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棟
一
我第一次認識吳慧是在網(wǎng)上的直播間,她當(dāng)時在直播唱歌,我覺得她的聲音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狐貍,有些勾人。她做直播比較隨意,隨心上線,隨意聊天,沒有固定的時間,也沒有突出的才藝,所以并沒有多少觀眾。而我開始成為她最忠實的觀眾,也是和妻子離婚很久之后的事,我從不在直播間發(fā)言,只是安靜地刷禮物,鼠標一點,就是半個月的煙錢。
吳慧身材高挑,燙著一頭波浪卷發(fā),顴骨突出,就像九十年代的女人,和直播中不太一樣,這是我對她的真實印象。我看著她遠遠走來的樣子,閉著眼睛幻想著一個空曠的場景:天花板上閃爍著迪斯科的跑馬燈,腳下起皮的木地板被我們的皮鞋踩得咯吱直響,耳邊的音樂從錄音機中傳出,播放的是經(jīng)典專輯Very best of the 80's Disco Hits里的曲目,室外的廊燈忽明忽暗,舞池中情緒熱烈,我摟住她做了一個回旋,她卻突然躍起,消失不見。
我們將約會地點定在萬達廣場樓下的星巴克咖啡,下午三點,此時間進可攻退可守。我提前一個小時到,盯著窗外巨大的狗熊發(fā)呆,看得久了,竟然覺得它更像是一只熊貓。我看著她走來,并沒有起身,只是做了個手勢,她一聲不吭,注意力好像不在我這里,隨手抽出一把椅子,坐在了我的對面。你比我想象的難看多了,她說。你比直播中更俊俏,比較像我前女友,我回道。吳慧冷笑一聲,我叼起一根煙,習(xí)慣性地掏出了火機,又立刻塞了回去。吳慧問道,你是做什么的?我說,之前玩過樂隊,后來貝斯手出事就解散了,和唐朝樂隊一樣,只不過他沒死,我之后也寫過樂評,現(xiàn)在無業(yè)。吳慧聽罷,哦了一聲。你覺得我怎么樣,她問。我沒吱聲。她繼續(xù)說,我離婚了,現(xiàn)在出來尋找新生活。你呢,怎么說?我回道,沒結(jié)過婚,處過幾個對象,都是低級趣味,其中有一個長得特像企鵝。吳慧笑著說,跟你一樣。
我沒有告訴吳慧的是,我還寫小說,囤著很多沒有發(fā)出去的稿件,它們就像一座座墳?zāi)?,埋葬著我的各種混沌、悲哀和撕心裂肺的情緒,但卻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晚上,吳慧發(fā)來短信又問道,你覺得我怎么樣?我回復(fù),明天來我這吃餃子。不久,她回道,吃,我怎么樣?我回道,如果我此刻正站在海邊的礁石上,地平線那里點點流動的星光,也許就是你。她回復(fù),知道了,明天我?guī)э溩羽W。隨即又發(fā)來一個調(diào)皮的小貓表情,我開始覺得它在笑,然后細看,那只小貓又好像在啜泣。放下手機,我耳邊又回響起那舞廳里的場景,有節(jié)奏的律動、昏暗與激情的碰撞、似有若無的摩擦,是的,我們在一起時,就應(yīng)當(dāng)屬于那種地方。
凌晨三點多,夜已深了,我橫豎睡不著,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是安德烈·庫爾科夫的《企鵝的憂郁》,里面有句話,讓我懷疑南極可能才是我的歸宿:“過去相信日期。人的一生也充滿了日期,賦予生命節(jié)奏和遞嬗感,仿佛站在某個日期的高峰上,人便能回顧和俯視,見到過去。一個清晰、易懂的過去,分割成一樁樁事件的方塊,一條條已知道路的曲線?!?/p>
第二天中午,還沒起床的時候,就聽見有人敲門,我出去開門,原來是我媽。我問,媽,你咋來了?我媽說,別扯那些沒用的,我托人去給你找工作了,街道辦的文員,體面、輕松。我說,花了多少錢?我媽說,十萬。這時又有人敲門,是吳慧,她今天戴著棉帽子和粽子色的手套,穿著一件袖口發(fā)亮的羽絨服,挺樸素,好像知道我媽要來一樣。她和我媽寒暄了幾句,倆人都轉(zhuǎn)過來跟我不停地使眼色,我接過餃子餡,對我媽說,這我對象,處挺久了。
那天的餃子對我來說,基本可以算得上是一顆顆催淚彈,這些年悶在家里寫東西,又頻繁生病住院,味覺幾乎都已經(jīng)失去。在飯桌上,我們仨相處還挺融洽,吳慧走的時候,還是我媽把她送下樓的。不過這幾天我得知一個消息,就是我媽托請找工作的那個人,騙了不止我媽一個,已經(jīng)因涉嫌詐騙被分局立案偵查了。自打我媽知道這事以來,整天埋怨自己,心情也不好,整宿整宿睡不著覺,沒待幾天就回鄉(xiāng)下去了,討個清凈,眼看不見我,心就不煩。
吳慧自從那天走了以后,這些天也沒怎么跟我聯(lián)系。我就發(fā)了個短信問她,你在哪?過了半小時,她回復(fù)道,在你樓下。我走下樓梯,兩天沒出門,外面的積雪已經(jīng)攢得很厚,吳慧跑過來,笑嘻嘻地踹了我一腳,抓起一把雪就按在我脖子里。我說,你瘋了,干啥?她說,沒干啥,逗逗你,我覺著你這人挺好玩的,像個企鵝。我說,你會跳舞嗎?她說,跳啥?我說,舞,跳舞,會不?她說,會點,以前在歌廳干過,那老板之前是個賣拉面的,發(fā)偏財后開了個歌廳,沒多久歌廳出事就倒閉了。我說,出啥事了?她說,涉黑,老板和他倆兒子都給判的無期,有天晚上還火拼來著,打得賊狠,血流一地。你在那干啥的?我問道。跳舞唄,又不是專業(yè)的,瞎扭兩下,你們男的不都愛看這種嗎?她回道。我說,那我們?nèi)ヌ话眩抑酪粋€地下舞廳,老板我認識,我之前跳著賊爽。吳慧眨巴著眼睛說,我看你就是想干那個事。
舞廳深藏在一座幾乎要廢棄的商場內(nèi),需要從偏門才能擠進去,里面燈光昏暗,裝修有種濃濃的九十年代風(fēng)格。我和吳慧跨進了舞池,身體隨著音樂節(jié)奏扭動起來,旁邊還有人在滑旱冰。吳慧驚訝地問我,這年頭還有這種地方,你咋找見的?我說,老板是我發(fā)小,他爸媽賊喜歡跳舞,我和他剛上托兒所,話都說不利索,他爹媽就帶我倆跳舞,天天跳。吳慧問,為啥帶你倆啊?我把手搭在吳慧的肩膀上,說,家長哪有時間照看孩子,那時候我爸在礦務(wù)局上班,我媽在局屬的招待所打掃衛(wèi)生,我爸跟發(fā)小他爸一起下井作業(yè),煤礦透水,救了七天,還是十天來著,后來給我爸整上來了,他爸至今都沒找見,我估計是埋下面了。二十萬,一個人二十萬。我看到吳慧有點難以置信的樣子,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點了根煙,繼續(xù)說,我爸上來以后,眼睛幾天睜不開,下半身都脫了一層皮,也是巧合,住院的時候不??人?,結(jié)果就查出來肺癌,他以前就有塵肺,職業(yè)病吧。吳慧默默地問,那你爸身體咋樣了呢?早沒了,我說,走了好些年了。吳慧說,不好意思。我說,他爸一直沒找見,他媽在色織廠上班,后來也下崗了,拿著買斷的錢在這里開了個舞廳,那時候生意還好,后來沒人跳舞了,就改旱冰場了,現(xiàn)在也沒有人滑旱冰了,年后準備搞臺球,一小時五塊,比外邊便宜不少。吳慧沒有再說話,拉著我跳起舞來,跳了一個多小時,都出汗了,她的額頭上都冒著熱氣。
我腦中又響起那回旋了很久的聲音,它環(huán)繞在我周圍,沖進大腦,和回聲一樣由大到小,再由小到大,幾乎成為一種神諭。我發(fā)覺吳慧的臉頰已經(jīng)泛起了紅暈,像是在為我祈禱,也更像是在為我爸,或者是為那些深埋在地下的人禱告,我覺得這一刻,她可能沉醉了。
舞廳開始播放Herbie Hancock的Rockit,動感又吵鬧,就像小時候一樣。記得我爸剛走沒幾天,我媽跟我說,人死后,鬼魂去地府報到前,都會掛念陽世親人,盡管鬼卒嚴催怒斥,但還是會強登望鄉(xiāng)臺,遙望家鄉(xiāng),大哭一場,才死心塌地前往陰曹地府。你爹走得安心,他那些工友,能像你爹一樣就好了。我老夢見他們幾個來咱家?guī)兔ζ龃u、刮膩子,喝啤酒。我說,媽,你亂想啥呢,大家都挺好,比我爸還快一步呢,我爸想喝酒了,還得下去,哥兒幾個就在下面,省路費了,下次去地里記得給我爸多帶點酒,好幾個人的。我和吳慧走出舞廳,很久才緩過來。自打跳完舞回來后,她就一直住我這里,我也沒多說,挺好。
二
我和吳慧開了一個超市,很小的鋪面,就在舞廳那棟樓的對面。平時賣副食飲料,偶爾會賣假煙,夏天的時候也賣啤酒和燒烤。礦務(wù)局早已改企,現(xiàn)在叫煤電集團,效益一天不如一天,礦務(wù)局這三個字倒是被喊習(xí)慣了。夏天炎熱干燥,我和吳慧在超市門口擺上桌子,架上燒烤架,晚上來這邊吃飯的礦上工人很多,他們一般會擼串喝啤酒,就像當(dāng)年我爸和他們那些工友一樣?,F(xiàn)在技術(shù)進步了,再加上環(huán)保等因素,很多煤礦都關(guān)停了,生產(chǎn)著的礦井安全系數(shù)已經(jīng)完全達標,下井也不再是一件危險的工作,那些陳年舊事,漸漸都已無人再提。
我倆一天天往前走著,浮上來,又沉下去,就像在舞廳里跳舞一樣。吳慧會時不時消失一陣子,然后再一聲不吭地回來,我從來不問,我想我大概是緊張,或者恐懼。我覺得與人相處是一件很繁雜的事情,特別是親密關(guān)系,在我看來,維持親密關(guān)系就如同在火焰上燒烤,不同的是,燒烤時你可以自由掌握火候,而相處則是完全無法預(yù)料的事情,與其介入過多導(dǎo)致分崩離析,倒不如一開始就保持距離,控制著一種不急不躁的火候,沒有目的,沒有追求,徒勞無功,卻享受自由。我依然寫小說,有一次竟然把吳慧寫了進去。在那篇小說里,吳慧和我在一個九十年代的舞廳里跳舞,耳邊響著的是熟悉的迪斯科舞曲,我走出舞廳,音樂的回聲一直縈繞在我耳邊。我大步走上街道,過著九十年代的生活,在路邊看到了我爸和工友們坐在馬路旁的小桌上喝啤酒,他穿著深藍色的工服,胸前有白色條紋,雙手黝黑,摩托車停在旁邊,車把上掛著安全帽。我又看到了一個女人,穿著舞鞋,打扮精致,正在遠處朝他們其中一個吼著。街道上的人們走路都很慢,天空澄凈,仿佛銀河即將會傾瀉下來一樣。
吳慧的丈夫已經(jīng)來過不止一次了,時常在超市門口晃蕩,我觀察過幾次,他只有一條胳膊,還帶著一個小孩,約莫八九歲的樣子,纖細瘦弱,長得和吳慧很像。吳慧每次看到他們,就立刻從后門跑出去,然后過大半天才回來。有天她動作比較遲緩,被盯到了,那個男人舉起僅有的一只胳膊,撿起一塊磚頭朝店門口砸來,廉價的玻璃隨即嘩啦一聲,向我的耳道流淌過來。這天晚上,我把吳慧一把揪起來,扔到床上,掐住她的脖子,用膝蓋使勁頂住她的下身,她立刻尖叫起來,那聲音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直播時那樣,不可言喻,但竟有些勾人。我毫不客氣地問她,今天怎么回事,你最好給我整明白。吳慧說,我不知道。我說,那倆是不是你前夫和兒子?吳慧說,不算是,我倆沒辦離婚手續(xù),他不同意。我說,你之前咋跟我說的,我白瞎了都。吳慧反駁道,白瞎什么,我沒讓你碰嗎?再說,我對他已經(jīng)沒有感情了,為離婚這事還打過官司,我說不跟他過了,他就罵我,法官受不了了,說讓我半年后再來。我說,你真準備跟我一直這樣?吳慧眨眨眼睛說,這就是我眼下的理想,維持現(xiàn)狀挺好。
吃過飯之后,我拉著吳慧去跳舞,吳慧問,你不生氣了?我說,生啥氣,現(xiàn)在挺好。我們來到舞廳,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又在我耳旁轟鳴,音符打在墻壁上,吳慧跑向舞池,回頭向我揮手,俏皮地呼喊著我的名字,在昏暗的燈光下,她的四肢顯得更加纖細了。我突然感到一陣迷幻,七彩斑斕的氣流從我身邊飄過,凝結(jié)在面前,阻擋著我的氣息,我很想回應(yīng)她,卻無法開口,我仿佛聽見空氣中充滿了吳慧的聲音,回蕩在周圍的時空里。我站在原地,無法動彈,眼前隱隱約約看到吳慧朝舞池中央滑去。當(dāng)?shù)竭_的那一刻,她突然跳躍起來,向天空飛去,她在空中向我招手,朝我呼喊,隨即旋轉(zhuǎn)一周,便忽然消失不見,我想抓住她,卻怎么也夠不到。我感覺自己在漸漸下沉,眼前一片漆黑,竟看到戴著頭盔和探照燈的工人,而我仿佛就站在他們中間,像個孩子,我拼命尋找那張熟悉的面孔,卻什么也看不到。
自從吳慧和我認識之后,我們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好一陣子,對于她并沒有離婚這個事實,我倒是早就想得很清楚,結(jié)伴搭伙,各取所需??晌宜魅〉木烤故鞘裁矗课蚁?,或許是太陽系邊緣冥王星上的冰塊或者是南極的什么東西。在那之后,幾乎每隔幾天超市玻璃都會在半夜被砸破,我們被迫停業(yè)。吳慧一聲不吭,我說,要不你回去吧。她說,不,回去我就沒命了。我問她,他怎么整成獨臂猿了?她說,是之前在軋鋼廠被機子卷斷的,命能保住就不錯了。其實,我倒是希望他那天腦袋也被卷進去,就沒后來這些事了。我反問,然后你拖著個孩子和我一起生活?她說,那也不是,只剩我們兩個你倒也不用操心,我對這孩子一點感情沒有,現(xiàn)在看見他的種我就犯惡心。而且他自從殘疾了之后,精神好像就出了點問題,神神叨叨的,現(xiàn)在整的孩子也跟他一樣。不過他在正常的時候,倒把事整挺明白,快能當(dāng)特工了。她繼續(xù)說著,隨即撩開衣服,指著肚子說,沒發(fā)現(xiàn)我肚子上有這么長一道疤痕嗎?我說,發(fā)現(xiàn)了,我以為是生你兒子剖的。吳慧說,你放屁,他捅的,牛逼吧,我們差點就整成此生無緣了。我說,牛逼,為啥這老狠?吳慧說,變態(tài)唄,我覺得他有那個什么,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還是怎么說,自從在廠里出事后,看誰都像軋他的機器,我在旁邊放個屁,都算是機器在轟鳴。后來我想明白了,讓他自個兒自生自滅吧,我就跑出來了,他就開始滿城找我,有次被抓包了,給我硬拖回家,半夜我又跑,然后就光榮負傷了。我問,沒報案?她說,給他整進去有啥好處?那孩子畢竟也是一條命,跟他餓不死,跟我能餓死。她繼續(xù)說,后來我就租了個房子搞直播,現(xiàn)在查得嚴,直播間老是被封,露不得,所以我就開始播唱歌,唱得又不得勁兒,沒啥人看,正打算去南方打工,好巧不巧,給你釣到了。我問,為啥選我?吳慧說,網(wǎng)絡(luò)上的事,誰當(dāng)真,可你是唯一一個主動約我出來的。我說,整得我還挺光榮,企鵝憨態(tài)可掬,都老實,你看動物世界,企鵝不都被海豹欺負。吳慧咯咯笑了起來,說,別打岔,說正事。現(xiàn)在是砸玻璃,過段時間就是砸人了,你打算咋辦?我沉默半晌,點了支煙,說,不干了吧,來個遠走高飛,咱先把店子關(guān)了,然后去別的地方闖,哪里都能天天跳舞,我覺著你能喜歡。
三
吳慧的兒子上幼兒園,在鐵路橋旁不遠處,門口離火車道口很遠,我覺著她每次消失可能就是來這里了。我在裝潢公司做短工,最近接到一個刷漆的活兒,就在這附近。自從關(guān)了超市,吳慧就找了一家按摩店,給人做按摩,有時候也去跳舞掙外快,生意好了一晚能頂我好幾天的工錢。我給一個鐵道旁的飯店刷外立面,店主要做什么主題餐廳,讓我刷成火車的樣子。吳慧跟我說,你去幫我看看孩子,自從他那天知道我還在本地,肯定會堵我。我說行。
自從關(guān)了店子以后,我跟吳慧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去跳舞了。最近刷完漆,我路過去瞅了一眼,大門都已經(jīng)找不見了。我問發(fā)小咋回事,他說,這樓以前是礦務(wù)局的,現(xiàn)在礦務(wù)局效益下滑太厲害,準備賣樓,整棟樓連地下室都被一個浙江老板買了,說要搞什么網(wǎng)絡(luò)雙創(chuàng)孵化基地。我說,孵化基地里面孵化些啥?他說,孵化美女網(wǎng)紅唄,直播帶貨,鐵打的公司,流水的網(wǎng)紅,公司穩(wěn)賺不賠。他還說,等跟礦務(wù)局的合同到期后,浙江老板就準備漲租金。挺大的場地,整跳舞怪可惜的,主要是沒幾個人,最近才整了幾個臺球桌,不行,還是沒人。我問,以后準備干啥?他說,最近有個搞跆拳道的想租這塊地方,我轉(zhuǎn)租,賺差價就成。我說,成,舞廳沒了。他說,礦務(wù)局都快沒了,舞廳沒了算啥,這時代變了,你擋不住。
我答應(yīng)吳慧去看她的孩子,還特地帶了個高清一點的相機,索尼牌,大光圈。第一次去的時候,幾乎沒找見目標。看見孩子在操場做游戲,我按下快門一頓猛拍,把每個人都拍了一遍,準備回來給吳慧看。晚上吳慧抓起相機一頓研究,翻了半天相冊,才找見她兒子,盯著看了好久,眼神都變了,給我一頓教育,說拍攝光線不好,被別人擋住了,鏡頭里面有欄桿什么的。我說你差不多得了,我去拍個照提心吊膽,還得防著你家那位獨臂猿,萬一給我也來一刀,你左邊,我右邊,我們真能組成一對了。吳慧咯咯地笑了,說拍得不錯,再接再厲,你白天配合我,去拍照給我看,晚上我就能配合你。我說,你快得了吧。她繼續(xù)自言自語地說,就這個,臉上有疤的這個,跟哈利·波特一樣,只不過不是閃電,是紅紅一坨的這個。
夜幕時分,吳慧上夜班去了。我吃了一碗蘭州拉面,放了六勺辣椒,吃完又喝了一瓶酒,辣椒配酒,越喝越有。冬季的冷風(fēng)刺骨,我走出門,風(fēng)打到臉上,劃得生疼。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獨自穿過鐵道口,經(jīng)過河道旁邊的人行道,走到橋上,遠處的天空一片暈紅,就像將顏料潑到地平線上,然后拿著刷子涂鴉的油畫。橋上行人很少,但穿過橋向北走,可以將枯樹林對面的國道看得一清二楚,這條路慢慢向天邊延伸,偶爾會有起伏,如同一個不斷點頭鞠躬的老人,要去迎接人生中某個最隆重的時刻。越過河岸的護欄,鐵路從下方穿過,上方是一條通往局托兒所的路,點點行車燈點綴在上面,忽閃不停,看起來美妙極了。我如同收到神明傳達的神諭一般,渾身不禁一陣顫抖,想點起煙,但手已經(jīng)被凍僵了。
快到五點半,天色漆黑,吳慧已走了有一會兒了。我又一次來到了幼兒園的鐵門外,幼兒園門口的矮墻上掛著一排排照片,排列整齊,形狀同路邊的地磚一樣。在最右下角的一張照片上,有個國字臉的女人,穿著白制服,戴著廚師帽,她的嘴角有顆痣,顴骨突出,眼睛上挑,透出一股冷峻的感覺。照片上面寫著:新員工風(fēng)采。座右銘是:在孩子的人生起點架橋鋪路。我倚靠在門外的石凳上,點了一支煙,望著幼兒園里破舊的建筑,頗有一種陷入時間洪流,倒回去上個世紀的感覺。在我的記憶中,幼時我所在的幼兒園還是礦上辦的,全稱叫礦務(wù)局機關(guān)子弟幼兒園,小時候和發(fā)小每次在書皮上寫學(xué)校名稱的時候,總是不會寫,因為要比別的孩子多寫幾個字。幼兒園用的是以前廠礦的老建筑,建筑風(fēng)格和我面前的這所幼兒園幾乎一樣,四層小樓,沒有廁所,只有附近的一個公廁,旁邊欄桿外的高地底下就是洗煤廠。 幼兒園專門派了一個老師帶著孩子上廁所,防止小孩掉下去。在冬天,每當(dāng)下起雪來,積雪上總會覆蓋一層薄薄的煤灰,導(dǎo)致這里的孩子與其他地方的不同,每次打雪仗后,臉和手都是黑色的,像是被煙熏過一樣。后來那所幼兒園被縣教育局接管了,有一年聽說為了配合礦上轉(zhuǎn)型發(fā)展,各行業(yè)聯(lián)動,修噴泉文化廣場,淹死一個男孩,沒多久就停止招生了,現(xiàn)在改成了老年人活動中心,支起來幾個乒乓球臺,打乒乓球的沒幾個,倒是成了存放輪椅的好地方。
不一會,下課鈴響起來,老舊的樓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隨即孩子們便開始吵鬧起來,瞬間有些躁動,鮮活的氣息從窗口溢出來。我擔(dān)心遇到那個獨臂男人,便繞開大門,躲到飯?zhí)玫膫?cè)邊,舉起相機,瞅準時機,準備拍照。家長在學(xué)校門口排起了長隊,據(jù)我觀察,也有寄宿在這里的孩子。一個臉上有疤的男孩慢慢地走出來,臉上那片紅色的痕跡,與慘白的臉色形成了鮮明對比,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格外引人注目。跟在他身后的,就是那個國字臉女人。女人徑直把他拽進飯?zhí)?,正對著我走來,我趕忙躲到墻后拍照。照片里,吳慧的孩子面無表情,手里端著一棵圣誕樹,紙片做的,澆上水后,放置一晚上,就可以漸漸長出五顏六色的彩絮,這棵圣誕樹看樣子已經(jīng)有好些天了,點點彩絮在夜色的襯托下,仿佛和空氣纏繞在一起,顯得十分夢幻。我看著他們迎面走來,院墻將我們隔成兩個世界,昏黃的燈光灑在地面,影子倒映在矮墻上,我飛速按動快門,鏡頭里的世界便虛幻起來。
四
刷漆的飯店離鐵路道口不遠,穿過道口,走上斜坡,就可以看到幼兒園的大鐵門,沿途的路邊有條河流。冬天的河面結(jié)冰,河道中有條被凍住的貓,四肢伸展,后背朝天,就像一直在不停地行走,它的頭朝向幼兒園的方向,眼睛瞪得滾圓,仿佛要穿越這一灘渾濁的水流,奔向河岸上的暖棚一樣。河道中向陽一側(cè)的河面上只有很薄的一層冰,隱約能看到冰面之下的水流,再遠一些,流速快的地方已沒有冰凍,汩汩的水流蒸騰出的霧氣,氤氳在河堤的水泥壩上,而背陰一側(cè)的水面卻還結(jié)著厚實的冰,冰層一直凝結(jié),延伸到三公里之外的一個湖面上。湖面上有一些人在滑冰,門票五塊,不限時,可以自帶溜冰鞋,溜冰技術(shù)高超的,自由回旋,時不時跳起來再回旋,就像俄羅斯花樣滑冰運動員葉甫根尼·普魯申科一樣,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引得公園里的人們陣陣驚嘆?;吞桦m然都需要技巧,但是滑冰更需要技術(shù)?;鶗r雙腳需呈外八字,雙腿要微曲,可以在即將摔倒時以雙手扶冰,還要保持身體重心穩(wěn)定,側(cè)蹬冰,使身體始終隨著蹬冰的腳一側(cè)移動,向左轉(zhuǎn)右腳在前,向右轉(zhuǎn)左腳在前。
這一套優(yōu)雅的動作下來,比我們在舞廳跳舞高雅不少,我心想,不知道吳慧是否也會這樣認為。我和吳慧最后一次去那家舞廳,是在超市閉店之前的一個晚上,那時舞廳還沒關(guān)門,我們成了最后幾位顧客,像是有預(yù)感一樣,我和吳慧都極其認真,最后一次躍動起來。你知道不,這雙人舞最講究的是架形,架形在倆人跳舞的合作過程中,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穩(wěn)定漂亮的架形,不但支撐著雙人運行的平衡,還影響著雙人合作的協(xié)調(diào),吳慧撩著頭發(fā)對我說。我說,你咋還一套一套的,在哪學(xué)的?吳慧說,這不為了和你跳舞自學(xué)來著,網(wǎng)上查的。
昏暗的燈光下,彩燈在頭頂閃耀著,我單手摟著吳慧的腰,她先側(cè)身試探一步,隨即我也邁出了步伐,音樂響起,我們隨著律動跳躍起來,胸脯有規(guī)律地起伏著,好像跳躍在銀河之外。音樂達到了高潮,我和吳慧都忘記了時間和地點,汗水順著脖頸滑落到胸口,我感到我的身體和靈魂正在逐漸分裂開來,產(chǎn)生迷幻的感覺,此刻我意識到:生命到此,應(yīng)當(dāng)戛然而止。這天夜里,寒冷的北方,老舊的舞廳,吳慧就站在我對面,但是我卻看不到她,她離我只有咫尺之遙,無論我怎么呼喊,她卻聽不到我的聲音,沒有回應(yīng),我和她距離最近,卻又相隔最遠。突然,我想逃離這個地方,逃到一個看不到吳慧的角落,但是五顏六色的燈光傾灑下來,就像那天男孩手里的圣誕樹,讓我感到慌張,拖拽著我的雙腳,使我不能動彈。
凌晨回到房間,喝了瓶酒,吳慧靠在我的肩膀上入睡。我在夢境中看到了南極的海豹,厚厚的冰層,還有黑色的地下通道,像地獄一樣,通往舞廳的入口,頭頂一塊塊黑色的石頭在我旁邊不斷滾落,冰冷的水從四面八方噴涌下來。我不斷掙扎,卻無法出聲,我沖了出去,面前躺著一具具尸體,他們穿著藍色的工裝,一動不動。我向外跑,在洞口看到了吳慧站在出口等我,向我招手,朝我呼喊,露出甜蜜的表情,但獨臂男人卻突然站在我面前,舉起僅有的一只胳膊,揮舞著匕首,向我刺來,阻擋著我的去路。我不知該向哪邊去,想退回,卻發(fā)現(xiàn)吳慧的孩子站在我身后,手中端著圣誕樹,對我微笑,那笑臉只有一邊嘴角在上揚,樣貌有些瘆人。我縱身一躍,跳進了一條河流,越漂越遠。我朝吳慧揮手,她也朝我揮手,我望見她在跳舞,舞姿優(yōu)美,就像我第一次幻想的那樣,我試圖向她游去,她卻早已不見蹤影。
冬天刷墻漆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刷漆需要先刮膩子,待膩子干透后再刷油漆。天氣寒冷,膩子很難干透,容易出現(xiàn)墻面開裂的現(xiàn)象。店主催得急,我跟他說,你給我多加三成的工錢,這種天氣,沒幾個人愿意出來干活。他反問我,那你為啥出來?我說,你看我像不像一只企鵝,電視上那種。他用驚奇的眼神看著我,不可思議地說,你這人怪不得得打雜活,這樣吧,給你多加兩成,整個吉利數(shù)。我說,行。他說,小伙子挺結(jié)實,不能刷一輩子漆,以后想干點啥,哥經(jīng)驗多,給你指指路子。我說,以后也打算開個店,就開這兒對面,刷成飛機,那玩意比火車快,一小時跑一千多里地,得勁兒。他沒說話,瞅我一眼,悻悻地走了。老師傅告訴我說,冬季空氣干燥,水分散失快,墻面上的膩子不能刮得太厚,否則容易開裂,導(dǎo)致墻面不平之類的,整不好讓人扣工錢。刮膩子還得選溫度相對較高的時段進行,我一般是早上過去,等下午太陽下去后停工。這兩天我順著鐵道遛彎回去,每到這時,吳慧就準備去上夜班了,至于在哪里,我從來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白天在按摩店,晚上在一個歌廳,有時候白天回來,倒頭就睡,我給她煎一個雞蛋,整個三明治,熱一包牛奶放在她的床頭,每次都如此。后來,吳慧給我留了張紙條:換個樣兒吧,吃吐了。
我順著鐵道回家,路過道口,危險點,但能少走幾里路。這兩天,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蹲在道口,披著一件黑色大棉服,袖子耷拉在兩邊,頂著個綠色的大軍帽,看不見腦袋和胳膊,看著像盯道口的,我也沒多想。一連三天,他都在那里,也不干別的事,就好像在候著什么一樣,一動不動,活像一座燈塔。道口的鐵路通向北部的礦區(qū),這片地屬于郊區(qū),路基旁的石頭上,都沾染著層層的煤灰,火車經(jīng)過,便飄散起來,直沖天空,撲騰到他的棉服上,連帽隨著陣風(fēng)呼扇起來,只見他面對著火車,手中高舉警示牌,上下晃動,腳跟緊緊抵在信號燈柱上,就像虔誠地進行某種特定儀式,目不轉(zhuǎn)睛,對抗著眼前這巨大無比的吸引力。
天空已經(jīng)黑透了,路燈在鐵道旁邊暗暗發(fā)亮,橙色的光線平鋪在地上,照射著布滿裂紋的路基,我仿佛接到了神諭,眼前的一切顯得極其蒼涼,滾燙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我忽然不想再動彈。我已經(jīng)踏上火車,奔向北部廣闊的礦區(qū),那里有間舞廳,我走進去,看見發(fā)小的父母在跳舞,他們懷抱在一起,房間響起Herbie Hancock的Rockit,幼小的我和他正站在角落,跟著音樂,隨著眾人一起躍動。我走進礦洞,穿越深邃的礦井,伴著轟鳴的機器和充滿煤煙氣味的塵霧,跳下罐籠,在其中穿行,突然望見父親和他的工友們,正在忙碌著,他彎下腰大聲咳嗽,我聲嘶力竭地呼喊,叫他離開,他卻怎么也無法聽到,突然四周的激流迸發(fā),不斷噴涌出來,我們呼喊著,卻無處可逃。我們漸漸被黑暗永隔開來。
我在道口沉醉著,一列載滿煤炭的列車經(jīng)過,掉落的煤灰撲在臉上,眼前一片朦朧。迷離中,我隱約看到有只胳膊向我靠近,露出通紅的皮膚和一把尖刀,舞廳的音樂在腦海中響起,我突然忘記了舞步,動彈不得。鮮血噴涌,就像礦井下的激流,瞬間覆滿整個時空。
鐵道旁的河流中,我好像看到吳慧站在河道中央,半截身子露出冰面,朝我招手,向我呼喊,身后盡是光亮。此刻,她顯得好看極了。我無法抑制住內(nèi)心的沖動,只想緊緊地擁抱她,便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氣,雙腿一蹬,抱起壓在身上的獨臂怪物,滾落到冰冷的河水中。
吳慧輕輕躍起,在空中舞動著,我張開雙手,覆蓋住北部的天空,手指隨她而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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