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予
酣春的綠意占據(jù)了眼睛,風在樹葉間打轉(zhuǎn)。我常坐在樹下的木質(zhì)長椅上,戴著耳機,抬頭看粉嫩的櫻花在枝頭搖曳,蕩出一片粉色海洋。一陣風匆匆掠過,花瓣飄落,與大樹告別——結(jié)局塵埃落定,今后聚少離多。
我們也一樣,逐漸斷開與家鄉(xiāng)的連接,背上沉重的行囊,開啟自己的人生旅途。順風時,我們一路高歌猛進,從小鎮(zhèn)走向城市,從寂靜走向繁華。這時,我們總會忍不住想家。
我與家里雷打不動的周五通話,家中父母姐妹齊聚一桌,我在學??帐幍倪B廊上靜坐,開著視頻,與家人聊著美食與趣事。畫面在母親、大姐與小妹之間切換,父親卻總是低頭不語,靜靜地喝著小酒,一飲一啄間,通話便結(jié)束了。
我起初不在意,也從來沒有和父親單獨通過電話,直到母親調(diào)侃,說父親別扭,總等著我的電話,卻從不主動和我說話,也從不提起讓我主動打電話。后來,我總會在周六中午與父親單獨通話,聽他在電話另一端說:“吃飯了嗎?最近北京降溫,添衣服了沒?和同學出去玩了沒?吃了什么好吃的?別老點外賣,不健康。”
“嗯”完兩三聲后,電話兩端就會陷入沉默的怪圈。我時常會感到愧疚,于是搜腸刮肚地找著話題聊,但是異地的生活、不同的生活習慣以及年齡的差距常常使我們不知所措,諸如那些學習上的煩悶、校園里惱人的人和事、新出的電影、限定的奶茶等話題,都沒法和他聊。
我們的對話簡短而平常,像故鄉(xiāng)那條十余年不變的泥濘小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的呢?大抵是母親種的長壽花開花時,我們的對話會有些不同。
“花已經(jīng)開了很多,是一個一個紅色的花球,緊巴巴地湊在一起……黃色的只有花骨朵,還沒開呢,估計過不了幾天就開了……”父親細致地描述著花開的情景。
他說的花,是窗臺上的長壽花。寒假回家,我發(fā)現(xiàn)窗臺上多了一盆長壽花。小巧的兩株長壽花,直立在白色的陶瓷花盆里,光亮而肥厚的葉子層層疊疊,把嬌艷的花苞捧了起來。圓錐狀的花苞,一朵挨著一朵,長成了一個個紅色、黃色的花球,頃刻間撞進了我的心里。
那時正值臘月,家里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掃灰塵,灌臘腸,熏臘肉,蒸米酒,切花生糖……長壽花只是安安靜靜地待在一角,它的倩影擠不進家里忙碌的片場中。我卻格外清閑,好奇長壽花開花的景象,每天趴在窗臺上盯著花苞,時不時戳一下,催著它開花。日復(fù)一日,花苞卻始終不為所動,我時常想著:這花還能開嗎?父親摩挲著嫩葉,澆著淘米水,日日照顧著,說天冷,還得再等等。等到院子里桃花粉嫩,春光四溢,花苞仍沉穩(wěn)不動。我也離開了家,那微不足道的期盼漸漸沉寂落幕。
一個平常的午后,我意外收到了父親發(fā)來的一張照片:窗臺上的長壽花已經(jīng)開了,呈捧花狀,紅的熱烈,黃的淡雅。暖陽催著花開,它終于抓住了春天的尾巴,開得純粹而明媚,開完一批再開一批。
于是有那么一通電話的時間,空間仿佛重疊起來,我和父親一起看著開得燦爛而熱烈的花簇,憂思好像被拂去。然而芳菲有時盡,盛夏的綠意取代盎然的春意,熱烈的花朵歸于平淡,窗臺上又只剩亮綠的葉。父親也隨之沉默,施肥、澆水、除蟲,靜待時光的醞釀,等待下一場花開。
長壽花開了,開了些許,又開了好些,開了好幾個月,它替電話兩端不善言辭的人們訴說著對彼此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