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康林
滿天星光,夜色深沉,被烘烤的地面還有一絲余溫,螢火蟲在竹林里游蕩。涼風拂過,些許平靜,眼淚未干,旁邊放著兩個啤酒瓶,還冒著氣泡,老姐拭了淚水,拍著我的肩膀緩緩地說:“不用羨慕別人,自己做到的就是最好的?!蔽以诶辖愕膽牙镉昧c了點頭。
何處尋怡景,秋楓惹落霞。老姐叫何霞,比我大四歲,漂亮的時候比西游記里的白骨精還美,丑的時候比西游記里的白骨精還難看。
自從上了三年級,我就對名字強烈地不滿,老姐的名字整整比我多了十一畫,而且那么美,瞧瞧我的名字,簡單隨便,生不出一絲美感,這讓我一度懷疑我的身世?!拔乙欢ㄊ悄膫€富豪老爹把我放在這里吃苦的,到時候一定會開車帶我走的,遠離何霞?!蔽倚睦锍3_@樣想,夢里也夢到過,每每都笑醒。等啊等,等了三年,都沒有人來接我走,一定是他們把我忘了,要一直跟何霞在一起了,我命真苦。
十歲,我把碗里的雞蛋快速放到嘴里,燙得我手舞足蹈,最后強行地吞掉,然后屁顛屁顛地跑到剛端上碗的老姐面前,笑嘻嘻地看著她,時不時瞟瞟她碗里還冒著熱氣的蛋?!敖悖憧窗侄嗥?,你的名字整整比我多十一畫,要不你把蛋給我吃,來彌補我吧!”口水流了一地。
“滾!”簡單粗暴,跟西游記里白骨精一樣難看。
她緩緩地將雞蛋從自己的碗里夾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碗里,滾燙的面湯一點也沒濺出來,然后收回筷子,只剩下面條。
看著碗里的雞蛋,我高興得無法言語,一下就“滾”了。姐姐真漂亮,和西游記里的白骨精一樣美。
老姐十五歲,初三,學(xué)習(xí)上除了英語,其他科目一塌糊涂。每次考試我都興高采烈地回家,她則是膽戰(zhàn)心驚,然后就是被老爸一頓噼里啪啦地教訓(xùn)。我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老爸轉(zhuǎn)過頭盯住我,投來嚴肅的眼神,我瞬間秒慫。老爸接下來的目標就是我了,老姐笑得那個開心,仿佛之前她挨訓(xùn)的事都丟得一干二凈。
初三下學(xué)期,老姐迎來了一次狂風暴雨。學(xué)校為了“戰(zhàn)績”,進行分流,將目測考不上高中的人推薦去高職,老姐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名單中。放學(xué)回到家,家里氣氛沉重緊張,老爸和老姐在爭吵。
“我不上了,出去打工?!崩辖慵t著眼眶,聲音倔強。
“你不上學(xué),能干什么?不管怎樣,職校都得給我上?!崩习执蟀l(fā)雷霆,聲音爆炸,老媽只能在一旁看著。
“我就不上,什么也不上。”老姐和老爸面對著,神情堅定。
老爸應(yīng)該是氣上頭了,抄起以前專門教訓(xùn)我的竹條打了下去。
老姐直直地挨了一下,不吭聲,眼淚流成一條線,眼神浮現(xiàn)恨意。
老爸看老姐不吭聲,又繼續(xù)打,老媽立馬上前制止,老爸還是沒停手,老媽抱住老姐蹲在地上,我在一旁淚流滿面。心想,“老爸,你不是偏心嗎?給老姐取那么好聽的名字,為什么還打她?”
“你打死我??!”老姐抬起頭,一臉倔強和不服。
老爸看著老姐,揚起的手停住了,眼淚溢出他的眼眶,順著淺淺的皺紋滑過臉頰,他丟掉竹條,“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走了。
老姐和老爸平靜之后,老姐還是妥協(xié)了,選擇到西安讀高職,老爸送她去的。
“六八,以后你就可以一個人看《西游記》了,一個人吃兩個蛋,要聽爸媽的話。”老姐遠遠地看著我,眼睛在陽光下泛出晶瑩。
是啊,我可以一個人看《西游記》,不會有人同我搶了,雞蛋我也可以吃兩個了,我應(yīng)該很高興啊,但為什么高興不起來?看著老姐的背影漸漸變淡,我哭得很大聲,蹲在地上哭,好像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老姐一樣,我大聲喊:“何霞,我等你回來,我把雞蛋給你留著,電視也給你,我不看!”聲音回蕩,老姐應(yīng)該聽到了吧,隱隱約約看到她在用力點頭。
最終背影消失,淚水動蕩飛揚,何六八一直想著何霞。
老姐去上學(xué)后,為了少花路費,一年只回家兩次,每次都給我?guī)Ш芏噙B名字都沒聽過的好吃的,然后我就又膨脹了,電視依舊搶著看,雞蛋我也會編各種理由騙到手——何霞真笨。
可能是因為我不信守承諾吧,懲罰來了。老姐畢業(yè)了,找了一份工作,以后每年只回來一次了。
那一年,老姐在家收拾了一天,行李箱裝得滿滿的?!斑@是要離家出走嗎?”我心里想。
“姐,你說你要走了,到時候肯定會買新手機的,要不你把手機留給我唄!”我湊到還在疊衣服的何霞身邊,厚臉皮地說。
“你還在上學(xué),想玩手機?滾!”老姐眼睛一瞪,嗓門提高,是想故意讓老爸聽見?。±习挚墒菆詻Q不同意學(xué)生有手機的,我汗毛倒立,幸虧老爸沒聽見,何霞真小氣。
我一陣失落回到房間,翻開枕頭拿出兩張平平整整的一百塊錢,是我省吃儉用存下來的,沒人知道。看著手里的錢,“哼!本來想給你的,連手機都不給我,別想要了”。透過錢可以看到燈光。我翻來覆去思索了一下,“不行,何霞小氣,我不能小氣,她喜歡看電視,這錢她可以租一個有電視的房子,然后還能買雞蛋吃?!笨嗟纫环麄兌妓?,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大廳里,借著窗外微弱的月光,找到那個行李箱,將兩百元放了進去,然后舒心地回去睡覺。
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聽到有告別的聲音,我猛地坐起來,發(fā)現(xiàn)屋里沒人,然后聽到汽車發(fā)動聲,心里一酸,眼淚從惺忪的眼睛里流出來?!昂蜗颊嫘?,走的時候都不叫醒我?!?/p>
突然間我聽到手機鈴聲,是老姐的手機鈴聲,我快速跑到她的房間,順著聲音在箱子里翻,發(fā)現(xiàn)了老姐的手機,下面還壓著平平整整的三百塊錢,激動得我熱淚盈眶。心想:“真小氣,怎么說也得給我留五百塊嘛!”打開手機是一條短信:“弟,手機留給你了,爸媽不知道,話費我給你沖了兩百,里面存著我的電話號碼。還有,自己多買點好吃的,注意身體,聽爸媽的話,有事打電話。”我蹲在地上,眼淚滴到了手機屏幕,短信變得模糊?!昂蜗?,你不要走,我不要手機和錢,你快回來!”空蕩蕩的房間,回蕩的只有在心里的吶喊。
高考前夕,我興高采烈地拿著請假條走在請假的路上。手機響了,是老爸打來的電話?!袄习郑艺郎蕚湔埣?,明天一早就能到家?!毖陲棽蛔?nèi)心的喜悅,何霞明天結(jié)婚。
電話那邊老爸頓了一下,我隱隱約約聽到何霞的哭泣聲,很小?!笆沁@樣的,你快高考了,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讓你不要回來了,考試重要?!?/p>
這番話像是一盆透骨的冰碴從我頭頂?shù)瓜?,我收起了笑容?!皼]事啊,就一天,耽誤不了課程?!?/p>
“聽話!”老爸變得嚴肅,兩個字讓我知道高考比老姐結(jié)婚還重要,同時也宣告這已經(jīng)是定下來的事。
“那好,讓我和姐說幾句話?!蔽覐娙讨雎?,淚水滂沱。
“六八,聽話,明天不回來了,考試要緊?!崩辖懵曇羯硢?,像是哭了好久好久。
“姐,你看老爸多偏心,你的婚禮你都能參加,而我不能!”我哭出聲,夜色很冷,月亮很圓,我很悲傷。
老姐沒回話,只聽到她的哭聲越來越大,哭得無法言語。老媽也哭了起來,老爸也一定流著淚,只是我看不到。
淚水穿越千里匯合,拼湊出遺憾和不舍。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宿舍,眼淚掛在臉頰。舍友問我怎么了,我沒回話,用被子蓋住悲傷,用深沉的黑夜包裹遺憾,用沉甸甸的淚水連接感情。
何六八一直想著何霞。
盛夏,高考成績出來了,驚悚心痛,原來付出真不一定有回報的,離我理想的成績差得好遠,像是永遠都不到頭的地平線。
所有的親朋好友不會顧及我的感受,他們只在乎成績。爸媽電話被打爆,我的電話被打爆,然后索性關(guān)機,爸媽不知道如何安慰。
那晚滿天星光,夜色深沉,有月亮,不圓。我坐在房頂上,抬頭看著天空,我記得老媽說過,她生我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里在數(shù)星星,說我就是其中一顆。螢火蟲在竹林游蕩,在找回家的路,也許它根本就沒有家。
“就知道你在這里。”何霞提著兩瓶啤酒來到我身邊坐下說。
我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沒回話。
“你小時候啊,成績沒考好就會在這里?!焙蜗冀又f。
我聽到了開啤酒的聲音,她遞給我一瓶,“來,姐弟倆干一個?!?/p>
我忍不住說:“我要告狀,老爸是不讓我喝酒的,我還未成年,你是女生也不能喝酒?!?/p>
“廢話真多,喝不喝?”老姐直接塞到我手里,然后咕咚喝了半瓶。
我不服輸,一口氣也喝了半瓶,臉色微紅,頭有點發(fā)暈。
“哈哈!六八,你怎么有四個眼睛?不,不對,是五個眼睛!”老姐左右搖晃,哈哈大笑。
“還笑我,你不也是有三個鼻子兩個嘴巴嗎?”我打了一個嗝,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最后一碰瓶,我們把剩下的就解決了,兩只空瓶子放在那里,底部還有泡沫,包裹著黑夜和星光。
些許平靜后,我一頭扎進老姐的懷里,抽噎著說:“姐,我是不是很沒用啊?用沒參加你的婚禮為代價,卻換來這么個破成績?!笨蘼曉絹碓酱螅跓o盡的黑夜里飄得很遠,淚水濕透了老姐的衣服。
老姐也哭了,拭了淚水,拍著我的肩膀緩緩地說:“不用羨慕別人,自己做到了的就是最好的?!?/p>
聲音平靜,動人,流到了我的心里,我在她懷里用力點了點頭。
天邊有顆很亮的星星,還有一顆緊緊地挨著它,護著它,讓它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