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選擇升學志愿也有‘熱門與‘冷門之分。‘熱門是指所謂‘個人出路大的,如工程等;‘冷門是指‘個人出路小的,如師范、文法、地質等;而且覺得功課好的應讀‘熱門,功課差的應讀‘冷門……”
自1952年新中國首次高考啟幕以來,如何選專業(yè)填報志愿,至今仍是熱點話題。時光回溯至1953年5月26日,這是北京地質學院(中國地質大學前身)大一學生殷鴻福發(fā)表的《正確選定志愿,使我學習得好》一文中所描述的當時社會上“流行的說法”。
填報志愿時,許多同齡人不理解,從小在江南水鄉(xiāng)長大、高考成績優(yōu)異的殷鴻福,明明可以讀清華大學、交通大學的電機、工程等“熱門”專業(yè),卻執(zhí)意選擇剛成立不久的北京地質學院,學習礦產勘探。
從一個沒爬過高山、沒蹚過遠路、“跑兩步就喘”的文弱書生,到耄耋之年依然穿梭在高山峽谷,進行野外科考的地質學家;從北京地質學院的首屆新生,成長為攻克地質古生物學“卡脖子”難題的中科院院士,殷鴻福用70年時間,詮釋了他的人生選擇——“以終身做一個地質工作者為祖國服務感到自豪和幸?!?。
空一半的中國礦產分布圖,讓他決心填報“最苦的專業(yè)”
1952年,殷鴻福從上海育才中學畢業(yè)時,社會上流傳著一種說法——“清華交大,電機機械”。彼時,在大多數同學眼中,學習這些“熱門”專業(yè)是實現個人抱負的不二選擇。
殷鴻福在中學時期就是班里的“尖子生”,又擔任班里的團支部委員。1952年8月,他參加了新中國第一次全國統一高考,按當時的成績,他可以“穩(wěn)上”清華大學或交通大學的熱門專業(yè)。
然而,年少的殷鴻福有自己的考量。其時,新中國百廢待興,礦產資源事關國計民生和國家安全,“地質工作搞不好,一馬擋路,萬馬不能前行”,國內急需大量地質人才,投身礦產資源勘探。1950年毛澤東主席訪蘇期間,專門為留蘇學習地質專業(yè)的中國學生題字“開發(fā)礦業(yè)”。1952年,國家對高校進行院系大調整,一批來自國內地質領域的頂級專家從當時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天津大學等名校走出,來到新成立的北京地質學院,建設起新中國最早的高等地質教育體系。
“為祖國找礦”的號召,在年輕的殷鴻福內心埋下了一顆種子。
高考填報志愿時,兄弟三人中平日里“最聽話”的殷鴻福作出了一個令人大跌眼鏡的決定——“越是苦的,越是國家需要的專業(yè),我越要報”。他把艱苦專業(yè)和個人興趣作了結合——選中地質礦產與勘探專業(yè),最終以超過當年清華大學錄取分數的成績考入了彼時剛剛籌建的北京地質學院。
“白云環(huán)繞著祁連山,鮮花開放在青海的草原,草原上有肥壯的牛羊,深山里有無盡的礦產……”國家向年輕的學子們發(fā)出號召,“去喚醒沉睡的高山,讓它們獻出無盡的寶藏”。校園廣播里常常循環(huán)播放的這句充滿豪邁詩意的呼喚,仿佛與一股理想主義的空氣交織,回蕩在每一個地質學子的心頭。
1955年8月,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從大西北傳來——甘肅境內的祁連山發(fā)現了“鏡鐵山”礦,宣告著我國結束了“西北無鐵礦”的歷史。然而,鐵礦被發(fā)現后,找到煉鐵的燃料——煤,成為當務之急。1956年5月,還未大學畢業(yè)的殷鴻福和班上的大多數同學一道,主動響應號召,暫時中斷畢業(yè)論文的寫作,調到西北地質局尋找煤礦。殷鴻福被分派到“公婆泉”工作——這里位于新疆、甘肅和蒙古國交界的戈壁灘上,當時是一個大漠橫亙、人跡罕至的不毛之地。由于缺少地理標識,又沒有衛(wèi)星定位技術,殷鴻福和隊友們只能憑借一張紙質地圖,判斷自己在茫茫大漠中的大致位置,一不小心便會走出國界。
直到如今,“白云環(huán)繞著祁連山”的旋律,依然深深鐫刻在殷鴻福的腦海中,“搞地質的人,野外是第一實驗室”成為他70年來始終堅守的信條?,F在,在中國地質大學(武漢),野外科考、野外生存依然是地質學專業(yè)新生的必修課。如何在野外生火、找吃的,是“00后”大學生們入學后必須掌握的第一項技能。
“野外考察那么苦,殷老師是怎么堅持下來的?”中國地質大學(武漢)地質學專業(yè)大四學生孫家淮,還記得4年前的新生第一課上,殷鴻福對同學們的諄諄囑托:“野外很苦,但想想祖國的需要,想想自己對地質事業(yè)的熱愛,方能苦中作樂,化苦為樂?!?/p>
解決“卡脖子”問題,需要“釘釘子”精神
在導師楊遵儀的指導下,殷鴻福將地質古生物學確定為自己的研究志趣。1961年研究生畢業(yè)后,殷鴻福選擇留校任教,站上三尺講臺的同時,帶領學生奔波在崇山峻嶺間,尋找上古遺跡。1980年,憑著扎實的學術積淀和一口流利的外語,殷鴻福成為中國第一批赴美進修的學者。
在美國的兩年間,殷鴻福深刻地感受到國內外教育和科研水平的差距。他注意到,當時美國的生物教材已經重點關注于細胞、分子和DNA,而國內卻依然停留在動物和植物的分類。在殷鴻福深耕多年的地質古生物學領域,國外也涌現出大量的新知識、新視野。他下定決心,要把這些新知識帶回來。殷鴻福即將回國之際,美國一家大型石油公司向他拋來橄欖枝,開出高于國內數千倍的待遇,極力挽留他,但他毅然回國。
回國后的20年,是殷鴻福開啟科研之路的爆發(fā)階段,也為中國地質學領域迎來一個個足以載入史冊的“高光時刻”。
“金釘子”是劃分全球地層年代的世界統一標尺。因其數量稀少、界定標準嚴苛、對全球地學研究意義重大,一度成為各國地質學家競爭的焦點。國土范圍內有沒有“金釘子”,也被國際上視為衡量一個國家地學研究水平的標準之一。
面對這座全球性的學術高峰,各國科學家都在暗中角力,以爭取在本國國土上標注更多的“金釘子”為榮。直到1980年代,西方國家陸續(xù)確定了數十顆“金釘子”,可國土面積居世界第三的中國,一顆也沒有。1986年,殷鴻福在國際學術會議上與國際二疊紀-三疊紀界線工作組主席、加拿大地質學家Tozer當庭交鋒,根據實地考察推翻了國際上近百年來沿襲的化石標準,提出將我國浙江長興煤山剖面作為一顆“金釘子”。2001年,國際地質科學聯合會正式確認,將中國浙江長興煤山作為全球二疊系-三疊系界線層型剖面和點位,殷鴻福院士將全球地質史上最重要的3顆“金釘子”之一留在了中國。現在,全球正式確立的“金釘子”有78顆。其中,中國占據11顆,成為全世界“金釘子”最多的國家。
70年與祖國共進,不斷征服世界地質學研究的高山險灘。在殷鴻福看來,今天國家發(fā)展進展中面臨很多壓力重重的“卡脖子”問題,但是自己的青年時代國家面臨的“卡脖子”問題更多更重,連火柴盒都要冠名一個“洋”字。
面對“卡脖子”相關的時代之問,殷鴻福院士用“釘釘子”精神作出回答:“每一位院士之所以成為院士,就是在不斷突破國家‘卡脖子工程中成長起來的,而這些都離不開錨定一個國家需求的方向不斷掘進的‘釘釘子精神。”
回望自己從大學時代開始的火熱歲月,殷鴻福深切寄語當代青年,“人才二字,首先成‘人,其次成‘才”。他說,成“人”就是要成為一個有家國情懷和社會責任感的人,成“才”則要有獨立思考和批判精神。面對人生選擇時,要把個人興趣和國家需要結合起來,坐熱寒窗十年的“冷板凳”,方能淬煉成人生的“金釘子”。
(摘自《中國青年報》張子航、吳仁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