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作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廠二代”，浙江溫州人周國方將“躺平”發(fā)揮到極致。

然而，2019年冬天，一場大火燒光了他媽媽苦心經營二十多年的廠房，也澆滅了媽媽眼中的光。

為追回媽媽眼中的光，他開始了逆襲之旅——

飛來橫禍，火災燒醒“二世祖”

2019年11月23日上午9點多，浙江省溫州市，睡夢中的周國方被電話吵醒：“你媽工廠出事了！”

周國方心里一緊，猛地蹦起，抓了件厚外套就沖出門跳上車。離媽媽的電鍍加工廠還有數(shù)百米時，便看到巨大的黑色濃煙如蘑菇云一般籠罩在天空！

媽媽禾英正木然地站在廠房大樓的前方，“質量就是生命，品質就是一切”的標語牌漸漸被火吞噬。

看到他，她眼眶一紅，問：“你來干什么？”

也是。在眾人眼里，他就是個“美麗廢物”——1993年出生的周國方是家中老三，他還有兩個姐姐。當年，村里刮起了開廠風，媽媽辭去國有商店收銀員的工作，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開辦電鍍廠時，周國方還不到4歲，他被寄養(yǎng)在親戚家。不久后，爸爸也跟著下海，自建加工廠，兩夫妻雙強馳騁商海，對孩子的教育和陪伴卻完全忽視。

周國方上小學才回到父母身邊，女強人媽媽經常因為事業(yè)忙碌接送遲到，而他沒和媽媽聊兩句，就會被媽媽無盡的電話打斷。原本成績優(yōu)秀的他漸漸跟不上課業(yè)，姐姐們不在家，孤獨的他只能讀書、寫日記打發(fā)生活。9歲那年暑假，周國方被媽媽禾英帶至工廠體驗生活——媽媽從她的枕邊書《知音》雜志中學了一招，拉著兒子簽了份合同——養(yǎng)育他長大的錢，將來都得歸還給她！周國方完全蒙了，歪歪扭扭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他干活，媽媽“付工資”。這獨特的育兒方式令所有人咂舌。他哪里受得了打螺絲，封膠帶的枯燥，溜出去找媽媽時，媽媽在忙著技術指導，工藝監(jiān)督，質量檢測。

讀中學時，他錯愕地從同學口中聽聞，自己家是本地數(shù)一數(shù)二的有錢！

他驚訝地向媽媽求證，媽媽“噗嗤”一聲樂了：“哪有什么錢？不過，只要足夠努力，會有的！”

家中陳設簡單，父母很少消費，每年過年前，媽媽帶著周國方，駕駛一輛破面包車挨家挨戶催款、哭窮，途中還嘮叨，賺錢不容易，一分一角要珍惜。

媽媽的話和窘迫的現(xiàn)實讓周國方斷定，同學們是誤傳，平時找爸媽要零花錢的他都覺得很難開口，他不覺有些自卑。高三時，媽媽為周國方找了留學中介，準備他送出國讀大學。歐美留學費用一年得開支50萬至80萬，去新加坡則是20萬至30萬，媽媽替兒子選擇了新加坡，因為省錢。送他留學前，媽媽說：“廠子擴建，我把錢都投進去了，還找銀行借債2000多萬，沒有多少生活費給你！”

周國方嚇著了。每月，生活費刨去住宿費等，剩下的錢很少，他想盡辦法省錢，逛一元店，買超市打折貨，嘴饞時去印度餐廳買大份的肉醬飯和炸雞。即便是這樣，稍有不注意，到了月底，就得餓肚子。因為手頭太緊，他完全沒有玩樂的心思，他經常泡在圖書館里，翻了不少管理類書籍——回國后，他大概率會和很多“廠二代”一樣接班。

2015年，周國方回國，進了爸爸的汽配零件工廠實習?？伞吧缈帧钡乃y以適應和多人對接。適逢工廠去美國參加商品展銷會，爸爸安排他去。誰料，之前在新加坡的他太宅，根本沒練好英語口語，加上不熟悉產品，全靠外貿業(yè)務員解圍。

展會后，受打擊的他拒絕再去工廠上班，強勢的媽媽逼著他外出找工作歷練，可朝九晚五，月薪才三千，周國方沒干幾天就回家了。

苦悶的他看不到人生出路，很迷茫，他把自己關在房內，父母一和他說話，他就情緒激動著嘶吼！最終，爸媽妥協(xié)，答應每個月給他五千元生活費。

一次，他無意中聽到媽媽在電話中和朋友聊天時說：“他還好，不吸不嫖不賭，不添亂也蠻好?！庇行岸闭慈军S賭毒，揮霍無度，有的滿懷雄心創(chuàng)業(yè)，結果賠得血本無歸，沒想到，打游戲、看新聞、睡覺的“廢物”還算不差……

電鍍廠有化學物品，隨時有爆炸的風險，消防人員無法進入，只能控制外圍火勢?？粗鴭寢尫路鸨怀樽吡巳苛獾臉幼?，周國方難受又無措。

他陪著媽媽站在工廠對面的街道上，眼睜睜看著廠房被烈火吞噬。媽媽沒有哭鬧，平靜得令周國方驚訝。中午，媽媽招呼廠里的工人們吃飯，她端碗站在一個角落，邊吃邊盯著馬路對面還在冒煙的工廠，神色落寞。

周國方第一次那么認真地端詳媽媽。媽媽肩膀寬厚，她常開玩笑說自己是座山雕，可她此時的樣子卻那么單薄。如果他能干、持家、會掙錢，能替媽媽承擔損失，媽媽就不用如此無助了吧？

傍晚，火勢漸小，為挽回損失，工人們腳部套上保鮮膜，進入沒有著火的一樓搶救成品，周國方也跟了進去！這是他人生第一次為媽媽奔跑。

大火將媽媽20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火災損失3000多萬元！大火熄滅的那刻，媽媽眼中的光也熄滅了！凌晨三四點，爸爸陪著媽媽說話，媽媽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周國方輾轉難眠。

第二天，他開始跑程序，找火災肇事方索賠，一項項清算，然而，最終，引發(fā)火災的責任方只能拿出150萬元。更令人難受的是，競爭對手馬上來挖人，周國方的爸爸出面阻止，緊接著，他的工廠被人惡意舉報。曾經對他們趨炎附勢的親戚朋友少有來寬慰的，大家都生怕他們借錢……

爸媽唉聲嘆氣，無心做飯，周國方去附近的快餐店打飯，還沒進門，就聽到大家在議論他們家工廠著火的事，見到他，立馬噤聲不語。

周國方剛走，身后傳來竊竊私語：“一把火燒光了，兒子還這個樣子，他們完了！”他渾身徹骨寒涼。

“不，我們家不可能就這么完了！”回到家，周國方拿出手機，給媽媽轉賬十幾萬元，說道：“媽媽，這是我手上全部的錢了，給你應急。以后家里的事，我頂上！”媽媽很驚詫：“你哪里來的錢？”

其實，周國方也沒大家以為的那么“廢”——

不甘躺平，“廠二代”崛起勇?lián)?/p>

“我月開銷不到1000元，剩下的生活費都攢下來了?！敝車降皖^擺弄手機。從小到大，他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因此，養(yǎng)成了節(jié)約的習慣。

留學回國后，學了會計的他才意識到，父母比他以為的有錢很多——媽媽的工廠年產值2000萬，家中三家工廠，產值過億。之前她所說的2000萬借貸主要是用來作為流水資金的。而媽媽的座駕是一輛價值不菲的大奔，不過，也就是用來談客戶的時候才開。父母作為“創(chuàng)一代”，既有生意人的精明，也有草根出身的質樸，還有小市民一般的摳門，對兒子更是不例外。

他們家走的不是溫情脈脈路線，大家都各自打拼、忙碌，家里，誰能掙錢，誰就有話語權！作為“全職兒子”，周國方從沒過上別的“廠二代”那樣光鮮的生活，物欲低下的他就這么存了些錢。

媽媽欣慰之余夾雜驚喜：“那你也存不了這么多?。俊敝車秸f：“有一部分是我和朋友們一起掙的?！眿寢層行┮馔猓骸澳氵€會掙錢？”周國方看著媽媽缺失手指的那只手，認真地點了點頭。

大半年前，他正窩在家里打游戲，媽媽臉色蒼白，手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在一名工人的攙扶下回來了。原來，工人操作機器失誤，媽媽誤傷割掉食指，等到醫(yī)院時，斷指已無法接回！媽媽蜷在床上的疲憊模樣刺痛了周國方，她一個女人如此拼命，自己這個當兒子的卻這么“廢柴”。那天，周國方在日記中寫道，他不愿再頹廢下去。

此后，一直關注國際金融資訊的他開始上網(wǎng)，詳細了解跨境電商方面的信息，下狠勁練習英語。慢慢地，他在網(wǎng)上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大家共享資源，一起合作。偶爾，他能在新注冊的外貿電商平臺上接些零散的訂單，將父親汽配廠的零配件出售，賺取中間費用。

有了努力的方向，他不再迷茫，越研究，越發(fā)現(xiàn)父母傳統(tǒng)的經營方式已落伍，必須依托新的商業(yè)模式運作。這段時間，他正盤算著將父親工廠生產的汽車配件和溫州本地的鞋子通過獨立站的方式向海外營銷。深諳對錢錙銖必較的父母不會在他沒什么成績時給他支援，因此，他只是默默“折騰”。

兒子竟在暗暗努力，媽媽仿佛一下子舒出口氣，紅著眼眶哽咽：“這段時間，我忽然覺得自己老了、累了，希望你真的能頂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沒多久后，疫情突起，爸爸的工廠產品出路一下變窄，面臨資金困境！

周國方貓在爸爸的工廠，虛心向老師傅們請教每一個零配件的名稱、尺寸、功能，將這一切爛熟于心，還對接多項其他產品，并和人合伙做獨立站。他親力親為，客戶咨詢，自己接洽、答疑。

“這有啥用？”爸爸對網(wǎng)絡的世界不了解，見也沒什么大的進展，收入很零碎，冷不丁地潑冷水，媽媽攔住他：“讓他試試！”

2020年末，有名客戶到他建立的獨立站咨詢，周國方十分了解產品，用嫻熟的英語一一講解，對方對他印象很好。磨合了數(shù)個來回，周國方居然成功簽訂了一個大額訂單?？蛻魧Ξa品很滿意很快回購，短時間內，他陸續(xù)為爸爸工廠簽下了2000萬出口訂單！“行??！兒子?！卑职纸o付了周國方訂單提成。

他陸續(xù)又掙了些錢，于是充滿雄心斗志地提出，準備創(chuàng)業(yè)做跨境電商，在亞馬遜上開店，還繼續(xù)經營獨立站！一聽這話風，父母面面相覷，思索著點頭：“那，你加油！”他們精神上支持，物質上一毛不拔——要創(chuàng)業(yè)你就上，要我們出錢，不可能的！

周國方哭笑不得，有創(chuàng)業(yè)本金的他開始研究如何在亞馬遜多賺一筆，緊接著，招人，選品，測品，引流投廣告……因操之過急，每一步都踩到了坑。開戶被坑，收到客戶訂單后，品類漲價等多個問題接踵而來，短短兩個月時間，他在這個項目上把之前副業(yè)賺的30萬虧光了！

節(jié)儉慣了的媽媽坐不住了：“30萬吶！你買著教訓沒？”周國方撓頭：“買著了！”

“還繼續(xù)嗎？”媽媽問，他毫不猶豫：“必須干！”他的確是虧錢了，但他幫客戶做的獨立站營業(yè)極好，有的客戶流量暴增，獲得了百萬美金訂單！

“出路是自己找的?！碑斈晁F養(yǎng)兒子，他也能想盡辦法吃飽穿暖、存錢，媽媽相信，如今的兒子，也一定能逆境求存。

周國方開始轉做服務商。不過，新店鋪沒人氣，他猶豫要不要請人刷單，把店鋪人氣帶動起來。媽媽馬上阻止了他，她講起自己之前對接客戶的故事?？蛻魝円髧揽?，但只要產品、服務過關，就會有下一次合作，可如果玩虛的，那生意就完了。

媽媽談起生意經來，眉目飛揚，仿佛又是當年那個在廠房里連軸轉，精氣神卻一直在線的女強人。周國方抓緊機會向媽媽請教：“新店難盤，如何破局？”媽媽狡黠一笑：“當萌新很難，為何不考慮直接找成熟的操盤公司合作？”

一言點醒夢中人！周國方轉而找到了一家在亞馬遜做汽配產品的公司談合作，入2成股份！這一次，媽媽豪爽地表示，他入股的錢，由不太寬裕的她和丈夫買單！“老媽，你不怕血虧嗎？”周國方開玩笑。媽媽哈哈大笑：“之前養(yǎng)你我很是節(jié)約，就當是省下的錢借給你了！”

周國方很激動，因為，這代表著父母對他終于認可了。就著這股勁兒，他拼了！

一路生花，做時代的弄潮兒

2021年5月，亞馬遜將超過5萬的違規(guī)商家封號，而這其中，有不少刷單的中國賣家！周國方一頭冷汗：“看來聽媽媽的話很重要！”老媽得意：“那當然，另外友情提示哦，你注意分散風險！”

周國方立馬著手搞分散經營策略。因為運營得當，海外訂單漸增不斷，爸爸汽配廠的產品有了銷路。當他去工廠查看生產、研究產品時，爸爸難得露出笑臉：“以后我就叫你廠長吧，客人來了，也這么稱呼，方便點！你好，小周廠長！”所有的工人都佩服地望向他，周國方把眼淚憋了回去，回給父親一個大大的笑臉：“好！沖著這稱呼，我好好干！”

越努力，越幸運。在周邊工廠為訂單發(fā)愁時，爸爸的工廠單子充盈，幾萬，幾十萬，上百萬的單子涌進來。爸爸樂得合不攏嘴，內斂的媽媽嘴上沒直接夸兒子，但經常說：“你爸今天夸你了，說廠里面又進了新單子啊?！?/p>

廠房修繕階段，她主動提出和兒子換車開：“你要是見這邊的客戶，開我的！”周國方裝作不樂意：“我兜里沒幾個錢，開個大奔，底氣不足呀?！?/p>

“怎么不足，咱家底子厚著呢，只要你好好干，娶老婆，媽媽給你買更好的車也可以?！薄斑@么豪氣？是誰讓我在新加坡挨餓，天天炸雞吃到吐？”周國方開始翻舊賬?！澳遣皇桥履銓W壞嘛！”母子倆少有的調侃，笑了起來。火災那天晚上慟哭過后，媽媽沒有消極等待，而是如常投入緊張的工作中。新工廠籌建時，還聽兒子的意見，引進了可以替代人手的機器，提高了生產效率。正因為耳濡目染，周國方才能如此堅定、靈活而勇敢。

他輕聲說：“媽媽，其實某種程度上，我很感謝那場大火……”媽媽若有所思：“一場大火價值3000萬，可，讓我擁有了一個嶄新的兒子，值！”攜手共經風浪，母子倆的心貼得更近了。

2022年，周國方投資的那間公司的產品銷售額暴增，很多人來請教商業(yè)經。周國方開始給當?shù)刂行∑髽I(yè)做商業(yè)咨詢，幫助他們整合資源。

截至2022年末，周國方給自家工廠創(chuàng)造1.2個億出口銷售額，他跟媽媽開玩笑：“我應該差不多履行完合同，還清你養(yǎng)育我的費用了吧？”媽媽霎時赧然：“你還記得？”母子倆哈哈大笑。

父母對他的狀態(tài)很滿意，既然兒子能“立業(yè)”了，便該考慮成家了，可周國方說自己沒遇上對眼的姑娘，二老無比遺憾。不過，他們發(fā)現(xiàn)兒子不對勁——以前周國方不修邊幅，可現(xiàn)在卻開始健身，衣服搭配一套又一套，媽媽問：“不會是在追女孩吧？”他擺手：“沒有的事兒?！?/p>

話雖如此，周國方有意無意提及一個來自己公司工作的女孩娜娜，偶爾還帶她上家里吃飯。

娜娜是廣東潮州女孩，她落落大方又善解人意，而且，熱衷于運營，媽媽越看這姑娘越喜歡。周國方這才透露，他倆因都是做跨境電商在網(wǎng)上認識的，兩人很聊得來，偷偷相戀?？紤]到傳統(tǒng)的媽媽可能一時難以接受外地女孩當媳婦兒，他便用曲線策略，先讓娜娜從深圳來溫州上班，假稱是他的同事……

媽媽高興不已：“還等什么，趕緊結婚！”周國方故作苦惱狀：“娜娜在深圳打拼多年，和你一樣是事業(yè)型的，我倆都想好好賺錢，暫時沒結婚的打算！”媽媽急了：“只要結婚，我給你們去深圳灣一號買婚房！”摳門媽放大招，周國方哈哈大笑。

周國方籌備策劃個人IP出海項目，準備帶動更多國內工廠做外貿。媽媽對準兒媳說：“我當時糾結好久，花這么多錢送他出國，值不值得。事實證明，我對了?！薄鞍萃?，你投資是對了，可那些年吃夠了的炸雞和肉醬飯，讓我不堪回首呀！”對于媽媽的“摳”，周國方真是“不放過”。準兒媳面前，媽媽不好意思了。

2023年夏，浙江名產仙居楊梅上市，媽媽安排周國方給客戶送楊梅。小小一箱楊梅得三四百元，一下花出好幾萬塊。周國方饞了，想開一箱吃，媽媽沖上來狠狠拍開他的手：“八塊錢一顆，忍著！”

看吧！這就是他媽！周國方啞然失笑：“媽，你還是這樣！我小時候，家里有好東西你總不拿出來吃，偶爾送去親戚家后，我才有機會吃到。現(xiàn)在，我準備去客戶那吃一顆，行了吧？”

媽媽終于大方了一回，拆出一顆楊梅塞進兒子嘴里：“別說了……”母子倆的笑聲，傳出了老遠……

編輯/余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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