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生
魯迅有一個動物世界,熱鬧天真又深刻別致,至今流動著鮮活的魯迅動物倫理。他的動物世界就是一面鏡子,不僅照見一個更為真實也更為可愛的自己,同時也折射出那時的中國。
蛇,在魯迅的動物世界里,是一個復(fù)雜的存在,乍看是愛恨交加,其實是在不同語境中的不同呈現(xiàn),內(nèi)質(zhì)卻是統(tǒng)一的。
在《野草·我的失戀》這首擬古的新打油詩中,作者用四種信物回贈自己追求的愛人:貓頭鷹、冰糖壺盧、發(fā)汗藥與赤練蛇——
“……愛人贈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練蛇。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罷?!?/p>
雖是“打油”的、諷刺的,“是看見當(dāng)時‘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作一首用‘由她去罷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三閑集·我和〈語絲〉的始終》),但這四種事物卻是魯迅所喜歡或者日常必備的。赤練蛇當(dāng)然也是他的所愛,不然不會以此贈送自己的愛人。
這條赤練蛇,有著美的意味。早在他的百草園里就出現(xiàn)過:“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备绲臅r候,“赤練蛇”便出現(xiàn)在小說《補天》中,以此比喻女媧揮舞的紫藤。
寫《我的失戀》是1924年10月3日,兩年多后的1927年1月11日,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又提到了蛇,當(dāng)然是直抒對于蛇的愛:
“我就愛梟蛇鬼怪,我要給他踐踏我的特權(quán)。我對于名譽,地位,什么都不要,只要梟蛇鬼怪夠了?!?/p>
魯迅屬蛇,曾有筆名“它音”。對此許廣平有過明確的解釋:“它,《玉篇》,古文佗,蛇也。先生肖蛇,故名?!濒斞笍陌说罏嘲崛ゴu塔胡同暫居,與俞氏小姐妹有了10個月的相處,并在此留下了一個充滿著童趣的外號——“野蛇”。其實,“野蛇”的獲得,得益于他的調(diào)皮,是他先以屬相分別稱她倆為“野豬”“野?!?,遭到“反擊”,才有了“野蛇”的回贈。
在《兔和貓》與《狗·貓·鼠》里,貓是主角,而且魯迅并不諱言他對于貓的厭惡與他的“仇貓”。那時的“正人君子”、學(xué)者名流之類與魯迅論戰(zhàn)正酣,其“仇貓”也便成為他的罪狀之一。
比如陳西瀅說:“看哪!狗不是仇貓的么?魯迅先生卻自己承認(rèn)是仇貓的,而他還說要打‘落水狗!”直接將魯迅邏輯推理成了“狗”。魯迅才不依了他們的葫蘆畫瓢,徑直地說出自己仇貓的緣由來,而且覺得“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一、“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間的幸災(zāi)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二、“它不是和獅虎同族的么?可是有這么一副媚態(tài)”;三、“交配時候的嗥叫,手續(xù)竟有這么繁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四、“只因為它吃老鼠——吃了我飼養(yǎng)著的可愛的小小的隱鼠”“到了北京,還因為它傷害了兔的兒女們”。
在這里,魯迅是將貓與人共論的,他是親見了青年們拋灑的鮮血與被虐殺的生命。雖然寫的是動物們,卻又是在寫壓迫者與壓迫者的幫兇們。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多年前曾出版過一套叢書“貓頭鷹學(xué)術(shù)文叢”,封底有這樣的介紹:“在希臘神話中,貓頭鷹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原形;在黑格爾的詞典里,它是哲學(xué)的別名;而在魯迅的生命世界中,它更是人格意志的象征。魯迅一生都在尋找中國的貓頭鷹。他雖不擅丹青,卻描繪過貓頭鷹的圖案。我們選取其中的一幅,作為叢書的標(biāo)志。”
貓頭鷹曾是魯迅的自畫像,也是他精神與意志的象征。早在1909年,在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任教的時候,魯迅就曾在一本書上手繪過一只鐵線描的貓頭鷹,是男女兩個站立的人組成全圖,以男女兩人的臉作為貓頭鷹的兩只眼睛,似乎既在觀察又在解釋這個世界。到了1927年,魯迅為自己的雜文集《墳》所設(shè)計的封面上,更有了一只自己繪制的貓頭鷹,刀刻般醒目:它站在封面圖案的右上方,大大地睜開著一只眼睛,瞪著這個充滿著罪惡與苦難的人間;而另一只眼睛則微微地虛閉著,對著各式的敵人,透露出強悍的不屑與輕蔑。
魯迅有一篇名為《夜頌》的文字,是他之所以熱愛貓頭鷹最好的注解。貓頭鷹,正好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作為“中國的貓頭鷹”的魯迅,當(dāng)然也要在這光天化日的黑暗里,看見與揭露、批判與書寫,“慣于長夜過春時”“怒向刀叢覓小詩”。于是,中國便有了一只全天候都在大睜著警惕眼睛的貓頭鷹,一只中國的貓頭鷹。貓頭鷹及它的延伸,曾被魯迅用作各種筆名:隼、翁隼、旅隼、令飛、迅行等。魯迅說,“迅即卂,卂實即隼之簡筆”(致章廷謙信),許廣平也曾說,“隼性急疾,則為先生自喻之意”。
在魯迅的動物世界中,亦有溫馨與柔情。
那只“小白象”到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1929年的5月14日即魯迅49歲的時候。魯迅北京探母,上海的廣平在思念的信的抬頭便用了“象”的縮寫字母“EL”(Elephant)。這個“象”字來源于林語堂的《魯迅》一文,說魯迅在廈門大學(xué)“實在是一只(令人擔(dān)憂的)白象,與其說是一種敬禮,毋寧說是一種累物”。此文說魯迅是“現(xiàn)代中國最深刻的批評家”“少年中國之最風(fēng)行的作者”,而“白象”,當(dāng)然是說魯迅的珍貴與稀有,也即許廣平的“難能可貴”。白象,是深得魯迅認(rèn)可的,稀有倒在其次,主要是其可愛,不然他不會在回信的時候,在落款處再手繪兩只長鼻之象,且一只長鼻高昂,一只頭頸謙垂。不僅如此,還在15日的回信中,直接以“害馬”(HM)稱呼愛人廣平。
在《柔石日記》中,有關(guān)于魯迅和象的記述:“魯迅先生說,人應(yīng)該學(xué)一只象。第一,皮要厚,流點血,刺激一下了,也不要緊。第二,我們強韌地慢慢地走去。”等到他們的孩子海嬰出生,那個一身通紅的嬰兒便成了魯迅的“小紅象”。正是這個“憐子如何不丈夫”的中國白象,創(chuàng)作了哄睡兒子的搖籃曲:
小紅,小象,小紅象,
小象,紅紅,小象紅;
小象,小紅,小紅象,
小紅,小象,小紅紅。
(源自《人民文學(xué)》)
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