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霓
寬敞的小院,老舊的石磨,粗糙的泥巴墻,還有一個佝僂的小小背影,是我對故鄉(xiāng)的唯一記憶。
幼年時期,由于家中無人照管我,便把我送到鄉(xiāng)下的外曾祖母身邊生活一年。我的外曾祖母并非外婆的親生母親,聽大人說是因外婆本家太窮,將她遺棄在水溝里,后被膝下無子的外曾祖母撿到并撫養(yǎng)長大的。
外曾祖母和我一老一幼生活在這個不算小的宅子里。宅子的墻是用黃土糊的,窗玻璃是拿報紙貼的,幾歲的我對這一切只感覺新奇。每天,天還沒亮,外曾祖母就起床燒熱水、燒飯,井井有條地打理著清晨的一切。等她做好了早飯,就把我從床上提起來,拿起昨晚就疊好的衣服往我頭上套,一邊穿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地算著我還有多久上小學。外曾祖母的個子很矮,一米五左右,我站在床上都比她高。我倆吃的總是很簡單,翻來覆去就那么幾樣菜。早飯都是她種的白蘿卜燜稀飯和她腌的泡菜,但我總會有額外的兩個雞蛋。每天,我的早飯都伴隨著隔壁雞的打鳴聲。我的嘴里嚼著清脆的泡豇豆,眼睛望著遠處的群峰與薄霧。
一整天的時間,我就在那無比寬闊的院壩里捉最艷麗的蝴蝶,挑選最蓬松的狗尾巴草,或是站在外曾祖母最珍愛的石磨上跳舞唱歌。外曾祖母則時而砍柴,時而洗衣服,時而遞給我?guī)讉€剛洗的果子,忙忙碌碌的,一雙小腳總是停不下來。我也總是驚嘆她那單薄的脊背竟能背起小山一樣高的豬草。到了晚上,墨色的天幕中碎著數不清的星星,外曾祖母也終于閑了下來。她躺在院子里的搖椅上,指著閃爍的夜空給我講牛郎和織女的故事。這個時候,總會有一只頭頂帶著白旋兒的小黃狗輕輕地走進院子,不知是誰家的,也或許它并沒有主人,只是東家逛西家走的;但此刻,它只綿綿地臥在搖椅旁,和我一起聽外曾祖母的故事,仿佛我們就是一家人。每次我問外曾祖母:“天上到底哪個是牛郎星和織女星,你給我指指。”她永遠都說:“外面太熱了,該睡覺了?!钡髞砦覞u漸懷疑,可能她壓根兒也不知道天上哪個是織女星。
許是暑氣太旺,我總是躺在涼席上久久沒有睡意,手里把玩著那根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燈繩。一拉,燈就亮了;再一拉,燈又滅了,開關的聲音格外清脆好聽。外曾祖母對著我輕搖蒲扇,喃喃道:“快睡,睡著了就涼快了?!蔽也唤?,這么熱的天,叫人怎么睡得著。但每一天,我都神奇地在她的哄睡聲中沉沉睡去。可是我睡著了,便沒人哄她入睡了,她又是怎么睡著的呢?
這個院子,雖然我只待了一年光陰,但它承載了太多太多,我早已把它當作我的故鄉(xiāng)和歸屬。我也總會想起那唯一的一床涼席,磚縫中的狗尾巴草和她輕拍我背的雙手。
七年前,外曾祖母永遠地離開了我?;剜l(xiāng)下停棺時,我又站在斑駁的石磨上,忽然發(fā)現那院子其實是那么的小,小到大人走兩步就到頭兒了,小到回憶都快要溢出來。離開時,我對我愛的外曾祖母和那個故鄉(xiāng)一齊說了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