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霓
時隔6個月之后,我再度陷入低潮。
身為記者的我,在又一個無法按時交稿的晚上,向媽媽求助,表示自己需要正式的治療。
“我可以帶你去精神病院看一看。”媽媽說。那是她熟悉的、往返20余年診療取藥的地方。作為一名資深雙相情感障礙患者,聽筒里媽媽的聲音很平靜,她說可以帶我去看看,以打消我的焦慮,“但那兒,并沒有你希望的那樣有用”。
關于交稿,我的上一次失敗嘗試,在半年前的除夕。
彼時,兩年沒有回過家的我,接到主編的約稿—過年返鄉(xiāng),回望家庭。雖然這是媒體每年新春的慣例動作,但我的為難顯而易見。前年除夕,爸爸跟他的新妻子和未滿一歲的新小孩在一起,媽媽住在老家的精神病院,而我留守在1800公里之外的廣州,我們一家像天南地北的三座孤島。而除夕,也是我的生日。
這一次返鄉(xiāng)約稿,我本來是抵觸的,但是又沒有拒絕。因為我心里存有一絲希望,想借著“記者”這份工作的名義回家,探索我這樣的家庭里成長的小孩,應該怎樣去看待自己的父母,怎樣看待家庭,怎樣回歸常態(tài)、獲得幸福。
遺憾的是,我失敗了,而且“交稿失敗”所帶來的沮喪在半年后又席卷了我。
當下,我想將自己從工作秩序的全面崩塌中解救出來,最快捷的方式也許就是回到半年前,讓我從那個懸而未決的議題中降落。我不知道這樣的訴說是否正當,但我相信,這不止是我一個人的困頓,困在其中的還有我的爸爸媽媽,更多在公共場域失聲的精神障礙患者,以及他們身邊有相似境遇、需要支持的人。
這是一個講述普通家庭里每個人如何同精神障礙共處的故事,我們身在其中,相互逃離又彼此羈絆。
下定回家的決心,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雖然答應了編輯的約稿,但仍舊改簽了兩次機票,直到正月初二,才悄悄登上回家的航班。
放假前,媽媽說她非常非常想我,但老家還有陽性病例,囑咐我不必冒險勉強返鄉(xiāng),我順勢答應。對于爸爸,之前我因為一次爭吵拉黑了他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已達一年之久,更沒人敦促我回家。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們,索性向他們默認,今年也跟去年一樣不回家。
直到我拖著虛浮的雙腳,恍恍惚惚地過了安檢,才忙不迭掏出要寫稿的借口,瞞著爸媽,只告訴了姑姑:我馬上回來,拜托晚上家里分給我一張床睡。
我們一家的疏離,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媽媽的病。
這場精神疾患從我1996年出生的除夕暴發(fā),或許是因為當年的生育觀念相對守舊,條件有限、照料不周,媽媽和奶奶一家產生齟齬,她很快入院并確診雙相情感障礙,開始了在躁狂和抑郁的波峰波谷間載沉載浮的斗爭史。
躁狂像滔天的潮水,將人卷起拋向高空。一個小小的偶發(fā)念頭,對常人而言,只是顆種子,但在躁狂發(fā)作時會迅疾地生根破土發(fā)芽,抽枝后開出一朵朵花,果實結出又落地,不一會兒一片茂密的森林已然拔地而起。每分每秒的想法都像大爆炸的宇宙,人會妄想自己是天選之子得了神諭,不眠不休地追隨自己的直覺乃至幻覺,做出任何事情,直至意志和體能都被燃盡,在一片廢墟上陷入虛脫。
而抑郁則像漫無邊際的沼澤,人的能動性衰減,感到舒適和安全的活動半徑急劇坍縮,出門困難,不能跟人會面,不愿聽見聲音,躺在床上起不來,會用一種言語和詞匯之外的東西混沌地進行思考,讀寫和表達能力消失,最終對自己身體的感覺也模糊了。在極其嚴重的自殺嘗試的瞬間,人生就已結束了一次,再次主動或被動地回返現(xiàn)實后,會遭遇一種能把人封印住的認知失調的陌生感。
媽媽就是在這樣的精神困境中掙扎的,而我的描述,僅僅是冰山一角。
我想向你講述故事的另一個版本。它是平靜的、幸福過的,和許多人的家庭都一樣。
因為這一切的時間原點是我的出生,所以每年除夕,我們的小家都會經歷一個舊賬被掀開的痛苦時刻。直到2018年尾爸爸和媽媽離婚,它才宣告結束。因為從此往后,除夕夜家里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
但在我不得不講述了這些極端的家庭情況之后,我想向你講述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它是平靜的、幸福過的,和許多人的家庭都一樣。
在介紹媽媽時,我極少提到她是一名雙相情感障礙患者,我更愿意告訴別人,她是位有30多年教齡的老師,她在師專讀的專業(yè)是歷史,但她教過生物、也教過數(shù)學,還在職業(yè)生涯中期,從小學調到初中,克服了種種困難,工作一絲不茍,拿了五花八門的教學獎項。
她也是個稱職的母親。她的獨生女兒安穩(wěn)地長到27歲,一路都是“別人家的孩子”,考上了一所好學校,也在一線城市謀得了一份喜歡的工作。
疾病折磨著我的媽媽,但是沒有摧毀她。
在我讀幼兒園前,她便病情好轉出院,在爸爸的持續(xù)監(jiān)測下,通過咨詢、服藥,在十幾年間把自己的生活管理得井井有條。
媽媽住院時,我也被奶奶和姑姑照顧得很好。她出院后,我們一家三口一起生活,我在和睦寬松的家庭氛圍里從幼兒園一直讀到大學。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呢?我的家里,沙發(fā)和床上總是堆滿了閑書和時新刊物,我的爸爸擁有十里八鄉(xiāng)的第一臺膠卷相機,后面又升級成了數(shù)碼相機。
他是一位語文老師,很文藝,思想開明,愛看小說和電影。2010年我恰好升入他所任教的高中,我們“狼狽為奸”,遇到無聊的閱讀題和作文他會幫我去網上找答案,在我壓力大時,他甚至去騙我的班主任,說他的女兒生病了,牽著我的手大搖大擺穿過門衛(wèi),回家吃零食追劇睡大覺。
我們一家有過很多幸福的時刻,因為小縣城里的老師和學生的作息時間高度一致,所以我?guī)缀趺款D飯都可以和爸爸媽媽一起吃。我們在客廳里端著碗一邊看電視一邊談天說地,再分頭去學校。我們也會一起放假,所以有許多一起出游的機會,媽媽也像所有女孩一樣愛美愛拍照,他倆改完作業(yè)我寫完作業(yè),就一起去附近的郊野玩耍。
“我是因為工作太忙了,才初二回家。”想著過去的事情,我這么跟在機場接到我的網約車司機師傅解釋。
因為師傅很健談,而我想掩蓋無人問候的窘境,我對司機說:“我爸媽他倆在家做著飯等我回去呢!”在言語的一來一往中,我甚至不得不,把這頓想象中的飯描繪得越來越具體。
實際上,爸爸再婚后,再也沒有來機場接過我了。剛剛唯一知道我航班落地的姑姑,正在上班。沒有人在家里等我。
我和師傅在車里的談笑風生被一個陌生來電打破?!罢垎柲牵俊蔽医悠痣娫?。
“我聽你姑說你回來了。”右邊聽筒里傳來的,是一年多沒聽到過的我爸的聲音,左邊,網約車師傅投來目光。我瞬間因為謊言被拆穿窘迫到失語,向爸爸解釋自己怎么回來的聲音,越來越小。
但,比我更窘迫的是我爸。
沉默地行駛了半小時后,我被放在姑姑家門口,我打電話問還在上夜班的姑姑鑰匙在哪里,不一會兒就有人從樓道里探出身子—是我爸。
他頭發(fā)白了許多,看起來還比原來矮了一點兒,我意識到我們已有整兩年沒見過面了。
他想要像往常那樣接過箱子,但我把背包塞給他,假裝目不轉睛地提著箱子上樓,箱子太重了。
到了姑姑家的客廳,不知是因為太久沒見的難為情,還是北方室外的天寒地凍,他放下行李,訕訕地搓著手。
斷聯(lián)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和我的爸爸,唯一的交集發(fā)生在我的視頻軟件上。
兩年前,我把一個我不常用的視頻平臺的會員賬號給了我爸,給過就忘了。直到去年的十一假期,我為了一期人物采訪,登錄上去連續(xù)幾天看一檔冷門節(jié)目,無意打開了歷史記錄,才發(fā)現(xiàn),那一個賬號里另一個人的密密麻麻的觀看痕跡。
無疑是我的爸爸。他在看電視劇,時間非常規(guī)律,幾乎每一天都看到凌晨4時甚至清早5時。
在公司加班的我,把他的視頻觀看記錄投屏到大熒幕上,一條條往下翻。
我仿佛看到,他在白天,陀螺一樣地為了學生和重組的家庭勞神費力,也許只有夜深人靜才有自己一點點清凈的時間,側躺著,把亮度調到最低,在小小的播放器里逃離日常。
他還會上火的時候生點口腔潰瘍一類的小毛病嗎?十一長假,他還會像以前帶著我一樣,帶著他的新家人回奶奶家摘石榴和柿子、燒柴火燉土豆排骨嗎?
公司空無旁人。我大哭一場。
終于再見了。我有機會當面問問他過得怎么樣,但就在旁邊,他的新小孩 (原諒我不知道怎么稱呼這個陌生的孩子)剛滿一歲、蹣跚學步、牙牙學語,正是需要大人每時每刻關注的時候。
爸爸一邊照料小朋友,一邊和我就這樣面對面地坐在姑姑的客廳里。
望著萬家燈火,他也哭,我也哭,哭到晚8時,他牽著我回家了。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話,話頭常跟著小孩的積木一起,落在地上,摔出脆響。
2020年也是在十一假期,我回老家放松過節(jié),和爸爸一起在媽媽家和奶奶家之間往返,上山下河好不快活。彼時爸爸和媽媽已離婚近兩年,但我和媽媽都覺得除了分居,日子跟以往沒有太大差別。家里有東西壞了或者有大件需要采買,爸爸會第一時間上門來辦得利利索索,得了好吃好喝的會給媽媽送來一份,需要按時去醫(yī)院復診取藥他也會開車陪同。
而分居,也沒什么不可理解的。媽媽的病情從2014年開始有反撲的跡象,如果一定要歸納出一個誘因,也是不可理喻:那年夏天我上大二,進醫(yī)院拔了兩顆蛀牙,這種性質的入院沒有人會在意,但精神障礙這樁事似乎就是這么沒有道理可講,媽媽為此開始偶爾情緒失控。
我還記得2014年的那一年除夕,媽媽突然開始無厘頭地回溯往昔的創(chuàng)傷,暖水瓶、陶瓷杯被摔了一地。我和爸爸無力勸解,又覺得媽媽這樣子,我們作為家人是有些許責任在身上的,崩潰極了。
晚上7時多,我和爸爸,我們兩個逃出門去,漫無目的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亂晃,望著萬家燈火,他也哭,我也哭,哭到晚8時,他牽著我回家了。
我們三個打開電視,熱了晚飯,伴著春晚的背景音,端出了我的生日蛋糕,像剛剛幾個小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在我后來常年在外求學工作的日子里,我相信,爸爸曾獨自一人無數(shù)次地面對過類似那晚一地雞毛的場景。
和精神障礙共生,像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我知道媽媽盡力了,她已經努力地好好維持了那么多年,平日跟我的交流里從未流露出異樣;
我更知道爸爸盡力了,他知道那些只是病理性的表征,他長久以來努力累積經驗,一次次把沖突平息過去。
但人的意志是會日復一日地被消磨的。所以,當我在考研結束的那一天,被他們輕描淡寫地告知,他們已經離婚,我豁達得很,甚至安慰他們:拉開一點距離,反倒讓彼此都輕松。
但這種天真的豁達和我與爸爸的“革命情誼”,在2020年的十一假期產生了裂隙。爸爸讓我跟他去參加一個飯局,我很樂意地跟他一起出發(fā)。因為媽媽精力有限,陪他吃飯是我從小到大常做的事,而且不管席上有誰、我長到多大,爸爸總會給我夾雞腿、剔魚刺。
那一天,上完菜我們一桌人剛開始吃,一位看起來很靦腆的孕婦阿姨緩緩挪步進來,她坐得離我不遠,我舉手之勞幫她布菜,還攙扶她去洗手間。
飯局結束后,我和爸爸回了奶奶家。
在我們漫不經心地在天井的石榴樹下吹風談天的時候,奶奶提起那個阿姨,爸爸連忙講她們相處得很好。我也賣乖說:“是噢,我還扶她去洗手間?!痹捯徽f出口,一個我從未料想過的事實攫住了我—爸爸再婚的時候我在出差,忙得不可開交,對此并沒有實感,而那位孕婦阿姨的身份不言而喻。
奶奶應該沒想到,爸爸從頭到尾沒跟我提起過任何事情。爸爸眼神躲閃,露出窘迫的神色,我本能地轉移了話題。
而此刻,我的余光又捕捉到那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窘迫神情浮現(xiàn)在爸爸臉上—那個小朋友從姑姑家的客廳,憨態(tài)可掬地朝我撲了過來。
我朝他張開了雙臂。我不知道我應該作何反應,我的臉上甚至還保留著我那親和的“孩子王”式的招牌笑容。
我在姑姑家,像鴕鳥把腦袋埋在沙子里一樣從初二躲到初五,什么事也沒做成,什么深度的交談也無法展開。
但我逐漸意識到一件事,在這許多年里,不管是地理上千山萬水的阻隔,還是親人們心照不宣的保護,我都被保護地太好,而有意無意地回避掉了許多事情。
我一剎那明白了,媽媽為什么會在上個除夕重新住回了精神病院。
他們離婚后,爸爸仍對媽媽照顧有加。我們都以為,一切理所應當會在原有的軌道上運行,所有情感和關系都有轉圜的余地。
但那樣的愿望悄無聲息地落空了。
要怪誰嗎,可在這個過程里誰不需要依靠,誰又是容易的呢?怪病癥本身嗎,病又怎么可能像一個實體一樣出來跟你復盤對證,向被攪和得支離破碎的生活開出賠償?shù)膬r碼?
姑姑家離我的家只有500米,媽媽就在家里。直到初五,她還不知道我已經返家。
爸爸和姑姑問過我?guī)状我灰厝?,但我的確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我的家庭、我家里唯一的媽媽。我絕不可以也絕不會認為媽媽是當下家庭混亂的“始作俑者”,但我也擔心面對她的痛苦,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家。那里曾經美好過,但也是物是人非的“第一現(xiàn)場”。
挨到初五的下午,我以我殘存的理智計算發(fā)現(xiàn),如果我再不回去,可能就要再等一年了。
我終究還是決定從床上爬起來,回到那個我居住了20多年的房子。
家里就像龍門石窟那樣錯落地擺放著各種神龕和佛像,我之前的衣服和書本都不知被丟到了哪里去。
這個過程太過艱難,我連一句額外的話語都無法說出,我沒有發(fā)微信也沒有打電話,直接走出門去。
到了,我開始敲門。
沒有人開,媽媽果然是又在里面的臥室休息。我敲得更大聲,我聽到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她開門了。
她先是愣住,緩緩地推了推眼鏡,然后高興得不得了,她唯一的日思夜想的女兒、她“無私”地讓踏實待在廣州別費力回來過年的女兒,不聲不響地,就這么回來了站在門口,她反復確認這是否又是她千萬次幻覺中的一次。
我進到屋里,發(fā)現(xiàn)整個家,比我上次走時更混亂了。媽媽的病讓她偶有幻聽幻視,她會誤以為有人藏在角落晝夜不息地監(jiān)控她,或是指揮她做這做那。她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保持清醒,但在理性、智識和現(xiàn)代醫(yī)療手段解決不了問題的時刻,她不得不求助于玄學和一些意味不明的復雜儀式。
夸張點說,家里就像龍門石窟那樣錯落地擺放著各種神龕和佛像,我之前的衣服和書本都不知被丟到了哪里去。那種熟悉的無奈和煩躁,又可恥地涌上我的心頭。
媽媽問我是怎么回來,又準備怎么走,我已經沒有任何心力去撒謊和圓謊,如實講完,她也如我所料地暴怒了。
這個女兒,甚至是她在已經絕望地站上樓頂?shù)娘L口,迫使她走回人間的最大動力。但這個女兒,回到老家不但不第一時間告訴自己,還要去“投敵”?
我實在難以向她解釋清楚我為什么會這樣做,但我自覺理虧。
我在媽媽的淚水中,環(huán)視熟悉又陌生的四周,只想馬上逃跑。
但當她發(fā)現(xiàn)我們只剩一個晚上可以待在一起時,竟很快消了氣:“媽媽不對,本來說好你就不回來了,你回來了我就已經是賺了,不得好好珍惜嗎?”
這是很多場景下她慣常的“精神勝利法”,她開開心心地下廚去了。
疾患給媽媽帶來了轉換更快速的情緒,也意味著她比常人需要更多的休息,那天晚上吃完飯,我們很早就并肩躺在了床上。
大概是因為兩年沒見到的我終于回來,安心得過了頭,本想好好夜聊的她竟很快睡熟了過去。我在一旁怎么也睡不著,竟然想起了很多類似于今晚的“熟睡”這種—疾病給她帶來美好特質的場景。
她的情緒總是很充沛的,也是因為疾病,我們全家對彼此的容忍度都很高,我在她眼中仿佛無所不能的完美小孩。她常常在微信和電話里,毫無預兆地“發(fā)瘋”一樣天花亂墜地夸獎我,反復用文字和聲音來強調我自己都已經忘記做成的某件小事。她發(fā)自內心地相信就算我不回家,也能在外面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讓她驕傲。因為她的病,我有時覺得自己得到了遠超平常容量的父母之愛。她是那么那么愛我。
她也格外敏銳地關心別人的感受,有一次我因為繁瑣的審批流程錯過了期待已久的出行,悻悻地坐在打算去大吃一頓的公交車上向她吐槽時,她先是變著花樣地把刻板的制度大罵一通,突然又鄭重地跟我說:“我覺得你很棒,因為你知道難過的時候出去吃好吃的買喜歡的東西讓自己開心,比悶在家里強太多啦!做得特別好!”
她是跟精神障礙很好地相處著的媽媽,也是因為莫名的神經質而天馬行空的可愛媽媽,她跟別人的媽媽都不一樣。
第二天天亮了,我也該如期返程了。
爸爸開車來接我,我們三個人像之前每次我要離家去學校或者上班之前一樣,煮一鍋打鹵面分著吃。
面條到了嘴里,媽媽像是才從漫長的睡眠中清醒,她之前設想的要帶我吃的帶我玩的都還沒去呢,就已經要走了?她端著碗的手馬上開始顫抖,眼淚又無聲地滾了下來。
我其實是可以請假在家多留幾天的,但是截稿日接踵而至,我自忖沒有辦法在這種過山車式的環(huán)境中寫出任何東西,但還沒等我出聲,媽媽就又開始她一套嚴絲合縫的自我勸慰:“你從小就寫不完作業(yè)睡不著覺,現(xiàn)在留你在家玩你肯定不踏實,還是走吧,忙完再回來?!?/p>
她一邊碎碎念叨著,一邊努力眨著眼睛喝面湯。
理智告訴我,為了工作應該走了。爸爸載我去到奶奶那里,很快就因為要照顧孩子先行離開。我跟奶奶吃了飯,奶奶也很不舍得,但也張羅著給我叫車去機場了。
我很少進行如此極限的出行,我原本計劃搭乘的航班起飛時間是下午四時半,車子一點鐘出發(fā),預計兩點多抵達機場。
但直到上了出租車,我還沒有買機票。因為我盤算著,去濟南要走跨城高速,理論上上高速之前,我可以隨時叫停、下車。
我不想走,我想回家找媽媽。
她是跟精神障礙很好地相處著的媽媽,也是因為莫名的神經質而天馬行空的可愛媽媽,她跟別人的媽媽都不一樣。
我盯著導航上移動的定位,反復準備大喊一聲讓司機停車,但“想要寫完作業(yè)”的好學生習性還拉扯著我,一路開到機場,我都沒有開口。
拖著箱子走進機場,我感覺從沒有一趟車坐得我這么累過。我癱坐在入口的椅子上給媽媽打電話,說“我到了機場,但不想走了,我想回去”。
媽媽馬上哭了:“你就坐在那里不要動,媽媽現(xiàn)在就打車去濟南接你回來!”
我仿佛已經聽到她手舞足蹈從床上跳起來被單摩擦的聲音,又想哭又想笑:“你是不是傻,我自己打車回來就好了嘛,錢跟時間都省了一半?!?/p>
她又開始贊美我,覺得我很聰明?!笆青蓿∧憬熊?,我在家等你?!?/p>
但她的理智好像也一并從臥室天花板落回到了體內:“跟你編輯說一聲、請個假,應該就行吧?”她這么一說,我的頭腦也冷卻下來:“不然我還是走吧,會趕不上出刊的。”
正在我糾結之際,情緒大幅波動后的媽媽又暴怒起來。我發(fā)覺因為疾病的影響,她再次難以自抑地陷入了前一天下午未竟的憤怒里,她開始語無倫次地發(fā)脾氣,把之前所有受傷的事情一件一件攤開講。
我知道這不是她真實的反應,但還是聽不下去,用最后的力氣買了那張計劃中的機票,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哭:“好了媽媽,我買好票了,我要走了?!?/p>
她又一下子平靜下來,邊哭邊堅定地說:“想回來就把票退了回來吧,別疼錢,媽給你報銷。當然你覺得必須得完成工作,就先走,下回清明就能回來了吧……”又在微信上敲字:“著急的話元宵節(jié)咱就回來!”
盡管這么說,我還是沒有下定決心,時鐘已過三點,我想先安檢好了,先登機再說,直到飛機已經在跑道上向前推進,我還在搜索“滑行時能否要求下機”。
但還沒看到答案,已經起飛了。
我關掉手機,一路哭到白云機場,剛一落地就給她打電話:“媽媽我現(xiàn)在就重新買票飛回家去好不好?”
我聽到她在那頭哭了又笑了:“你趕路一天太累了,先坐地鐵回去休息吧,睡個好覺起來寫稿,不然你哪有心思玩?”她又頓了頓,跟我商量說:“等你以后有空,也給你老爸打個電話?!?/p>
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到,她已經完完全全地原諒了我這次回家的所有荒唐。我同時也意識到,她其實早在上個春天出院聯(lián)系我的時候,就又一次以她的方式,從疾病手里逐漸奪回對生活的掌控,我的崩潰反倒是一種被親情蒙在鼓里的滯后。
我不再哭了,開始往地鐵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