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鵬
母親告訴我,棉種是怕冷的,每一粒棉籽都有棉絨包裹著,那是棉的袍衣。
棉種在麥黃風起的時候下地。時已初夏,父親小心翼翼地把棉種套種在麥地里,附加塑料護罩和薄膜覆蓋。
麥收除茬,棉苗泛青,長勢喜人。間苗除草,施肥澆水,不能耽擱,不得隨意。耐旱的棉,也不能缺水。立秋前后,往往持續(xù)高溫少雨。棉開始吐蕾掛桃,一旦缺水,輕則桃少桃小棉次,重則干枯死去絕收。父親不顧炎熱勞累,悉心關注棉地墑情。他去百米外的藕河挑水,陡峭岸坡,上上下下。三四分畝棉地,澆透一次,要挑二三十擔水。
棉極易生蟲。棉鈴蟲棉蚜蟲危害時間長,蝗蟲危害大。父親總是正午噴藥,這個時候他不用出工。這個時候天氣最熱,藥效最好。這個時候也最易中暑最易藥物中毒。尤其河外大地,長勢良好的棉田,沒有一絲風,陽光火燒火燎,會灼傷眼睛皮膚??諝夥路鹨急?,人似乎也要燃爆。
而棉是喜歡陽光的,最熱最烈的陽光它都喜歡。它是吸收了太多陽光呢,還是接受了父母親太多關懷呢,總之她長勢葳蕤,棉株直挺粗壯,棉葉墨綠渾厚,花朵初為乳白淡黃,繼而轉成深紅,再凋謝。那棉桃圓滾滾,肥嘟嘟,綠油油,仿佛不會開出白燦燦的花,反倒可以榨出香噴噴的油。
綠野驚風翻碧浪,紫枝抱蕾綻白花。不久,棉桃張開成熟的嘴巴,綻放幸福的燦爛的笑容。那柔軟的纖維,那純凈的白,如雪的白,漸漸地,由隱藏在綠叢中的一點,到掩映在綠蔭中的星星點點,再到淹沒滿地綠色的白花花一片。棉花盛開,笑意四溢,溫暖四溢。秋高氣爽,湛藍天空飄過棉絮樣潔白的云朵,田間地頭花枝招展、笑語聲喧。
棉花采摘下來,被晾曬在竹匾曬筐里,沐浴更多陽光。鄉(xiāng)村彈棉花匠的撫摸,給它融入動聽的旋律和愛的體溫,棉便更加輕盈和溫暖。祖母的紡車,又會咿咿呀呀響起,成為寒冷冬夜里最為動聽的民謠。我在這咿呀聲里讀書寫字,又在這咿呀聲里裹著溫暖的棉被入睡。
“天冷了。我給你們一人做一雙棉鞋吧!”
“去年做了新棉被,今年該給老人孩子添新棉衣了?!?/p>
燈下,母親父親盤算著商量著。而我,早已從他們絮絮的言談里,嗅到了新棉特有的氣息,感受到了棉鞋棉衣別樣的溫暖。
那些棉籽,除卻留種,母親就會送入油坊,于是就有了顏色深沉的棉油。棉油炒飯,父親吃上一碗,就可以在寒冷的冬夜,挑著百來斤自種的時興蔬菜,步行五十余市里,趕太湖縣城的早市,當日下午返回。這樣的馬拉松行程,在我兒時的舊歷年關,通常是連日或隔日進行的。我嘗過棉油炒飯,香氣是有的,可顏色發(fā)灰發(fā)烏,味道苦中帶澀,并不如父母親所說的那般可口。只因棉的品質,在那堅硬的棉籽殼里蘊藏著,縱然液化,依然保有溫暖的力量。
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棉花摘盡,棉葉脫落,棉秸曬干,堅硬如骨。父親的墓地就在河外棉地的旁邊,緊依祖母。安葬父親時,正值深冬,寒冷異常?!芭瘞臁钡臅r候,燃燒了許多竹木豆萁,最后是幾大捆棉秸。又干又硬的棉秸,我看著它燃燒,火勢猛烈,熱力迸濺,勁道十足。它們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傾盡最后的光和熱,化為灰燼,陪伴父親,給予父親永遠的溫暖。
(常朔摘自《珠海特區(q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