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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哨所缺水月

      2023-09-03 15:19:23曾有情
      廣州文藝 2023年8期
      關鍵詞:大志哨所毛驢

      曾有情

      我入伍的那個小小軍營叫莫里拉哨所,位于喜馬拉雅山北麓的邊防一線,離外軍哨所僅僅幾十米之隔,屬于中國領土的最邊緣,海拔5000米,是全軍最高的駐防點之一。這里高寒缺氧,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40%左右。

      對了,我入伍的那個年代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到部隊的第一個崗位是莫里拉哨所炊事班的炊事員。

      雪已經(jīng)化了,盡管遠處的雪峰永遠以白色為主調,但我在莫里拉哨所總算熬過了第一個長達5個月的封山期,哨所迎來了寶貴的黃金季節(jié):開山期。天氣漸漸轉暖,氣溫從最冷時的零下30多攝氏度,緩慢攀爬到了現(xiàn)在的10攝氏度左右。

      哨所最美好的季節(jié),偏偏今年又遇上了一件最不美好的事:缺水月。

      就像嚴重缺氧一樣,莫里拉哨所還嚴重缺水。多年前,上級派來的專家進行了好一番勘探,也陸續(xù)打了多個深井,有的跟撒尿一樣冒一點兒水就沒了,有的井壓根兒榨不出一滴水來。打井的人一撥撥撤走了,但守衛(wèi)國土的兵們卻一批批來了,長年累月戰(zhàn)斗在這里。

      我軍與外軍哨所之間有一道鐵絲網(wǎng),那便是森嚴的國界線。我望著鐵絲網(wǎng)那邊,心存納悶,同一座山上,我方哨所這邊找不到水,相隔不遠的外軍哨所卻不缺水,讓我憤慨的是這山的地質結構,為什么會厚此薄彼?有時,外軍故意當著我方哨兵的面把水一盆盆潑在地上,找碴兒氣中國兵。

      封山時節(jié),官兵用水很好解決,或化冰或融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在炊事班的屋檐下,掰幾根長長的粗粗的冰凌,砍成幾截扔進鍋里,就能燒一壺開水。到了開山期就只能靠天吃水了,那是一個純屬撞大運的概率事件。

      開山期無雪可取,無冰可化,如果運氣好的話,在離哨所四五百米的一塊褐色巖石下面,有碗口粗的一個泉眼,咕嘟咕嘟源源不斷冒出一股清冽的泉水,哨所就吃水不愁了。因為是暗泉,尋不著它的源頭,摸不著它的蹤跡,自然也就把握不了它的規(guī)律。

      如果運氣差的年頭兒,那股山泉消失得無影無蹤,巖石下面只剩一塊干裂的沙地。

      專家前來考察過,認為是遠處的雪山融化,水滲入地層,形成地下水,再從哨所附近的巖石下冒出來;但如果遇上某年氣溫較低,雪山融化偏慢,地下水不足,那股山泉自然就斷流了。等氣溫逐漸升高,雪的融化量加大,地下水充盈,那股死泉才慢慢活躍起來。遇到氣溫低的特殊年份,哨所缺水大約一月。

      士兵們每年最盼開山期,但更盼那股泉水如期而至。周大志老兵提前十多天,就帶著我多次去那處巖石下面,打探泉水叮咚的腳步。周大志雙手合計,求菩薩求山神求水神,最終也未能求來那水的蹤影,他無奈地說:“今年又要度過一個難熬的缺水月了。”

      “難道天就不下雨嗎?”我問。

      “那更別指望了,這地方下一次雨都得用罕見來形容,空中飄浮的云朵像一團團曬干的棉花,擠不出一滴雨水來。”

      活人不會被尿憋死,活人也不能被水逼死。無法享受到山泉的便捷,就只能不辭辛勞,靠人力去10公里之外的一條雪水河拉水。

      一輛拉水車每天至少也要來回4趟,才能勉強滿足全哨所35號人的最基本需求。每趟來回約20公里,翻山越嶺,而且每趟要負重數(shù)百公斤的水車,在5000米的海拔高度上,嚴重缺氧會大大降低雙腳的速度。炊事班全員4人,除了做飯之外,每人每天至少要輪流拉一次水。

      我想當然地說:“為什么不修公路開車去拉水?跑得快得多,干嗎讓人去受這個累?吃這個苦?”

      周老兵不屑地瞅我一眼:“你站著說話不腰疼,在海拔5000米的山上修10公里的公路那要多大的成本?大多數(shù)年頭兒山泉能夠如約而至,有公路也用不著,即便沒山泉的年頭兒,最多也只能用一個月,修公路加上養(yǎng)車用油,劃算嗎?”

      “那……”我又說,“可以在有雪的時候,用雪化水,儲存起來,等待缺水的時候再用呀。”

      周大志告訴我,幾十號人一個月左右的用水量,需要修多大一個蓄水池???況且等有雪的時候取雪化水,費老勁儲藏起來,結果這一年那股山泉又來水了,豈不白干了?而且,這么多人長達一個月的用水,需要很好的儲存條件和消毒要求,哨所哪有這個條件?水存久了就臭了,喝了以后中毒,跑肚拉稀在所難免。

      我繼續(xù)動腦筋、發(fā)疑問:“為什么不用牲口拉水?好歹也讓人輕松一點兒?!?/p>

      周大志說:“以前哨所養(yǎng)了一頭驢,專門用來拉水。咱們黃江河哨長還是炊事員的時候,結束了趕驢拉水的歷史?!?/p>

      “為什么呀?驢不就是為人干活兒的嗎?”我再問。

      周大志動了動臉上僵硬的肌肉,聲音低沉地講起了一個心酸的故事。

      遇上缺水月這樣干渴的月份,炊事員就必須義不容辭地去適應這種艱難時段。黃江河哨長那時還在當炊事員,他的名字里有“江”有“河”,卻沒有帶來江河里的一滴水。

      黃江河每天都要給毛驢套上水車,在哨所與雪水河之間往返四五趟,行程約百公里,因為是毛驢賣苦力,作為車把式的他并不覺得多么辛苦,所以全哨所的一切生活用水,基本上由他一個人打理。

      拉水車是一輛簡陋的木板車,支兩個橡膠轱轆,車上平躺著一個圓形的大汽油桶,在油桶的肚子上朝天鋸開一個長方形的孔,作為灌水口,在汽油桶原來那個蓋子的位置,焊了一個水龍頭,作為出水口,汽油桶便改裝成了另一種用途。有人曾問過為什么要用汽油桶做水車呢?黃江河意味深長地回答:“因為水貴如油?!?/p>

      黃江河趕著毛驢去雪水河的路上,他坐在空車的轅上,讓驢為他省一把勁;回來的時候,一遇爬坡,驢在前面拉,他在后面推,再給驢加一把勁。

      有一天,黃江河給車上的汽油桶里灌滿了水,趕著毛驢上路回哨所。這是當天拉的第四趟水,毛驢和他都很疲憊,但還得加快速度,必須擠出再跑一個來回的時間。毛驢總是那么任勞任怨地聽人吆喝,任人驅趕。

      突然,毛驢癡癡地站立著,一個勁兒發(fā)呆。黃江河“駕駕”吼了兩聲,毛驢仍然不肯挪步。黃江河一般舍不得用鞭子抽它,可今天它格外反常,大有撂挑子的架勢,黃江河忍不住給了它一鞭子,那畜生還是一動不動。它抬起頭久久地望著遠方,發(fā)出從未有過的叫聲。

      黃江河倍感異樣,沿毛驢的視線方向朝遠處張望,他發(fā)現(xiàn)山坡上佇立著一頭漂亮的野驢。這頭毛驢顯然是第一次遇上它同宗不同族的野驢,毛驢表現(xiàn)得異常興奮和激動。黃江河恍然大悟,這頭拉水的毛驢原來是一頭公驢,哨所就這么一頭牲口,以前從來沒人注意它的性別。

      黃江河一琢磨,山坡上的那頭野毛驢應該是一頭母驢。哨所這頭毛驢遇缺水月的年頭兒,成天讓它拉車;不缺水的年頭兒,它就住在哨所旁邊的一個山洞里,基本成天睡大覺,山洞冬天比較暖和,是天然的理想的驢圈。毛驢也沒個同伴,自然十分孤獨,實在難為它了。

      野母驢開始轉身向更遠處走去。拉水的公毛驢突然前蹄騰空,身子一個直立,再頑強地掙扎了幾下,水車咣當一聲倒在路上,水從油桶里咕嘟咕嘟流出來,濕了一地。

      公毛驢的韁繩被它掙斷,拖著籠頭上剩下的一截繩索,四蹄揚起縷縷塵土,向那頭野母驢狂奔而去。

      黃江河愣了片刻,立馬醒過神來,可惡的驢,你是軍中的驢,絕不能撂挑子當逃兵,必須阻止你脫離崗位逃避使命。他拔腿向毛驢奮力追去。

      毛驢很快趕上了野驢,與它并肩奔跑。黃江河千錘百煉的軍人腳力真是了得,短距離的沖刺,他的兩腿未必跑不過四蹄,當他與毛驢相隔咫尺之時,他弓腰去抓毛驢拖在地上的一截韁繩,手離韁繩僅僅幾十厘米,只需一步加速,便可抓住韁繩,扭住毛驢嘴上的籠頭,就能將它拉回原來的崗位。

      關鍵時刻,黃江河陡然發(fā)現(xiàn),他已到國境線的邊緣,他慌忙止步,把雙腿和身軀緊急控制在中國境內,而毛驢跟著那頭野驢越過國界,像童話一般,漸漸消失在黃江河無奈的視線中。

      毛驢就這樣“叛逃”去了國外。

      “拉水的毛驢跑了,那黃哨長當年肯定會挨處分吧?”我聽入了迷,開始以一個軍人的思維,來衡量這一事件的嚴重后果。

      “黃哨長并沒有受到處分?!敝艽笾菊f。

      “不應該呀。那頭拉車的毛驢也是軍產(chǎn)啊,黃哨長導致軍產(chǎn)損失怎么會對他網(wǎng)開一面呢?”我感到十分納悶。

      “毛驢與野驢逃到國外,那是客觀上的不可抗力,黃哨長已經(jīng)盡力了?!敝艽笾菊f,“毛驢可以當逃兵,但軍人不行,驢跑了,那就用人拉!”周大志繼續(xù)他才講了一半的故事。

      黃江河從國境線上折回來,扶起傾倒的拉水車,重新去雪水河灌了水,將原本架在驢身上的軛木,擱在了自己的肩上,使出渾身力氣步履艱難地走著,水車吱嘎吱嘎地沿山路的坡度一路響上去,又一路響下來,一直響到哨所。

      黃江河拍著胸脯,向當時的哨長,也就是現(xiàn)在的連長表決心:“是我沒有看住驢,沒有追回驢,往后驢拉的車,我來拉,我哪怕不睡覺也不會讓全哨所沒水喝沒水用!”

      驢跑了也只能由人來擔起這副重擔,一天又一天,黃江河不停地為那些干渴的喉嚨忙碌。當然,哨長也不會讓黃江河一人去干,要求炊事班輪流拉水,從此,這就成了莫里拉哨所的傳統(tǒng)。

      壓在肩上的軛木硌得肩痛,后來,黃江河找到一只廢舊的汽車內胎,割下一塊膠皮替換了軛木。一個缺水月下來,炊事員的軍裝在肩部位置,要打好幾層補丁。

      周大志還是沒有正面回答我,黃江河當年為什么沒有受處分,追問了一句,周大志這才說:“真正的原因是用驢拉水省力,但不省事,拉水的成本遠遠高于人力。”

      “為什么?”我皺著眉不解其意。

      周大志指指光禿禿的四周:“你瞧瞧,這是哨所最好的季節(jié),也很難見到草,大雪封山的那半年更是一根草也找不到?!?/p>

      我恍然大悟,這里根本無法為毛驢提供天然的草料,連部那山溝里也幾乎不長草,營部也沒有,團部也基本沒有,驢干活力氣大,吃得也多,驢飼料必須由軍分區(qū)配發(fā),在開山期運到哨所。而離哨所很近的那塊巖石下的山泉,有的年頭兒有水,有的年頭兒無水,有山泉的時候,白白養(yǎng)驢一年沒活兒干,都恨不得把它宰了做驢肉火燒。即使山泉遲來的年頭兒,毛驢的貢獻也只有缺水的三十來天,卻要把它長年累月地養(yǎng)得膘肥體壯,得不償失。如今毛驢跑了,上級覺得反而省了成本少了麻煩,這才真正叫借坡下驢。

      “但是,黃江河后來還是受了一個嚴重警告處分?!敝艽笾狙a充說。

      “這又是怎么回事?”我刨根問底。

      或許是那頭毛驢懂得感激黃江河的成全,或許是毛驢故意向黃江河炫耀它如今的幸福,或許就是一次平常的回家探親,黃江河又見到了那頭毛驢。

      驢跑了之后,第二年還好,那股山泉像是有意安慰大家,為哨所送來了清涼的液體。第三年,缺水月又擠進了哨所的日歷和炊事班的日常工作。

      這天,已是炊事班班長的黃江河拉著沉重的水車,步履穩(wěn)健有力地走在路上,在離哨所幾十米的地方,他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近處,那是久違的毛驢叫聲在跟他打招呼。

      黃江河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晃了晃頭,定了定神仔細一看,立馬喜出望外,是它,那個擅離職守“叛逃”國外的驢戰(zhàn)友回來了!

      毛驢向黃江河跑來,就像兩年前,它義無反顧地離開黃江河一樣異常沖動,更不可思議的是,毛驢還帶著一頭野驢和一頭小驢。黃江河認識這頭野驢,它就是前年把毛驢引向國外的那個“罪魁禍首”,那頭小驢應該是它們的孩子。

      黃江河放下水車,跑向毛驢,他一只手緊緊摟住毛驢的脖子,另一只手不停地梳理它的鬃毛,像久別重逢的老戰(zhàn)友一樣激動萬分,熱淚盈眶。

      毛驢也盡情地表達它的思念之情,不停地晃動脖子,把頭貼在黃江河臉上、身上輕輕地摩擦,尾巴上下左右翻卷,前蹄輕輕敲著地面,擊打歡快的節(jié)奏,它的嘴里發(fā)出聲聲的低鳴,那是它在向黃江河訴說它的離情別緒。

      毛驢用黃江河似乎能夠聽懂的驢語,向他介紹它幸福的家庭:它美麗溫柔的妻子,以及它們活潑可愛的驢寶寶。小驢綜合了公驢與野母驢的毛色,遺傳得恰到好處。野母驢和小驢站在幾十米開外,打量著黃江河,顯得有些膽怯和羞澀。

      黃江河發(fā)現(xiàn),野外恬靜的生活,使毛驢滋潤和剽悍了許多,肩部長期被軛木磨出的老繭,雖已得到明顯的恢復,還依稀可見勞累的基礎。它的嘴上仍然套著籠頭,一根陳舊的韁繩從籠頭上延伸到地面,留下一段它在哨所勞累經(jīng)歷的前史。

      黃江河把手滑到毛驢的唇邊,毛驢用舌頭輕輕舔他的手心,溫溫的柔柔的感覺,如同一群細蟲在手心愉悅地爬動。

      離哨所近在咫尺,很多兵都認識這頭驢,見到“叛逃”國外的驢回來了,有的兵接連高喊:“抓住它,別讓它再跑了!”

      現(xiàn)在,黃江河想把毛驢抓住易如反掌,只要死死勒住那根韁繩就行。但他知道如果扣留毛驢,它將延續(xù)拉水的命運,為哨所貢獻苦力,直到最后貢獻皮肉。

      黃江河早已習慣了替毛驢去承受那種重負和責任,他不忍拆散它幸福的家庭,結束它現(xiàn)在的自由生活。他做出了令士兵們都認為匪夷所思的舉動:他替毛驢解開了嘴上的籠頭,這個帶著驢汗味的籠頭是一段苦難的記憶。籠頭壓迫之處已磨光了驢毛,黃江河相信去掉了這個枷鎖,時間會催生新毛,與別處的毛色漸漸達成和諧。

      隨后,黃江河在兵們的不解和驚詫之中,吻了一下驢的額心,在驢的耳邊低語幾句,鼓勵它把幸福傳遞給荒原,永遠忘記軛木的壓迫、籠頭的控制和鞭子的疼痛。

      最后,黃江河一掌拍在毛驢的屁股上,毛驢大叫一聲,算是與他高調地告別,跑向它的妻子和孩子,一家三口漸行漸遠。

      為此,黃江河受到了士兵們的指責,組織上給了他一個行政嚴重警告處分。

      我眨著眼睛問:“兩年前毛驢跑了,黃哨長沒挨處分,現(xiàn)在為什么要處分他?反正都是驢跑了,同一件事同樣的結果,怎么會是兩個標準呢?”

      周大志說:“結果一樣但性質不一樣,兩年前毛驢逃跑那是不可抗拒,這次黃江河是故意放跑了驢,有主觀動機,理應受到處分?!?/p>

      我過了過腦子,說:“也有道理,在我們老家誰家丟一只雞都是不小的損失,何況這么大一頭驢。不過,我覺得黃哨長也沒做錯,他寧愿自己受累也要給毛驢自由,他真是個爺們兒!”

      周大志說:“也有兵背地里罵他:腦子真是被驢踢了!”

      巖石下那汪山泉不來,缺水月就必然會來。今年,周大志成了拉水的主力。我作為炊事員自然也是拉水的后備力量。周大志拍著我單薄的肩膀說:“你這小肩膀哪經(jīng)得住水車的折磨,跟著我先練練腳力吧?!?/p>

      不知道是小時候營養(yǎng)不良,還是爹媽的遺傳,我的個子又小又矮,在新兵連一百多新兵中,列隊時我排在最后一個,以至接兵干部都懷疑我入伍體檢時,量錯了身高,其實我暗中悄悄踮了踮腳才剛夠身高的標準。矮小的身材,再搭配一張透著幾分稚氣的娃娃臉,又加上一身松松垮垮肥大的軍裝,有時我自己都嫌有損軍人形象。不過,我也相信,我的個子還會長,等我從新兵熬成了老兵,也就得來了一副高大健壯的體魄。

      周大志拉水時,我每次都跟著,拉拉空車,往汽油桶里灌水,上坡時,在車后推上一把,為周大志加一把勁等,干一些輔助性的活兒。每天往返幾趟,堅持一陣,在高海拔的山間,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我走路的功夫還真練出來了。周大志說:“黃哨長當年放走驢十分英明,靠人拉水真是鍛煉人?!?/p>

      周大志說得輕松,其實他累得晚上難以入睡,肩膀又紅又腫,不管左側臥還是右側臥都痛得鉆心,只能平躺著,或趴著就寢。別人每天最多拉兩趟水,他至少要拉四趟,其中有兩趟本應是我的任務,卻都成了他的活兒,我不過跟著他跑跑腿而已。

      我深感內疚,周大志說:“我是你的師父,我不幫你誰幫你?誰叫你光長年齡不長個兒,只長心眼兒不長勁呢?”

      哨所的電話鈴聲響了。那部必須經(jīng)過團部總機接轉的手搖式電話,很長時間都以裝死的狀態(tài)保持沉默。一旦電話鈴響,必定有事,不是好事就是壞事。

      我所在的宿舍與黃江河哨所的宿舍,并聯(lián)了一部電話,一旦鈴響,兩個宿舍都能聽見,防止有時候哨長不在誤了電話,就可能誤了事。鈴聲響了一陣,我以為黃江河不在,抓起電話,卻聽到黃江河在隔壁宿舍已經(jīng)接聽:“你好,我是莫里拉哨所黃江河哨長?!?/p>

      我趕緊放下電話,與幾個兵跑到黃江河的宿舍,探聽電話是哪里打來的,究竟什么事,所謂“電話一響,全體心慌”,都想知道它響的內容。

      他們來到黃江河的宿舍,只聽到黃江河簡單、干脆、響亮地回答:“是……是……明白……明白……太好了,感謝首長和上級的關心……我保證安排好!”然后,他掛了電話。

      大家都盯著黃江河,迫切想知道什么太好了?要安排什么事?黃江河一本正經(jīng)地賣了個關子:“你們猜?!?/p>

      士兵們還沒來得及猜呢,黃江河自己憋不住陡地樂了起來:“哨所破天荒的大喜事!總政歌舞團的藝術家們,要到我們莫里拉哨所慰問演出和創(chuàng)作采風!”

      大家頓時興高采烈,歡呼雀躍。

      我跟著笑了笑,士兵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追問細節(jié),黃江河通報了詳細情況:總政歌舞團帶著中央軍委和總部首長的問候,到西藏軍區(qū)慰問演出,其中一支演出小分隊將到莫里拉哨所慰問和采風。

      戰(zhàn)士羅立不懂“采風”是什么意思,黃江河一邊回答,一邊琢磨:“采風就是……它當然不是采購了對吧?它是采,采……”黃江河明白那意思,卻一時找不到準確的語言表達,盯著我說,“你告訴大家什么叫采風?!?/p>

      我回答:“采風就是體驗生活,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p>

      黃江河說:“對對,就這個意思。團政治處主任親自給我打的電話,說總政歌舞團有四位藝術家要來咱們哨所,既慰問演出,又準備采風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

      戰(zhàn)士李一龍傻笑道:“我們這里風大,夠他們采的。”

      黃江河還說:“而且……而且你們一定想不到,這四位藝術家全都是女的!”

      女的?一來還四個?兵們都快驚掉了下巴。

      黃江河當戰(zhàn)士的時候,這里曾來過一位女記者,打那以后,哨所就再沒出現(xiàn)過異性,那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周大志說他有三年沒有聽到過女人的聲音了,都覺得好像世上就只有咱們純爺們兒一個品種呢。上級送過收音機、錄音機等慰問品,因為沒有電,都用不了,干電池用完了也沒地兒買,想從波段里、磁帶里去聽聽異性說話或唱歌都是幻想。

      不是女的不愿意來,而是這里條件確實艱苦,在一個清一色的男人世界里,確有諸多不便。因此,曾經(jīng)有女記者女作家女演員要來,上級考慮到這里的實際情況,委婉地擋駕了。這次不同,她們是全軍頂級的藝術家,從北京出發(fā)前,大首長指示她們一定要深入一線,到最艱苦的地方既慰問官兵,又體驗生活,創(chuàng)作更多的深受官兵喜愛的作品。

      “好事是好事,但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她們待在哨所的時間有點兒長,初定六天!采風嘛,好不容易來一趟,總得把中國風和吹過來的外國風采個夠,哪能蜻蜓點水呀,對不對?”黃江河說。

      六天?大家又開始犯愁了,這個說那她們住哪兒?那個講住還好說,最麻煩的是她們到哪兒上廁所?

      這確實是一個棘手的現(xiàn)實問題,哨所都是純爺們兒,只有一間四面透風的簡易廁所,壓根兒沒有女廁所那個配置!

      黃哨長當戰(zhàn)士時經(jīng)歷的那次女記者來訪,與這次大有不同,一是那次只有女記者一人,這次是四人。二是女記者沒有在這里過夜,總共采訪了三個小時,跟車來,再跟車去了營部,不用考慮住宿問題。這次女藝術家們要住六天,士兵們鬧不明白,這里的風雖然比別處的風更猛更冷,采六天甚至可能超過六天,它不也還是風嗎?三是女記者為了不上廁所,到哨所后沒喝一口水,可四位女藝術家要住六天以上,能不上廁所嗎?

      “人家是從首都北京來的,又是專門來慰問我們的,還要采這里的風,咱們無論如何也要高規(guī)格接待,高標準保障,必須做到三好:讓她們吃好、睡好、拉好?!秉S江河說,“拉好這詞兒有點兒俗,意思大家都明白,就一個要求:讓女藝術家們滿意!”

      怎么讓女藝術家滿意呢?黃江河考慮再三,布置任務:炊事班盡量調劑伙食,把最好的東西都拿出來,千萬別省著;把二班的宿舍騰出來,全班人員到其他宿舍擠一擠,擠不下的在倉庫里臨時打地鋪。

      最不好解決的還是廁所問題,從現(xiàn)在開始,哨所唯一的廁所停用,改為女廁所,我們上廁所統(tǒng)統(tǒng)到野外去解決,跑得越遠越好。還有,徹底大掃除,必須干凈衛(wèi)生,尤其是廁所,學學貓蓋屎,用土把糞坑里的東西全都蓋起來,不能讓女藝術家們聞到,更不能讓她們看到,否則就很不藝術了!

      而且,等女藝術家們到哨所之后,要排班24小時輪流為廁所站崗,防止哪個缺心眼兒的兵,習慣成自然冒冒失失闖進廁所,鬧出尷尬。

      士兵們立即行動起來,大掃除風風火火轟轟烈烈,行動迅速,效果明顯。黃江河在騰出的宿舍里仔細檢查,伸出手指在一些隱秘的角落東摸西摸,查找遺漏的死角,最后滿意地說:“合格,比我的臉還干凈?!?/p>

      廁所變得簡直都不像廁所了,黃江河伸長脖子低著頭,鼻子呼呼作響,像探測器一樣四處搜尋,從左至右,從上到下挨個兒聞味兒。他狗鼻子一樣靈敏的嗅覺,沒有探到一絲異味,這才說:“繼續(xù)保持這個水平,直到女藝術家們離開?!?/p>

      周大志、我和炊事班另外兩名戰(zhàn)士,精心研究出了招待藝術家們的食譜,還加班加點從雪水河里拉水,做了儲備。

      翹首以盼的官兵終于迎來了一輛面包車,哨所除了執(zhí)勤的戰(zhàn)士之外,所有人員列隊迎接。當四位女藝術家走下車時,黃江河高喊:“立正!”

      全體叭的一聲立正。

      黃江河雙手抱于胸前,小跑幾步,向女藝術家們敬禮,大聲報告:“首長同志,莫里拉哨所官兵,列隊歡迎各位藝術家首長前來光臨指導!請指示,莫里拉哨所哨長黃江河?!?/p>

      聽說這幾位藝術家有的職務比團長還高,職務最低的也是營級,尊稱她們?yōu)槭组L,不一定準確,但一定沒錯。

      總政歌舞團慰問演出、創(chuàng)作采風小分隊的隊長回了一個軍禮,說:“大家辛苦了,我們是來看望大家、向大家學習的?!苯又蚴勘鴤冏隽俗晕医榻B,她叫林玉娟,是一名作曲家,又介紹了其他成員,一位是劇作家唐小梅,一位是青年歌唱家郝雅,一位是青年舞蹈家馬一英。

      當四位美麗的女藝術家一一與我握手時,激動和緊張讓我的手心都浸出了熱汗,慌忙在自己身上擦了又擦,再伸向藝術家們,顫抖地與她們溫暖的手相握。

      我是第一次見到來自北京的藝術家,而且還與她們親切握手。我突然意識到,在中國領土的最邊緣,竟然還有與藝術家們面對面交流的機會,這是在我老家根本無法想象的事,北京的女藝術家永遠不會組團去我的家鄉(xiāng)慰問演出,即便家鄉(xiāng)不缺氧不缺水,似乎什么都不缺,但那里缺一種東西,那就是光榮!

      4位女藝術家除了隊長林玉娟大約40歲,其他3位都只有二三十歲,個個長得跟藝術品似的,氣質高雅,舉手投足都是藝術范兒。

      女藝術家們坐了大半天的車,第一件要事自然是上廁所。四人同行,黃江河親自把她們引到廁所方向,說條件簡陋,請多包涵,便止步不前。

      女藝術家們大為驚訝,只見我扎著武裝帶,背著鋼槍,立正站在廁所門口。

      黃江河之所以安排我在廁所門口站第一班崗,是因為我個子矮小,一副娃娃臉,整個發(fā)育與年齡成反比的感覺,可以把我當孩子看待,便于女藝術家們如廁時狀態(tài)放松,從而確保實現(xiàn)黃江河提出的“三好”原則。

      林隊長納悶:“你站在這兒干什么?”

      我高聲回答:“報告首長,我為首長方便時站崗,請首長放心方便!”

      林隊長回頭叫住正要離去的黃江河:“黃哨長,這是怎么回事?”

      黃江河回答:“哨所沒有女廁所,只能委屈各位藝術家用男廁所,為防止兵們習慣性走錯,所以專門設了崗。”

      林隊長有些動怒:“胡鬧!我們經(jīng)常下邊防、去海島慰問演出,全軍沒有女廁所的哨所多了,我們也經(jīng)常臨時借用男廁所,我還是第一次碰上在廁所門口設崗的事!”

      “我們,我們也是……畢竟,畢竟……”黃江河想說我們也是無奈之舉,畢竟男女有別,卻沒能說出口,欲言又止恰恰表達出了哨所的為難之處。

      林隊長問:“那你們上廁所怎么辦?”

      黃江河回答:“我們好辦,跑遠一點兒,找個沒人的地方就解決了?!?/p>

      林隊長說:“我們要在這里住六七天,不能給你們添太多的麻煩。你們?yōu)閲T站崗那是使命,為廁所站崗那是笑話,把崗撤了,你們也不用四處打游擊了,都用一個廁所?!?/p>

      “?。俊秉S江河驚出一身冷汗,我也嚇了一大跳。

      “嗐,我沒說清楚。火車上的廁所你們知道吧?就不分男女,我們可以借鑒。”林隊長說。

      黃江河更加為難了:“可咱們這兒的廁所沒有門,也沒有鎖,那不亂套了?還,還不能沖水,也臭得很啊?!?/p>

      林隊長思考了片刻,提出一個解決辦法:用木板在兩面分別寫上“男”字和“女”字,找一個凳子,男的使用時,把凳子放在廁所門口的中間,擋住門,再將寫有“男”字的那一面作為正面靠在凳子上,女的自然不便入內。使用完之后,再把木板平放在凳子上,將凳子挪在門邊,表示廁所虛位以待。女的使用時,再把凳子挪在門中間,將木板寫有“女”字的那一面靠在凳子上,男的止步,這樣就解決了。

      “可是……我怕……”黃江河還是猶豫,擔心會出亂子。

      林隊長看透了他的心思,說:“都是吃五谷雜糧的,哪有那么多的講究?我們也相信大家都是樸實可愛的好兵,不會發(fā)生不愉快的事情。就這么定了。黃哨長,你去準備吧。”

      黃江河響亮地回答:“是!謝謝首長體諒!”他隨即對我下令:“撤崗!”

      “是!”我為廁所站的第一班崗,也成了最后一班崗。

      黃江河立即按林隊長的要求,從一個罐頭箱子上拆下一塊木板,他覺得全哨所就數(shù)我的字寫得好,讓我在木板兩面分別寫上“男”字和“女”字,然后就用木板代替戰(zhàn)士為廁所站崗。

      同時,黃江河召集大家訓話,強調如廁規(guī)則,提出嚴格要求,誰要忘了放牌子,或者放錯了牌子,不管有沒有發(fā)生混亂和誤會,一律上報連里給予警告處分。

      又一個好消息讓官兵們驚喜萬分。

      團首長考慮到要送女藝術家們到莫里拉哨所演出采風,她們有行李,有樂器,派一輛小車送她們太擁擠,派一輛面包車又有點兒浪費,畢竟團里車輛也很緊張。最后臨時決定,讓團放映隊搭車一塊兒去,給莫里拉哨所放一場電影,今年就不必單獨派車派人再去放映了。哨所一年最多能看上一場電影,官兵們戲稱,在邊防看電影比拍電影都難。

      女藝術家們初來乍到,需要適應一下高原反應才演出,于是,當天晚上就先放電影。

      電影名叫《白樺林中的哨所》,僅憑片名里有哨所兩個字,兵們就倍感親切,僅憑片名中有白樺林三個字,兵們又倍感羨慕,咱們哨所有的老兵,好幾年沒有回家探過親,沒有去營部出過差,三五年都沒見過樹了,電影里的哨所竟然在白樺林中,那是多么幸運和幸福。

      發(fā)電機、放映機和銀幕都是隨車拉來的,但架銀幕的桿子太長,面包車裝不下,只能就地取材,哨所以前也放過電影,有兩根兩丈多長的鐵管存放在倉庫里,正是充當這個用途的。兵們在放映員的指揮下,七手八腳地將銀幕拴在兩根鐵管上,再將鐵管立在操場的邊緣,用拉繩固定,等天黑之后,銀幕那特殊的舞臺,就要上映精彩的故事了。

      太陽躲進了遠方終年不化的雪山背后,發(fā)電機的轟鳴歡快地響起來,那是光明的聲音,操場上,放映機位置的電燈亮得刺眼。士兵們早早地提著小馬扎整齊入座,望著白色的銀幕期待故事的開始。

      總政歌舞團的四位女藝術家對電影沒多少興趣,但她們仍然坐在戰(zhàn)士中間,與官兵同樂。

      電燈熄滅,電影開始,一束神奇的光從放映機的鏡頭里投射出來,在銀幕上轉化為故事,情節(jié)娓娓道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空中那一塊布做的舞臺上。

      正當大家被劇情深深吸引的時候,突然起風了。盡管莫里拉山的風從年初刮到歲末,但開山期的風一般規(guī)模較小,忽兒來忽兒去,氣流中也少了些寒意,官兵們本不在意。

      偏偏今天晚上的風真是發(fā)瘋了,夾雜沙塵向大家猛撲而來,逼得大家緊急閉眼,眼前瞬間關閉那些光影投射到銀幕上的情節(jié)。

      接下來,狂風來勢兇猛,銀幕在風中狂舞,像一面翻卷的旗幟,被吹得時而向后凹陷,時而向前凸起,時而朝上飄動,時而朝下拉扯,時而往左偏移,時而往右傾斜,那些劇中角色的頭、手、腳,甚至整個身子,還有一些場景,隨著銀幕的飄忽不定,要么部分流失到空中,要么扭曲變形,讓人不能正常和完整地觀看。臺詞很近都聽不見,卻又被風捎得很遠,很遠……

      過了一會兒,一陣暴虐的颶風呼呼襲來,銀幕與鐵管相連的繩子被陡地刮斷,那些角色演繹的故事被風掠奪而去,銀幕隨風飄忽,一會兒在空中翻卷,一會兒又貼地滾動。

      黃江河大喊:“快追銀幕!”

      20多個兵、兩個放映員和4位女藝術家,一起踉踉蹌蹌像追捕逃犯一樣追趕銀幕。然而,人們的腳步,老也趕不上被風插上翅膀的銀幕,它像一只巨大的蝴蝶,時而高飛,時而低行,讓幾十雙手總也夠不著抓不住。

      大家追了一陣,一直追到了鐵絲網(wǎng)分割的森嚴國界前,幸運的是,拴銀幕的一根繩子掛在了鐵絲網(wǎng)上,總算攥住了在空中翻卷不息的銀幕,讓它無法隨風而行。

      我雖然個子不高,但身手比較敏捷,尤其一段時間跟著周老兵拉水,來來回回的高強度鍛煉,腿上勁足,我以最快速度沖向代表國境線的鐵絲網(wǎng),在距鐵絲網(wǎng)兩三米遠的地方,我使出全身力氣,縱身起跳,一個魚躍騰空,撲倒在鐵絲網(wǎng)前,右手一把抓住掛在鐵絲網(wǎng)上的那根銀幕繩子。

      “抓住了!抓住了!”我興奮不已地高喊。

      我喘著粗氣從地上爬起來,此刻,又遇狂風襲擊,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拉倒在地,那根銀幕上的繩子叭的一聲被扯斷,銀幕解除了羈絆,在異國的天空翻卷著,胡亂地變幻著花樣,很快便在夜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根與銀幕一拍兩散的繩子,還在我的手里緊緊攥著,像一根導火索,點燃我的滿腔義憤。

      狂風不可理喻,竟然把電影銀幕劫持出境了!

      外軍一個蓄著胡子的哨兵,此刻正在哨位上站崗,剛才他還舉著望遠鏡,偷看中國哨所的電影,現(xiàn)在卻幸災樂禍地大笑。

      黃江河上前用英語交涉,希望外軍幫助尋找那塊“偷渡”的銀幕。

      莫里拉山上的風有時東來,有時西去,忽而北往,忽而南襲,因此外軍也偶爾有軍帽、晾曬的衣服、被單等物被風刮到中國的地界。我軍友好,有時會追出幾里地,從風的口中奪回衣物,送還外軍。

      有一天,外軍哨所的指揮官坐在國境邊的一塊石頭上,讀剛剛收到的家信,信里還有他年僅8歲的女兒近照。

      這時,開始起風了。外軍指揮官知道風最愛惡作劇,趕緊把女兒的照片和妻子的信塞進信封,再放進軍裝兜里??删驮谒娧b兜里塞的時候,又一陣風起,把信連同他女兒的照片一下子刮到了中國的領土,隨即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外軍指揮官焦急萬分,他懇求中國軍人幫他找回信件和他女兒的照片。當年,哨所與外界尤其與家人的聯(lián)系,幾乎只剩傳統(tǒng)的通信方式。黃江河知道外軍那邊與中國哨所一樣,一年有數(shù)月的封山期,差不多也要半年才收到一封家信,同樣家書抵萬金,何況信里還有他女兒的照片。

      于是,黃江河下令出動了兩個班的兵力,幫外軍的指揮官找家信和照片,地毯式搜索了方圓兩三公里的土地,耗時兩個多小時,終于找到了那封被夾在石頭縫里的信,多虧還有信封的保護,信箋和他女兒的照片完好無損。

      當黃江河把信交給外軍指揮官時,他感動得熱淚盈眶,向黃江河和中國士兵以軍禮致謝,還把他女兒的照片從信封里取出來,給黃江河看。

      黃江河說你女兒真乖真可愛。他覺得外軍指揮官雖然是一個冷酷的對手,但也是一個慈愛的父親。

      這次,外軍的胡子兵或許與風一樣充滿了嫉妒心,加之晚上尋找確實有難度,他雙手一攤,用英語回答:“你們也許應該找風追討你們的失物,我軍無能為力?!?/p>

      銀幕找不回來,那些演員的舞臺丟了,故事就沒了載體。電影只看了十來分鐘,情節(jié)剛剛展開,大家無不感到遺憾,個別兵甚至都流出了眼淚,一切需要電流驅動的娛樂活動都與他們無緣,一年也就才盼來這么一次電影,卻被風給攪黃了。

      劇作家唐小梅有感而發(fā):“咱們到哨所采的第一場風,竟然如此震撼,如此神奇,電影沒放完,銀幕卻被風劫持到國外去了,多好的素材呀,能創(chuàng)作一部好作品。”她見兵們一個個表情沉重,立馬覺得不合時宜,又說,“這鬼頭風怪不怪,把銀幕搶走了就停了,成心跟大伙兒過不去,對作惡多端的風,我和你們一樣深惡痛絕!”

      “如果風能夠被押往刑場,如果子彈能打死風,應該把罪大惡極的風拉去槍斃!”一班長董宏光惡狠狠地說。

      這話讓劇作家唐小梅又眼前一亮,說:“多好的戰(zhàn)士語言啊,太生動了!”

      黃江河說:“電影是看不成了,都解散回宿舍睡覺吧?!?/p>

      沒有一個兵離開,連黃江河也依依不舍,四位女藝術家中,林隊長看過這部電影,大家便圍著她,請她講后面的故事。

      我在軍分區(qū)的新兵連訓練時,放映員把一堵并不算白的白墻當銀幕,風刮不跑吹不走,可莫里拉哨所都是干打壘的房子,深黃色的土墻,而且又低又矮,那些演員演繹的電影故事,根本鋪展不開。

      我畢竟入伍不久,老家雖然在農(nóng)村,但電影還是有的看,不會因為缺了半部電影而遺憾和難過,但我見大家那么津津有味地聽林隊長講電影,腦子里靈光閃現(xiàn),說:“我有個餿主意……也許能救場?!?/p>

      “救場如救火啊,不管啥主意只要能救場就是好主意?!秉S江河說,“說說你那餿主意,讓我們聽聽有多餿?!?/p>

      大家紛紛把目光轉移到我身上,期待我的餿主意真的能救場。

      我說:“用我們的白床單當銀幕。”

      戰(zhàn)士李一龍譏笑道:“床單那么小,怎么行?這主意確實很餿,你咋不說用白毛巾當銀幕呢?”

      我說:“把四塊單人床單縫起來,就成了一塊大銀幕?!?/p>

      黃江河樂道:“好啊,你的腦瓜子就是靈,這主意確實能救場,一點兒不餿,就這么著,咱們無論如何也要把電影看完,不能讓大家?guī)еz憾睡不著覺?!?/p>

      很快,四個兵主動從宿舍里取來了自己的床單和針線包。黃江河問:“誰的針線活兒好?”

      林隊長說:“這活兒我比你們在行,讓我來吧。”

      黃江河說:“哪能麻煩大藝術家呢?”

      “藝術家也需要縫縫補補,不食人間煙火還叫藝術家嗎?”林隊長接過床單,在放映機前的電燈下穿針引線,很快便把四張床單縫在了一起,她不愧為藝術家,縫的針腳也很藝術。

      床單縫好了,可用什么把替用的銀幕系在鐵管上呢?我又貢獻了一個點子:“用背包繩?!?/p>

      對對,又有兩個兵跑回宿舍取來了背包繩。林隊長再把背包繩縫在了“銀幕”的四個角上。接著,放映員將現(xiàn)場制作的“銀幕”,垂掛在兩根鐵管上。

      為了保持故事的連續(xù)性,電影從頭開始。四張床單承載了那些編劇,那些演員,那些導演,那些場工共同編織的故事,總算讓兵們享受了一場并不順利,但依然圓滿的視覺盛宴。

      我暗暗得意,心想:救場如救火,救火還靠我!

      士兵們興奮不已,不僅是因為看了一場電影,更是因為與四位女藝術家一起,看了一場在床單上放映的電影。

      林隊長見大家興致很高,再看看時間還不算晚,明天放映員就要先回團部了,她提議借今晚的這盞電燈聊聊天,為她們的采風提供更多有特色的“風”。

      大家求之不得,話題首先集中在看電影上。青年舞蹈家馬一英說:“真沒想到你們看一場電影這么難,以前我從來沒聽說過銀幕被風刮到國外的奇聞。”

      “我們這里已經(jīng)是很幸運的了,哨所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往山外,每年還有半年多的開山期?!秉S江河介紹他知道的另一個哨所,那里終年積雪,原本有一條簡易公路不是被塌方、雪崩、地震等地質災害摧毀,就是被大雪覆蓋,已經(jīng)多年不通車了,想看一場電影絕對是極大的奢侈。上級為了讓他們有娛樂生活——注意是“有”,而不是豐富,專門成立了“牦牛放映隊”,基本上一個哨所兩年才輪上放一場電影。

      出發(fā)前,放映員要用軍用被子,把放映機、發(fā)電機和拷貝包裹得嚴嚴實實,防止路上凍壞或摔壞,再用牦牛馱著,放映員牽著牦牛,踏著積雪,冒著嚴寒徒步到哨所。

      那年的一天,營部打電話給一個叫都那的哨所,說牦牛放映隊今天一早出發(fā),去哨所給大家放電影。那是一個很小的哨所,只有一個班,他們熱切地盼望著牦牛馱著沉甸甸的故事前來。10雙眼睛盯著那條必經(jīng)的雪山小道,望眼欲穿地等待放映員和牦牛的身影。

      放映員到了該來的時間而沒有來,過了該到的時候而沒有到。哨所打電話詢問營部之后,一個不祥之兆,頓時在起點和終點同時襲上人們的心頭。營部和哨所都派人去找,那個放映員是山東人,年齡只有19歲,大家都習慣叫他“小山東”。小山東的名字被人們焦急地喊著,響遍了沿途的雪山和烏云低垂的天空,卻始終沒有回應。

      找了一夜也沒見到小山東的蹤跡。天亮之后,大家繼續(xù)尋找,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闖入大家的眼簾:一段崎嶇的山路被雪崩折斷,半座雪山如一堆爛泥攤在山底,四周松散地攤著一大片新鮮的冰石,一頂棉軍帽滾落在數(shù)十米開外的遠處,用軍用被子裹住的放映機、發(fā)電機被碾成癟癟的一團廢鐵,一只牦牛的尾巴露在冰層的表面,留下生命消亡的線索,其余的都在雪層亂冰的掩埋之下……

      此刻,小山東成了那些編劇,那些導演,那些演員沒有完成的影片,在四位女藝術家和兵們的淚眼前一幕幕地上映……

      作為新兵的我和女藝術家們一樣,第一次聽到這么震撼人心,觸動心靈的故事,我以為莫里拉哨所已是全軍,不,全世界最苦的哨所,現(xiàn)在才知道,其實在這里當兵已是一種幸運,在我的成長履歷中,我還是第一次被別人的事跡感動得痛哭流涕。

      第二天上午,放映員隨面包車先回團部了,等四位女藝術家慰問采風結束,團里再派車來接她們。

      其實,四位女藝術家慰問演出不過幾個節(jié)目,一兩個小時就結束了,完全可以跟車回團里,可她們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采風,要搜集具有生活質感的第一手創(chuàng)作素材,就不能走馬觀花蜻蜓點水,莫里拉哨所是一座蘊含大量創(chuàng)作素材的富礦,必須沉下來深入挖掘,這就需要時間,六天是她們計劃的最短行程。

      除了與官兵聯(lián)歡的隨機性表演外,總政歌舞團小分隊的正式慰問演出安排了兩場。放映員把發(fā)電機帶走了,沒有電,演出只能安排在白天,一場為大多數(shù)官兵演出,另一場專為站崗執(zhí)勤的戰(zhàn)士演出。

      為了讓女藝術家們少受累,兩場演出分兩天進行。

      第一場演出即將開始,操場上,大家往馬扎上一坐,便拭目以待。他們的前方留有一片空地,算是舞臺。舞臺的一側坐著作曲家林玉娟隊長、劇作家唐小梅,手風琴、琵琶、小提琴、二胡等樂器放在她倆旁邊。藝術家就是不一樣,多才多藝,會多種樂器,她倆除了為青年歌唱家郝雅、青年舞蹈家馬一英的表演擔任伴奏之外,還將分別上臺,表演小提琴和二胡等器樂獨奏或合奏。

      郝雅第一個上場,她的獨唱如天籟,直達高空,響遏行云;接著,馬一英的舞蹈輕盈如燕,舞姿絢麗奪目;林隊長和唐小梅的器樂演奏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裊裊余音,綿延不絕。兵們從來沒看過這么專業(yè)的演出,瞪大眼睛,連眨一下眼皮都生怕錯過了精彩片段,不時報以熱烈的掌聲,幾個節(jié)目下來,大家的巴掌都拍紅了,拍痛了。

      四位女藝術家輪番上臺,她們忍受著劇烈的高原反應,演出激情澎湃,唱歌的郝雅,喘不過氣來,呼吸嚴重不暢;表演舞蹈的馬一英蹦蹦跳跳,動作幅度極大,一個節(jié)目下來幾近窒息。

      團部考慮到她們會有高原反應,隨車帶來了五個氧氣袋。黃江河安排我保管那些氧氣袋,并負責為女藝術家們提供吸氧服務。

      于是,林隊長和唐小梅坐在舞臺右側伴奏,我坐在舞臺左側,旁邊放著一個氧氣袋,懷里再抱著一個氧氣袋,一邊看演出,一邊待命。

      林隊長和唐小梅演奏樂器,基本不用吸氧,但郝雅唱一首歌和馬一英跳一支舞,大喘不止地下來,必須吸一陣氧,歇一會兒再上場。

      一陣掌聲雷動,林隊長表演完二胡獨奏《二泉映月》,謝幕退場,下一個又是馬一英的舞蹈,她的呼吸剛剛喘勻,把已經(jīng)干癟的氧氣袋扔給旁邊的我,舞姿優(yōu)雅地上場。

      她表演的是獨舞《女兵行軍》,那是一支高難度的作品,時而地面翻滾,時而單腿旋轉,時而縱身飛躍……突然,她一個空中劈叉動作,雙腿一個大幅度跳躍完美無缺,卻在落下的瞬間,她終因劇烈的運動和強烈的高原反應,撲通一聲,重重地摔倒在地。

      林隊長、唐小梅、郝雅和黃江河趕緊跑過去,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她抬到一旁,坐在木椅上休息,她氣喘吁吁,聲音微弱地說:“氧?!?/p>

      黃江河大喊:“快,氧氣!”

      “噢。”我應著,眼光往旁邊一掃這才發(fā)現(xiàn),剛才馬一英的表演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壓根兒沒有注意,身邊的兩個氧氣袋已經(jīng)被吸光了,卻沒能及時去宿舍更換,我這才慌忙提著空氧氣袋直奔宿舍。

      我跑回宿舍一看,腦子“嗡”地炸響,宿舍里剩下的氧氣袋全都癟癟的。原來,氧氣袋像個大冬瓜一樣,鼓鼓囊囊占的空間較大,面包車除了坐人,拉女藝術家們的行李,加上放映機、發(fā)電機和其他物品,已沒有多少空間容納更多的氧氣袋,從團部只帶來五個。現(xiàn)在氧氣都吸完了,馬一英高度缺氧,該怎么辦?

      如果向女藝術家們說出實情,她們的心里可能會產(chǎn)生擔憂和恐懼,那慰問演出十有八九就到此為止了,可兵們還意猶未盡,包括我在內都還沒看夠呢,就這么結束實在心有不甘。

      我不愿大家失望,也不愿自己失望,鬼機靈的腦子一轉,立即蹦出一個餿主意。如果說昨晚用白床單拼成銀幕的主意,算不上餿,那現(xiàn)在這個主意就餿得不能再餿了,而且,我也不敢保證能不能管用,行不行也得先試試。

      還是那句話,救場如救火,救火還靠我!

      我的這個餿主意就是現(xiàn)場人工制“氧”,制法極為簡單,我拿起給拉水車輪胎打氣的氣筒,將氣嘴與氧氣袋的橡皮軟管對接,隨即一陣呼哧呼哧地打氣,氧氣袋胖胖的身子越來越大,很快,滿滿一袋“氧氣”便制造出來了。

      馬一英臉色煞白,張大嘴巴喘個不停。我提著氧氣袋快步跑來。黃江河火道:“你屬烏龜?shù)难剑咳€氧氣袋還這么久!”

      現(xiàn)場制作總得需要時間啊,我心想,得虧我腦子靈光轉得快,能把“氧”制出來就很不錯了。黃江河一把從我手里奪過氧氣袋,打開軟管上的開關,將管子送到馬一英的鼻子前。

      馬一英輕輕說:“我,我自己來。”她無力的手接過軟管,放在自己的鼻前,管子里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剛剛造出來的“鮮氧”進入她的體內。

      我忐忑不安地緊盯著馬一英的臉,雙腿輕輕打戰(zhàn),我已做好準備,如果馬一英臉色大變,或者出現(xiàn)別的什么狀況,我將第一時間沖上去奪過氧氣管,阻止我制造的“氧氣”,繼續(xù)進入馬一英的體內,防止事態(tài)惡化。

      過了一會兒,馬一英的臉似乎沒有什么明顯變化,喘息也均勻了些。又過了一會兒,一袋“氧氣”吸了一大半,正當我猶豫要不要再去“造”一袋氧時,馬一英把軟管從鼻子前移開了。

      黃江河說:“首長,您太勞累了,再多吸一會兒氧吧?!?/p>

      馬一英說:“我沒事了,還是節(jié)約一點兒氧氣吧。你們接著上場演出,我再歇歇就行了?!?/p>

      我松了一口氣。心想不用節(jié)約,這樣的氧氣我管夠。林隊長在確信馬一英沒有大礙后,說:“繼續(xù)演出,咱們不能讓邊防官兵失望。”

      伴奏曲唱起,郝雅上臺繼續(xù)唱歌,接著林隊長和唐小梅又分別表演了器樂合奏或獨奏。幾個節(jié)目演完,馬一英對林隊長說:“隊長,我可以演出了,重新跳《女兵行軍》。”

      “你就別演了,休息吧?!绷株犻L說。

      “那怎么行?邊防官兵在這里每時每刻都在奉獻,我在他們面前從頭到尾不過奉獻幾十分鐘,我必須竭盡全力?!瘪R一英說。

      “不行不行,我們在這里習慣了,可你們初來乍到不適應,幾位大藝術家能來看我們一眼,我們都心滿意足,感激不盡了?!秉S江河說。

      馬一英說:“不用再說了,我必須跳下去,不能讓慰問演出留有遺憾?!?/p>

      林隊長說:“那這樣,你換一支舞,《女兵行軍》難度太大,未必完成得了?!?/p>

      馬一英說:“我還從來沒有一支舞只跳一半就下場的,我不希望在我的舞臺生涯里有這樣的遺憾記錄。再說了,我已經(jīng)吸了氧,那些氧氣能夠支撐我跳完這支舞。”

      我無比驚愕,心里琢磨:我造的“氧氣”也有那么大的魔力?能支撐她完成那么劇烈的舞蹈動作嗎?

      隨著音樂聲響起,馬一英舞姿翩翩,重新跳起了《女兵行軍》,隨著動作越來越激烈,運動量越來越大,我把拳頭攥出了冷汗,生怕馬一英再次摔倒,我明白那“氧”壓根兒就不可能有效。

      然而,我的擔心顯然多余,馬一英竟然成功而完美地完成了這支高難度的舞蹈。兵們報以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馬一英氣喘吁吁,連謝幕都非常潦草應付,匆忙退場坐下歇息。

      慰問演出結束,我把馬一英吸剩下的小半袋“氧氣”給放了,對女藝術家們解釋氧氣已經(jīng)用完了。女藝術家們那么真誠,那么投入地為兵們奉獻精神食糧,我實在不愿、不敢、不能再欺騙她們,那種惡作劇的救場辦法,哪怕發(fā)揮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也只能用一次。

      現(xiàn)場制“氧”的事,我瞞著任何人,卻對師父周大志做了坦白。周大志驚了好一會兒,在我的腦瓜上猛拍一掌:“臭小子,這么損的招你都敢使?!?/p>

      我說:“這不救場如救火嘛,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p>

      周老兵又說:“不過,這個餿主意不僅歪打正著救了場,而且竟然沒有出任何意外,即便不是奇跡,也算是奇聞了?!?/p>

      女藝術家們的兩場慰問演出結束了,但采風才剛剛開始。漸漸地,哨所的壓力就大了,準確地說對炊事班的壓力就更大了,具體地說給周大志的壓力就最大了。

      那壓力來自一個字:水。

      之所以周大志承受的壓力最大,是因為他除了完成自己的拉水任務之外,還要替我拉水。

      為4位女藝術家提供用水本不是多大的事,全哨所35人不在乎多4個,每人省一碗水就夠了,問題是她們用起水來,簡直可以用恐怖來形容,4個人比半個哨所的人用水還多,實在讓哨所吃不消了。

      其實也不怪她們,首先她們并不知道哨所正值缺水月,吃水要靠人力從10公里之外的雪水河里去拉;其次,高海拔地區(qū)空氣稀薄、干燥,人體需要更多的水分,喝水是緩解高原反應最簡單的辦法。

      女藝術家們每天一人捧著一個大水杯,杯子總也倒不滿,與兵們或聊天或聯(lián)歡,即使散步也不忘帶著水杯,時不時喝上一口。尤其是歌唱家郝雅,天不亮就起床端著杯子出門練聲,咿咿咿,呀呀呀,啊啊啊……練不了幾分鐘就要大喝兩口水。常常不是她練累了,或者練夠了回宿舍,而是她的杯子里沒水了回來加水后,再出去練。

      我特別羨慕郝雅的嗓子那么清亮,那么頑強,真不愧為歌唱家。因此,我總是為郝雅準備了充足的開水,為她潤嗓子。

      滋潤身體,尤其是滋潤歌喉理所應當,也容易管夠,難的是女藝術家們把大量的水用在了洗漱上。

      為了保障女藝術家們用水,黃江河對兵們提出了嚴格要求,把兵們的用水壓到最低程度,她們想用多少用多少,必須全力保障,人家從北京跑來我們邊防哨所是為什么?是給我們送精神食糧來了,她們采風也是為了創(chuàng)作更多的精神食糧,我們有什么理由不保障好?

      同時,黃江河還提出要求,不準向她們泄露哨所缺水這一“軍事機密”,否則,嚴懲不貸,總之一個原則:寧愿我們有拉水的壓力,絕不讓她們有用水的壓力。

      頭兩天,兵們洗漱只有一杯水,先是刷牙,刷完牙后,仰起脖子,把嘴里的最后一口漱口水,朝天噴出來,水珠落在臉上,再用干毛巾在臉上一抹,就算洗完臉了。后來,拉水實在跟不上她們用水的節(jié)奏,兵們連這個最經(jīng)濟的洗漱法也免了,干脆不再洗臉。

      連臉都不洗了,還會洗腳嗎?腳必須洗,因為每天出操、執(zhí)勤、巡邏、拉水,雙腳臭氣熏天,女藝術家們經(jīng)常到士兵們的宿舍聊天,宿舍沒有多余的馬扎,大家往往把鞋一脫,盤腿坐在通鋪上,開始拉家常,不洗腳藏不住味兒,怕熏著女藝術家們,重要的是洗腳水不缺,而且管夠。

      這是怎么回事呢?

      每天早晨,炊事班把開水燒好,把熱水燒燙,由我一趟一趟地送到女藝術家們的宿舍里。安排我給她們送水,還是因為我個子矮小,一張還沒成熟的娃娃臉,既可愛又放心。

      黃江河對我說:“你像一個孩子,讓人尤其是女同志放心?!?/p>

      于是,我擔負起了四位女藝術家通信員的角色,目睹了她們用滿滿一缸子熱水刷牙,用一大盆水洗臉,因為這里風沙大,紫外線太強,她們每天早中晚至少洗臉三次。她們洗完臉的水都大盆大盆地倒掉,我覺得太可惜了,便準備了兩個大桶,請她們把水倒進桶里,由炊事班統(tǒng)一處理。

      炊事班把她們的洗臉水收集起來,黃江河吩咐等到晚上再分給兵們洗腳用。女藝術家們的洗臉水里,有一些香香的滑滑的洗面奶之類的護膚品,戰(zhàn)士們還從來沒有用過這么高級的“營養(yǎng)水”洗腳,一定程度上節(jié)約了水資源。

      女藝術家們還有一項重要的“形象工程”,就是敷面膜,敷完面膜之后,還要用熱水敷臉,說是給臉不斷補水。這里的兵們大多數(shù)沒有見過女人敷面膜,覺得新鮮倒也罷了,甚至還以為鬧鬼了。

      她們入住哨所的第二個晚上,已經(jīng)熄燈了。為了給女藝術家們準備精細的早餐,我和師父周大志還在伙房里忙乎,一切準備就緒之后,已是晚上11點鐘了,周大志回宿舍睡覺。我去上廁所,正好碰到郝雅去了廁所回宿舍。郝雅晚上沒有穿軍裝,只穿了一件藕荷色毛衣——哨所即便在夏天至少也得穿毛衣保暖,重要的是她的臉上貼著一張面膜,在月光之下如同骷髏一般慘白,猙獰恐怖。

      我魂都嚇掉了,大叫大喊:“有鬼!鬼!鬼!”然后掉頭就跑。

      此時,周大志剛進宿舍,聽到我的喊叫,摸黑在地上抓起一個馬扎,慌忙沖出宿舍,準備前去打鬼救人。

      “鬼在哪兒?”周大志問。

      “那那那那……兒?!蔽覈槼闪私Y巴,我還沒有練出周大志那種想用馬扎把鬼拍死的膽量和氣魄。

      周大志抬眼望去,果然見到一“鬼”走來,揮起馬扎正要朝鬼打去。

      此時,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郝雅不是被周大志手里的馬扎嚇壞了,而是被我“有鬼”的慘叫嚇了一跳,四處張望:“哪兒有鬼?”

      周大志聽出了這“鬼”竟然是歌唱家的嗓音,將手里高高舉起的馬扎放下,驚問:“是……郝首長嗎?”

      “是我是我,這里怎么會有鬼呢?天底下哪有鬼呀!”郝雅仍在張望著找鬼。

      周大志說:“原來是郝首長,那,那……就沒有鬼了?!?/p>

      郝雅更加驚訝了:“啊?你們把我當成鬼了?噢……”她又驚叫一聲,陡然明白過來,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膜,“大晚上的,我把你們嚇著了。”

      這時,黃江河和已經(jīng)入睡的兵們都被我的叫聲驚醒了,紛紛起床跑出宿舍,林隊長、唐小梅和馬一英也跟著跑了出來。她們不是怕鬼,知道世上沒有鬼,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想一探究竟。

      我這才平靜下來,轉身回頭,對郝雅說:“郝,郝首長,你的……臉上受傷了嗎?怎么貼著這么大一張白膏藥?”

      后來,我又見過幾次女藝術家們敷面膜,也就見怪不驚了,而且終于搞清了是面膜,而不是面饃。

      說來說去,女藝術家們用水是多點兒,真正離譜兒的是她們洗衣服,內衣、襪子差不多天天都洗,而且要清多遍,拉一車水還不夠她們洗衣服的,用水那叫個浪費,直叫士兵們心疼。

      還有更不可思議的事,她們說在北京天天洗澡,邊防條件艱苦,只好克服一下,隔一天必須洗頭、洗澡,不然渾身難受。她們不知道哨所遇到了缺水月,兵們最多一個星期洗一次頭,一個月甚至幾個月洗一次澡。到了冬天雖然可以化雪融冰,但零下二三十攝氏度,實在太冷,有的兵整個半年也不一定洗澡,兵們自嘲身上的皮膚都可以當火柴皮,能劃燃火柴。

      即便把兵們的用水壓縮到最低限度,即便炊事班起早貪黑地拉水,仍然難以滿足女藝術家們對水的極度依賴。

      一天夜里,周大志與我頂著月色去雪水河拉水,周大志不慎崴了腳,腳脖子腫得老高,痛得嗷嗷直叫。他一屁股坐在亂石路上,歇了好一會兒,硬是一瘸一拐地把水拉回了哨所。

      這時,大家都已熄燈睡覺,不便叫人起床替班,但還必須拉一車水才夠女藝術家和兵們的晨洗,以及哨所的早餐用水。周大志的腳痛得厲害,他便決定今晚不再拉了,上床睡一覺腳就不痛了,明天早晨4點半出發(fā),能趕在8點起床之前把水拉回來,不耽誤大家用水。

      西藏與內地有時差,天黑得晚亮得也晚,8點起床已算早起了。拉一趟水上山下坡來回20公里,空車和載重速度不一,平均折算單面需要一個半小時左右,往返長達3個多小時。

      因為要提前起床準備早餐,因此炊事班有一個小鬧鐘。周大志把鬧鐘定在凌晨4點20分,到時起床后,他再把鬧鈴時間調到正常起床時間。他特意將鬧鐘放在自己的被窩里,既能鬧醒自己又不會吵到別人。

      渾身的勞累和無盡的困意,很快戰(zhàn)勝了腳上的疼痛,轉眼周大志沉沉睡去。

      被窩里一陣丁零零的聲音響起,鬧鐘像一只大青蛙一樣不停地鬧騰,把周大志從夢境里吵醒。他趕緊坐起身,一只手摸摸旁邊我的鋪位,被窩里是空的,他想我已經(jīng)起床了。

      周大志后來告訴我,他穿好衣服,出了宿舍,活動了一下腳脖子,雖然還是不太利索,但疼痛已大大減輕,覺得受傷的腳很爭氣,非常配合他即將面臨的艱巨任務。他四處看了看,沒見我的身影,以為我去了廁所,結果廁所里也沒有。周大志再來到伙房的后門,發(fā)現(xiàn)拉水車不在了,他頓時明白了。

      “臭小子,逞啥能?。俊敝艽笾玖R了一句,便開始著急和擔心起來,覺得大大的一油桶水,加上車的重量至少四五百斤,是我能干得動的活兒嗎?萬一把水車摔壞了,全哨所就這么一輛可以稱之為車的工具,幾十個人用什么喝什么?萬一把我比女孩還細的小腰扭了,把我哪兒給傷了又該怎么辦?這不成心添亂嗎?

      周大志剛剛走出哨所,這時,一個矮矮的身影低著頭鉚足勁,艱難地拉著水車,一步步吃力地沿路走來。

      “你逞什么能?”周大志定神一看,大聲呵斥。

      我冷不防嚇了一跳,全身的力氣陡地大撤退,水車正好走在一個小坡上,開始向后滑行。說時遲那時快,周大志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抓住水車的拉繩,穩(wěn)住了后退的水車。

      “周老兵?是你呀?”我咧著嘴說。我的胸脯如同拉風箱一樣呼哧呼哧直響,滿是汗珠的臉上攤開一層濕漉漉的笑。

      周大志用力把水車拉上小山坡,擱路上停穩(wěn),他的雙手掂量出車的重量,那是滿滿的一車水。他的怒火立馬煙消云散,簡直不敢相信,疑惑地問:“你,你……一個人把滿車的水拉回來了?”

      我嘿嘿笑著,說:“你能行,別人能行,我一人也能行。”

      周大志又來了怒氣:“能行也不行,你的身子骨長硬實了嗎?多危險???”

      “可我把水拉回來了?!蔽矣行┎环灿行┑靡?。

      “昨晚我不是說了凌晨4點半一塊兒去拉水嗎?你怎么還自個兒單干上了?”

      “周老兵,你太累了,而且還崴了腳,我想讓你多歇歇。互幫互助是部隊的光榮傳統(tǒng),你總幫我,也該我助你了?!?/p>

      “知道關心戰(zhàn)友了,有點兒兵味兒了。”周大志十分感動,但沒說感動之類的話,他大致默算了一下時間,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幾點鐘起床去拉水的?”

      我說:“我知道自己力氣小,走得也慢,還擔心你起床后,發(fā)現(xiàn)我一人去拉水了,替我擔心,肯定會趕去追我,所以我昨晚11點多就出發(fā)了,爭取在你起床之前把水拉回來,這一個來回花了5個多小時。不過,周老兵你放心,以后我會慢慢提高速度的,爭取3個小時左右打個來回?!?/p>

      “那你……昨晚幾乎沒睡覺啊?”周大志有些哽咽。

      “反正也睡不著?!蔽艺f。

      昨晚10點多鐘,我與周大志在拉水途中,他崴了腳,決定先休息第二天4點半出發(fā)去拉水。周大志上床后很快發(fā)出了鼾聲,我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心想:周老兵一個很快就要退伍的老兵,還這樣兢兢業(yè)業(yè)地埋頭苦干,還這樣盡心盡力,實在讓我感動。

      我心里還想:再過幾個小時我就19歲生日了,我的19歲,該用什么給自己當生日禮物呢?那就全力以赴地去做一件事,一件錘煉自己意志、勇氣和力量的事,一件讓自己成長起來、走向成熟的事!成長的標志就是要做得與過去不同,做得比過去更好!

      于是,我躡手躡腳地起床,拉著水車出發(fā)了。夜色凝重,我從來沒有一個人走過這么遠的夜路,剛開始我害怕極了,野風不斷地在我的耳旁嗚咽,讓我陣陣寒戰(zhàn),更讓我心生縷縷驚悸,水車輪子碾過碎石的路面,發(fā)出忽高忽低的吱嘎聲,讓我覺得是什么怪獸的低吟。

      為了給自己壯膽,我開始唱歌,我知道自己五音不全,歌聲難聽,沒準兒會更具“殺傷力”,可以驅散魑魅魍魎。漸漸地我不再害怕,步履也輕盈了許多。黃江河哨長曾經(jīng)說過,部隊唱歌就是靠吼,不在于唱得專業(yè)不專業(yè),而在于唱得有沒有斗志,不在于唱得有沒有藝術性,而在于唱得有沒有戰(zhàn)斗力。

      到了雪水河,我往油桶里灌滿了水,開始回返,艱難的行程這才真正開始。以前我跟周大志拉水,周老兵始終都是拉車人,我不過打打下手,拉拉邊套,如今這副重擔全都壓在了我的肩上,我感到自己瘦削的肩頭,壓著一座大山一般沉重,我使出吃奶的勁一步步地往前挪動。

      遇上下坡還好,轱轆安有車剎,用剎車控制車滑行的速度就行。遇到上坡那就是一場苦戰(zhàn),甚至是血戰(zhàn)。我的上半身幾乎貼到了地面,兩腿用力猛蹬,雙手再抓住路上一些被碾壓進土層的小石頭,甚至把自己的手指死死地摳進土里,四肢一起用力,緩緩向上移動。我的手指因為抓石頭、摳泥土已血肉模糊。

      經(jīng)過千辛萬苦,我終于成功了,我總算第一次把滿滿一車水拉了回來!

      周大志從我肩頭取下拉繩,說:“這最后的幾十米我來拉?!?/p>

      我一把抓住拉繩,說:“不,周老兵,我要完完整整地自己拉一趟水,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就順理成章了。”

      周大志說:“都到哨所門口了,你已經(jīng)做到了?!?/p>

      我說:“差一步也不算,我必須完整地經(jīng)歷一次成長的磨礪。還有,今天是我19歲生日,拉這一車水,就當是我自己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吧。”

      周大志一愣:“你的生日?都19歲了?怎么也不太像啊,還是一個小屁孩兒的樣兒。”

      我說:“老家的人都說我發(fā)育慢,但至少我的心理發(fā)育挺正常的?!?/p>

      周大志說:“你拉的這車水是給大家用的,它怎么能作為你的生日禮物呢?難道你想把這一車水留著自個兒慢慢享用不成?”

      我很有哲理地回答:“水是歸大家用,但拉水的過程卻是我一個人獨有的成長經(jīng)歷,這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往后的人生就從拉這一車水開始?!?/p>

      “好禮物!好禮物!嘿嘿,你的19歲生日過得有意義!”周大志不再與我爭這最后幾十米的距離,因為這最后幾十米,將是我軍旅人生的新起點。

      最后的幾十米,幾乎耗盡了我最后的力氣。我從肩上卸下拉繩,雖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卻異常興奮,這是我長這么大做得最艱辛、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自己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好大、好沉、好特別。

      我從伙房里提來一個水桶,放在汽油桶的水龍頭下,擰開水龍頭,清亮的水嘩嘩地噴涌而出,我覺得那聲音就像在為自己唱生日歌。

      水桶裝滿了,我提著桶把水倒進儲水池,再接著放水,接著聽“生日歌”。連放水倒水這些事,我都不讓周大志插手,所謂完整地拉一車水,自然包括從雪水河里將水灌進油桶,再從油桶里把水放出來,中間再加來回20公里夜路。

      忙完這些,周大志對我說:“你回宿舍休息,一晚上沒睡,趕緊去補一會兒覺,我再去拉一趟水。”

      我說:“今天早晨的用水夠了。吃了早飯再去拉也來得及?!?/p>

      周大志說:“哨所從黃哨長到你這個新兵,兩天都沒洗臉了,我跑快點兒再拉一車水,能在大家起床前趕回來,也讓大家好好洗個臉吧。”

      我說:“那我和你一起去。”

      周大志說:“你還走得動路嗎?我怕你拖我的后腿,是你大半夜的拉了一車水回來,我才能趕著再拉一車水讓大家洗個臉?!?/p>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小周,小朱。”

      小周是叫周大志,我姓朱,小朱自然是叫我了。藝術家林隊長突然出現(xiàn)在我和周大志面前。

      周大志一愣,問:“林首長,你怎么來這里了?”

      林隊長回答:“昨晚喝水太多了,起床上個廁所,聽到炊事班有人說話,我就進來了。沒嚇著你們吧?”

      我笑笑:“沒有沒有,您提前叫了我倆的名字,嚇不著嚇不著?!?/p>

      林隊長說:“可你們把我嚇著了?!?/p>

      周大志說:“啊?對不起首長,我們說話吵著你了?!?/p>

      林隊長搖搖頭說:“我說的不是這個。告訴我,為什么哨所官兵已經(jīng)兩天沒有洗臉了?”

      周大志和我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面對林隊長的追問,還是我腦子轉得快,趕緊說:“不不,首長您聽錯了,我們說的不是兩天沒洗臉了,是說兩天沒……吃面了,我和周老兵正安排食譜呢,準備今天吃一頓面?!?/p>

      “我的耳朵沒毛??!”林隊長提高了嗓門兒,“吃面也是中午或者晚上的事,小周還犯得著趕在大家起床之前,拉水回來嗎?跟我說實話!”

      燭光下,面對林隊長咄咄逼人的目光和幾乎命令的口吻,老兵和新兵都沉默了,既不便說實話,又不敢說假話。

      林隊長見他們都保持沉默,又說:“老兵油子的話不可信,我還是問你這個新兵蛋子吧,你怎么渾身都濕透了,還滿身是泥?”

      我趕緊把雙手往屁股后面藏。林隊長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一把抓住我的右手,拉到她的眼前,我的手指還在流血,而且我的右手脫了兩個指甲蓋。林隊長再把我的左手拉過來,依然血肉模糊,也掉了一個指甲蓋。

      林隊長頓感觸目驚心,嘴唇顫動著:“孩子,你,你怎么傷成這樣?論職務我可以做你的首長,論年齡我差不多是你的媽媽,說實話孩子!”

      “沒,沒事?!蔽覒吨臅r候我顧不上手指的傷痛,這會兒我才真正感到那個老詞的厲害:十指連心。

      林隊長說:“有沒有事我知道。我問你是怎么傷的?”

      我仍然猶豫著,周大志搶著說:“首長,還是我這老兵油子說吧,反正我要退伍了,不怕挨黃哨長的批和戰(zhàn)友的罵。在拉著水車上坡的時候,他的雙手死死摳地受的傷吧,對吧小朱?”

      我點了點頭。

      “為什么會拉水?這里沒有自來水……”林隊長立馬意識到這里肯定沒有自來水,便改口,“這里沒有井嗎?”

      周大志不再隱瞞,重要的是再也瞞不住了,向林隊長一五一十地講了哨所正值缺水月,用水都得到10公里之外的雪水河去拉,水本來就緊張,遇上特殊情況,就得起早貪黑加班加點地拉水。

      林隊長更加納悶:“為什么不多派人拉水?這樣就不用晩上去拉了呀?!?/p>

      周大志告訴她,因為只有一輛拉水車,就是把哨所的人都派去,跑一趟還是只能拉回那么多水,要多拉水應付特殊情況,只能從白天延長到晚上。

      盡管周大志沒有明說,因為四位女藝術家的到來,水變得更加緊張,他用了一個“特殊情況”來表達。

      林隊長明白她們的到來就是那個“特殊情況”。周老兵更沒說女藝術家們用水過于鋪張浪費,林隊長盡管覺得她們用水,遠不及在家隨意痛快,但幾十個官兵已經(jīng)兩天沒有洗臉了,讓她大為震驚,實實在在地覺得她們哪是在揮霍水啊,而是在榨取戰(zhàn)士們拉水的汗!

      周大志說:“首長,實在抱歉我話多了,該上路拉水了?!?/p>

      林隊長的出現(xiàn),這一來二去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小時。我勸周大志,拉水已經(jīng)趕不上起床了,還是早飯后再去吧,大家兩天沒洗臉,也不在乎多一天。周老兵瞄了一眼手表,只好作罷,看來還得委屈大家繼續(xù)不洗臉了。

      黃江河吹響了起床哨。女藝術家們嚴格執(zhí)行哨所的作息時間,聽到哨音起床。照例,我分兩次給她們送去了四桶熱水,輕輕敲了敲門,說:“首長,洗臉水放在門口了?!?/p>

      門開了。四位女藝術家都出了門。林隊長說:“小朱,我們決定和你們一樣兩天不洗臉,把省下來的水留給官兵們洗臉,你把水提回去吧?!?/p>

      我一驚:“這怎么行?這怎么行?”

      林隊長說:“你們能行我們?yōu)槭裁床恍校俊?/p>

      郝雅說:“是啊,你們的保密工作做得真好,我們剛剛才知道哨所正值缺水月。小朱,以后我們的用水減三分之二,你就按這個標準和要求給我們準備水吧。”

      我又一驚:“這怎么好?這怎么好?”

      唐小梅說:“讓我們洗臉,你們不洗這又怎么好?”

      馬一英說:“小朱別說了,把水提去讓大家洗臉吧,一會兒水就涼了。”

      我心想,我們什么時候洗過熱水臉?這也太奢侈了。四位女藝術家進了宿舍,關了門,顯然是說到做到的架勢。

      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我慌忙跑去向黃江河報告。

      黃江河一愣:“她們怎么突然不洗臉了?”

      我稍做猶豫,向黃江河匯報,是我向林首長說了哨所缺水的事。我沒說是周大志透露的,周老兵要保護我,我也要有樣學樣地保護他。

      “你好大的膽子,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竟敢泄露哨所的軍事機密,你……必須嚴肅處理!”他思考了一下怎么個嚴肅處理法,“給我寫一份深刻的檢查,今天之內交給我!”

      “是。我錯了,我寫檢查!”我低著頭,不敢正視黃江河。黃江河是個典型的“易燃易爆物”,脾氣一點就炸。

      黃江河好一陣聲色嚴厲的批評之后,語調稍稍平緩了一些,說:“你不是很聰明嗎?你怎么不動腦子想想?四位女藝術家?guī)е醒胲娢涂偛渴组L,對邊防官兵的關心和愛護,從北京前來我們這里慰問演出,結果因為要給哨所省水,她們竟然不洗臉了,那我們還要不要臉???這是丟我們的臉啦,不,是打我們的臉!”他用右手打了打自己的臉蛋,配合動作帶著啪啪的響。

      “我,我為自己的嚴重錯誤感到臉紅!不過,黃哨長,她們真不洗臉了,我們該怎么辦?”

      黃江河又火了:“你說怎么辦?你犯的錯,你想辦法挽回影響,必須讓她們洗臉!她們不洗臉僅僅是影響藝術家的形象嗎?那是有損中國女兵的形象!”

      我撓了撓頭,說:“可能……可能又是一個餿主意?!?/p>

      黃江河吼道:“說!”

      “勸。”

      “勸?”

      我點點頭。

      “那你快去勸她們洗臉啊,還站在這里干什么?”

      我說:“我一個人勸肯定不行,必須隆重地勸……莊嚴地勸……感天動地勸,讓她們無法拒絕地勸……那個什么,她們如果拒絕,我們就用讓她們下不了臺的那種勸,就是……就是……反正她們必須洗臉!”

      黃江河提高了嗓門兒:“什么亂七八糟的,說具體點兒?!?/p>

      “我,我這不是也正在想嘛……哎,有了!”我沿著自己的這個思路琢磨,突然找到了實施辦法,向黃江河一說,黃江河聽了,陡地站起身:“全體集合!”

      哨所除站崗執(zhí)勤的人員之外,全都在四位女藝術家的宿舍門前集合列隊。那四桶洗臉水仍在宿舍門口,冒著絲絲熱氣。

      黃江河站在隊伍中間,高喊:“報告!”

      聽到洪亮的報告聲,林隊長開了門,看看整齊的隊伍,一頭霧水:“黃哨長,你們這是干什么?”

      唐小梅、馬一英和郝雅都出了門,統(tǒng)統(tǒng)露出不解的神情。

      黃江河大聲下令:“敬禮!”

      兵們同時抬起右手,向四位女藝術家行軍禮。

      黃江河高喊:“請首長洗臉!”

      兵們異口同聲地一遍遍重復:“請首長洗臉!請首長洗臉!請首長洗臉……”

      四位女藝術家驚呆了,她們壓根兒沒有想到,黃江河會帶領大家以這種方式“逼”她們洗臉。林隊長雙手高抬,往下壓了壓,示意安靜。

      黃江河下令:“停?!?/p>

      兵們收住了喊聲。

      林隊長說:“禮畢?!?/p>

      黃江河說:“是。禮畢?!北鴤冟У胤畔铝司炊Y的手。

      林隊長飽含深情地說:“親愛的戰(zhàn)友們,我們首先要向大家表示歉意,由于我們不知道哨所正處在缺水月,用水大手大腳,給哨所增添了沉重的負擔。我們是來慰問演出和創(chuàng)作采風的,可我們觀察生活的能力太差了,壓根兒沒有注意到,重要的是根本想不到這么嚴酷的現(xiàn)實問題,我們深感內疚。大家雖然兩天沒有洗臉了,臉或許臟了,但你們的心是干凈的!所以我們決定也兩天不洗臉,以后幾天我們將最大限度地減少用水。說實話,我們確實怕臟,但我們的心更怕臟,我們也要像你們的心那樣一塵不染!”

      黃江河說:“我們可以不洗臉,但我們要臉!首長不洗臉,就是丟我們的臉,就是打我們的臉!敬——禮!”

      嘩的一聲,戰(zhàn)士們再次齊刷刷地抬起了手臂。

      黃江河又喊:“請首長洗臉!”

      戰(zhàn)士們齊聲高喊:“請首長洗臉!請首長洗臉!請首長洗臉……”

      那喊聲高亢懇切,足足喊了兩分鐘,喊得響徹云霄,喊得她們感動不已,喊得她們熱淚盈眶。官兵的執(zhí)著深深打動了她們,也讓她們知道,臉非洗不可,不洗不足以慰兵心。

      林隊長哽咽著說:“謝謝戰(zhàn)友們的熱情,我們接受這份真摯、貴重和奇特的厚禮!”

      女藝術家們沒有想到,洗臉也能成為一種感情真摯的厚禮,讓她們刻骨銘心地受用。她們揮淚每人提了一桶熱水進了宿舍。

      黃江河解散了隊伍,兵們各自散去。

      周大志滿腦子疑惑,泄露哨所缺水這事要擱以前,黃江河那“易燃易爆物”的習性,定然會查個水落石出,這次怎么沒有追究是誰泄密的呢?

      我笑了笑,說事情不都圓滿解決了嗎?況且有藝術家在呢,黃哨長哪好查呀?其實,我已將深刻的檢查交到了黃江河手里,才解除了那“易燃易爆物”的險情。

      今天是我的生日,雖然他不是刻意告訴周大志的,但老兵就是老兵,牢牢地記在了心上。臨近中午,周大志給我端來一碗面條,面條上面還臥了一個煎雞蛋,說:“大兵,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專門為你做了一碗長壽面,快吃吧?!?/p>

      來炊事班也有些日子了,我知道哨所的規(guī)矩,有誰過生日都要做一碗長壽面,見周老兵端來一碗面條,我也沒客氣,謝過周老兵,拿起筷子吃得津津有味。這是我在部隊過的第一個生日,我成功地拉回了一車水給自己做生日禮物,還有周老兵為我做的雞蛋長壽面,我覺得滿滿的都是成就感和幸福感。

      女藝術家們說到做到,把用水壓縮到了最低限度。我給她們提去四桶洗臉水,她們會給炊事班提回三桶,而且她們不再天天洗內衣、襪子,不再隔天洗澡,說是等回團部或軍分區(qū)再洗。炊事班輕松了許多,那輛拉水車也恢復到了正常運轉狀態(tài)。

      四位女藝術家的采風活動結束了,頭天晚上,哨所給她們備了餞行宴,第二天上午,團部將派車把她們接下山。她們在哨所一共住了八天,比預計的六天多了兩天,她們說這里是挖素材、出作品的地方,她們舍不得這么快就離去。她們組織官兵開座談會、聯(lián)歡會,挨個兒與兵們一對一促膝談心。最難得的是,她們每人還替戰(zhàn)士站了一班崗,守衛(wèi)了一次國門,她們說這是她們最為驕傲的事情。連外軍見到哨位上的中國女軍人都豎大拇指。她們還說,這次慰問采風,她們收獲很大,積累了許多鮮活感人的創(chuàng)作素材,她們發(fā)自內心地感謝哨所的每一位官兵。

      對哨所的兵們來說,最讓大家難忘的是女藝術家們的告別儀式,盡管完全是“抄作業(yè)”式的回贈,雖然抄得那么直白,卻又抄得那么真誠,讓官兵難以忘懷。

      早晨,黃江河帶領戰(zhàn)士們出操。今天早操的科目是跑步。宿舍前的操場太小,轉著圈跑半小時,頭都得轉暈。所以凡是長距離跑步,都是沿著通向山外的簡易公路跑上兩公里再原路返回。

      不值早班的炊事員也要出操,今天早晨我和周大志都在出操之列。黃江河領著大家跑完步,回到宿舍前的操場上,覺得奇怪:男兵的宿舍門口擺著八桶熱水,蒸汽升騰。四位女藝術家站在熱水桶旁邊,燦爛的笑容迎著跑步回來的官兵。

      黃江河下令:“立定。”兵們的雙腳就像裝了剎車一樣,唰的一聲停止。

      林隊長大聲說:“黃哨長,先別忙解散,我有話要說?!?/p>

      黃江河下達口令:“向右轉……向前看……稍息……立正!”兵們依令而行,面朝四位女藝術家。黃江河向林隊長敬禮:“首長同志,莫里拉哨所出操完畢,請指示?!?/p>

      林隊長還禮:“請稍息?!?/p>

      黃江河回答:“是?!彼D身面向隊列,“稍息?!比缓螅镜疥犃械谝慌诺牡谝幻?,聽林隊長的指示。

      林隊長聲情并茂地說:“我們總政歌舞團慰問演出創(chuàng)作采風小分隊,結束了在莫里拉哨所的活動,今天上午就要回團部了,感激和收獲昨晚的告別宴上,我們已經(jīng)說過了,不再重復。今天早晨,我們要舉行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也算是對全體官兵的一個回禮。這個禮就是——”

      林隊長、唐小梅、馬一英和郝雅同時右手至額,五指并攏,中指微接右側帽檐,行標準的軍禮,她們同聲高喊:“請戰(zhàn)友們洗臉!”

      原來,黃江河按我出的主意,帶領兵們用這樣的方式,勸過四位女藝術家洗臉,她們卻原封不動地抄了回來,盡管毫無新意,卻絕對感人肺腑,因為這洗臉水并非她們借花獻佛,而是她們自己親手從雪水河拉回來的!

      林隊長向大家講述了她們的想法和行動。昨晚,林隊長等人商議,怎么給莫里拉哨所一個儀式感很強的告別儀式,這四位極具創(chuàng)作靈性和才華的女藝術家,并沒有標新立異,而是選擇了學習官兵的方法,但不能竊取他們的勞動成果:她們在這里浪費了不少的水,那就在水上做個彌補,讓官兵用她們拉的水洗一次臉,那個新兵小朱都能從雪水河拉一車水回來,她們四個人齊心協(xié)力還拉不回一車水嗎?

      她們把采訪中獲得的數(shù)據(jù)進行了一番計算:從哨所到雪水河單面約10公里,老兵周大志來回3個多小時,新兵小朱——也就是我,第一次拉水用了5個多小時,她們4個人合一塊兒,即便頂不上老兵,新兵小朱強吧?就按4小時算,加上燒水的時間,趕在官兵收操之前準備就緒,再算寬裕一點兒,凌晨3點出發(fā)來得及。那個新兵小朱都能不睡覺去拉水,她們每個人的軍齡比哨所任何人的軍齡都長,犧牲一晚上瞌睡算什么?況且,明天上午她們還可以在回團部的車上補覺。

      雪水河在哪兒?她們都沒去過,能找到嗎?

      這顯然不是問題,在這片生命禁區(qū),人跡罕至,出哨所的那條小路就是線索,沿著小路一條道走到底,準能到雪水河,別的地方根本沒路,況且還有車輪可以作為路的輔助線索。

      她們沒走過這條路,不熟悉路況,今晚月亮還罷工,伸手不見五指,連路都分辨不清怎么辦?

      這也不是事。因為哨所沒有電,她們出發(fā)時,團部給她們每人都配備了一個手電筒,方便夜里上廁所,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一般“抄作業(yè)”是最簡單的事,但抄這份“作業(yè)”可不輕松。女藝術家們按預計的鐘點早早起床,整裝出發(fā)。她們早就偵察到,因為哨所沒有外人,炊事班伙房一般不鎖門。她們來到伙房后門,拉著那輛水車上路。

      一束手電筒的光芒,伴著水車吱嘎吱嘎的聲音,在漆黑的天幕下和寂靜的夜晚漸行漸遠。

      大約兩小時后,她們終于聽到了河水流淌的聲音,她們從來沒有這般期盼和激動,疲憊而興奮地加快了步伐,走向一條沒有任何人文價值,卻有生命意義的雪水河,身為藝術家的她們,覺得那嘩嘩的流水聲,是世上最美的音樂。

      她們將凜冽的雪水一瓢瓢盛進汽油桶里,四位女藝術家開始了最不藝術的回程,空車還好對付,負重下的水車就極不老實,她們駕馭水車又不得要領,沒有章法,藝術功底再深也派不上用場。

      艱難的過程省略。反正她們把一車水拉到哨所時,美麗動人的四個女人已蓬頭垢面,慘不忍睹,像是從戰(zhàn)場上打了敗仗的殘兵。

      接下來,她們趕緊把自己收拾利索,該洗的洗,該換的換,找回原有那種兵味兒和藝術范兒,然后,她們開始生火燒水。

      這時,兩名值早班的炊事員上班了,見四位女藝術家燒了幾大鍋的熱水,整個一殺豬去毛的陣勢,而且還不止殺一頭豬的規(guī)模。炊事員不好說什么,大概她們今天要走了,前幾天也沒再洗澡。甚至沒有好好洗臉洗腳,離開哨所之前想徹底清理一下個人衛(wèi)生吧。

      兵們出操快回哨所時,她們便一桶桶地把熱水提出伙房。兩個炊事員主動幫忙,卻被她們婉拒。

      此刻,這個長長的過程,被林隊長高度概括地向官兵們陳述了來龍去脈。

      黃江河聽后,說:“首長,使不得使不得,我們怎么能讓首長給我們洗臉,噢,不不,我們怎么能讓首長半夜拉水、燒水,讓我們洗臉呢?”

      林隊長說:“這都是跟你們學的,我們不過照搬照抄回敬你們而已。黃哨長,請你和戰(zhàn)士們洗臉吧?!彼舐曄铝睿骸熬炊Y!”她和其他三位女藝術家再次向官兵們敬軍禮。林隊長高喊:“請戰(zhàn)友們洗臉!”

      林隊長、唐小梅、馬一英和郝雅同時一遍遍高呼:“請戰(zhàn)友們洗臉!請戰(zhàn)友們洗臉!請戰(zhàn)友們洗臉!請戰(zhàn)友們洗臉……”

      顯然,她們“抄作業(yè)”抄得很成功,就連前幾天官兵們讓她們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氛圍,都抄了回來,讓官兵們感動得淚流滿面。

      黃江河哽咽著下令:“全體都有,聽我口令:取盆洗臉!”

      一會兒,黃江河和兵們從宿舍里取來洗漱工具,紛紛從桶里盛出熱水,在操場上像列隊一樣排成幾排,含著熱淚,開始神圣而莊嚴地刷牙、洗臉。

      四位女藝術家看著他們洗臉,露出欣慰的笑容。

      團部派來的面包車到了哨所,女藝術家們再次與官兵們相互敬禮、握手,她們含著熱淚依依不舍地登車,在哨所官兵久久送行的目光中漸漸遠去。

      氣溫緩緩升高,遠方的雪山加快融化,逐漸豐盈的雪水開始在地下擴流涌動,巖石下面的那股暗泉又開啟了噴水模式,哨所缺水月宣告結束。

      責任編輯:楊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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