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尼古拉耶·斯坦/著 李昕/譯
尼古拉耶·斯坦,生于1953年1月2日。羅馬尼亞小說家、小品文作家。羅馬尼亞作家聯(lián)盟成員。1979年畢業(yè)于布加勒斯特大學(xué)哲學(xué)系。著有多部長篇小說及散文集,并在羅馬尼亞著名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大量散文及小品文作品。其1999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黑水》曾兩次獲得羅馬尼亞國內(nèi)文學(xué)獎項。此作品受到羅馬尼亞國內(nèi)權(quán)威評論家關(guān)注,被評價為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一部深刻而細膩的長篇小說”。
士兵佇立在海邊,雙腳穩(wěn)穩(wěn)地固著在沙灘上。他面朝大海,密切注視著遠方動向。
因為身著卡其色軍裝,深夜里遠遠望去,你很難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如果盡可能地靠近,走到跟前,你就能看清他的樣貌:這是一副充滿朝氣的面孔,隱約可見幾根胡茬;淡淡的金色頭發(fā),十分濃密;他的目光透出少見的靈敏,又近乎是一種高度的警覺,或者換句話說,這目光暴露了他異乎常人的聰穎;他的軍容無可挑剔,完全符合規(guī)定。
夜深了,夏日夜晚的寧靜令他心情愉悅,陶醉其中。他出神地注視著海面,感受空氣中隱隱彌漫的躁動。真是不錯!……士兵微微笑了,雙目炯炯有神。他威武地握著步槍,雙手不時輕撫自己的武器。
……他最后也不得不這么做,還能怎樣呢?他是言而有信的體面人。如果就這樣把她丟下不管,可真是無恥!哦,這樣絕對不行!他娶了她,和她結(jié)婚了。她不是位壞姑娘,也還算不錯了。
海浪低吟,絮叨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天選之人才能明白這暗語,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真緊張呀!當(dāng)她出現(xiàn)在身邊的時候可真是有些緊張…… 即便他不是薄臉皮,怎么也談不上害羞,甚至在同齡人中算是足夠勇敢的。這不用多說,沒錯,事實可以證明…… 所以,慢慢地,一點一點地,他們的關(guān)系還是確定下來。直到某天早晨,當(dāng)他的心上人身材臃腫、體態(tài)圓潤地出現(xiàn)在街頭時,他注意到了鄰居們好奇滿滿的八卦眼神兒。
他緊緊地握了下武器,從咬緊的牙縫中擠出幾句臟話。
……他不在乎這些,對這個偉大選擇毫不后悔,而且十分得意于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安慰她說: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們的孩子就叫博格丹吧。或者,如果是女孩兒,就叫伊利亞娜。
舉頭望向天空,他深深吸了口氣,好像剛剛結(jié)束急行軍,又似乎馬拉松即將開始。燥熱的深夜里,滿天繁星與他做伴。
……然后,他離開了父母,開始獨自生活。小小年紀(jì),還這么年輕。但他早已長大,爸爸!他不再是小孩子,媽媽!他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F(xiàn)在,他到了參軍入伍的年齡,但在此之前,他想對父母說,他要和這女孩一起去過自己的生活。雖然他們一定會說,這個決定太草率了。放心吧,一切都會好的。我會去參軍,去為祖國效力。你們都要好好的。我將在假期回來舉辦婚禮,那時一切聽你們安排。
士兵將軍靴的鞋尖墊起,在細軟的沙灘上隨意畫著。
……一個又一個假期過去,隊伍行進的鏗鏘聲、清晰有力的口令聲,部隊中的一切越來越讓他著迷。于是,他堅決選擇留在部隊,而不是回家去做一名老破車駕駛員。呸!他要快樂地聽命于中尉先生或者大尉先生,又或者…… 噢,部隊的生活有無限可能。
他右腳后跟并向左腳,軍靴鞋尖稍稍分開,抻直后背,挺胸,抬頭——動作完美,無懈可擊!
……他狂熱追求的軍隊生活完全改變了他。他愿意永遠留在部隊——這里是武器的世界,充滿安全感,處處循規(guī)蹈矩;部隊生活讓他如魚得水,他可以不再像其他億萬悲催的地球人那樣,拖著沉重的身體艱難求生存。他會聽話、勤勞、守秩序。他要慢慢向上爬,讓所有人都羨慕。再艱巨的任務(wù)他也能夠完成。他會嚴格保守秘密,重要的軍事秘密。嗯,最后,等她生下小博格丹或者伊利亞娜,他會把她也帶過來。還能怎樣呢?他會在軍官食堂給她謀個差事,然后兩個人一起享受這有秩序又安全的世界。
他的臉上滑過一絲冷靜的微笑,眼睛閃爍出十拿九穩(wěn)的光芒。他用右手掌壓了壓槍托。似乎迫于他的氣勢,大海不得不壓抑住騷動,俯首稱臣。
……他喜歡在人之上的生活。他知道自己有發(fā)號施令的天賦,無論在何地,更無論對何人。當(dāng)然,他更擅于執(zhí)行命令。一聲聲的命令鉆進耳朵,聽起來是那么讓人舒心而快樂——可以這么說吧,這位命令的執(zhí)行者,似乎全身心恭候著,隨時準(zhǔn)備嚴絲合縫地完成任務(wù)、照章辦事,上下左右,絕對不會有毫厘的偏差。這點令一些人,譬如他的父母,著實難以理解。這不,剛剛晉級為中士不久,他的父母就出現(xiàn)了。這次造訪相當(dāng)突然,他們只是想看看他,跟他說上幾句話,他們想兒子了,沒別的。但是不行呀,他沒時間接待他們,他在執(zhí)行任務(wù)。你們要好好地,耐心地等一等呀。而他們,不知怎么就繞過警衛(wèi)找到了他——哎!竟然還有妹妹,怎么就挺著個大肚子了,這是懷了誰的孩子?三個人都準(zhǔn)備親吻他,要跟他擁抱。但是,不行!再說一遍:他在執(zhí)行任務(wù)。他已經(jīng)說過了!離他遠一點,讓他踏實執(zhí)行公務(wù)。走吧!等等,哎,老媽!嗯,沒什么事兒;站住,喂,老爸!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稍等,老妹兒!沒事兒,沒事兒,不說了!全體注意:媽媽,站直點!爸爸,挺起來!收腹,妹妹!中尉來了,所有人,立正!
無比幸福的一幕幕從眼前閃過,他直愣愣地盯著海灘。世界愈發(fā)渺小,這里就是他的小宇宙。
在迷人的夜色籠罩下,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突然,似乎從正前方某處的海水中恣意地迸射出一道強烈而密集的光束。士兵吃了一驚,他被這道光震懾住了。從來沒發(fā)生過,自開始執(zhí)行守衛(wèi)任務(wù)以來,從來沒有意外,沒發(fā)生過任何事情,即使最細微的聲音最微弱的光芒都沒有突破過他的防線。他可是最機敏的哨兵,始終在崗位上盡職盡責(zé)。
可現(xiàn)在,事實擺在面前:一道不尋常的光束正在撕扯海面。本以為這道光芒會輕撫無盡的海水,它卻在沉沉的夜色中,粗暴地劈開海面,讓傷口直抵大海深處。這罕見的暴行并沒有轉(zhuǎn)瞬即逝,光束固執(zhí)地在海面上胡作非為。是敵人!士兵有些焦躁不安,腦子飛速轉(zhuǎn)動起來。襲擊來得確實出乎意料,但上帝保佑,他可是訓(xùn)練有素的。他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按照手冊中的指導(dǎo)去做就是了:只做一次警告。然后,果斷地就位、拉滿槍栓,一槍制敵于死地。之后不要歡呼勝利,如此才顯得專業(yè)。他要英勇地完成守衛(wèi)任務(wù),用他無與倫比的獻身精神回應(yīng)命令和責(zé)任、面對指揮官,更是為了報答他親愛的祖國。
當(dāng)士兵把槍舉到眼前時,他對自己的使命有了更加充分而具象的體會:他正在為全人類完成一項激動人心又至關(guān)重要的壯舉。沉睡千年的真理即將被喚醒,待解之謎將揭開面紗。一切即將開始……
士兵試圖將海面上的發(fā)光點鎖定在射程內(nèi)。他的心臟不可抑制地劇烈跳動著,緊張讓他的眼睛更加明亮。他就像一只即將出擊的猛獸,熱血涌遍全身。
第一槍,沒打中。子彈帶著熱流從槍口射出,卻并未鎖定目標(biāo)。放走了敵人使士兵異常憤怒,但倒還不至于山崩地裂,江湖枯竭。還有一線希望:手動調(diào)整距離表尺!他開始調(diào)整表尺,對,慢慢來,就這樣,這是他的機會:武器是不會出錯的,但武器也從來不會與士兵融為一體。他緊盯著在寬闊海面上肆無忌憚、時隱時現(xiàn)的光束,調(diào)整表尺距離至100米,瞄準(zhǔn)。但卑鄙的光束狡猾地逃開了,一點兒都不老實……
士兵咒罵著,大顆的汗珠從額頭冒出。他心跳加速,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氣。
調(diào)整射擊距離至300米,手指在扳機上待命,準(zhǔn)備好了。可是,目標(biāo)卻從瞄準(zhǔn)鏡里消失了,只有大海無休止地翻騰著波浪。誰知道海浪是在表達自己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還是成了射擊目標(biāo)的幫兇。士兵自言自語道:“大晚上的,敵人可以有一千種方法隱藏,也可以以一千種面孔示人。他媽的,敵人的偽裝!我要讓他接受教訓(xùn),讓他知道我的厲害,走著瞧!”士兵把射擊距離調(diào)整到500米,他決心反制敵人的伎倆。射擊距離已經(jīng)拉到如此之遠,他希望能夠在海面上鎖定敵人。事實上,瞄準(zhǔn)鏡確實有一刻捕捉到了光柱……
打中了!士兵想,看,我打中你了!
一陣狂喜,士兵感激地望向天空,似乎長官在天上等著他匯報。“這個倒霉蛋!”士兵松懈下來?!翱植婪肿?!”他發(fā)泄著憤怒?!霸栽谖沂掷锪税?!懦夫!”士兵怒氣沖沖地宣泄著。隨后,他慢慢融化在壓抑已久的幸?;孟胫校簞渍?、榮譽、晉級到少尉,媽媽呀!還有休假。萬歲!萬歲!萬歲!一絲微笑從勇敢的戰(zhàn)士臉上閃過。
……但是,奇怪的光束又在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了,就在前方某處…… 士兵膽怯了。偽裝在光束中的侵略者在瞄準(zhǔn)鏡鎖定目標(biāo)的一瞬間,逃掉了。原來,他和普通射手沒什么區(qū)別。他從部隊生活中獲得的傲嬌,他的騎士榮譽感被一掃而空。這位士兵,或者說好聽點吧——這位中士,這位被本就狡黠的世界揭了老底的、可憐的中士,只是個普通人?;艁y出現(xiàn)在臉上,慢慢地,又穩(wěn)穩(wěn)地爬進大腦。對手毫發(fā)未損:敵人的能力不可估量,他技術(shù)高超,卻品質(zhì)惡劣。該死的家伙!上帝啊,不能再打偏了。在這事實正要明朗、澄清的時候,到手的鴨子不能再飛掉了。別再戲弄士兵了,讓他跳出這無盡的詛咒吧。
慌亂、心悸、太陽穴疼、喘息、大滴的汗珠;
顫抖、大滴的汗珠、喘息、太陽穴疼;
心悸、心都要碎了:見鬼!……
士兵看向瞄準(zhǔn)鏡,找尋目標(biāo)。他機械地自言自語道:“當(dāng)瞄準(zhǔn)鏡的準(zhǔn)星處于覘孔可視范圍中央時,要果斷擊發(fā)。這方法屢試不爽,如此你才能成功鎖定敵人,命中目標(biāo),你才是老大。”而現(xiàn)在他必須確定,要將射擊距離拉到1000米,擴大步槍的控制范圍。這樣,才能挫敗敵人的罪惡計劃,圈住他,消滅他,摧毀他。士兵將前次的失敗丟到腦后,第一次滿懷信心地扣動扳機。射擊!子彈呼嘯著從槍管中噴射而出。深夜的寧靜令這聲音如此刺耳。哇哦!
士兵緊張地站在水邊,瞪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等待結(jié)果。似乎地球上的幾十億人,那密密麻麻戴著人臉面具的螞蟻們都期待著事情的結(jié)局,都要成為海邊這名哨兵完成壯舉的見證者。而哨兵手中的槍,還帶著擊發(fā)后的余溫,好像一根被賦予神力的魔杖。魔杖在空氣中左移右晃,為了保衛(wèi)整個地球,保衛(wèi)全宇宙,為了消滅四面八方的種種邪惡,施展著法術(shù)。
幾秒鐘過去,又仿佛經(jīng)歷了幾個世紀(jì),海面毫無動靜,甚至海浪都停止了波動。一切都恍若創(chuàng)世之初,清新而自信。士兵輕松地舒了口氣。猛然間,他又屏住了呼吸。因為,遠方、更遠的地方,又似乎近在眼前,那打不死的光束再次野蠻地刺穿了海面。
士兵雙腿不停打戰(zhàn),大顆汗珠從額頭滾下,流進眼睛,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大海瞬間變身為前所未見的怪獸,拖著邪惡而龐大的身軀,隨時伺機從熟睡中起身,一招制敵,將士兵消滅,摧毀一切制度、命令,碾碎這位中士賴以享受的清澈如水晶的美好世界。士兵的臉因恐懼而變形。要是白天你就會看到,蒼白如何爬上他的面頰,血色逐漸退去……
突然,士兵似乎認命了。他緊緊盯著那永不消逝的光束,那藐視一切,在冷漠中滿含殺氣,殺人于無形的光束,慢慢跪下,夢游般緩慢卻堅定地再次提起步槍,調(diào)整距離表尺至無限遠。這距離,足夠在你能看到的范圍內(nèi)消滅一切敵人。
一片沉寂中,哨兵跪在沙子里,手握步槍,手指保持在扳機上。這時,他平靜地扣下扳機,盡管子彈從槍管飛出沖向目標(biāo),他的內(nèi)心卻充滿了挫敗感。從未感受過的虛弱突然將他俘獲。他雙手顫抖,步槍像被孩子拋棄的玩具般掉在沙灘上。士兵覺得自己薄如紙片,欲望被掏空。他感到如此平靜和不真實。
很快,一只鐵爪鉗住了他的心臟。他仿佛被圈在一個牢不可破的籠子里,能感覺到疼痛在肉體中蔓延。他痙攣地抓起溫暖的海沙,握在手中。海浪洶涌,在他周邊舞動。整個世界都在戲劇性地旋轉(zhuǎn),變身為毀滅一切的火圈,眼花繚亂地轉(zhuǎn)著。
他僵硬地仰面倒在沙灘上。寒冷迅速襲來,好像有位悉心的同伴,急匆匆地把一件冰斗篷覆蓋在身上一般。
士兵眼神呆滯,望向晴朗的天空。他再也看不到主宰夜晚的月亮,看不到月亮慷慨地把它的光芒灑向海面,看不到月光時明時暗地戲弄海浪,或輕撫海水,或撕扯海面,再也看不到月光天真無邪地游戲,不受入侵者的攪擾。
永遠不要指望用瞄準(zhǔn)鏡鎖定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