主張譯印圖書,傳布要聞;出版報紙,刊布新聞;購置圖書,設(shè)圖書室。在這期間,梁啟超“居會所數(shù)月,會中于譯出西書購置頗備,得以余日盡瀏覽之,而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1],從而引發(fā)了對譯書的關(guān)注。
強學會在遭到清廷的封禁后,梁啟超深感時局維艱,風氣未開,于是將注意力轉(zhuǎn)向辦報,以開民智。1896年8月9日,汪康年、梁啟超、黃遵憲等共同創(chuàng)辦《時務(wù)報》,汪康年和梁啟超分任經(jīng)理和主筆。梁啟超在《時務(wù)報》發(fā)表了60篇慷慨激昂的文字,“他利用這一宣傳陣地,較全面而系統(tǒng)地宣傳了他的變法主張、文化追求、改革內(nèi)容和具體思路”[2]。該報為旬刊,每期3萬余字,設(shè)有“西文報譯”“域外報譯”“英文報譯”專欄,廣譯五洲近事。梁啟超在其中多次呼吁學習西方文化,如刊登于《時務(wù)報》第8期的《西學書目表序例》一文,對中國近代譯書史做了系統(tǒng)梳理和研究,指出“國家欲自強,以多譯西書為本;學習欲自立,以多讀西書為功”[3]。在《時務(wù)報》第45期中,梁啟超撰寫了《讀〈日本書目志〉書后》,再次提到“今日中國欲為自強第一策,當以譯書為第一義矣”[4]。他將興西學與譯西書作為維新變法之重、救國之道,認為此舉必將影響深遠。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掀起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洋務(wù)運動,其主張之一就是創(chuàng)辦西式學堂,培養(yǎng)外語人才。最初,清廷僅有同文館及江南制造局等幾處譯印西學之書,所譯之書僅數(shù)十種,“且皆二十年前之陳編”[5],不敷使用。1897年9、10月間,梁啟超在多方努力下,于上海南京路創(chuàng)設(shè)了大同譯書局,康廣仁任經(jīng)理。梁啟超在《大同譯書局敘例》中稱,此舉是促成維新變法的關(guān)鍵一步,“今不速譯書,則所謂變法者盡成空言”。
由于日本明治維新時期曾翻譯了大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啟蒙著作,加之清政府于1896年開始向日本派遣留學生,梁啟超認為,譯介西方社會科學名著,從日文間接翻譯是一條捷徑,他提出“以東文為主,而輔以西文;以政學為先,而次以藝學”的翻譯宗旨,具體方法為“首譯各國變法之事,及將來變法之際一切情形之書,以備今日取法;譯學堂各種功課,以便誦讀;譯憲法書,以明立國之本;譯章程書,以資辦事之用;譯商務(wù)書,以興中國商學,挽回利權(quán)。大約所譯先此數(shù)類,自余各門,隨時間譯一二,種部繁多,無事枚舉?!盵6]
大同譯書局在開辦第二年奉諭改為官書局,后因戊戌政變失敗而被迫停辦,但在這一年中陸續(xù)出版了《俄皇大彼得變政考》《意大利俠士傳》《日本書目志》等書,介紹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社會學說、政治制度,為中國人了解世界、認識時局提供了精神食糧。
1898年6月11日,光緒帝頒布《定國是詔》,宣布變法。光緒帝詔書里強調(diào),“嗣后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fā)憤為雄,以圣賢義理植其根本,又須博采西學之切,于時務(wù)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毋競騰其口說,總期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jīng)濟變之才?!盵7]
6月13日,翰林院侍讀徐致靖上奏,向光緒帝舉薦“維新救時之才”,他提到梁啟超“英才亮拔,志慮忠純,學貫天人,識周中外,其所著《變法議》及《時務(wù)報》諸論說風行海內(nèi)外,如日本、南洋島及泰西各國并皆推服。湖南撫臣陳寶箴聘請主講時務(wù)學堂,訂立學規(guī),切實有用,該省風氣為之大開”,建議“或置諸大學堂令之課士,或開譯書局令之譯書,必能措施裕如,著效甚速。”[8]當日,光緒帝諭令“著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察看”[9]。總理衙門察看后,認為梁啟超“平昔所著述貫通中西之學,禮用兼?zhèn)?,洵為有用之才?!盵10]
與此同時,設(shè)立譯書館以開風氣啟民智已然成為一些朝中大臣的共識,如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楊深秀認為,“言學堂而不言譯書亦無從收變法之效也”,他提出,將泰西、日本各學精要之書可盡譯之,“而天下人士及任官者咸大通其故,以之措政,皆有條不紊”。[11]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李盛鐸也請旨“開館專辦譯書事務(wù),遴調(diào)精通西文之翻譯數(shù)員廣購西書,分別門類,甄擇精要,譯出印行,以宏智學”。[12]對此,總理衙門議奏,肯定了譯書的必要性,“今當更新百度之始,必以周知博采為先”,同時也提出,如另設(shè)譯書局,“易致復(fù)出,徒費無益”,建議北京的譯書局“可與上海聯(lián)為一氣”,由梁啟超辦理,“所有細章皆令該舉人妥議”。[13]
7月3日,光緒帝召見梁啟超,梁啟超向光緒帝提出了開啟民智的方案,光緒帝賞予其六品官銜,并令其辦理譯書局事務(wù)。8月16日,梁啟超擬定《譯書局章程并瀝陳開辦情形折》[14],由吏部尚書孫家鼐代奏。在這份奏折里,梁啟超對譯書的原則、譯書局的設(shè)置及經(jīng)費來源都做了規(guī)劃。
一是譯書原則,梁啟超認為以往所譯之書,多為兵制、醫(yī)學類的圖書,學者并不能真正悟出西方富強之本,他提出譯書應(yīng)“先政而后藝,先總義而后專門,庶幾條例本末粲然具見?!绷簡⒊瑢⒎g圖書種類按輕重緩急的次第順序做了規(guī)劃:第一,“西國富強由于內(nèi)政修明,今當首譯其政治學、憲法學、行政學、律例學各書”;第二,“西國富強由于變通盡利,今當多譯其史志,以觀其沿革得失之跡,其各國名人傳亦當搜譯”;第三,“西國各省各部之章程皆屢經(jīng)損益,密之又密,今當廣搜多譯,俾他日欲辦某事,即可酌照某事之章程施行”;第四,“富國之學全恃開源,今當廣譯農(nóng)政、礦政、工政、商政之書,以資取法”;第五,“各種藝術(shù)皆以格致為根本,天文、地質(zhì)、聲光化電各書,舊有譯本,今專采其新出者譯之”;第六,“各國蓄志積慮窺伺東方,今當取其論中國情形各書盡譯之,悉其陰謀,借以自警”。因日本已譯出西書六十余種,他建議“先由東文轉(zhuǎn)譯,其事更捷,至一年以后然后譯英法各文”。
二是設(shè)立譯書局的內(nèi)部機構(gòu),包括“總辦一人,坐辦二人,總翻譯一人,東文翻譯四人,英文翻譯四人,法文翻譯二人”。在譯書局之外,另設(shè)翻譯學堂,培養(yǎng)翻譯人才,學堂“設(shè)總教習一人,其分教習即以各翻譯兼充,??绷耍n寫十人,司事四人”。學堂設(shè)東文、英文、法文三館,其學生分為兩種。對“中學頗深,曾多閱譯出各西書,而未通東西各文者”,則教授東西文。對“已通東文、西文,中學尚淺者”,則教授中學,梁啟超認為,“兩途并進,則成就譯才自易”。
三是譯成圖書的使用,梁啟超提出,譯出各書擬寫書目提要,加以裝潢。圖書分為三類,首先“進呈御覽”,其次“呈送軍機處、總理衙門、大學堂各一份”,最后送各省督撫、學政各一份,“以備考試調(diào)閱之用”。對于各省新設(shè)有藏書樓的學堂,也加送一份,“其余則減價出售”。梁啟超同時提出,譯出各書當仿照東西各國之例,不準坊間翻刻,以杜偽誤。
四是譯書局的費用。梁啟超提出,每年年終,要將一年譯印書數(shù)量、所需費用開列清單,呈報總理衙門備查。因譯書局為官商合辦,如遇經(jīng)費不足的情況,“即依原奏招集股份,以竟其成”。
光緒帝充分肯定梁啟超對譯書局的構(gòu)想,親筆御批“尚切實,即著依議行”。光緒帝認為,梁啟超提出此事,應(yīng)為“經(jīng)久之計”,而不是草率遷就。為確保譯書局的經(jīng)費,光緒帝還大大增加撥款,特批:所請開辦經(jīng)費銀一萬兩尚恐不足,著再加給銀一萬兩;常年用項,原定每月經(jīng)費一千兩外,再行增給二千兩。自七月初一日起,“各款均由戶部即行籌撥”。[15]
然而,1898年發(fā)生的“百日維新”不久就以“戊戌政變”的失敗而告終,康有為、梁啟超不得不亡命日本。梁啟超早期的翻譯事業(yè)至此暫告一段落。
維新變法推動了中國近代思想啟蒙運動的蓬勃興起,促進了中國人民的政治覺醒?!霸诖擞绊懴?,中國近代翻譯也實現(xiàn)了由單一器物翻譯向自然科學翻譯與社會科學并重轉(zhuǎn)變,開啟了中國近代翻譯的新境界”,梁啟超則“在思想上為這次轉(zhuǎn)向發(fā)揮了領(lǐng)導(dǎo)作用”[16]。他提出譯當譯之本,盡譯西國章程之書等觀點,打破中國封閉保守的文化狀態(tài)。正是他的大力倡導(dǎo)和宣傳,使得中國的翻譯事業(yè)迎來了清末民初的學術(shù)重心轉(zhuǎn)變。19世紀末20世紀初,大量日文書籍得到翻譯出版,其中以商務(wù)印書館、譯書匯編社、廣智書局、教育世界出版社最為有名,“對時人曾發(fā)生極大之影響,受其啟發(fā)而研究西學者接踵而起”[17],推動了近代中國人文社科領(lǐng)域翻譯的潮流。
注釋及參考文獻:
[1][6]湯志鈞,湯仁澤.梁啟超全集:第4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109,271.
[2]李喜所,元青.梁啟超傳[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54.
[3]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9:123.
[4]梁啟超.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M].北京:中華書局,1989:52.
[5]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李盛鐸為開館譯書事奏折,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檔號:03-5615-04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
[7]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上諭檔第1條,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8]翰林院侍讀徐致靖為密保梁啟超等維新救時之才請旨破格委任以行新政事奏折,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檔號:03-9446-03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
[9]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上諭檔第2條,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10]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為遵查廣東舉人梁啟超學問淹通究心時務(wù)詢?yōu)橛杏弥耪堊糜杈┲炔⑻刭n召對事奏片,光緒二十四年四月,檔號:03-9446-03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
[11]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楊深秀為譯書智民其功至大請總署議行事奏折,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三日,檔號:03-9446-03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
[12]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李盛鐸為開館譯書事奏折,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八日,檔號:03-5615-04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
[13]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為遵旨議復(fù)責成梁啟超辦理京師編譯局事奏折,光緒二十四年四月,檔號:03-9447-02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錄副奏折。
[14]呈舉人梁啟超所擬譯書詳細章程清單,光緒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日,檔號:04-01-38-0029-04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朱批奏折。
[15]光緒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日上諭檔第1條,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16]馮志杰.中國近代翻譯史·晚清卷[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44.
[17]姚明達.中國目錄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75.
作者單位: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