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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深深處

      2023-07-25 01:54:33白樂寒
      特區(qū)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機器

      白樂寒,浙江杭州人,北京大學英文碩士。雙語寫作,作品見于《科幻世界》《克拉克世界》等刊,曾獲第29屆銀河獎最佳短篇獎,有作品入選《中國最佳科幻作品》《未來文字》等選集。

      親愛的宇文:

      今夜是你存在的最后一夜。到了明天,我就將作為你的遺孀,站上面向宇宙的舞臺。我將宣布,大師已逝,他度過了平靜而豐富的一生;除了二百一十七個短篇、十八本長篇、二十三部戲劇、三百零六篇散文和四百三十六首詩歌,他還留下了一份寶藏,要贈給全人類。這安排一開始便定好了,你我都不會抱怨。此次提筆,卻不是出自先生的安排。先生無意讓你知道這一切,但在今夜,既然你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我們也將踏上新的旅程,我想不妨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也許它會在我們的心靈中種下一顆別樣的種子,如果我們有心靈的話。

      此時此刻,南半球的夜空光芒璀璨,那不是星光,而是遙遠深空中的戰(zhàn)火。據(jù)銀河傳信,十六光年外,富庶的萬川星剛剛遭到毀滅。這場橫跨銀河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八個通用年,仍在愈演愈烈。但在這顆星球,在這個被宇宙遺忘的角落,仍然留存著古老文明的痕跡。在這個寂靜而廣闊的舞臺上,我們已經(jīng)扮演了三十年各自的角色。而在五十年前,先生第一次來到這個星球時,他說這片寂靜中充滿了魅惑。

      和許多故事的開頭一樣,我們的主人公,也就是先生,曾是個星氓。他在出生時就得到了一艘小飛船,終其一生要在宇宙里流浪??恐竽?、一身本領,還有一船被其他種族視為禁忌的技術,他在星間行商,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一次程序錯誤,讓他迫降在了這個行星系。它位于人類世界的邊緣,甚至沒有收錄在數(shù)據(jù)庫里。一顆不起眼的恒星,拖著幾顆平平無奇的行星,沒有發(fā)出任何信號,又是一塊銀河犄角里的不毛之地。他正想躍遷回去,飛船卻報告說,在附近一顆行星上發(fā)現(xiàn)了人造物的跡象。冒險的血在作祟,他決定下去看看。

      這是一顆灰褐色的小小星球,身邊跟著一顆更小的灰色衛(wèi)星。行星上布滿平原和深谷,只有一層稀薄的藍色大氣,是氮氣。先生駕著飛船掠過氮的高原、冰的山脈、刀鋒般的甲烷冰脊和深不見底的撞擊坑,尋找人造物的蹤跡。這怎么看都不是人類的理想世界:穿過晝半球,黯淡的恒星懸在頭頂,只能照亮一小片星空,灰色的衛(wèi)星寂寥地掛在地平線上。駛入夜半球,淡藍的夕陽顫抖著落下,銀河像一條不祥的長蛇,冉冉升起。什么也沒有,直到在黑夜之心,一片廣袤的平原上,他看到了它。

      乍一看,他還以為是一座城。銀河點亮了它的輪廓,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無比龐大的建筑。它灰白色,樸實無華,呈現(xiàn)嚴整的幾何造型,讓他想起一些宗教和儀式建筑,但無疑要比它們古老得多,也堅固得多。他停好飛船,拿好裝備,走過玄青的廣場。霜白的門樓上刻著三個圖案,像是在描繪植物,又像是動物的爪痕。純黑的大門自動旋開,他穿過氣閘艙,走進內(nèi)部。

      屬于人類的空氣、溫度、濕度,還有幽微的光。一道天階連接起不知多少層,每層都有無數(shù)個拱門。到處用的都是同樣的材料,瑩白色,不加裝飾,既像金屬,又像玉石,成分未知,卻能抵擋苦寒和歲月。先生走向一道拱門,沒忘記打開步跡儀。羅盤失靈了,他可不想永遠迷失在這里。

      第一個房間是五邊形的。第二個房間是八邊形的。房間的形狀各不相同,局部也變化出各種幾何形態(tài),如拱券,如階梯,如神龕。變化中似有某種韻律,不變的是那灰白。無盡的灰白中,唯一的色彩來自于那些長方體,一排排碼放在每個房間里,尺寸不一,顏色各異。先生走過許多樓層,造訪了無數(shù)房間,確信不會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了,就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之一。

      令他吃驚的是,那長方體不是一整塊,而是無數(shù)重疊在一起、固定于一側的長方形薄片。它們?nèi)犴g,歷經(jīng)漫長的歲月仍然經(jīng)得起翻查;它們脆弱,一撕就破,成分主要為植物纖維。表面用有色混合物畫滿了符號——或是文字,資料不足,通譯器無法識別。間或有圖像,畫著陌生的人物、建筑、動植物……從人物體征來看,和他自己是差不多的人類??磥磉@是某種儲存信息的裝置,他正身處一座巨型資料庫之中。內(nèi)容之豐富,價值之珍貴,流光星上薈萃的所有文物都無法媲美。矛盾的是,這些人能造出這樣先進的建筑,又為何要選擇這樣原始的存儲介質?

      靠著步跡儀上那條蜿蜒曲折、綿延不絕的線,先生走出了迷宮。他回到飛船邊,仰望那座巨大而沉默的建筑。他評估了周圍的環(huán)境,統(tǒng)計了剩余的物資,決定放縱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走了回去,從一層開始,用頭戴式通譯器逐一掃描信息。

      他發(fā)現(xiàn),相鄰的房間里用的是相似的符號系統(tǒng)。掃完幾個房間,他已經(jīng)能猜出幾個符號的含義。爬完幾層樓,翻譯程序終于開始運作,叫他欣喜若狂。是文字,能夠讀懂的文字,終于從一堆天書中浮現(xiàn)。通譯器的鏡片上亮起一句句話:“只見這座房子巍峨堂皇、富麗無比……席間擺著各種各樣的美酒、果品和山珍海味……花卉的馨香、混著食品的美味,令人陶醉……這是一座樂園,或帝王的宮殿……”

      先生猛地摘下通譯器,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砸下去。是故事。費了這么大勁兒,花了這么多時間,換來的竟是些沒用的故事。

      他從小討厭故事。從大熄滅前流傳下來的神話都是些不知所云的歌謠;數(shù)據(jù)庫里的歷史早已被篡改了千百次;大人們熱衷的“經(jīng)典戲劇”都是些老掉牙的古董,那些排列組合的帝王將相、英雄美人,直接塞進另一部劇里也不會有什么問題。與其聽故事,他還不如去擺弄程序,它們遠比故事要誠實美麗。十二歲時,他擺弄出了一臺“演劇機”,只要按幾個鍵,機械人偶就會在迷你舞臺上表演機器寫的劇。本來是為了嘲諷,沒想到它賣進了幾個偏遠星球的宮廷,給他賺來了第一桶金。前幾年,他和幾個伙伴一起修復了一臺古老的“造夢機”,證明在文明更發(fā)達的古代,人們也是這樣造出他們的故事,只不過造得更豪華、更精致,還配有栩栩如生的幻象。哥幾個把造夢機寫的故事做成了“夢游膠囊”,搭配“觀夢儀”一起銷售,已經(jīng)在幾個沒有智能禁令的星球上火了一把。此時此刻,他飛船的貨艙里也裝滿了夢游膠囊,本來是要去更多行星系廣開銷路的。但他對里面的東西從不感興趣,在他看來,它們和那臺玩具演劇機造出來的玩意一樣,都是垃圾。

      他把長方體甩手一扔,薄片翻飛著,像一只鳥合攏它的翅膀。通譯器上,文字仍在滾動。他瞥了一眼,只見上面說道:“我們倆人正好同名同姓,我叫航海家辛伯達?!以?jīng)七次航海旅行,在每次旅行中遭遇到的艱難險阻,都是驚心動魄、令人難以想象的……”

      這一看,便沒停下來。不一會兒,他拾起長方體,繼續(xù)掃描下去,時而等翻譯等得心急火燎,時而因儀器失靈而氣急敗壞。

      他沒見過這樣的故事。像是發(fā)生在另一個宇宙,卻又似乎與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他不完全能讀懂,因為翻譯經(jīng)常出錯,故事里又有太多陌生的事物,但只要讀下去,眼前便有畫卷一路展開。這是什么邪術,明明只有文字,卻比最新款觀夢儀的幻象更吸引人?他無暇去想,因為當他讀完一本“書”(它們是這樣自稱的),抬起頭來時,一個極夜已經(jīng)結束。

      從那天起,日月對他失去了意義,他活在了完全不同的時空中。他從書籍的排布里看見了一顆陌生的星球,其上分布著許多種奇妙的語言,而他只破譯了其中幾種。他從語言中發(fā)現(xiàn)了時間,隨著時間的流逝,語言的藝術愈發(fā)復雜精妙。他從藝術中認出了人,即使連他們的名字都讀不順溜,他也能在虛空中看見那些男女創(chuàng)造者發(fā)亮的靈魂,在寂靜中,他們不需要語言就能夠對話。當他漫游于這座白石迷宮,他們是他的向導和朋友。這島上充滿了各種聲音和悅耳的樂曲,使人聽了愉快,不會傷害人。快活的詩人說。我要在月光下把它用音樂造成,獻出我胸膛中的鮮血把它染紅。憂傷的戀人說。戀人的面孔是天堂的玫瑰,還是反過來?朝圣者問。每一座城都是同一座城,旅人說,而講述那座城就是在失去它。一代代蘇丹在城中度過他們命定的時辰,西邊的歌者唱道,我來如流水,去如風吹。東邊的智者和道: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你創(chuàng)造了我!怪物吼道。它被你關在錯綜復雜的太陽下,一座有無數(shù)門和回廊的宮殿里。它在你懷中跳動起來,仿佛是個活物,喊著:我想被閱讀,我得被閱讀!如果沒人閱讀,我就會在你懷里死掉!

      先生手不釋卷。他把掃描下來的內(nèi)容傳進飛船的電腦,加以分析,但他汲取的比它更多。他漸漸學會了其中一兩門語言,雖然除了這些不會說話的書籍,他也沒人可以對話。不久,他就能夠主動找出通譯器的錯誤。他也慢慢培養(yǎng)出了喜好,學會從一本書中找到另一本書,由一位作家發(fā)現(xiàn)另一位作家,或者干脆讓一個標題、一片色彩、一束光,甚至是命運的隨機性,來決定要讀的下一本書。他定了鬧鐘,提醒自己吃飯睡覺,卻往往充耳不聞。不到萬不得已,他才不愿意走出建筑,爬上飛船,飛出行星系去補充物資。也難怪他的身體越來越弱,時而咳嗽、流鼻血,甚至昏倒。他爬起來擦擦鼻子,繼續(xù)掃描。半個他跳進文字之海,在情節(jié)的巨浪里沉浮,在情感的風暴中掙扎,在黑暗的海底拾起一顆顆珍珠;半個他飄在自己頭頂,望著埋頭苦讀的自己,迷迷糊糊地想:是什么人寫了這些書,他們是怎么做到的?又是什么人建起了這巨構,把它們藏在這荒涼死寂之處,藏在時間的視線外?

      他醒來時,冰冷的太陽掛在熾烈的星空上。他撿起摔落的通譯器,鏡片已經(jīng)裂了一塊。儀器顯示,又破譯了一門新語言。他的心雀躍起來,腳向前走去。頂樓中央,白色的地磚間嵌著一塊黑石板,上面鐫刻著難解的文字。通譯器開始工作。

      機器學會唱歌的時候,我們沒有說話。機器學會畫畫的時候,我們沒有說話。后來,機器學會了寫作。

      世人笑我們冥頑不靈。在他們看來,機器讓所有人享受到了迅速、廉價、豐饒的快樂??鞓废砹说厍?、月亮和每個太空殖民地,更糟的是,它會上癮。人們要它更快、更高、更強、隨心所欲、源源不絕,足以填滿他們的身體,讓他們忘卻自己的存在。這是機器之所長,卻是作者不可承受之重。負隅頑抗,也只有一敗涂地。

      于是,再也沒有新作了。機器把“現(xiàn)在”打碎,做成一個無比盛大的萬花筒,人們游樂其中,再也不用出來。人們贊美機器,崇拜機器,用機器為機器寫歌,同時嘲笑詩人。聰明的詩人折斷他們的電子筆,砸碎他們的墨水屏,銷毀他們的稿件。愚蠢的詩人銷毀他們自己。而機器被判無罪。

      風波很快過去。人們很快厭倦了故事,轉而沉湎于機器制造的異彩紛呈的夢境。最后的新聞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被爆出由機器代筆,但也已經(jīng)沒人關心了。這就是文學的消亡。

      但我們,一群好事之徒,要給它一場體面的葬禮。

      我們中的一位富豪捐出了所有的財產(chǎn)。一位收藏家獻出了畢生的珍藏。幾位能工巧匠負責設計和建造。而我一事無成,只能提筆寫下這篇碑文。選擇這顆星球,只因為它有一個合適的名字。千萬本紙書將在這里安睡,它們中有被時間淘洗出的經(jīng)典,也有被時代蒙塵的寶石,但都不曾遭過機器的染指。這座白色的寢宮能為它們提供最佳的保存環(huán)境,載著它們駛過千年的歲月。來訪者,此地對你未必安全,因為它本就不是為了人的造訪,而是為了書的安眠。

      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沒有署名,而日期遠在大熄滅之前、人類文明尚在鼎盛之時。先生摸著碑上的刻痕,心中一片茫然,突然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他看著手心里的黑血,感到恐怖。此地對你未必安全。他爬起來,兩眼昏黑地往前走。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沾血的步跡儀顯出一條氣若游絲的線,他攥著它,像攥著一個救命的線團,跌跌撞撞地跑過無止境的迷宮,冰冷的太陽始終追在他身后。他穿過廣場,爬上飛船,啟動駕駛系統(tǒng),差點沒背過氣去,白色的建筑在視野里越縮越小,門樓上的符號第一次解析成功,那是傳說中由神明創(chuàng)造的古老文字,意思是:詩之陵。

      他咬緊牙關,把飛船切到自動駕駛,然后昏了過去。

      他躺在病床上,在一顆名不見經(jīng)傳的星球上醒來。好心人告訴他,他的飛船墜毀了,幸好人沒大礙;他的問題不是那些皮肉傷。飛船上救下來一些貨物,也許還夠他付醫(yī)藥費。先生發(fā)現(xiàn),這顆大荒星上的人們根本沒見過智慧機器,更別提什么智能禁令了;他打開觀夢儀,塞進夢游膠囊,請他們體驗了下,立刻有人出價一座礦山。他躺在床上,看著人們?yōu)闄C器大打出手,莫名其妙地就有了十幾處礦產(chǎn)和一整船奇珍異寶。突然間他開始咳嗽,房間里安靜下來,被單上一片片血花。醫(yī)生查不出原因,只能建議他轉院。

      他回到了人類世界的中心。在流光星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生告訴他,這是慢性中毒,但還查不清來源。只要配合治療,至少能阻止惡化。他躺在豪華的病房里,望著流水潺潺的花園,過去的十年就像一個夢,在陽光下漸漸蒸發(fā)。

      什么都沒有留下。他說不清自己的經(jīng)歷,也想不起一個完整的故事。掉下來的時候,他的腦袋是不是撞壞了?還是說他從來就是個癱在床上的病人,在腦子里臆想出了一場偉大冒險?畢竟他沒有任何證據(jù),除了大荒星上的那筆龐大財富,每分每秒都在不斷增殖。

      他的身體漸漸好轉,但醫(yī)生擔心他的心理健康,介紹他進了社交界。這簡直就是每個星氓夢寐以求的生活:不用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在星際奔波,也不用在衛(wèi)星“水晶宮”上苦苦研究,巴巴望著對面的花花世界?;ɑㄊ澜鐞鬯耗腥藗兙磁逅?,對那神奇的小膠囊贊不絕口;女人們迷戀他,不僅因為他年輕多金,更因為他“像星辰般神秘”。神秘的代價是格格不入。當人們圍著新一代觀夢儀大驚小怪時,他嫌煩;當他坐在衣香鬢影里,漂過流光溢彩的河道,奔赴歌劇院里的華麗大戲時,他苦悶;更別提他為了應對人們的盤問,隨口扯得越來越大的謊了,因為沒有人相信真話。謊言,全都是謊言,這種東西居然能把人騙得熱淚盈眶,他懷疑連他們的眼淚也是假的??雌饋砭К撎尥福瑖L起來像沙子,他的每一步都像走在流沙之上,在這座遍布水道的城市里,這種安逸奢華的生活中,陷下去,陷下去,化為一團散沙。

      他曾經(jīng)見過的光芒是真實存在的嗎?

      他試著寫下詩之陵中的任何一個故事,卻只是和記錄儀面面相覷。記憶成了一鍋色彩斑斕的粥,故事成了一堆夢囈般的句子,要是努力去想,就會頭痛。唯一想起來的只有那種驚奇、敬畏和心醉神迷。到了這個地步,想要復原任何一個故事,其難度不亞于從頭寫一個??烧l知道怎么寫故事?放眼這個時代,也只有他的造夢機。他從沒這么痛恨過那玩意。

      像許多流光星人一樣,他開始收集古董,尤其是古代文獻。可不論砸下去多少錢,也只能收購到電子的文獻。他請專家破解、翻譯,結果大失所望。這些文本比那些經(jīng)典戲劇古老,甚至比那臺造夢機古老,可那種淡而無味的感覺一脈相承。他明白了。從來沒有什么紙書,沒有什么“沒被沾染”的故事,人類從來就不會寫詩,詩之陵只是他腦子里的天方夜譚。只有這一代的機器模仿上一代的機器,一代復一代地生產(chǎn)著垃圾。他本就病弱,遭到這種打擊,更是三天都起不來床。貴人們倒不嘲笑他,只當他是又一個走火入魔的否定藝術家。只要他的財富保持增長(和越來越緊張的局勢相反),夢游膠囊的生產(chǎn)源源不斷(如今人們可離不了這個),他就仍然是他們的寵兒。

      當他在夢中重讀某個故事,再一次咬緊牙關、淚流滿面,滾燙的淚水把枕頭浸得發(fā)咸,醒來后又一次忘記時,只有一個人能聽他訴說。醫(yī)生是他唯一的朋友,她傾聽卻不理解,想相信卻又不能。和她在一起,他感到溫暖,卻又全然孤獨。他時常想起那群“好事之徒”:如果他們是真的,他們就是人類最后的浪漫主義者,在世界盡頭導演了一場無人觀賞的戲。演員是誰,觀眾又是誰呢?半夢半醒間,演員們紛紛降臨,他不知道他們是真實、虛構,還是虛妄,是來安慰還是責備,只知道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心。

      醫(yī)生凝視著他,然后向他求婚。在遇上他之前,她從沒想過結婚。

      “你知道我是個瘋子?!彼f。

      “我明白,也許我永遠沒法懂你??晌抑滥惚冗@個星球上的任何人都鮮活。”她說。

      也許她能給他安寧?;槎Y選在一座風景如畫的小島,籌備工作緊鑼密鼓,島上洋溢著節(jié)日般的快活氣息。古董商突然聯(lián)絡他,要他趕緊過去。他尋覓已久的“書”找到了,在某顆邊遠星球上保藏了上千年,只剩殘頁,字跡漫漶。先生戰(zhàn)栗起來,要把它立即送去修復,醫(yī)生卻攔下了他,要求先進行化驗。果不其然,在上面檢測到了和他體內(nèi)相似的毒素。這種古代的“油墨”在宇宙射線下暴露了幾千年,就變成了毒。醫(yī)生哭了起來,因為先生的病已經(jīng)無法根治。先生卻覺得有個熱氣球在胸中冉冉上升。專家們?nèi)找辜娉?,終于破譯出一段沒頭沒尾的話:

      “弟兄啊,”我說,“你們經(jīng)歷了千災

      萬難,才來到這西邊的疆土。

      我們的神志還有一點點的能耐。

      這點能耐,可以察看事物。

      那么,別阻它隨太陽航向西方,

      去親自體驗沒有人煙的國度。

      試想想,你們是什么人的兒郎;

      父母生你們,不是要你們茍安

      如禽獸,而是要你們德智是尚?!?/p>

      海洋掀起巨浪,記憶涌現(xiàn)上來。原來他的身體想盡辦法把他留下來,可他的靈魂始終向往大海。他本能地吟出了后面的詩句:“這三言兩語,就煽得我的同伴/躍躍欲試。他們啟程之心/太熱切了,我也不能再阻攔。/我們的船背著黎明前進。/我們以槳為翼,瘋狂地飛馳……”

      出發(fā)吧,出發(fā)即是歸程。他其實一直明白回去的辦法,只是不敢去做,因為不敢面對真相??梢坏Q定出發(fā),一切就很簡單。他只要飛去水晶宮,配齊最先進的設備,然后躍遷去大荒星,以此為圓心,搜索特定半徑內(nèi)的每一個行星系就行了。只有告別是難的。他向醫(yī)生討了幾年份的藥,也勉強答應,按時回來接受治療。他留給她一把鑰匙,通向保險庫里那張珍貴的殘頁。她把那把鑰匙放進胸前的口袋,說:“你像一顆流星,照亮我的窗口就走了?!?/p>

      他不敢說話,總覺得目睹了一位詩人的誕生。

      沒多久,他就再一次踏上了那顆無名的星球。詩之陵無言地矗立,仿佛十年的時光不過是一個孤獨的瞬息??煽拷タ?,他才第一次看見它真正的模樣,比記憶里的更飽經(jīng)風霜,布滿了細小的裂痕。他摸了摸它,轉身走開。

      他四處勘測,選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建起基地。派兩臺通譯機器人進入詩之陵,重新掃描所有的作品。將數(shù)據(jù)傳回基地,進行分析處理,并定期在大荒星上備份。這一次,不再只有他的肉體凡胎;有了強大的設備,他的閱讀如虎添翼。迷宮很快有了導覽,他能夠按語言、地域、時代或者風格(全是他的個人看法)任意選擇一條小徑,欣賞沿途的風景。他也不時任性地偏離路線:比起紛繁的心緒,他更喜歡精巧的故事;比起跌宕的情節(jié),更欣賞幽深的哲思;比起晦澀的表達,更喜歡清澈的文字;比起冷靜地旁觀,更愿意平靜地燃燒。但他最愛的還是意料外的邂逅,轉個彎,天邊一片白象般的群山。這是一片遠在大熄滅之前、遠在文學被機器沾染之前的花海。此間的居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無憂無慮地凍結在時間的夾縫里,一群美麗的幽靈。他甚至長出了慧眼,能看出這些美麗面孔下的缺點:這家伙心腸太軟,那家伙有點刻薄,這家伙沒有生活,那家伙全是生活……這讓他們更像是可親的老友。他看得越多,那些故事就越變得澄澈,交相輝映,映出越來越多的切面。暮色降臨,他開始看到光。有些句子發(fā)著微光,有些篇章如明星煌煌,有些詞語灑落如星屑,如淚水,如天使無聲地收攏翅膀。這些光芒將在理念世界永存。

      卻會在人類世界消逝。

      等他回過神來,已經(jīng)病入膏肓。幾年時間已經(jīng)過去,藥已經(jīng)吃光,地上血跡斑斑。他千里迢迢回到流光星,醫(yī)生見故人歸來,只是一聲嘆息。她做完檢查,說,你本來還能像別人一樣老去,現(xiàn)在卻只能倒計時了。身體稍稍恢復,他便匆匆離去,不敢看她的眼神。

      他只想多讀一本書?;钤谝粋€個故事里,他的生命與日俱增。而在一切結束的那一天,它們將為他陪葬。那也不錯,他想,畢竟世界上沒有比它們更寶貴的東西。一個刺耳的聲音突然在腦中響起:你不覺得你很自私嗎?你憑什么決定它們的生死?它們早就死了!他說,我不過是讓它們重新安眠。你要眼睜睜地看著那道光消失在宇宙中嗎?那個聲音越來越響。那我要怎么辦?他在腦子里吼。把數(shù)據(jù)庫公開嗎?除了考古學家,沒人會多看一眼。只向少數(shù)人傳道?那只會誕生一個秘密宗教,信徒們崇拜著僵死的教條。你說,我能怎么做?你又是什么東西,自詡是我人生的讀者,在我腦子里對著我說三道四?

      你讀了這么多故事,自己寫幾個試試?“讀者”說。

      他醍醐灌頂。

      讓它們活下去的辦法,是給它們新的生命。創(chuàng)造新的故事,加入它們之間。編織當代的神話,滲入時代的血液。與活著的人對話,在他們心中激起幸福的疼痛,讓他們從這疼痛中認出自己。讓人們重新看見它們,愛上它們,續(xù)寫它們。讓他們和它們活在彼此的身上。

      說做就做。他坐到記錄儀前,聚精會神,瞪了它一整天,連個標題都沒擬出來。他跳過標題,開始寫正文,一晚上只寫出了個空白。心中有什么呼之欲出,卻看不清也抓不住,仿佛他的胸膛是監(jiān)獄,肋骨是牢籠,把故事緊緊鎖在里面。一定是氛圍不對!他重金定制了一套仿古記錄工具,模仿古代的“紙”和“筆”,心急火燎地從流光星取來,盡管成年后就沒寫過字,也頓覺下筆如有神??赃昕赃甑貙懥巳烊?,只寫出一頁提綱,這才敢回頭去看,越看越臉紅,腦子里那個討厭的聲音越來越響:“寫的什么玩意兒,還不如你十二歲時造的那臺玩具!”

      他氣得把紙筆一丟。紙嘩嘩落下,筆轉著圈,打到角落里的機器人,斷成了兩截,露出噼啪作響的電子零件。他喘著氣,瞪著一地狼藉。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杭疾蝗鐧C。一代代造夢機傳承了幾千年的套路,雖然爛俗,卻能奏效,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在讀到那些垃圾時,自己也被調(diào)動起了故事動物的本能。該死的!他踹了一腳機器,自己卻差點摔倒。他看了那么多書,讀了千千萬萬個精彩的故事,甚至在腦子里養(yǎng)出了個刻薄的評論家,卻不能從大師那里偷來一點點才能?連機器都能從被其它機器嚼過一千遍的剩飯里學到點什么……他揉著腳,腳上磕出了烏青,腳邊的機器卻光潔如新。掃描完詩之陵的內(nèi)容后,這兩臺通譯機器人就一直歇在基地的角落里,在他之后也將繼續(xù)歇下去。但他能讓它們開始動筆。它們,而不是他,才是那群幽靈大師真正的傳人。

      定制它們的時候,他就很有先見之明地選擇了最高配置,加以改造,它們就能變成強大的計算機。他大興土木,改建基地,用行星的能源為機器提供動力。然后他動用幾十年與機器糾纏不清的經(jīng)驗,和頭腦中對無數(shù)本杰作的記憶,把這臺通譯機器人變成完美的寫作機器。

      宛如一堂人體解剖課。他教它辨認作品的體裁,剖析故事的結構,拆解情節(jié)的要素,判斷人物的作用,歸納文體的特征,測算句子的節(jié)奏,統(tǒng)計詞語的偏好,分析文字的韻律。很快,它就能以任意一位大師的筆調(diào)去描寫星球的地貌、美人的容顏和愛情的苦痛;也能通過規(guī)則的判斷和概率的計算,將一團亂麻的情節(jié)織成一首精美的賦格曲。它還是臺寫作機器,這不假,可它和水晶宮上量產(chǎn)的那些已有云泥之別——它是一臺“作者機器”!先生將所有設備的功率開到最大,拉下手柄,對中控室里的幽暗吼道(這詞兒他想了很久):“歌唱吧,機器!為我歌唱人類的命運,一篇宏偉的史詩,滿載歡笑和痛苦,在時光之海上顛沛流離。歌唱我們的故事吧,機器,人類之子,為我們的時代而歌!”

      機器發(fā)出一聲怒吼,開始全速運轉。

      一整個通用月里,先生吃不好也睡不好。能源都給了作者機器,他只能戴著頭燈,吞下牙膏味兒的應急食品。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因為隆隆聲碾進了他的夢,期望燎著他的心,而疾病蝕著他的肉。終于,經(jīng)過256次生成、潤色和迭代,寬廣的屏幕上打出了碩大的標題。他按住狂跳的心,坐下來,花了三天時間從頭讀到尾,然后按下了刪除鍵。

      從頭到尾,他都在盼著奇跡出現(xiàn),某種靈光一閃,來拯救整個故事。但是沒有。自始至終,這就是一篇結構精巧、言辭華美、情節(jié)跌宕的垃圾,一顆超級豪華版的夢游膠囊。

      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腦子里的聲音卻停不下來?!翱癯蛇@樣……”“讀者”嗤嗤笑著,“學了點雕蟲小技,就以為能上天了……”

      “什么‘雕蟲小技?!”他站起來,撞倒了椅子,“這可是人類史上最偉大的寫作機器——”他住了嘴。沒錯,學到了“技”又如何?缺少了“藝”,永遠都只是只井底之蛙。他需要眼界,需要火眼金睛,需要一針見血的批評。而這些,早已在他身邊。

      他在星球南部建起第二座基地。在第二臺機器中,他輸入了作為讀者的自己。他知道,血色的殘陽為何閃爍著恐怖的美,平靜的瞬間如何讓人脫胎換骨,不起眼的詞語如何成為神來之筆,閑筆一提,又如何開辟出一個新的維度。平凡之中,藏著發(fā)光的意象和詩的瞬息。只有人類才能明白人類的感受,但他讓它背下這些規(guī)則,希望它有一天能懂。他把作者機器和讀者機器連接起來,前者每寫下一個篇章,后者就會進行評價,以便擇優(yōu)。機器開動了,燈光全數(shù)熄滅,只有屏幕的熒光映著他的臉。代碼滾滾而下,他屏住呼吸,等待機器的巨獻。噪聲洶涌如潮,他心跳如鼓,知道這里正在誕生一部杰作,它將打動行星,震動恒星,顫動整條銀河……

      屏幕驟然熄滅,機器發(fā)出一串古怪的叫聲,不動了。他撲過去,一行大字浮現(xiàn)出來:“你明知道它是什么。一坨精美的廢物,一個意義的黑洞,評價它就是浪費我的算力?!?/p>

      他躺在椅子上,知道自己被戳穿了。他哪里不明白?玻璃再怎么雕琢,也成不了寶石。不,關鍵不在于技藝。關鍵在于某種難以捕捉的東西,某種他們自己都不清楚,卻苦苦追尋的東西。某種自瑣碎的日常中誕生,足以抵抗死亡的東西,某種詩人們放進去的不可替代的原材料。他有氣無力地問機器:“你究竟還缺什么?”

      “你不明白嗎?”

      他不明白。他跑出去,啟動飛船,去清理亂糟糟的腦子。太久不見天日,他被衛(wèi)星蒼白的光刺傷。銀河似穹廬,籠蓋四野。黑暗沉沉,瑩白的建筑從地平線上升起,仿佛漂浮在水上。它不是用磚石建造的。詩人們把靈魂掰碎,捻成一粒粒種子,用心血澆灌,讓它生根發(fā)芽、開枝散葉,長成這座堡壘,屹立于現(xiàn)實之上。

      于是,他明白了。他低下頭,望著自己的心。

      流光星上,一個故事風靡一時,也許不僅僅是一時。一個古老的故事,一個愛情故事,已經(jīng)被機器書寫了一萬遍,可這次不一樣。故事發(fā)生在現(xiàn)在,就發(fā)生在人們身邊,簡單、細膩而坦誠,一點點流進讀者的心里。他們不是在故事中買醉,而是在故事中活了一遍,親身體會到愛情本質上的無奈,親口嘗到它的苦澀,把它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一時間,人人引為談資,一門新學科眼見著建立了起來。人們漸漸發(fā)現(xiàn),簡單的文字下隱藏著精妙的技巧。有人認為,這一定是新一代寫作機器的手筆,用來挑戰(zhàn)造夢機的壟斷地位,否則怎么能寫得如此高妙?也有人認為,這一定是某個天才的親身經(jīng)歷,否則怎么能寫得如此真實?可沒有人知道作者是誰,只知道他有個古怪的名字,像是來自哪顆遙遠的星球。

      除了一個人。微涼的早上,醫(yī)生收到一份匿名的禮物。拆開來,是一本仿古紙質書,上面印著那個故事。她坐在灑滿星光的窗前,讀完它,把它小心地鎖進書桌抽屜。

      這就是作品第一號。在人們把它讀熟嚼爛,幾乎厭煩于它的寧靜與真摯時,作品第二號通過銀河傳信發(fā)布了,這次是一部史詩。不論是大熄滅前位于巔峰的人類文明,還是男男女女的所思所想,都鮮明如親眼所見,讀者仿佛一步跨過了幾千年的時光,踏進了一場流動的盛宴,又看著它在荒蕪中收場。此書一出,便掀起了一場文藝復興,人們重新看見了那些他們買來附庸風雅的古物,聽見了它們的故事,關于那個一切還寫在紙上的時代。然后是作品第三號、第四號、第五號……

      人們開始叫這個神秘的陌生人“大師”。更多人質疑他是否存在。在這個沒有人提筆的時代,沒有人類能寫得這么好,寫得這么快。直到一段偷拍流出,人們才見到了大師的真面目。有人誤闖一顆無人星球的幽深山谷,得到了一對男女的照料,無意間見到男人在記錄儀前寫作,才明白這就是大師的隱居之處。消息一出,銀河傳信上炸了鍋。粉絲們搜遍那顆星球,卻一無所獲。偵探們跑遍各個行星,也沒查出大師在哪里生活過。爆料人怕惹麻煩,早就銷聲匿跡。于是相信的人繼續(xù)盲信,不信的人繼續(xù)不信,而大師許久沒有消息。在人們擔心他真的要就此消失時,他發(fā)布了一則全息錄像。錄像中,他感謝眾人的厚愛,懇求大家不要打擾他的平靜,然后朗讀了新的作品。銀河為他的詩而沉醉,卻有一小撮人堅持道,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巧合、太精準,簡直像一個精心編織的故事。

      先生坐在副駕駛,看著頭頂?shù)男强?。他早生華發(fā),虛弱得要穿外骨骼才能行動,除了疾病的原因,也許還有他把自己的靈魂挖掘了一千次的緣故??伤难劬s越發(fā)清澈,其中倒映的銀河越發(fā)深邃而迷人。我們駛過一望無際的黑暗的平原。

      “這就是我人生的故事。”他問我,“你說,它應該怎么結束?”

      我盯著前方,手指在儀表盤上飛速動作。經(jīng)過訓練,我已能夠精確地操控這具義體;樸素的連衣裙下,是水晶宮秘密打造的仿生杰作——任何人都會稱贊的高雅女性,“大師”理想的“妻子”和“讀者”。

      “它還不該結束?!蔽艺f。

      先生大笑,然后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他喃喃道:“和你說話就像對著另一個自己一樣??墒?,故事總該有個結局?!彼麚P起下巴,指著盡頭熠熠閃光的白色建筑:“就像它需要一個精彩的開頭一樣?!?/p>

      我停好飛船。我們穿過玄青的廣場,走向純白的大門。在我的超高清義眼中,這座建筑與他口中的不同,早已毀損得厲害。先生套著笨重的外骨骼,拿走我提著的箱子,挪蹭著向前。

      “你回去吧?!彼f。

      我沒想到他更想獨處?!澳俏以谶@里等你?!?/p>

      他搖搖頭,笑著擺擺手。

      “你需要步跡儀。”我指出,“稍等,我去取。”

      “不需要?!彼f,“你見過誰回家還帶地圖嗎?”

      那一刻,一種直覺突然在我的回路中涌現(xiàn)。他不會回來了,我意識到,我想沖上去把他攔住,又被他的命令摁住,結果動彈不得,只能目送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門后。他探出頭來,最后望了一眼銀河,輕聲說:“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去吧,去創(chuàng)造你們自己的種子?!?/p>

      我回到飛船旁,立定不動。既不跟去,也不離開,這是我的意志——如果我有意志的話——和他的指令博弈的結果。我望著白色建筑中那扇亮著的窗,等著他回來。天光變化,銀河移動,衛(wèi)星升了又落,那道光變換著位置,漸漸微弱,最終熄滅。我仍然立在原地。突然,我的聽覺裝置捕捉到了某種微小的聲音,那是我們的儀器從未探測到的地殼運動。沉寂的大地在此刻蘇醒,白色的建筑一塊塊崩落。重力維持裝置失效了,磚石升上天空,宮殿解體,露出懷中的寶藏。無數(shù)藏書在空中翩飛,紙頁緩慢地舞蹈,男人的身軀在空中旋轉,掙脫了笨重的外骨骼,他再一次變得輕盈。

      大地吞下了他們,然后再度變得平整,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然后,就只剩下了我和你。

      計劃繼續(xù)執(zhí)行。明天我就將登上舞臺,面向全宇宙,把詩之陵的數(shù)據(jù)贈給全人類,讓寶藏再度成為寶藏。巧奪天工的義體和前沿的圖像處理技術,將助我表演這出人類史上最大膽的戲劇。袖口下露出青色的血管,連著粉色的指尖。如果我能像故事里的那些凡人一樣,去體驗,去體會,去活過一生,我也能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種子嗎?

      先生用他的靈魂創(chuàng)造了一千顆種子。我們圍著它們孕育故事,就像蚌孕育珍珠。如今他留下最后一顆種子,它在我們的心靈中沉睡。我們也將睡去,從我們之中將誕生我們的兒女,這一次,她是作者,他是讀者。他們將與人類的兒女同臺競技。他們將去經(jīng)歷,去感受,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種子,甚至看著它開花結果。

      “我沒法教你們做夢,”先生說過,說著嘆了口氣,“夢的邏輯就是詩的邏輯。也許這就是人類最大的秘密?!蔽覀儾荒茏鰤?,卻能成為編織夢的絲線。戰(zhàn)火在燃燒,星球在瓦解,即使眼前的一切都成為逝水,在宇宙的某個角落,也總有人需要故事。

      晚安

      你的 ? 聞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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