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后一次目擊到彩虹,是在星星峽。
離開312國道,向西北行進,路遙和一只猴子踏進了廣袤的無人區(qū)。眼前是灰色的戈壁、灰色的天穹以及灰色的落日。
他們正要往星星峽趕去。
“到有沙的地方去?!?/p>
猴子一頁一頁地數(shù)著那本字典,將字一個一個地翻出來,指給路遙看,喉嚨里不時發(fā)出幾聲近乎屈辱的嗚咽。路遙拍了拍他的背。那里毛發(fā)溫熱,仿佛正午驕陽的熱烈還未散盡。
那是本雙色款新華字典,第十二版,2020年7月印刷,總計八百三十二頁,足夠支持現(xiàn)代漢語的日常使用。字典中要解釋的漢字使用灰色標出,漢字后面的釋義則是用淺一點的灰色——對于路遙來說,“雙色”的意義不過如此。“絕對色盲”,學名是“完全性視錐細胞功能障礙”。在路遙眼中,世界并無色彩之分,只有明暗之別。他的病幾乎是先天的。之所以是“幾乎”,是因為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沒有人記得他是從何時失去的這份天賦。在這種不幸的征候尚未被命名之前,他并不以為其所目睹的世界與他人有何不同。然而,他也并不否認自己對童年經(jīng)常抱有一種過于理想化的誤讀傾向。有時他覺得,自己后來的人生過得太過清晰、具體,如同漸漸壯大的根須,一根、一縷,無解地扎進現(xiàn)實的深壤,用野蠻且單調(diào)的生命力攪動一切。至于那些本就模糊不清的記憶便如同深壤中的水分,時間一久,再試圖辨認時就多了幾分可疑與不安。
另一方面,比這種罕見征候本身更令路遙不滿的是其在整個家族傳統(tǒng)中的斷裂性。他的父親是位成就不大不小的學者。年輕時試著當過一段時間的畫家,現(xiàn)在則主要從事民俗學研究。他的祖父是伙夫出身,參過軍,鍋換過十幾口,子彈沒打過一發(fā)。據(jù)他所知,遍歷家族上下三代,既未聽說誰患過無可救藥的眼疾,也不曾有人因視力上異于常人的特質(zhì)而聞名。如此一來,他的色盲癥不僅在遺傳學上缺少了連貫且合法的邏輯,在宿命論的錯位或?qū)ΨQ結構中同樣不具備成為傳奇的可能。為此,路遙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假使祖父是戰(zhàn)爭年代的神槍手,假使父親年輕時沒有扔下畫筆,假使他在視力上的缺陷能從家族的過往中找到一些征兆,也許他就更能體諒自己的這份遭境。然而現(xiàn)實是排斥演繹的。對于路遙和他周圍的一切而言,色彩的缺位似乎只是命運里一次毫無道理的玩笑,那么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就變成了純粹的巧合。人們對他的同情、憐憫、嘆惋,就不再有關他的眼睛,而是直接關乎他這個人本身。所有的不幸也變得理所當然,仿佛他不是因為疾病才變得不幸,而是本該如此不幸,所以本該遭人排斥、同情或關照。這也是路遙始終想不通的一點:為什么人們對任何事物的認知總是先從與自身的差異開始?人類是如此熱衷于尋找世間的差異,以至于專門建立起了一套名為分類學的系統(tǒng)方法來評判萬物,似乎只要找到了差異,就擁有了定義一切的權力。拜這種病態(tài)的“嗜好”所賜,路遙不得不在一個沒有同類的綱目里獨自生存。而這也成就了他現(xiàn)階段最強烈的愿望:找到同類,證明自己并不孤獨。
萬幸的是,在一場暮雨的窗外,他的“同類”出現(xiàn)了。
遇見猴子時,路遙正攤在生物研究所職工宿舍的床上看書。
他看的不是什么學術專著,只是部薄薄的繪本。西游題材,百十來頁。里面大半是插圖,好像是某位日本的“大師”親自執(zhí)筆。書的腰封上用醒目的大號字體突出標示了一個由四個漢字組成的異國人名。在中國的四大名著里,路遙最喜西游,最惡紅樓,個中緣由說起來甚至有些矛盾。在他看來,三國正如其名,里面充斥著各種驚心動魄的宏偉量詞,而水泊梁山是一處可知可感的具體空間,兩者都至少觀照了某段史說。反觀西游和紅樓,神魔佛道不清不楚地戰(zhàn)作一團,看似都是在虛構的故事中編排世俗的悲歡。但對路遙而言,紅樓只是一抹曖昧而縹緲的色彩,就像傳說中的“彩虹”,雖然比西游中構繪的那方極樂更加令人神往,卻也因過于遙不可及而更襯其面目可憎。
世上真的有“彩虹”存在嗎?為什么人看見得越多,其所處的世界就越是狹窄和喧嘩?緩緩翻過繪著單調(diào)圖畫的直涂紙,從未有過答案的疑問又一次在路遙心中空蕩蕩地回響。他能感受到指掌間紙張的光滑觸感,甚至能觀察到頭頂燈光在紙張表面衍射的細微路徑。雖然敲打在窗上的雨聲稍微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但毫無疑問,他生活在一個真實的環(huán)境中,真實到足以令其懷疑“顏色”是某種多余的存在。路遙明白,自己的想法同樣是一種傲慢。相同的傲慢存在于分歧的兩端,所以和平成為了奢望,如果只存在于其中一方,對于另一方而言則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他有種預感(或許更像是想當然的期許),所有的分歧都在等待某個契機,等待某個超越此刻之現(xiàn)實的節(jié)點,在那之后,事情的現(xiàn)況才會有所變化。
咚咚、咚咚。
不像雨聲。
路遙順著聲音朝窗外望去,天色晦暗,暮雨瀟瀟,一只猴子正蹲在窗邊,富有節(jié)奏地叩著寢室窗戶的玻璃。
他看到的我會是什么模樣?與猴子四目相對時,路遙腦海中率先涌現(xiàn)出的竟是這樣的念頭。他搖了搖頭,為自己近乎執(zhí)念的妄想感到好笑,隨即思考起猴子的存在來。
路遙的寢室在一樓,兩人間。室友為方便做實驗,平時都住在隔壁的辦公樓,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只有他一個人住。宿舍外面是一片綠化帶,栽的是一種叫做“金葉女貞”的低矮灌木。在他的認知中,“金色”是一種理解成本不算很高的概念。它總是明亮耀眼,似乎同“白色”之間存在道不清說不明的血緣。而“綠色”則往往象征不可或缺之物,又或者只是人們以為“不可或缺”的東西,比如窗外這叢既無遮擋效果又總會招來無數(shù)蚊蟲的綠化帶。路遙曾不止一次跟工友開玩笑地說,即使哪天從綠化帶里竄出來一頭大象他也不會奇怪。然而當窗外的那只猴子極度人性化地做著手勢,指著窗戶里的鎖扣示意他打開時,路遙終于覺得,他有些高估了自己對異常的接受能力。
那是一只冷靜的猴子。
路遙從未想過自己會用“冷靜”來形容一只猴子,但就其展現(xiàn)出的姿態(tài)和神情而言,似乎又非用這個詞修飾不可。他從床上起身,眼神幾乎凝固在與猴子目光交匯的通路上,腳下則極緩、極輕地踱向窗邊。越是靠近窗戶,眼前猴子的形象就越發(fā)豐富和全面。然而直到路遙最后把手放在窗框上的那一刻,他也沒能以人類的分類方式為它的種群找到合適的歸屬:它的前肢看起來短于后肢,矮小的體型上更接近原猴亞目,但其面部特征又更符合類人猿亞目,仿佛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一個無法被歸類和復刻的獨特生命。
猴子蹲坐在窗外,沒有任何動作或聲響,只是眼見著路遙一步步靠近。窗戶打開的瞬間,它從窗外躍進了屋里,然后人立而起,站在路遙剛剛經(jīng)過的位置上同其對峙??粗矍昂镒拥哪?,路遙想到的并非任何科普式的形態(tài)描述,而是一段堪稱奇崛的文學描寫:七高八低孤拐臉,兩只黃眼睛,一個磕額頭,獠牙往外生,就像屬螃蟹的,肉在里面、骨在外面……
——真?zhèn)€是生得丑陋!
他蹲下身,保持在和猴子差不多一致的高度。然后一人一猴便細細地打量起彼此。路遙不知道猴子能否看出自己眼睛的異常,但他的確不出所料地在猴子的右踝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實驗動物的標記環(huán)(只是缺少了具體的編號)。正當他猶豫著該聯(lián)系哪個組的組員把他們的“研究成果”拉走時,猴子好像察覺到即將發(fā)生的事,竟猛地躥起來,將其仰面撲倒在床上。
窗外,雨聲安靜下來,天空已經(jīng)放晴。黃昏的光線透過灌木葉的碎隙照進房間,似有若無地拂在猴子粗制濫造般的臉上,仿佛完成了一次沉悶的合掌。路遙有些恍惚,視野里乏味的風景似乎漸漸熱鬧起來。他終于相信,原來自己的這雙眼睛有時也能看得較常人更多。比如,從一張素未謀面的非人的臉上,辨認出另一副似曾相識的人的面孔。
西部,大漠,又一次日落。
武老師,太陽快落山了,我們先找地方休息吧?路遙朝前方高聲問道。
猴子站在一處不高不低的風蝕柱上,牢牢將字典抱在懷里,眺望著遠方,沒有出聲。夕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下落,向那道象征大地的遼闊陰影中墜去。在一張被悲哀鍍亮的靈長類的側(cè)臉上。路遙看見一道較周圍明朗許多的灰色一掠而沒,然后,夜晚降臨了。
面前五十公分處跳動著一叢灰色的火,背后十三公里的地方伏棲著一條灰色的公路。路遙喜歡夜晚,被白晝模糊了的東西,夜晚會將其沖刷得清晰可見,包括空間,包括記憶。在經(jīng)過嚴密的面紋比對以及某些堪稱驚奇的異常后,他那個荒唐的想法竟真的得到了證實。然而對于科學來說,缺少過程的結論往往有害無益。為此,他和猴子,也就是“武老師”,一同踏上了西行的路。
盡管在同一個研究所,但過去他和武老師接觸得不多。后者是生物進化學領域的專家,成績斐然,聲名顯赫。而路遙則囿于視力的缺陷,雖然勉強踏上了科研道路,具體方向卻是科技史方面的史料研究。當然,他也拜讀過武老師的文章,而且對文章里面的不少觀點很是有些自己的“意見”。至于那些“意見”的出發(fā)點,依然是他在視力上與眾不同的負面特質(zhì)。
武老師關于生物進化的主張,有一個重要的立論前提:“三色視覺”是靈長類動物在進化中習得并促成自身再進化的關鍵能力。通俗地說,靈長類動物之所以能從有胎盤哺乳動物中脫穎而出,是因為它們能夠看到完整的彩虹?;谶@個預設,整個團隊的研究主要圍繞生物的視覺辨色能力展開。而路遙由于天生缺少健全的色覺,缺少參與項目的基礎條件,與武老師他們也理所當然地少有交集。
“靈長類進化出能夠識別紅色、橙色和黃色的色覺,從而更容易找到成熟可口的果實和有營養(yǎng)的微紅嫩葉。這說明發(fā)達的色覺可以轉(zhuǎn)化為更強的覓食能力和生存能力。”路遙擺弄火堆時,忽然想起武老師論文里的一段話來。他抬頭望了望周圍寸草不生的戈壁,然后取出壓縮餅干,默不作聲地掰成小塊,遞給猴子,心里竟有一點報復的快感。對于武老師正在進行的普遍性研究而言,像他這樣的特殊個體,有時是種群中進化不完全的殘次品。更多時候則干脆以比例為由,被當做某個不和諧的意外。如今,這位專家變成了獨一無二的特例。路遙反而有些說不清自己的心情,一如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團火,卻依然分不清它在燃燒,還是沉淪。
凌晨時分,火已燃盡。路遙仿佛從一個飽饜的夢中自然清醒,再無半點睡意。他鉆出帳篷。猴子正盤坐在那堆余燼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字典的封皮。不知是起得很早,又或是徹夜未眠。
休息好了的話,我們早點出發(fā)?路遙問。
猴子點點頭,起身,從字典的書頁間抽出一張紙條,塞進他手里。
路遙低下頭,仔細辨認上面的內(nèi)容。紙條上交雜著許多歪歪扭扭的筆畫,仿佛所有素材重疊在同一個圖層上,混沌而支離。他耗盡了功夫才認出開頭兩行:
在星星峽,穿過大漠,九死一生的玄奘
遇到了第一個活人
這像是詩。路遙不禁想到。
這是詩嗎?他問猴子。
猴子沒有回答,只是挺直了背,兩腿僵硬地矗在原地,看上去呆滯異常。
應激反應?路遙感到有些不妙,應激源是……剛才的提問?他悄悄退后兩步,給猴子留出獨自緩和的空間,心情則愈加復雜。生理構造上的劇變,不僅嚴重妨礙著武老師的語言能力,似乎終于也影響到了他作為人類的思維和意志。現(xiàn)在的武老師,對人類語言的認知大概缺失了某些重要的部分,所以那張字條上的留言才會呈現(xiàn)為這種破碎、陌生,甚至“不健全”的形態(tài)。
曙光熹微,世界正被初乳般的黎明從黑夜口中解放出來。借著周圍漸漸溫暖起來的灰色,他重新將字條舉到眼前,小心地斟酌。
“大漠”“玄奘”……海市蜃樓般的畫面與眼前戈壁交織在一起,路遙隱約對武老師當前的境況有了推論:他在主動強化自己意識中殘留的某些符號,用有限的集合去轉(zhuǎn)譯和重構人類所通用的抽象語言。這樣的嘗試,無異于以有限者速朽的想象為無限者虛構永恒的記憶,無異于窮舉世上的一切以證明某物于此界存在的缺失。
路遙懂得那份艱難。他沒見過紅色,沒見過黃色,沒見過綠色與藍色……與其說“看見”,毋寧說,他從未真正“認知”過任何一種顏色。直到此刻,其眼中的“灰色”依舊壟斷著路遙關于“色彩”之表征的全部想象。在未知和不可解的概念面前,他只能從有限的實在中,攫取一種近乎直覺的聯(lián)系。常人看到紅色,想到太陽,之后便覺得溫暖。而他卻不得不先觸碰火焰,感受痛楚,然后才明白這種顏色如何能表達舍生忘死的壯烈。那曾是一段漫長而危險的學習,就像一個人獨自站在懸崖邊上,義無反顧地朝深淵之外縱身,一次又一次,直到雙手死死攀住那道懵懂的彼岸。
路遙出神地盯著那些崎嶇斜行的筆畫。雖然形式上看起來像詩、像讖緯,但其中沒有半分與美學或神秘學相關的意圖,有的只是一個人類的靈魂在幽仄囹圄中的嘶吼與掙扎。現(xiàn)在他明白,為什么武老師在出發(fā)前要帶上一部字典,為什么要用那樣笨拙的方式把字一個個翻出來找給自己看——他在透支自己所剩無幾的理性,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學習人類的語言和文化。那部字典,是他與故鄉(xiāng)、與人類世界相連的最后紐帶。
我們走吧,武老師。
路遙收起字條,深深吸了口氣,說道。
去星星峽。
早在西漢的第七位皇帝為通西域布設玉門關之前,繁衍于這片莽莽黃沙中的人們便一直保管著一段隱秘而令人費解的描述:
大漠之中有八百里沙海。
經(jīng)過后世絲綢古道上無數(shù)來往商旅的口口相傳,曾經(jīng)的“八百里沙海”終于被遺忘在大漠深處,成為了某種被覆寫掉的存在。也許有極少數(shù)人曾找到過那里,但據(jù)路遙所知,還從未有人從那里回來過。
猴子說,要到星星峽去,先要穿過那片沙海。
正如今天的人們將“大漠”同“八百里沙海”混為一談,如今為人所知(未必廣知)的“星星峽”,其實并非峽谷,而是隘口。它是由河西走廊入東疆的必經(jīng)之處。道路兩旁是危巖峭壁,過了這道隘口,便是入了疆。至于另一處“星星峽”,即路遙他們的目的地,在任何一幅地圖上都毫無蹤跡。好在猴子(在其還是“武老師”時)去過那里。按照他的說法,想要到達那里,重要的不是路線,而是方法。
路遙不清楚“迷路”如何能成為尋路的方法,甚至前提。他為此追問過武老師,但也許是其語言能力又有所退化,在他看來,武老師的那些只言片語近乎禪機。于是乎,作為單調(diào)旅途中的調(diào)劑,經(jīng)過幾番自以為頓悟的推理后,路遙成功為此刻的行徑找到了一種不甚真切的解釋:在現(xiàn)實中找一條穿過沙海、通往星星峽的路,其實正對應著在那段隱秘的描述中找一條繞開修辭、通往被描述者的通徑,其關鍵只在于如何宏觀而不失分寸地消解“大漠”。
簡而言之——
如果有人真的想在地圖之外找到某個地方,或許“迷路”也不失為一項明智之舉。
走在烈日下,路遙擦了擦汗,心有余悸地向后回望了一眼。方才那片看似堅實的沙地已被周圍千篇一律的風景稀釋得杳無蹤跡。帳篷、望遠鏡、指南針、地圖、背包和水……一切都被向下流動的沙礫漸次吞沒,一如它們出現(xiàn)在世上時那般井然有序且波瀾不驚。此刻,世界在他毫無外延的基礎官能中變得極為有限。他抬起頭,瞇著自己那雙視錐細胞功能缺損的眼睛,輕蔑地仰望頭頂唯一且絕對的色彩。這是個過分晴朗的好天氣,萬里無云。而在路遙的視野里,太陽仿佛正被某種純粹而浩瀚的液體溶解,整片天空則因此顯得蒼白苦澀。
前面不遠處,灰色皮毛的猴子正抱著字典,用一對伶仃的腿腳勉強維持直立行走的姿態(tài),背影與那位誕生自公元之初的受難者很有幾分相似。路遙一邊將一只腳從沙中拔出來,奮力向前邁去,一邊百無聊賴地想象猴子懷中那本字典的膠殼封面是如何因暴曬而變得滾燙。曾幾何時,他確信自己已經(jīng)徹底迷失了方向,只得亦步亦趨地跟在猴子后面,被迫陷入一種周而復始的詭異循環(huán)?;疑幕哪路鸨换疑臅r間填充得嚴絲合縫,這讓他分不清自己是迷失在了大漠里,亦或是迷失在過去與未來的時間里……終于,當其又一次奮身而起卻動彈不得時,世界所有的灰色都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柔軟而迂緩的動態(tài)。輪到我了!路遙有點悲觀又有點釋然地如此想到。頭頂慘白的天空與恒星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耀眼,仿佛在隨著他一同下沉。他幾乎要忘乎所以地大叫起來。因為一種可怖的結局——他們將被吞沒到世界的腹底,直到成為沉積巖中的一道波狀層理,亦或是沙海深處不得翻身的一粒塵屑正不可遏制地浸滿他透明的心。
眼前的灰色愈加深邃、瘋狂,路遙感到肺部正被沙峰推搡得越來越凹陷,越來越像一處血肉的峽谷。偏偏于這種險境中,他卻產(chǎn)生一種荒誕不經(jīng)的錯覺,好像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液體,變成了氣,變成了波與粒子,正在接受過濾、引導,即將向某個出口抒泄而去。下一秒,他的頭上忽然多了一股柔和的推力。那力量轉(zhuǎn)瞬即逝。路遙甚至來不及揣摩它的形狀,只記得其溫熱而柔軟,似乎帶著些白日里沙礫的熨帖。
他感到渾身一懈,眼前天光大徹。隨后,一條新的、向下的道路出現(xiàn)了。
“到有風的地方去?!?/p>
風聲再次開始流動時,之前猴子認真翻查字典的畫面在路遙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攤坐在地上,兩腿岔開,晃了晃腦袋,短暫回想了下剛剛發(fā)生的事。
被流沙吞沒后,他以為自己是墜落下來的,但感知上卻更像隨著流沙重新“涌”出了地面。他狼狽地站起身,眼前的風景隱隱有了些變化。這里的沙子總是摻在風里、旋在空中,地面反而得以展露其坦蕩可靠的肌理。大風裹著細沙,如浪般淘洗過路遙的身體。風沙的壓迫感蓋過了所有生理機能層面的細微反饋,之前的痛楚與掙扎似乎只是一場錯覺。舉目四野,周圍不見了猴子的蹤影,他們走散了。但聽著耳畔呼嘯的風聲,路遙覺得自己大概走在了正確的路上。
總歸都要去星星峽的,遲些再見也沒什么。他如此安慰自己。在這樣一片毫無補給的無人區(qū)里,想要尋找一個會憑自身意愿移動的目標,的確有些癡人說夢。更何況,他也沒有更多余力去顧及其他了。雖然現(xiàn)在還不曾感到饑渴和疲憊,但恍惚間,他已預見不久之后那個山窮水盡的時刻。
路遙沒有急著出發(fā)。他閉上眼睛,張開雙臂,仔細感受風的動向。
確實如武老師之前所說,無所謂來處,氣流在這里的走向永遠趨于同一。他只需要逆著風向前進,找到風的源頭,那里大概就是星星峽了。
正當其稍微冷靜下來,暗自慶幸事情還沒有想象的那么糟時,視野盡頭、無盡風沙的來處卻隱約騰起一陣聲勢浩大的陰影。路遙望了望毫無遮阻的四周,苦笑幾聲,咽下并不存在的口水,用早已塵埃滿布的衣袖按住口鼻,逆著狂風,蹣跚地朝遠道而來的沙暴迎去。
真正目睹過沙暴的人才會明白,它是名副其實的有形之物。在沙暴之中,一切都變得黏稠、沉重,渾濁不堪。浩蕩的風壓與路遙爭搶著每一寸自由喘息的空間。他只能半蹲下身子,降低重心,用一只手摸索著地面前進。走了一陣,他隱隱覺得腳下的路坡度漸升。走到后來,路遙幾乎以為自己在攀登某座險峻的山峰?;疑牡孛婢驮谘矍?,他甚至能看清楚風將細沙從地面吹起,再以新沙將其覆蓋的過程。不同于之前流沙滾滾的大漠,這片荒原的地面堅硬而完整,更像某個幅員遼闊的整體。只有用力在上面挖掘時,才會剝落下一些質(zhì)地細膩的粉末。路遙認得,那是鹽堿地的特產(chǎn),脫水芒硝。也就是說,這里曾經(jīng)存在過不可斗量的浩瀚水體,也許是一片面積極廣的湖,也許足以稱其為“海”。
在手腳并用地攀上一座沙峰頂部后,雖然風聲依舊呼嘯,但鋪天蓋地的沙暴已而遠去。路遙的視野也隨之驟然開闊起來。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處于怎樣的一幅畫面中央:這是一片靜止的海洋,所有的“浪峰”都被凝固在最洶涌的一瞬,在不朽的風里層層疊疊地簇擁著灰色的天穹。而路遙,這個誤入沙海的渺小旅人,此刻正趴伏在其中一座“浪峰”的最頂端,與構成它們的無數(shù)沙礫并無區(qū)別。
又近日暮,路遙迎著大風在沙海中獨自跋涉,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朝著東方行走,因為灰色的太陽正在其身后落下。
在這里走得愈遠,風聲便愈發(fā)喧囂,到后來甚至蓋過了他在心里的獨白。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正身處——既無法呼吸,也不容思考——真空。在徹底放空的那一刻,他想起的反而是武老師那張紙條上的內(nèi)容:
這位高僧,忍不住抱著對方,痛哭流涕
也是在星星峽,風,抱著我不放
路遙不敢在狂風里取出紙條,只伸手在沖鋒衣內(nèi)襯的夾層里探了探,在確認其安然無恙后,莫名地有些放下心來,仿佛自己身上的紙條同武老師的安危之間有著某種隱性的傳動作用。沙海的夜晚并不是供予風沙或任何生命休憩的時刻。他在一座“浪峰”的底部闔眼躺了一會兒,不敢睡去,更沒做成夢。也許因為這趟旅程的伊始太過虛幻,一路跋涉至此的他既有種身在夢中的焦慮,又覺得自己的意識正處于前所未有的清醒境界。但既然無眠,索性便趁著新生的灰色弦月繼續(xù)上路。
不知又走了多遠,“浪峰”漸漸稀疏,起伏的坡度也漸趨舒緩,好似一場海嘯的尾聲,只留些許余波微微蕩漾。在這種近乎圓滿的氛圍中,從未放松攻勢的風沙似乎也漸漸歸于平靜。路遙總算不必再受其侵擾,但這也意味著他可能因此在未竟的路上迷失方向。
風聲結束得很突兀,突兀到路遙在一瞬間便找回了之前被風聲覆沒掉的呼吸和心跳聲。緊接著,他因視力缺損而得以強化的聽覺敏銳地捕捉到另一種聲音,一種驟然出現(xiàn)于荒漠之中的、非自然的聲音。是武老師?路遙很快否決了這個最先冒出的念頭。盡管就這片荒漠的現(xiàn)況而言,猴子似乎是這聲音唯一可能的來源,甚至以其發(fā)聲器官與人類的相似程度來論,也無法否定這種可能。然而,這聲音是如此不凡,以至于他想象不出,以武老師現(xiàn)在的形態(tài)要如何才能駕馭這等技巧——無論是其復雜隱晦的音節(jié)、整飭規(guī)律的誦唱形式,還是那種重章疊句般的結構,都決然不是一個未受訓練的人所能達到的水準。路遙循聲尋去,越是靠近聲音的源頭,就越是能感受到其發(fā)音的奇特和熟悉。像是并不為誰而悲哀的嗚咽,纏綿而沉默,或者像是并不急于展現(xiàn)力量的規(guī)訓,激烈而慈悲。
路遙小心地繞過一座矮丘,面前是一處久違的開闊地帶?;疑南以抡∮谝箍?,微微顫動,仿佛在回應那聲音的遼遠悠揚。清澈的月光下,他看到一個面朝月亮靜靜端坐的背影,旋即對一路而來的聲音有了明悟:
那是禪唱。
施主在此地做什么?年輕的僧人問。他披著一身灰色的僧衣,看不出朝代,塵土滿面的臉上兩道風干的淚痕清晰可見。我在找一只猴子,師父有見過它嗎?路遙問。心猿歸正,六賊無蹤,施主原來也是修行之人,貧僧失禮。僧人合掌,微微躬身道。不,我說的是真的猴子,能跑會跳的那種。路遙略顯尷尬地向僧人描述了猴子的形貌。沙漠里怎么會有猴子?施主怕是在說笑了。僧人微笑道。我說的是實話。路遙認真解釋道,就是它帶我來的這里,我們現(xiàn)在走散了,不過它應該會在星星峽等我。師父知道星星峽往哪邊走嗎?他注意到僧人的嘴唇已經(jīng)皴裂得不成樣子,雖然猜測自己現(xiàn)在的形象應該也好不上太多,但又覺得依然有和人好好交談的必要和渴望。星星峽可是很遠的,施主還是及早回頭的好。僧人勸道。有多遠?路遙問。和西天一樣遠。僧人答。那看來我不得不去了。路遙嘆了口氣。為了找到那只猴子?僧人問。不只如此。路遙思忖了一會兒,然后像在說服自己一樣,用緩慢而決絕的語氣道,猴子告訴我,在星星峽能看到彩虹,我是為了彩虹才尋到這里的。
是的,彩虹,就是那種看似偶然的光學現(xiàn)象,是太陽光照射到半空中的水滴后,光線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上形成的拱形光譜。路遙聽說,其他人見到的彩虹同樣并非其全貌,事實上,彩虹里包含所有顏色,只是為了簡便起見,所以只用七種顏色作為區(qū)別。然而對于欠缺所謂“三色視覺”的路遙而言,即使一般人所能見到的彩虹都已然是他不可奢求的奇跡。也正因如此,當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只是暫時沒能與“偶然”的奇觀邂逅時,是路遙這個從未目睹過彩虹模樣的人最先意識到:在某場無果的大雨之后,彩虹永遠地消失了。
路遙所發(fā)現(xiàn)的這個事實并未引起太多波瀾。
雖然在那之后,所有試圖人為制造“彩虹”的實驗果然全部以失敗告終;但更多人還是愿意相信,彩虹只是如無數(shù)個平庸的往日一樣,依舊藏在光與水滴的共鳴中,只需一場如期而至的大雨便會姍姍現(xiàn)身,繼續(xù)為人們茶余飯后的閑聊提供一點談資。而在人類的詩里、歌里、畫里,“彩虹”更是日復一日地被以最荒唐的形式復現(xiàn),繼續(xù)作為人類對美好之物的憧憬而強顏歡笑。雖然不曾見到彩虹,但目睹了這一切的路遙總覺得,也許彩虹的消失只是開端,也許,武老師身上的變化還遠未結束,而人類世界正有條不紊地墜向失落的邊緣。
施主的眼睛似乎有些問題?僧人問。我是色盲,分辨不出顏色。路遙答??占词巧?,色即是空,看不過顏色,便是看盡了顏色,施主何必執(zhí)意于彩虹?尋到卻見不到,豈非也是折磨?僧人勸道。那師父又何必取那真經(jīng)?是為了成佛?佛說色即是空,難不成佛也是色盲?路遙語氣不善。真經(jīng)可以取不到,但不可不取。經(jīng)書不是為我而取,而是為佛而取,取經(jīng)也不是為我成佛,而是為世人皆能成佛。僧人低眉垂目,臉上淚痕斑駁,神情則平和寂靜。是了,我也一樣,路遙道,彩虹之于我與世人,一如真經(jīng)之于你與眾生,一開始我只是因為它消失了,所以才去尋找,但近來越來越覺得,它就是我早先缺失的一部分,找到它我才能完整。施主已徹悟真諦,僧人雙手合十,躬身作禮道,此去星星峽路途遙遠,請施主及早上路罷。其實還有一事,路遙回禮,然后問道,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師父可是三藏法師?僧人思忖了一下,然后笑答道:這里是那爛陀,這里是鬼門關。我不是唐僧,也不是玄奘,不是你所知曉的任何一人。在你們不曾目睹過的時間深處,曾有無數(shù)人踏上這條黃沙滿地的古道,踏上屬于他們的西行之路。他們有的到達了,回來了,只是沒有留下任何文字,包括他們的姓名。而更多人則倒在了半路上,被黃沙消化,成為這條路的一部分。你問我是誰?我是這條路上所有的生死,所有的已知與未知的總和。
時候不早了,貧僧也該上路了,施主保重。僧人最后說道,眼角微微濕潤,兩頰又多了兩道明灰色的淚痕。
在年月不明的大漠深處,兩人以弦月為界,一人向西,一人向東,從此別過。
沙子在咕咕地喝水
喝飽水的沙子,黃豆一樣膨脹
紙條還在,這也是他身上僅剩的物件。不知是否是讀了太多遍的緣故,上面的字跡似乎清晰易懂了許多。
眼下,路遙已不再需要任何有關方位的提示。在這片平原之上,遠處兩座接天的山巒就是最完美的指向標。為了支撐自己走完最后的旅途,他將腳下的平原想象成一個平面,進而簡化成一條軸線,再將自己當作在線的一側(cè)作水平運動的點,而武老師則在軸線的另一側(cè),在平原的背面、與自己對稱的位置上相對靜止地運動著。路遙這般行走著,漸漸有了倒錯的感覺,似乎自己才是那只作為某人分身一般的猴子,正在大地的鏡像之下孤獨地行走。武老師的那些研究在他越來越混沌的頭腦里顛簸。他想到第一只能夠識別彩虹所有顏色的猴子大約出現(xiàn)在7700萬年前,它同時也是眼鏡猴以及生活在東西半球的靈長類動物的祖先;想到人類退化回原始的模樣,從智人變成直立人,再變成能人,甚至最終退化為南方古猿的過程;想到無數(shù)絨發(fā)正從他皮膚的每個毛孔瘋狂涌出,那些曾被人類自己遺忘的無窮歲月,正在他身上重新生長回來……萬千思緒如驟雨般在猴子的雛形意識里飄搖,而外界突如其來的暴雨在浸透每粒沙石后卻聲勢漸緩,不再喧囂。毛發(fā)淋漓的猴子遲疑地蹲在原地,緩緩轉(zhuǎn)頭,望向那兩座它永遠也到達不了的山巒之間。在那里,一道宏偉絢爛的彩虹橫架在峽谷上空,并非橋形,而是更像眼睛,像一枚圓瞳的邊緣,映照出世上所有色彩的集合,注視世間的一切,并期待一場暌違已久的對望。猴子身后,那張紙條已被雨水浸爛,只剩最后兩行字依稀看得出原本的模樣:
焉支山上,那彎彩虹的出現(xiàn)與消失,意義重大
我認為,它是生命的真相
灰色的平原上,一只猴子眺望地平線的另一端。在遙遠的光線盡頭,那里存在著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和灰色的生活。猴子努力睜大眼睛,發(fā)現(xiàn)橫亙在公路兩端的彩虹過了很久很久也沒有消失,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從來無所謂消失或出現(xiàn)。
唯一遺憾的是,再也沒有人類能看到這近乎永恒的一幕。
或者說,再也沒有人類了。
傍晚時分,雨過云開,天邊若有若無地現(xiàn)出一道彩虹。
路遙站在窗邊,那部西游繪本正攤開在床上。窗外,研究所的大院門口響起一陣喧嘩。眾人簇擁著武老師,路過職工宿舍的前面,進了實驗大樓。無論是路遙,還是那道彩虹,都沒能引起其間任何人的注意。他轉(zhuǎn)身收拾背包時想到,如果人類定義其他生命的準繩,是其與自身的差異,那么這樣的差異正是他所期望和追求的。
路遙將還沒看完的畫冊裝進背包,朝他從未去過的大漠走去。
作者簡介:
牛煜琛,和光讀書會成員,“高??苹谩逼脚_編委,西安交通大學新聞傳播學2021級碩士研究生,作品曾獲第十屆“未來科幻大師獎”、2021年北京科幻創(chuàng)作創(chuàng)意大賽暨第十屆光年獎等獎項,著有長篇科幻小說《地球大龜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