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迎春
我的故鄉(xiāng)在大縱湖,老家就在湖邊的村莊——北宋莊。
北宋莊,在多少年前的哪一天誕生,不得而知,但我能清晰地勾勒出我爺爺從興化一路飄搖過來的情形。
年少時,父親就曾經(jīng)講過,若有機會,三件事值得去做:一是在平原上堆一座哪怕不是十分高大的山;二是造一條通向遠方的高等級的馬路;三是下大力氣開挖一條彰顯里下河特色的河道。這與現(xiàn)代化的夢想似乎離得太遠,堆山、筑路、治水,都是祖祖輩輩農(nóng)耕情結(jié)、文人寄情山水觀念的映照,既過了自己豪情滿懷的癮,也為這方水土留下一抹痕跡。
事實上,現(xiàn)實中這樣的機會與我的夢想相去甚遠。家鄉(xiāng)的湖、河、道,而今皆呈現(xiàn)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美,特別是這方湖,已然成為國家級濕地公園、一座美麗自在且富有詩意靈氣的東方水城,流連于此,養(yǎng)身、養(yǎng)氣、養(yǎng)心,這必然歸功于更有情懷值得致敬的主事者。而我想到的是辦報辦刊,辦一份我自己理想中的報紙和雜志。
《大縱湖》雜志,便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場約會。
沒有深嘗辦雜志的艱辛時,我對一本雜志之于一座城市的潛移默化而深遠悠久的影響,早從《讀者》雜志之于蘭州身上有了某種感知。很多讀者并未到過蘭州卻對這座城市充滿好感,多是因為《讀者》雜志溫暖而人性的光芒。在蘭州有讀者大道、讀者出版集團。一本雜志與一座城市共生共榮,提高了城市的美譽度和影響力,造就了一段佳話。
鹽都人杰地靈,自古文人薈萃。把《大縱湖》雜志辦成一本立足鹽都、面向省內(nèi)外,致力于涵養(yǎng)鹽都文脈、提升特色品牌、滋潤讀者心靈、扶掖后起之秀,以文學藝術(shù)為主、兼具人文特質(zhì)的文化綜合期刊,并極力彰顯獨特的文學性、鄉(xiāng)土性和實用性,這是傳承地域文化,繁榮一方文藝,亦關涉鄉(xiāng)土、時代、生存和風俗等方面的一個深刻命題。
我們瞄著《讀者》的高度去辦《大縱湖》雜志,眼高手低某種意義上說一點都不是缺點。在諸多方面的關心支持下,《大縱湖》——無須盛裝,無須張揚,也無須鞭炮和禮花,只是邁著穩(wěn)健的腳步,低調(diào)而又自信地走下“流水線”,擺上我們的案頭,至今已經(jīng)是第三十五期了。
雜志,一定是“雜”而有“志”。對于一本雜志來說,“雜”指的是用細分欄目來吸引更多數(shù)量的讀者和潛在受眾群體,而“志”才是一本雜志的靈魂所在?!洞罂v湖》雜志根植鹽都大地,她必然透著這方水土的自然芬芳,她必然是為這方水土上的人狀物言情,她必然是真善美的旗幟,她必然透著包容開放溫潤人性的濕地之美、自然之美、人文之美,我們正朝著這個目標一步步邁進,一期比一期接近。
崇尚軟實力的時代,文化就是最大的實力。轉(zhuǎn)念一想,只要是能為鹽都文化建設添一磚一瓦、一木一石,只要是有益于世道人心、有益于鹽都文化的傳承和發(fā)揚、有益于鹽都外塑形象和內(nèi)聚力量,日積月累,厚積薄發(fā),《大縱湖》雜志何嘗不是聳立在平原上的山,流淌在鄉(xiāng)間的河,鋪展在大地上的道。于我則是圓夢,于我們的內(nèi)心則是一種極大的滿足。
大縱湖,不只是湖!大縱湖既是初心、使命、責任,更是歲月、自在、美好。
丁馬港村位于鹽都樓王鎮(zhèn)的西北,離大縱湖十華里左右,和一般的鄉(xiāng)村民居不同,這里的民居有不少是建于清末時期的。
其實我幼時生長成長的楊港莊,與丁馬港近在咫尺,一個水系,同屬一方水土,地形地貌地理位置純屬一個模樣。車停在村口的一片空地上,向南徑直走20 米距離,邁上明顯高出的平地,一米寬卻十分悠長的丁馬港小街就呈現(xiàn)在前面。小街更像是一個個小胡同,沒有城市的繁華,市井也有些凋敝,街邊的店面往往和住家連在一起。走進一家住戶,77 歲的朱大爺熱情地迎了出來,帶領我們參觀自家的老宅。朱大爺說,他家的房子建了起碼有100 多年了,為了保留以前的風格,沒有對房子進行大的裝修。朱大爺還說,村里一二百年的老房子多呢,與他家連著的一戶房子就建了有約200 年光景了。
看著朱家的房子,就能感受到歷史的古樸,雖年代久遠,房梁上的漆已經(jīng)開始剝落,但房梁的五柱還是很堅固,牢牢支撐著整座房子。地上鋪的都是青磚,既防滑又美觀。在屋內(nèi),大門的兩邊各有一個鐵環(huán)狀的東西,顯得很是突兀,詢問之下才得知,這是過去為防土匪用的,一旦有土匪來,村民就把大門關上,插上門栓,最后再用兩個鐵環(huán)把門加固。站在天井里,就能看到封火墻,既有防火功能,又彰顯大戶人家的氣派。在村里,這樣的房子還真不少,房子的整體構(gòu)造和建筑細節(jié),處處都有講究。磚木結(jié)構(gòu)的樓房,分上下兩層,有些是閣樓式建筑,木質(zhì)樓梯通往閣樓,閣樓頂上還有窗戶。
村里幾位老人介紹,明代洪武年間,一批人從蘇州閶門來到千戶溝,也就是現(xiàn)在丁馬港再向西的一塊洼地,插草為標,原先這里叫定馬,因為馬車到這里就走不進去了,只能把馬拴在柱子上,即把馬定在這里,時間長了,就傳成了丁馬,后來逐漸形成了丁馬港鎮(zhèn)。過去村里有四大家族,分別姓顧、凌、姚、陳。顧家是地主出身,田多,放租;凌家經(jīng)商;姚家開船廠;陳家是書香門第。四大家族中又以顧姓族人最多,據(jù)說顧家以前可是富甲一方的大戶人家,村里原來的2 間串街樓都是他家所有。一位顧姓的顧燦芝大爺介紹,2 間串街樓是9 進建筑,是一個叫顧黑寶的人家建的,傳說房連房,廊連廊,除了天井,不見天日。小樓目前還剩一棟,位于小街東西向巷子里。這座兩上兩下的小樓,看上去基本上還是完好的,雕花的窗戶,屋檐的防水檐,墻上的鐵圈,帶有青苔的磚墻,無不訴說著歲月的久遠。
繞過一個雜貨店,村里人說,前面就是兩間串街樓的最后一棟,原先的主人叫顧宛清,在老人去世后,兒女都到城里尋發(fā)展,宅子就破敗荒廢了。不過做工典雅的古宅,還是讓我們窺見一絲昔日的風韻。院子里鋪的是一色的小青磚,前庭的雕花格扇門有近四米高,還有門檻,想來當年很是氣派。走進宅內(nèi),雖然有一角屋頂已然塌陷,但絳紅色的房梁沒有大的損壞,支撐著飛檐高脊的屋面。在鍋灶的旁邊,支著一把破落的搖槳的櫓,證明這里水鄉(xiāng)的繁華。談起這個古宅,村里幾位老人都很是惋惜,說這里的木頭都是鐵梨木,是只有富裕的大戶人家才有能力置辦的,就這樣毀了太可惜了。在一片荒蕪中,依稀能辨別出客廳、廚房等,墻面、橫梁都有浮雕紋飾,十分精致。
丁馬港西面通興化,北面接建湖,南面連寶應,過去學校、商店、郵局、糧店等設施齊全,且水運十分發(fā)達,濱海、阜寧一帶水產(chǎn)品都是從這里運過去的;幾十年前,這里不少的人家早上四五點鐘起,挑著魚蝦到鹽城魚市口,早市后,又回到家中做中飯。
今天的丁馬港村,是2001 年2 月由丁馬、丁西、水產(chǎn)三個村合并成的,在作物種植的同時,有水產(chǎn)養(yǎng)殖面積300 畝,主要養(yǎng)魚蝦之類的水產(chǎn),還包括甲魚等特種水產(chǎn)養(yǎng)殖300 畝。另外,還做些砂石運輸?shù)男挟敗P〗稚嫌欣先俗鲂?,是那種老式用錐子、鞋楦的布鞋,也有過去老灶蒸饅頭的店鋪,以及理發(fā)店,還有人家提供租被子的服務,兩元一條,供家里來客的村民租用。
在和村里人交談的過程中,老一輩的村民希望能修整這些古建筑,恢復老街的風采。如何保護好鄉(xiāng)村的一些古村落、古建筑,發(fā)揮應有的地理、人文作用,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上驳氖?,2020 年春,江蘇認定并公布了首批107 個省級傳統(tǒng)村落,丁馬港村丁馬位列其中。
時光在這里雕刻著一切,從丁馬回大縱湖,一路上風輕云淡水茫茫。今天鹽城東向出海,自古就是西鄉(xiāng)出彩。大縱湖和丁馬港一樣,散發(fā)著更加蓬勃迷人的魅力。
大縱湖的西瓜一般都不長在大田里。你看,高高的圩堤上那個巍然聳立的瓜棚,在陽光下格外令人生畏,綠油油的瓜秧下,星星點點大小不一的西瓜一下子填滿了少年所有的想象。
童年的西瓜,少年印象最深的還不是生活中真實的西瓜,而是銀幕上的。記得電影《小兵張嘎》,路邊一堆青皮西瓜,旁邊那個胖翻譯官雙手捧著一個碩大的西瓜,吃一半,撂一半,啃得滿臉瓜汁,讓人在痛恨胖翻譯官的同時,好不眼饞嘴饞那西瓜,簡直垂涎欲滴。童年時每看一遍《小兵張嘎》,就似飽餐了一頓甜甜的西瓜。《小兵張嘎》是黑白電影,但直到現(xiàn)在腦海里存留的不是斗爭的殘酷,卻是那西瓜誘人的色彩——青皮花紋,烏籽紅瓤。
西瓜在少年的心目中神圣高貴。大縱湖大堤瓜農(nóng)的女兒就更感水靈,瓜販的千金更感金貴。班上那個姓楊的女同學家里長瓜,少年就認定她是學校最洋氣的孩子,這沒辦法。鄰人啖瓜,便神不做主般過去相食,實在執(zhí)拗不過少年的饞樣,這時候遞上薄薄一片瓜的那個主家,就是少年心目中的菩薩,一輩子感恩不盡,那一片甜甜回憶彌足珍貴。
偶見一空地,少年直呼:這地方種上西瓜多好啊。曾經(jīng)多少次向校長建議:操場的空地上應該種西瓜。每年都央求父母:咱家也騰出一塊責任田種上西瓜吧。爺爺總是笑著說:口糧都留不足,西瓜能當飯吃???!少年不理解,怎么也不理解:吃飽西瓜就不吃飯,還不行嗎?!想想現(xiàn)在的孩子,在琳瑯滿目的水果堆里,西瓜在他們心目中不僅大眾而且土氣。
少年對西瓜的特殊情結(jié)解不開。就是現(xiàn)在,走在小區(qū)的花園里,仍不由感慨:一半長花供觀賞,一半種西瓜享口福,那該多好。閑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圓,信筆而來,看著紙上的圈就如一只只秀色可餐的西瓜。每每少年的家人便說:你這是得了西瓜綜合征。唉,這其實是童年嘴饞落下的病根,根本無良藥根治。
那時候少年西瓜見得不多,吃得更少。在大縱湖畔的村莊上,花錢買西瓜吃的機會真的很少。買一只大西瓜,覺得挺奢侈的,也為難父母。但買一次,吃一回西瓜,真是一件蠻開心的事。從瓜攤上或瓜船上左挑右揀一只西瓜,兄弟們搶著往回搬,生怕半路上有個閃失,弟抱一段路,哥再抱過橋,一段一段的,像是接力賽。對了,如奧運火炬接力,捧著西瓜的少年此時就是一個光榮的火炬手,引得路邊的一群看客們不是歡呼,卻是眼饞,有些怕半路上有人出來搶斷,兄弟們就這樣一路虔誠地抱回一只大大的西瓜。
把西瓜護送回家,清水洗凈,猴急猴急地一刀下去,隨著一聲清脆悅耳的咔嚓聲,瓜一分為二;再一刀下去,二分為四,再一刀,三分為六,一刀又一刀,西瓜被劈成一道道細細的彎月,人手一片分而食之。那就叫爽啊,一口又一口,不到青皮哪肯罷休。那時候的西瓜計量單位除了只,用得最多的應該是片,攤頭上除了論只賣,還有論片賣,大片1 元,小片5 毛。這是多么人性化的銷售方式,不知解了多少買不起整瓜人的饞呢。按片賣的西瓜一定比論只賣的珍貴可口,容易讓人記得住。
貧窮饑饉的年代,賣瓜者的智慧、鄰人遞片瓜的淳厚,在少年記憶中是一道令人滿足而又絢爛的風景,和美麗的大縱湖一樣,在少年心中成為一種永恒。
都說是苦夏,孩子多半是沒有苦夏這個概念的,盛夏是大縱湖孩子奢侈的盛宴。
在大縱湖,再漫長的暑假也好混,混得大汗淋漓,混得痛快淋漓。在大縱湖,每一個暑天更多是泡在水里的,河水里、雨水里、露水里、汗水里……最迷戀出沒在蘆蕩里,最愜意埋伏在棉花和西瓜套種的大田里,最憧憬垂釣在魚塘邊,最刺激莫過于在楊港閘口逆流而上,最驚險還是在排澇站下口摸魚。湖畔,那一片生機盎然的野地處處有孩子們玩鬧的身影。以至東東上個星期偶然到城南某個小區(qū)轉(zhuǎn)悠,竟然被純原生態(tài)的景觀吸引了,那不就是大縱湖楊格港的野外嗎?東東決定在此買房,因為東東找到了童年的夢想和根。什么戶型不戶型的,從前楊格港磚墻草蓋的低矮房子還不一樣住人?!
東東對大縱湖最美好的回憶都在夏天。偶爾起個大早跟大奶奶一起下棉花田,說是除草打公枝抹碎芽,其實田里長著小瓜、番茄等吃物才是東東真正向往的。東東餓著肚皮走過清晨的田間,鉆進迷人的青紗帳,沾上滿身的露水,在這里都能找到填飽肚子的食物,一條帶毛的黃瓜,或是一只清脆的菜瓜。走進莊稼地,東東沒有一次是空肚而歸的。
晌午的時光是百無聊賴的。一覺睡到太陽八丈高,興許是讓肚子餓醒了,桌上盆里涼涼的稀飯,省了碗具,搬起來便喝個底朝天。坐在陰涼處閑著也是閑著,順手幫奶奶剝起蠶豆米子,剝到半碗夠一頓冬瓜湯便罷手,坐久了也沒了精氣神。
見奶奶要到河邊淘米,東東順勢從奶奶手里搶過淘米籃子,直奔東頭大河邊。一條米把長的挑板碼頭,與鄉(xiāng)村所有的大小河流一樣,河水清澈見底,順著淘米水的米香,成群的魚兒聚集過來,鬧騰起陣陣水花,東東眼饞得很,脫下小褲頭藏匿在橋下墻洞里,跳下河,與魚兒同嬉起來,樂得忘歸。半個小時過去,不見人和米的小腳奶奶便顫巍巍地趕到河邊。
“你個細猴子,管不住你,明天讓你老子把你帶上街去?!蹦棠贪褨|東叫上岸,直往家攆。東東竟也忘了是光著身子游了一次街。
絲瓜架吊瓜藤搭起的涼棚下,東東躺在小木桌上,聽知了鳴叫,數(shù)頭頂大小不一的絲瓜吊瓜,癟癟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想到昨日棉田摘得的幾只青番茄,一骨碌爬起來,跑進廚房,不等洗凈便啃起來,三下五除二就下肚了,舒坦!
鄰里幾個孩子不約而同湊到一起玩幾把撲克牌,撲克牌一律玩得皺巴巴、臟兮兮的。少年游戲就如夏日的天,說變就變,玩得好好的,說不準為一張牌就鬧得不歡而散,厲害些互打得死活不依。不長記性,過不了幾日,便又玩耍在一起了。
不一會兒,正午的上空便彌漫著陣陣人間煙火和飯菜的幽香。絲瓜湯,青椒炒絲瓜皮,炒自己昨天挖的螺。冬瓜湯,炒冬瓜皮,小蔥燉蛋,還有番茄蛋湯,炒韭菜,炒茄子,飯鍋頭上燉茄子,這樣的菜蔬就是暑期的下飯菜肴了,典型地道的里下河農(nóng)家風味。這便是東東童年大縱湖生活最原始的底色,直到今天,這樣自然純美的記憶仍常常讓東東感懷。那天鹽城工學院陸慶龍教授畫展上幾幅故鄉(xiāng)背景的畫讓東東深深感動,教授的畫不張揚無半點雕飾之感,純粹的原汁原味,一下子擊中東東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那就是存放童年故鄉(xiāng)的味蕾。
中飯過后,大縱湖的狗熱得吐著舌頭喘著粗氣,蹲在大樹下打盹,而這時候大縱湖孩子就屬于河水了,一泡就是半天。浪里白條,在水里玩捉迷藏,在高橋上跳水,有柴油機船經(jīng)過,往翻滾起的水花里扎猛子最刺激最令人興奮了。那年,一位少年玩伴就因為玩過了頭,不小心鉆進船肚里再也沒有出來,等撈上來便斷了氣。少年父母肝腸寸斷的哭聲感染了鄰近的村莊,都在悲傷著這個夭折的少年。因為有了這樣痛楚的教訓,大人孩子多了一份警惕,這個暑期的后半程,整個村莊便再也沒有上演過少年溺水身亡的事件。但這樣的事件,在鄉(xiāng)村直到現(xiàn)在從來都未停止過。
聽老人們講故事,聽大人們拉家常,夏日晚夜的時光多半是這樣度過的。白天下河圖涼快,晚上火燒心。沒有電扇空調(diào),無風的日子,奶奶手不離的芭蕉扇是東東童年最溫馨的記憶。還有夏日夜晚那閃閃的螢火蟲,照亮了鄉(xiāng)村少年的童年夢想。其實現(xiàn)在想來,夏日里手持一把芭蕉扇真正是一種優(yōu)雅的文化,一種文明。
進入8 月,離9 月1 日正式開學的日子漸近了,一天,兩天,時光過得陡然快速起來。東東一天天掰著手指頭,惶惶然。湖蕩里楊格港的孩子們,哪個愿意進學校的籠子?二十天,十五天,十天,九、八、七、六、五、四……小東東就欣喜地發(fā)現(xiàn),七月大、八月大是老祖宗給我等頑童的恩賜,沒有日子可捱了,才定下心來把未完成的暑假作業(yè)補上。
盛夏收場,墻頭上的絲瓜、扁豆快下架,地頭的芋頭、山芋也可以刨了,楊格港的暑假時光就這樣幾乎在自由散漫、無拘無束中一天一天過去,天漸次添了些許涼意,等小褲頭換成長褲長褂,9 月1 日開學的日子也到了,東東開始了新一個學年。從9 月1 日始,就是收獲的秋了,對于讀書的孩子,學業(yè)年輪里又升了一級。
城市是村莊的天空,從村莊出來的人是天上的星星么。小時候我就認為城里的二姑奶奶是有見識、有本事的人,她不只是星星,二姑分明就是我們的太陽。小學讀完便離開了大縱湖畔的村莊,一晃蕩,舉家進城整整30 年過去了,漸行漸遠的村莊成了城市里的我時常仰望的天空。
一歲一枯榮。30 年間,村莊上的人們進進出出生生死死。清明,穿過一處處雜草叢生中的墓穴,默讀著墓碑上一個個莊戶人的名字,有看到名字腦海里立即閃現(xiàn)出記憶中的那個長者,也有恍惚半晌才把名字和從前的那個人對得上的,更有幾個似乎名字很熟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那個具體的人了。
那年那月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如今他們的名字都鐫刻在石碑上,今天無一例外都活靈活現(xiàn)復活在我的記憶里。而村莊正以另一種距離的美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今天我回到了村莊,回到了舊時光。
從來都是這樣,一代又一代,人人都會成為舊時光里的那個人。那天去村莊中心尋訪一位長者,探身進屋子,老式宅子里堆著各類雜雜拉拉的舊物,舊書報、老家什、老筆筒、舊藤椅、舊掛歷等等,還有白發(fā)蒼蒼的老頭老太太,頓時舊式時光的生活氤氳而來,簡樸、安詳、優(yōu)雅、高貴。
老酒,這時候是最有意味的。那天,中飯時分老人非留下我陪他小飲幾杯,只見他不緊不慢地彎下身,朝著略顯昏暗的角落摸索了幾下,帶出來的是一瓶不知哪年的老酒了??茨且讶话唏g的招牌,我一眼認出就是我童年在鄉(xiāng)下曾經(jīng)見過的“大肚子”洋河,飛天敦煌圖案雖已不再鮮艷,仍一下子勾起了我陳年往事的懷想,這陳年的老酒啊,還有身邊從舊時光里走來的老人呢。
大縱湖的曾經(jīng)歲月在這里變成了經(jīng)年陳釀,我怎舍得打開?但又忍不住品味一口的沖動,擰開經(jīng)久歲月的瓶塞,頓時滿湖酒香,不醉自醉。
“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聽到《又見炊煙》,我內(nèi)心總會升騰起莫名的感動,一種久違的、沉淀于心中的某種感懷會怦然抒發(fā),難以抑制。
炊煙不在今天的燈紅酒綠中,城市里長大的孩子們也許個個會哼唱,但炊煙不是人人意會得了的。炊煙屬于鄉(xiāng)村,炊煙下站立的是祖母,是外婆,是母親。炊煙頌歌的是延綿不絕的生命。
故鄉(xiāng)在大縱湖畔,在我的印象里最美的是那裊裊升起的炊煙。清晨和黃昏,湖邊村莊時?;\罩在薄薄的霧氣和淡淡的青煙中,身在其中似曾不覺。從遠處歸來,對著家的方向望去,由遠漸近,看煙氣青紗般包裹著老屋、樹木,團團不解,是霧、是煙、是氣;非霧、非煙、非氣,溫暖地牽引著歸人。那是一幅絕美的水粉畫,寫意、迷離、真切、變幻,觀者沉靜坦然,心馳神往。
春來了,農(nóng)戶的瓦屋插著楊柳,遠遠地看孩子們在湖堤上跑:“開了春,赤腳奔,挑薺菜呀,擢茅針!”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朝他們漫過來!染得他們頭上、臉上、衣服上,到處都沾滿了花粉。大人們嗔怪:“看把你們開心的!”孩子們一路笑,又撲向了田野。
村莊上的人越來越少,村莊的點名簿越來越薄。一個個村莊被現(xiàn)代文明蒸發(fā),升華成一幢幢都市樓宇。故鄉(xiāng)和炊煙注定被定格在久遠的夢中。消失不都總是件壞事。消失有時是一種升華,我有著深刻的感受。
初秋的午后,我站在城南公寓,俯瞰樓房林立的新村,遠眺城郊高高矗立的塔吊???,在水一方——村莊原來的地平線上,定格著新的風景。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炊煙隨時可以斷,但人間煙火卻從來沒有消逝過。
大縱湖,既是一處游不盡的濕地公園,也是一壺品不完的文化茗茶,更是一部讀不完的文學長卷。她不僅閃爍著千百年來的滄桑和沉浮,更叢生著新春的力量。
我的故鄉(xiāng)在大縱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