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梁積林,工于詩,精于小說,兼擅散文,慣用富有河西走廊生活特色的意象描摹現(xiàn)實,賦予生命獨特的韻味與深刻的奧義。在他的筆下,萬物皆可語,動靜皆故事,特別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用詩意的語言給萬物以靈氣,冷靜而機智地駕馭漢語言文字,其意象新、奇、巧,可謂“放眼量風(fēng)物,天地皆有靈”。詩人生在河西走廊,長在河西走廊,用作品回報河西走廊,將大地上的萬物邀入他的作品,并謳歌和贊美。河西走廊是一個詩情畫意的沃土,得天獨厚的文化給予梁積林創(chuàng)作靈感和養(yǎng)分,至今出版了《河西大地》《神的花園》《河西走廊詩篇》《把你的馬拴在楊樹樁上》等十一部詩歌作品集。筆者認(rèn)為,梁積林的詩歌創(chuàng)作著眼于抒寫河西走廊,以獨特的語言編織著人與自然、人與宇宙、人與生命對話的密碼,以邊地情懷贊美他的家鄉(xiāng),其詩如畫,畫有靈,靈映境,境顯禪,禪釋魂。
梁積林作詩如譜曲,如作畫。他的畫作不繪全景,也無濃墨重彩,往往采用壁畫的手法,極簡地描繪出幾個故事的“點”。這些“點”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點”與“點”之間有“留白”,讓讀者去填補,去釋放想象的張力。他的《石窩溝》就具有代表性,“山背后的一個村子/石頭像兔子一樣/在坡里竄來竄去/那邊有一個土夯下的莊子/老得,已豁了牙齒”。詩歌中的“點”看似雜亂無章,卻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像榫卯結(jié)構(gòu)一樣,卯住大地上的生活實景,還原西北大地上的生命景象。梁積林還用詩歌書寫西北廣袤大地,一首詩就是一處人間煙火,連接著西北人的生活。比如《在天祝山中,你說》一詩,“直到黑夜的烏鴉/落滿山頂/我們才回到了/下榻的那頂牛毛帳篷/主人正在用一個小毛刷刷著一天里挖下的/冬蟲草上的泥土/昏黃的酥油燈光,像一只小狗的舌頭/舔著他的身影”。
西北的歷史與文化滋潤著河西走廊人,這是梁積林詩歌的底襯?!逗訛┥稀芬辉娭校耙恍K陽光被一頭睡著的牛壓住了/風(fēng)試圖拽出——/一下午了,秋分,一直/在它的周圍徘徊”。詩歌中的客觀意象作為詩歌的“前景”,有泥土味,具有滄桑感;主觀意象創(chuàng)生出詩歌的底蘊,是詩人對生命的精讀與細(xì)品。河西走廊的山山水水,牛羊草木,敦煌的窟,玉門關(guān)的光,都是梁積林以詩注解歷史的標(biāo)點,一段《長城上》的短墻,也是“一個人,坐在長城上/坐在/古代的一個破折號上”,不無“詭秘”的氣息。這種“詭秘”氣息在于主觀意象中閃爍的歷史批判的眼神,只不過詩人對此做了些“透明化”處理。因為,詩中繪制出的表象是西北人民頑強而自適的生命狀態(tài),延綿著一股濃濃的鄉(xiāng)愁和對大地的悲憫。梁積林筆下的“鄉(xiāng)愁”,不同于余光中的《鄉(xiāng)愁》那般直接,卻有著鄭愁予的《錯誤》中的那種隱晦,或許是梁積林的故意掩飾,這恰如“點到為止”的繪畫技藝。
腳下的黃土,眼前的山形,身邊的生命群像,呈現(xiàn)出西北鄉(xiāng)村生活的集體記憶,被梁積林疊加成穿越時空的畫面。在《焉支歌》中,“斫柴的人/腰里纏根草繩//別著/磨了一夜的斧刃”;在《秋日草場》中,“那些埋頭于半枯的草地上的馬群/嗅到的是/去年的銅,還是/今年的霜”;在《清晨》中,“多少年了,我在這個村子/轉(zhuǎn)進轉(zhuǎn)出/多少次了,我遇見那個擔(dān)水的人/像一根芨芨,韌,但/越來越彎曲”,這些畫面呈現(xiàn)出的都是關(guān)于集體生活的感慨。西北大地邁向現(xiàn)代化的進程是蒼涼的,高樓霓虹映照下的車水馬龍也是局促的。因為詩人嘗遍了西北的風(fēng)光,去想象江南的鳥語花香,也只是偶爾一片、零星一片,悟到生命的頑強不在于繁復(fù)。當(dāng)季節(jié)一到,“塞上江南”就要換裝,就會《記起》那種“錯把張掖當(dāng)江南”的感覺就要翻過去,換成“大漠孤煙”的曠遠(yuǎn),誰也擋不住“秋分勁吹冰草,像是抓緊,把時間/往前推”。梁積林吟詠著“江南好”,又感受著蒼涼和曠遠(yuǎn),西北大地變換的光、影、味,翻騰著河西走廊人的“舊曾諳”。正如《放大》中,詩人表示“我相信,大地是一個不停轉(zhuǎn)動的/老式留聲機”;而《從南莎家做客歸來》后,“歡是一首歌/悲也是一首歌”。詩人在感慨集體生活記憶的遠(yuǎn)去,又慈悲于生命的不息。
以詩為畫,梁積林并不拘泥于對“畫美”的鋪陳與夸張,而是俯視生命歷程的轍跡,將詩中之景裝幀在一起,建構(gòu)出一個宏大的“天地共語”的場域。他在《夾店鋪》中對此有精辟的描摹,“夾店鋪,離城三十里/孤零零的舊門樓/像一個騎著土黃騾子的儒士/搖搖晃晃地,去/看落日的皇榜呢”。詩中的描摹,其實只是整首詩的一種鋪墊,或者說只是一種穿梭靈光的引線。歲月的滄桑,閱歷世事的變遷,全濃縮在了那一瞬間——落日的皇榜,既映照了日出的情節(jié),也照出了落日的情緒。梁積林以詩為畫顯現(xiàn)的是大西北的“自然”,以及“自然”中的“天趣”,是一種不同樣、非程式化的“靈魂舞動”。
作為一位詩人,在梁積林的筆下萬物皆可成為意象,萬物皆為生命象征,萬物皆是靈魂震顫的琴弦。他的詩既是與夕陽、老牛、石頭、矮墻、青草的對話,拂撥出琴瑟弦音,也是與星星和月亮交談,抖落塵埃時的瞬間記錄下詩心跳躍的一種頓悟。如《山間》中,“一棵樹倒掉了/一股斷流的小溪,斷裂處/涸著一群年輪的魚”;就像《在臨澤郊外》中,“幾個巡邏的士兵,頭上的纓子/在晃動”,意象鏈接十分巧妙,詩句很精致,也很瀟灑、輕盈。梁積林譜寫的是他當(dāng)時最真實的感受,仿佛一個“獨行俠”游走在大山腳下,穿行于峽谷之中,時不時駐望夕陽晚照。他悵惋的不是黑夜的降臨,而是反復(fù)地咀嚼“逝者如斯”,體會生命在大地上或明亮地穿行,或朦朧地流淌。
清晨、黃昏、黑夜、影子牽扯著人的思緒,星星、月亮把人的理性引向時光之幽,然后蒸騰、滴漏、沉淀,又借助光反射出來。梁積林的詩以自然為載體,捕捉眼前之物與心靈的瞬間觸動;以敘事的調(diào)子將情思抒發(fā)出來,似乎每一株草、每一塊石頭都有不為人知的動人故事;所抒之情,附著于自然之物,情不直露。換言之,他以看似不經(jīng)意的物象“起興”,簡單的羅列或排比之后,便生成了人間“故事”的主題;在詩歌的后半部分,確切地說常在詩歌的最后兩節(jié),“人”就會入場,“靈魂”就會閃光,這正是梁積林詩歌的獨特抒情機制。
梁積林的詩歌從不直接書寫懷揣的憂傷,也不用黑夜和星光象征或暗示出某種具象的傷悲。說來也怪,梁積林的詩不悲秋、不嘆春,四季感也不是太分明,但鐘情于探索幽深中的未知,對黑夜似乎有一種說不完、道不清的惆悵?;蛟S,詩人都“怕黑”,因為他們一直在歌詠光明。因此,“黑夜”成為許多新詩詩人常用的意象。如臧克家的《難民》中,“日頭墮到鳥巢里/黃昏還沒有溶盡歸鴉的翅膀”,黑夜被直觀呈現(xiàn);李金發(fā)的《棄婦》中,“黑夜與蚊蟲聯(lián)步徐來/越此短墻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黑夜給人威脅感;顧城的《一代人》中,“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追求光明”,黑夜是閃跳的。在梁積林的詩歌中,“黑夜”總是給人以亮光,是詩人注視心靈、撫摸靈魂、想象彈跳的幕布,讓人看到神明的存在,有一種靈魂挨靠的清醒。
梁積林寫詩不全是在說其意、明其景,而是在裝裱風(fēng)景畫、巧手制鏡框,把一組物象,或者一個意象進行人格化。如《早晨》中,“橫梁山頂,一群馬/勾頭又抬起/好像誰掰著手指,數(shù)著/今個初幾”;在《戈壁寫意》中,“一截斷垣/是誰放下的一把梳子//北山頂上的雪呀/似乎就是一個回鶻人/剛剛梳洗完畢。舉手加額/戴上去的一頂羊皮白帽”;在《冬日一瞥:山灣村落日》中,“坡上下來的/一群羊/馱著夕陽的碎銀/在購買/黑夜的/來路”。每一首是都好似一幅畫,也都映現(xiàn)著靈魂的焦灼,訴說著安放魂靈的期許。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梁積林常嘗試為圖畫做解讀性說明。如《寫意》中,對牧民的說明,“而牧民,一張鏤滿紫外線的臉/從車窗擦過/仿佛一幅巖畫/嵌在風(fēng)里”;在《馬場夜》中,對月亮的說明,“誰把一鉤彎月/當(dāng)成了挑亮祁連雪燈的/一枚針/……/牧馬人把馬燈掐滅的同時/順手/把月牙掛在了馬棚上的/一個椽梢梢”;在《夜深》中,對磨房的說明,“夜深了。村西的磨房里/仍在哄哄而響/仿佛睡著了的村子/翕動著鼻息”。
河西走廊這片土地上的生命生生不息,也綿延著或明或暗的憂傷。梁積林用比喻、比擬以及比較等手法,盤點著大地上的生靈萬物,剪輯成眼前的動態(tài)影像。在《一個人》中,“趕著的四頭牛,已吃飽了草/睡在他的左右,像他卸下的/包袱//早晨,早早的,那人就不見了/一堆灰燼,就像是他用隨身帶的一把三弦/彈下的一堆/夜的黑粉”。亙古至今,一切生靈對生命的渴望和對美好的向往,似乎都沒有多余的備選路線,但一切生命走過的、望過的大地都是人的鏡子。鏡子之中,人與影子對照,憂、喜、愛、恨歸于審思,見出靈魂,也見出未知。
詩歌往往會暴露詩人獨處時的洞察與頓悟。梁積林的詩中就暗含一種淡遠(yuǎn)憂生、生死契闊的禪思,作詩仿佛坐禪。如《陰天:另一個暮色的肖像》中,“一個人,在草地/就是一個點/把這冬日的寒冷支撐”;在《沙棗林旁》中,“我是一個沉湎的人啊,比如/一座舊墳塋,我把他說成是/失散多年的親戚。再比如/我把我的影子當(dāng)成了一截干柴棍兒/默默地?fù)炱稹薄_@兩首詩看似是寫景,是摹物,是不經(jīng)意的那么一瞥與思緒的跳躍,但這都不是靈光乍現(xiàn)般的偶然,而是詩寫梁積林心中事物與景象的交融,審視景物在時間之轍中的從有到無,或者從無到有,將其浸入?yún)⒍U情景中。在《林間》里,“一些花不等我的到來就開敗了/我試圖把一只麻雀的飛翔放置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壁上/我是失敗的——/我的頭頂是落滿陽光的樹冠/我的腳下,是經(jīng)年的時間/在腐爛”。一般人視域中謂之“無”的物象,在這首詩中卻是“無”之下和“無”之前的“有”。有和無,已不僅僅是眼見的實物,而是萬物之靈的游走與沉浮,或者說是詩人融身萬物之中的冥想。
物象會遮蔽人的“發(fā)現(xiàn)”與“看見”,也會誤導(dǎo)人的聯(lián)想和想象力。詩人陳夢家在《一朵野花》中就感慨,“一枝野花在荒原里開了又落了”。梁積林似乎不太受這種實像的束縛,看待眼前之物是那種“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的想象,“不是走神/小坐:隱向桃林深處的光斑和車轍/蝴蝶啊,提著自己的嘴唇,給那些骨朵/又添加了些時間和過錯”(《桃花開》)。這不是我們想多了,“其實,我就是千年的那個趕路者/或者就是一個佛陀/在這個無情的世間里/化一些世俗的情緣/飛天女,琵琶如馬,反彈著天涯”(《敦煌》)。
萬物有靈,萬物皆靈。梁積林仿佛一個“泛神論”者,西穿大漠,東臨碣石,北漫雪國,南浸煙樓,“我在走動,僅僅是為了尋找/適合于自己內(nèi)心敘述的對應(yīng)物/比如一塊舊木,像是/發(fā)黑了的羊頭骨/比如一團狼毒藤,像是/縮小了的一個古城堡”(《山間》)。他的妻子蘇黎在《零度以下》一文中評價“積林的詩,不是表面程式化的情感宣泄,而是給人耳目一新的滲入骨髓的照徹”。梁積林詩歌創(chuàng)作中鮮活而有溫度的篤性,像蒼茫大地上一棵古樹吐露的新芽,他評價自己的每一首詩“都是從生存母體上剪斷了臍帶的胎兒”。度,照亮萬物和生命的本源,疊境出禪。
一直以來,人們將書寫鄉(xiāng)土生活情景的詩稱為“田園詩”或“山水詩”,也有的被稱為“邊塞詩”,多少有些感慨時事、體恤游子的意思。五四運動以后,現(xiàn)代化的氣息逐漸滲入大江南北,工業(yè)化、城市化、商業(yè)化中裹挾的欲望洪流和消費主義文化浪潮浸染了現(xiàn)代鄉(xiāng)愁。面對如此情形,廢名、劉大白等一批當(dāng)代詩人試圖從對鄉(xiāng)村世界的吟詠中還原那些漸行漸遠(yuǎn)的歌行,寫過不少鄉(xiāng)土題材的詩歌,但被評論界稱之為“鄉(xiāng)土詩”,也被稱之為“鄉(xiāng)村牧歌”或“田園牧歌”。在溢美之詞中,既肯定了詩人們對鄉(xiāng)土世界的熟稔與親切,也指出了詩人們對勞動人民的觀照和理解。
梁積林忠實地書寫著他眼中的鄉(xiāng)村社會,以“鄉(xiāng)下人”的姿態(tài)將自己的浪漫懷想嫁接到大地上的一花一木中,將自己的生命體驗鏈接到每一款生命上,以挨靠靈魂的視角,表達(dá)著現(xiàn)代化過程中“尋夢者”對“蒼生”的悲憫。評論家周所同曾評價梁積林的詩,“他地處偏遠(yuǎn)邊關(guān),但內(nèi)心錦繡,草長鶯飛的生機,不亞于水鄉(xiāng)江南”。梁積林詩話鄉(xiāng)情的功力,如同齊白石畫蝦、張大千畫山水、徐悲鴻畫馬,如同當(dāng)年鳩摩羅什譯經(jīng),自有其獨特之處。這種獨特的詩意源自詩人綻滿家園意識的情結(jié)——“原鄉(xiāng)情結(jié)”,這是發(fā)自童心,盛于故鄉(xiāng),張揚著理想主義的情結(jié)。與其說梁積林寫詩是對鄉(xiāng)土的描摹、敘寫,毋寧說是他在對鄉(xiāng)村生活史的詮釋中,咀嚼著“原鄉(xiāng)”的味道,吟詠著對“原鄉(xiāng)”的期許,闡發(fā)著他的生命體驗。詩人對“原鄉(xiāng)”的情感注釋,不僅是他自己獨有的,也是很多西北人特有的,更是屬于穿行于河西走廊鄉(xiāng)村之間,游弋于各城市之中“尋根”的現(xiàn)代人所共有的。
的確,梁積林是位駕馭鄉(xiāng)土意象的“圣手”,用詩歌書寫著鄉(xiāng)土社會白晝與黑夜的體驗,無疑是特立獨行的;無論在數(shù)量方面還是藝術(shù)性方面,都是獨樹一幟的。當(dāng)有人對現(xiàn)代化的生活感到疲憊和壓抑的時候,梁積林詩中的“原鄉(xiāng)情結(jié)”凸顯出人與天地共生的溫馨,如沐春風(fēng),送來桃花三千里的芳香和朝氣,送來塵世中的詩意,也送來了置身平凡世界中前方的那抹亮光。
綜上所述,梁積林以詩歌妙筆畫丹青,嫻熟駕馭意象,語言精致而獨特,意境清新又深邃、幽遠(yuǎn),展現(xiàn)的是心性純美的一面。詩中充滿了“取其自然,得其天趣”的本真,哲理化的發(fā)現(xiàn)既揚善,又尚德,于古典和創(chuàng)新氣息之中似智者指點迷津,又啟人思考,令人頓悟。近年來,梁積林的詩歌創(chuàng)作如同卞之琳吟唱的《昨日之歌》,更增添了鏗鏘的硬度,讓抒情、言志并駕齊驅(qū),使得詩味更加豐厚,顯現(xiàn)出新時代的知性。同時,他也用詩歌告訴讀者,詩不在遠(yuǎn)方,就在眼前,就在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