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少年的悲哀》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先驅國木田獨步的經(jīng)典代表作之一。小說篇幅不長,但塑造的每個人物形象都立體鮮明,對自然景觀的描寫更是暗藏伏筆。本文將以小說中的自然景觀描寫為中心,深入剖析國木田獨步是如何將自然描寫與人物塑造進行串聯(lián)并且抒發(fā)出獨特悲哀美的。
【關鍵詞】國木田獨步;《少年的悲哀》;悲哀美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1-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1.001
一、引言
國木田獨步(后文簡稱獨步)生于1871年,20歲時從東京專業(yè)學校(現(xiàn)早稻田大學)退學,但他的文學生涯并未因此而終止,反而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經(jīng)典詩歌與小說。由于受到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影響,獨步十分注重對自然景觀的描寫,人類生活圈與自然相交的田園地帶便是獨步創(chuàng)作的天堂。
1902年8月10日,獨步于《小天地》(第二卷)發(fā)表了《少年的悲哀》一文,后被收錄進《獨步集》中[1]。此篇小說主要描寫了十二歲的少爺“我”被叔父家正直憨厚的用人“德二郎”帶到了一家青樓,在傾聽身世漂泊的無名女子訴說自己的悲慘命運后心生悲憫并久久無法忘懷的故事。獨步將對自然景觀的描寫穿插在故事發(fā)展脈絡中,以景敘人、以景抒情的表現(xiàn)手法十分值得探究。
二、自然景象襯托人物身份
小說《少年的悲哀》是一部以第一人稱“我”為中心的回憶文學。獨步對登場人物的塑造往往伴隨著對自然的刻畫,尤其是行文中對月色、海灣、原野、薄霧的多次描寫,無一不透露著詩意美。
(一)少爺“我”
獨步對小說主人公“我”的身份描寫并不是用金錢等數(shù)字堆砌出來的,而是通過對山林的描寫來實現(xiàn)的?!笆甯讣沂钱?shù)氐拇髴?,有很多山林田產(chǎn)。”[2]“叔父的家在山丘腳下,近郊有很多樹林,還有河流、泉水以及池塘。在不遠處還有瀨戶內海的海灣。山丘、原野、樹林、山谷、大海、河流——沒有我不能自由自在的地方。”[2]這兩段對主人公“我”的身份描寫并未過多使用凸顯家世顯赫的辭藻,而是將重點放在了主人公所生活的自然世界。獨步雖未在小說中明示故事發(fā)生的年代,但就他的創(chuàng)作時期來推測的話,若不是家境殷實的少年是無法在那時度過如此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童年的。這就與后文“我”被稱作“少爺”相呼應,揭示了主人公的身份,同時也為后文登場的無名女子埋下了伏筆。
(二)落魄的無名女子
無名女子的登場在小說的中后段,用人“德二郎”借船帶“我”來到了昏暗的石臺階邊,待“德二郎”綁好纜繩后,同“我”一起來到了一戶人家的里院。獨步對此時的自然景觀描寫道:“院子四周圍著板子,角落里放著儲水桶,越過墻板能看到夏橙昏暗的繁茂的枝葉探出墻頭,月光清亮地灑在地面,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人。”[2]通過這段描寫,不難看出“我”被帶到了荒涼且少有人煙的地帶,不過院子里卻放著儲水桶,那么此處是一定有人居住的,只是居住者并不自由也不富裕,更像是一個短暫的藏身之地。這便與前文“我”登場時獨步對孩童可以無所顧忌地游玩于自然的描寫產(chǎn)生了鮮明的對比。在如此冷清的場所,卻又能生長出繁茂的枝葉,暗示著即將登場的人物雖然有對凄慘的現(xiàn)狀進行抵抗的決心但卻又束手無策?!拔乙仓缓酶诤竺媾郎线@又暗又狹窄還很陡的樓梯?!盵2]此段是獨步對無名女子帶領“我”去往她的住處時的描寫。如前文所述,“我”被“德二郎”帶去了一個有趣的地方,但是有趣的地方究竟是何處“我”卻并不知曉,只知去往目的地的過程并不輕松。先是穿過田野繼而坐船,后又爬上臺階,見到女子后又被領上了樓梯,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了青樓,面前女子的身份也終于揭曉。
(三)“德二郎”與無名女子的關系
關于“德二郎”與無名女子的關系一論,學界普遍認為是戀人關系,但獨步并未在原文中寫明。不過,筆者認為通過分析獨步對“酒”這一景象的描寫變化,是可以確定二人的關系的。
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對“酒”的描寫,是獨步對“德二郎”登場時的人物介紹:“他喝了酒就會唱歌,不喝酒的時候也會一邊唱歌一邊干活兒……他不光看起來總是很開心……”[2]通過這一敘述,不難看出“德二郎”是一位陽光憨厚的鄉(xiāng)村男性。隨著故事的發(fā)展,“我”被他帶到無名女子的住處時,他卻一改往昔的笑顏:“德二郎的表情少有的嚴肅,他接過女人遞來的酒一飲而盡。”[2]正因他知曉女子即將離開故鄉(xiāng)流落他國的悲慘命運才會如此愁眉不展,這體現(xiàn)了他對無名女子的牽掛與愛戀。當“我”與無名女子交談時,“德二郎”沉默不語地飲酒,面對如今的困境,他能做的也只是將“我”帶來,了卻無名女子的心愿?!暗露伞弊詈笠淮物嬀?,是當無名女子向“我”訴說她悲慘的命運并通過“我”來表達她對失蹤弟弟的思念和盼望之情后,“德二郎”終于完成他對自己深愛之人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的心情也逐漸變得平靜,仿佛又變回了以前那個一邊飲酒一邊歌唱的快活農(nóng)民,而倒酒人也由無名女子變成了他自己。
獨步利用“酒”暗喻了“德二郎”與無名女子之間的戀人關系,同時也塑造了一位深情的男性形象,這不僅寓意著獨步對山林海濱的熱愛也體現(xiàn)了他對底層人民悲慘命運的同情和無力感。
三、自然景象對比下的人物性格
《少年的悲哀》這部短篇小說中出場的人物雖僅有三位,但是每個人的性格都不盡相同且較為飽滿。尤其是文中對“德二郎”出場時的自然景觀描寫:“那是盛夏一個月色清朗的夜晚。我跟在德二郎的后面穿過田野、跑過稻花飄香的田間小路來到河堤上。”[2]“明月高照,皎潔的月光灑滿山野,原野盡頭升騰起霧靄,宛若夢境?!盵2]這兩段是對“德二郎”帶“我”去一個有趣地方的途中的景觀描寫,不難看出,獨步將對“德二郎”的人物性格刻畫定格在了輕松且愉悅的基調上。尤其是前后文對月色描寫的對比,更能凸顯出其人物性格?!拔摇蓖暗露伞币黄鸪霭l(fā)時的月色是“清朗”且“皎潔”的,代表著“我”此時的心境是充滿期待且完全信任“德二郎”的?!暗露伞弊鳛槭甯讣业挠萌?,本應與少爺保持著主仆之間的距離,但是卻可以同少爺肆意玩耍,表現(xiàn)了主人公“我”的天真無邪,不被主仆規(guī)矩所拘束,是親近自然且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少年郎。由于“我”對“德二郎”足夠信任,所以在面對他打算帶“我”在夜里去一個有趣的地方的提議時,“我”并未多加思索就欣然同意。一個淳樸善良的少年郎形象栩栩如生。同時,這段對“德二郎”登場后的自然景觀描寫,是獨步在行文中第一次對“霧靄”進行刻畫,也是最歡愉的一次落筆,足以證明獨步想將“德二郎”塑造成一位正派且精氣神十足的男性。
在“我”來到目的地見到了無名女子后,她提議離開小屋出去坐船游覽,但此行卻并未有“德二郎”的跟隨。“德二郎正靠著欄桿望著我們,由于房間里面有燈光,室外還有月光,他的身影很清晰?!盵2]獨步在此處刻畫月光的作用并不是單一地對自然景象的表述,而是將天上的月光比作了“德二郎”尋找“我”與無名女子時所借助的燈光,為后文他擔心“我”于夜色中坐船游覽出現(xiàn)危險而緊忙找了條船跟上來做鋪墊。一個正直善良的鄉(xiāng)村男性形象再一次被獨步用自然景觀展現(xiàn)出來。像這樣獨到且具有新意的表現(xiàn)手法,正是由于獨步受到了華茲華斯的影響才會產(chǎn)生。華茲華斯認為鄉(xiāng)村是自然的一部分,返回鄉(xiāng)村是返回自然的一環(huán)。[3]獨步通過對自然景觀的描寫來抒發(fā)內心對自然的熱愛以及對鄉(xiāng)村底層民眾的同情之感,不僅體現(xiàn)了他對刻畫自然景觀的高超技巧也展現(xiàn)了他對人物塑造的終極考究。
無名女子作為此篇小說中唯一登場的女性,她的人物性格也是獨步精心雕琢的結果?!白呦聞倓倎頃r的石臺階后,女人讓我先上了船,然后解開纜繩,輕巧地跳到船上,她開始輕輕地搖起船槳。身為男孩子的我也為她的身手感到震驚?!盵2]這是當“我”見到無名女子后,她邀“我”坐船游覽時的景象。通過此段描寫可以看出無名女子身手矯健,并非尋常人家女郎,這體現(xiàn)了她具有與一般女子不同的氣概,頗有俠氣之風。同時,此段描寫也為后文揭示“德二郎”帶“我”來此地的真相埋下了伏筆:為什么一個十九歲的年輕女郎,會有如此身手?“月光愈加皎潔,讓人不由想起了秋夜?!盵2]如前文所述,獨步在對人物進行塑造的時候,常常會伴隨對月光和季節(jié)的刻畫。當“德二郎”登場時,“我”所感受到的是盛夏之夜和清朗月光,而無名女子登場時,“我”感受到的卻是秋夜和愈加皎潔的月光。盡管文中并未直接對無名女子的性格進行說明,但通過二人登場時季節(jié)和月光的瞬變恰恰證明了無名女子同“德二郎”的人物性格是完全相反的。一個是熱情正派的鄉(xiāng)村男性,一個是凄慘卻又帶有俠氣的風塵女子。獨步通過對人物登場時所刻畫的不同景色,來表現(xiàn)性格截然不同的男女形象,這是超越時代的表現(xiàn)手法。
四、自然景象暗示人物命運
在《少年的悲哀》中,除了主人公“我”外,另外登場的兩位人物也有著各自不同的命運。在獨步揭示最終回之前,他們的命運是可以通過人物在登場時所出現(xiàn)的不同自然景象而被稍做窺探的。
(一)悲喜交加的“德二郎”
如前文所述,“德二郎”的登場大多是輕松且愉悅的?!皬暮成钐幭蛲饪?,舷板高高地掛在那里,好像天上的星星,燈影低低地映在水中,宛如金蛇游走?!盵2]這是“我”坐在“德二郎”劃著的船上時的情景,不難看出,此時的景象十分恬靜,秀麗的自然村光暗示著本篇小說中唯一一位鄉(xiāng)村郎會有圓滿的結局??墒牵敗拔摇迸c無名女子之間的距離越近,“德二郎”周圍的景色便越暗淡:“只有我們的小船正在橫渡如湖面一樣寬闊的海灣。德二郎沒有像平常那樣敞開嗓門,那天夜里他一邊小聲地唱歌一邊劃著船槳?!盵2]這樣的描寫也在暗示著“德二郎”的命運定有圓缺。圓的是“德二郎”自此成了出色的農(nóng)民,并組建了自己的家庭,缺的是他再也看不到彼時陪伴自己左右的無名女子,對她的下落也無從得知,仿佛一切都似不曾存在的夢境般的無助感將充斥著“德二郎”的后半生。
(二)悲慘落魄的無名女
當“我”隨著“德二郎”見到無名女子后,對于她的住處獨步是這樣描寫的:“女人把我?guī)У搅伺R海的房間,憑欄而望,不但能看到港口,還能看到海灣的深處、原野的盡頭,甚至能看到西邊海天交界的地方?!盵2]“然而房間只有十平方米左右,榻榻米也很破舊,看起來并不是什么高級的房間。”[2]通過獨步對無名女子住處的描寫不難看出,雖然自然風景十分遼闊,但是實際生活體驗卻不盡人意。“我”之所以會被帶到這個地方,其實是“德二郎”與無名女子偶然間的一次交涉令他看到了無名女子弟弟的照片,弟弟與“我”長相十分相似。只可惜,父母雙亡后的無名女子在四年前也被迫與弟弟分開,從此再無弟弟的音訊。而無名女子也即將要離開這片生長的土地,被帶去他國。于是“德二郎”想在無名女子離開前,帶少爺見她一面,了卻她一番心愿。獨步在揭露“我”被帶到青樓來的真相之前,通過對無名女子住處景象的描寫,暗示了她悲慘的命運。首先,無名女子住的地方臨海,暗示著她即將漂洋過海離開家鄉(xiāng);其次,在她的房間里所看到的“海灣的深處”與“原野的盡頭”其實是一種虛構描寫,這二者并不能被人類肉眼所觀察到,獨步運用夸張的修辭手法暗喻著無名女子漂泊不定居無定所的未來;而“西邊海天交界的地方”實則是個無人知曉之地,這恰恰暗示了她不為人知的結局。
五、自然景象下的悲哀
關于《少年的悲哀》否以獨步親身經(jīng)歷為原型而創(chuàng)作的這一點,獨步曾在《病休錄》[4]中提到:“德二郎與青樓女子都是架空的人物,這是我二十一二歲從東京來柳津暫住的時候,偶然遇到的女子,此女子姓甚名誰我一概不知,只是現(xiàn)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會產(chǎn)生難以言喻的悲哀?!痹诖似≌f中,一共有三位登場人物,分別是主人公“我”,無名女子以及“德二郎”,三人各自有著不同的悲哀,下面將逐一論述。
首先,是青樓女子的兩層悲哀。一層是面對家族中唯一的親人至今下落不明的擔憂[5],另一層是面對自己即將流放他國卻無力反抗的悲哀,一旦自己離開國土,此生將不會再返回這片土地,也就意味著她永遠無法再與弟弟相見,她活在這世間唯一的盼頭就此破碎。
其次,是“德二郎”面對深愛女子即將遠行卻無法救贖她的悲哀之情。
最后,是主人公“我”的悲哀。“那天夜里,如同薄霧一般講我的心包裹起來的憂傷,隨著年歲增長愈加濃郁。”[1]獨步再一次借助“薄霧”抒發(fā)了“我”的悲哀之情。“我”是個十二歲的少年郎,在此之前過著幸福的童年,未曾涉及大人世界的紛擾,此行讓“我”看到了社會底層人物的悲慘經(jīng)歷,是一場與少年時代告別的難忘之旅。十七年前遇到的無名女子至今下落不明,可她當時的戀人卻重新組建家庭有了屬于自己的至親。獨步將曾經(jīng)的戀人在分開后的不同命運進行對照,深刻表現(xiàn)了當時女性悲慘的社會地位以及底層人民的貧困生活,家境殷實的“我”對此景深感悲哀。
六、結語
國木田獨步是以浪漫主義詩人的身份聞名于日本文壇的,而后又轉向了自然主義文學。因此,在小說中不僅可以看到獨步對自然景觀和周圍環(huán)境的浪漫刻畫,也能看出他將現(xiàn)實世界投影于作品中的自然主義文學觀念。獨步在《少年的悲哀》中通過對鄉(xiāng)村自然景象和周圍環(huán)境的描寫來對人物塑造進行加工,繼而傳達出登場人物的悲哀以及獨步本人的悲哀。這是超越時代的表現(xiàn)技巧,直到今天也仍舊值得探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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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曹佳寶,女,天津理工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外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