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
一禾來到了零公里。
一禾要上高原,去阿里,去她男朋友當兵的地方。兩年前,一禾的男朋友休完假返回部隊,翻界山達坂時,出了車禍,去世了。去世前三小時,一禾的男朋友最后一次給一禾發(fā)短信:甜水海的天,藍得讓人想哭,寶貝小丫頭,真想帶你來看看呢。這條短信在一禾手機里睡了兩年,現(xiàn)在,這條短信醒了。
哥哥一木不同意一禾上高原。一木說,上山?上山干嗎?那個破地方,什么也沒有。一木說,工作怎么辦?老趙說你這個月有好幾個庭要開?一木說,那破地方又高又冷,氧氣還少,高原反應(yīng)了怎么辦?你這小身板,怎么扛得住?一禾生氣了,硬硬地回道,就你們當兵的能扛得住是吧?一木小心翼翼地說,向東他不在了。話一出口,一木就后悔了。一木不安地看著一禾,這是兩年來他第一次在妹妹面前提起向東這個名字。一禾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一禾說,我只是想到山上看看。語氣很平靜,像冰凍的死水。
直到這時,一木才意識到,他自己,還有全家人,都被一禾騙了。向東死訊傳來時,一禾把自己關(guān)起來,哭了三天,然后就不哭了。參加葬禮時也沒掉眼淚。人們都說,這個小姑娘心腸真硬。此后,一禾上學,工作,一切如舊。一木,還有全家人,都以為一禾把向東忘了。畢竟他們談戀愛的一年半時間里,一個在烏魯木齊上學,一個在阿里當兵,南北相隔三千公里,高低落差四千多米,真正相處的日子,滿打滿算不超三個月。三個月,感情能深到哪兒去呢?一木松了一口氣,為妹妹一禾;一木也感到愧疚,為兄弟向東??涩F(xiàn)在,一木看著一禾的臉,知道她是裝出來的。裝,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裝得越好越辛苦。一禾裝得多好啊。一木心疼妹妹了。
一木說,那我陪你去吧。
一禾臉上泛起淺淺的笑,輕聲又不容反駁地說,哥,我想一個人去,放心吧。
一禾很倔。一木犟不過她,也說服不了她。一禾是律師,最擅長的就是說話。她第一次開庭,就盛氣凌人地把對方律師說得啞口無言。那是個勝算不大的案子,但一禾在氣勢上贏了。庭審一結(jié)束,委托人就對一禾說,楚律師,不管判決結(jié)果怎么樣,從顧客的角度來說,我們的消費體驗是很棒的。
兩年來,一禾很忙。頭一年,一禾通過了司法考試,研究生也順利畢業(yè)。第二年,一禾在律所實習,律所高級合伙人趙主任親自帶她。趙主任是一木的朋友。趙主任對一木說,你這個妹妹,她哪是來給我當徒弟的,她是來搶我位置的吧。過了一段時間,趙主任又對一木說,快把你妹妹領(lǐng)回家吧,她不休息嗎?她不玩嗎?她不談戀愛嗎?一禾把自己埋在一摞摞卷宗里,不留一絲喘息的時間和空間。一禾一度以為自己把向東忘了??僧攲嵙暺跐M,拿到律師執(zhí)業(yè)資格證的那一刻,一禾想他了。
一禾看著那本深褐色的證書,像看一道堤壩,兩年里所有的思念,通通截流在堤壩后的湖里。向東喜歡水,他們僅有的兩次出游,一次去了天山天池,一次去了喀納斯,這些湖泊平靜的藍色水面上,倒映著他們短暫的、快樂的身影,一禾何曾想到,那水面之下,是無盡的思念和深不見底的悲傷。現(xiàn)在,堤壩潰了,思念和悲傷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在一禾身體里泛濫。一禾哭了,哭得不可自抑??尥辏缓痰男目樟???湛盏男睦镆廊蝗撬?/p>
零公里在下土。天空昏黃,壓得很低,細膩的塵土在空氣里彌漫。太陽縮成一個白色的點,像一粒在渾水里化開的小藥丸。一禾瞇著眼睛,用衣袖掩住口鼻,心想,零,是開始還是結(jié)束呢?
賣核桃的維吾爾族大爺打著手勢說,“棱”公里客運站嘛,從喬戈里“崩”館拐過去,一“哈”子就到了。賣核桃維吾爾族大爺挑著花白的胡子說,葉城的核桃嘛,亞克西!他說話的神態(tài)讓一禾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禾愣愣地看著維吾爾族大爺,看了一會兒,買了一袋核桃。
一禾沿著維吾爾族大爺枯枝般的手指的方向,在喬戈里賓館拐個彎,走上一截破敗的公路。路上人跡寥寥,路邊胡亂栽著楊樹和榆樹,楊樹高瘦,榆樹矮胖,塵土遮住發(fā)黃的樹葉,遮不住蕭索的秋天。兩旁的小飯館、小旅館擠擠挨挨,破爛不堪。美容美發(fā)廳艷麗又曖昧。五顏六色的塑料袋飛起,落下,像受傷的蝴蝶。一禾心里充滿疑惑,因為向東曾不止一次告訴她,零公里是個很繁華很繁華的地方。不覺間,一禾走到公路盡頭,走進一片戈壁,沒有找到客運站。茫茫的灰黃色戈壁連著茫茫的灰黃色天空,連成一片混沌。一禾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心里涌起一種無力的凄孤。一禾把核桃從左手換到右手。向東說葉城的核桃是世界上最好的核桃,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仿佛真的去過全世界。一禾發(fā)了一會兒呆,突然苦苦地笑了。一禾心想,我這是干什么呢?這一大袋世界上最好的核桃,買來給誰吃呢?一禾反身往回走。柏油路面已經(jīng)老化,布滿大大小小的坑。一禾看到自己的運動鞋上沾滿了土,褲腿上也是土。一禾找到了客運站,就在路邊,門旁立著牌子。牌子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著“客運站”三個碩大的紅字。一禾覺得奇怪,自己剛才怎么沒看到呢?
客運站大門緊鎖,售票窗口也一樣,拍半天不見人影。一禾到旁邊的商店問,看店的婦女揉著眼告訴她,上山的班車都停運十天了。一禾知道除了班車,還有私人的車也跑新藏線,一般開陸地巡洋艦、帕杰羅、切諾基這些硬派越野車。對面曼曼美發(fā)廳前就停著一輛。車身涂著一層細膩的黃土,后玻璃上貼著:葉城—獅泉河—普蘭,留了電話。一禾撥過去,司機問去哪兒?一禾說阿里。司機問去阿里干嗎?一禾說旅游。司機問什么時候?幾個人?一禾說一個人,就現(xiàn)在,今天。司機笑了,現(xiàn)在?一個人?去高原旅游?一禾說,怎么?不行?司機停頓了一下說,山上下雪了,不跑了。一禾說,不跑你在這兒廢話半天?司機愣了一下,笑著說,脾氣倒不小,脾氣大也沒用,上不去就是上不去。一禾賭氣說,多少錢?我包車。司機說,你這個姑娘咋這么倔,不是錢的事,這都十月了,邊防證都停辦了,你非要上山,就去留守處問問,看看有沒有部隊的車捎你上去。
一禾沒去留守處,一禾去了向東生前所在的部隊。部隊機關(guān)在山下,下屬的邊防連、哨卡星星般撒在高原上,被國境線串成一個叫喀喇昆侖的星座。向東軍校畢業(yè)后,先在山下當宣傳干事,后在高原某邊防連當指導(dǎo)員。
部隊大院隱藏在綠洲邊緣的村子里,整整齊齊地栽著一排排挺拔又呆板的楊樹。同樣挺拔又呆板的還有門口的哨兵。政治部李干事接待了一禾,她讓一禾不要見外,管她叫李姐就行。李干事親熱地把一禾端詳一番,說沒想到楚一木那個大老粗,會有個這么清秀的妹妹。一禾問她是不是宣傳股的李麗?李干事很是意外。一禾說,向東說他和您在同一間辦公室工作了兩年。李干事錯愕不已,不說話了。一禾看著這個把軍裝穿得很好看的女軍官,心里莫名嫉妒起來,兩年,多漫長的一段時間啊,能勻給自己一些就好了。過一會兒,來了個領(lǐng)導(dǎo),李干事如蒙大赦,介紹說是張主任。張主任很熱情地對一禾表示了歡迎,又問老楚怎么樣?一禾說一切都好。一禾瞟一眼張主任的姓名牌,腦子里飛速檢索著向東說過的名字。張主任說,小楚,你哥以前經(jīng)常提起你,那時你還上大學呢,現(xiàn)在都當律師了,真不簡單。一禾試探著問,主任,向東以前常跟我說他剛畢業(yè)那會兒,有個領(lǐng)導(dǎo)對他特別照顧,也姓張,確切名字我記不太清了,不知道是不是您?李干事插嘴,就是就是,向東就是主任一手帶出來的。張主任看李干事一眼,李干事閉了嘴。一禾笑著說,那我真是找到家了,主任,這次給您添麻煩了。張主任沉默片刻,別這么說,都是自己人,你的事我跟政委匯報過了,政委一再叮囑,要把你安頓好。
一禾剛進招待所,手機就響了,是哥哥。一木問住幾樓幾號房,一禾說二樓666,一木滿意地嗯了一聲,又說那邊的水硬,先不要喝,一會兒有人送純凈水過來。晚飯后,李干事告訴一禾,后天有車上山,可以跟上去。又給了一禾一張紙,說有了這個,就不用辦邊防證了,還可以在沿途的兵站吃飯住宿。
紙上寫的是,證明:茲有駐阿里××部隊向東同志的家屬楚一禾……
向東?家屬?白紙黑字,右下角蓋著鮮紅的印張。一禾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當她意識到自己在笑時,鼻子一下酸了。
出發(fā)時,天還黑著。張主任指著車燈里一個面相老成的戰(zhàn)士對一禾說,小楚,這是吳班長,你坐他的車,別看他年輕,可是個老高原了,車開得很穩(wěn)。吳班長一個立正,大聲喊,嫂子好!傻里傻氣,又無比認真。這兩天,一禾被叫了很多次嫂子,已經(jīng)懶得反駁了。
這趟上山,共兩輛卡車,一禾坐后車,前車帶車的是一個上山蹲點的年輕干部。
一禾歪著頭,很快睡著。醒來時已在昆侖山里。陽光透過車窗,照在一禾臉上,似乎很溫暖。吳班長目不斜視地遞過來一瓶礦泉水,嫂子,喝水。一禾瞥他一眼,心說你都老成這個樣子了,怎么好意思開口管我叫嫂子?一禾說,吳班長,你們是不是都特別喜歡管別人叫嫂子?吳班長一怔,臉上的高原紅更濃了,支吾著答,不叫嫂子,叫什么?一禾喝一口水,問,你今年多大?吳班長說二十二。一禾愕然,她著實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有三十多歲的老實巴交的士兵,竟然比自己還小四歲!吳班長的臉很黑很粗糙,滄桑感十足,耳朵后皮膚還算白皙,留存著年輕的痕跡。吳班長又遞過來一盒紅景天口服液,說是李干事給的。一禾知道紅景天可以緩解高原反應(yīng),但向東說,沒什么用,也就給自己個心理安慰。
卡車拐拐繞繞上上下下,車外是光禿禿的大山和赤裸裸的石頭,沒有樹,也沒有草。一禾是土生土長的新疆姑娘,見慣了沙漠戈壁和荒山,所以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只是想到這是向東走過的路,才探著脖子往窗外看。一禾知道,沿著這條路,爬上青藏高原,可以到阿里,到神山圣湖,到拉薩。一禾知道,三十里有高原官兵的知心姐姐,紅柳灘曾經(jīng)有紅柳,甜水海有個湖,湖邊有個瑪尼堆,瑪尼堆上擺著一個白得耀眼的牦牛頭骨。一禾還知道雪山、達坂、黃羊、黑頸鶴、針茅草、芨芨草、民工、背包客……說起這些時,向東沉靜的眼睛里起了波瀾,閃著明亮的光。一禾總是被這種光吸引,為發(fā)光的眼睛著迷,那時候她覺得,這條路,這片高原,是她的情敵。
一禾曾經(jīng)撫著向東被高原陽光曬紅的臉,試探著問,不回山上不行嗎?向東說,身不由己呢。他把剝好的栗子喂進一禾嘴里,講了一個故事。說他們連有個兵,家是湖北的,人很聰明,也機靈,就是不服管,天天發(fā)牢騷,說高原不是人待的地方,說他就想吃一口新鮮蔬菜怎么就那么難,說連長指導(dǎo)員班長副班長都是自虐狂和虐待狂??赏宋槟翘鞎蜁r,這個兵卻哭得稀里嘩啦,眼淚鼻涕哈喇子把高腳杯都流滿了,他端著滿滿一杯的眼淚鼻涕哈喇子,跑過來給向東敬酒,說指導(dǎo)員,我爺爺在武當山上修過道,他說人都有三魂七魄,現(xiàn)在我要下山了,我覺得我把一半的魂魄都留在山上了。這個兵只在高原待了兩年。一禾有點兒失落,酸酸地問,你在山上那么多年,你有幾魂幾魄留山上了?向東摸摸一禾的頭,笑著說,我的魂魄都在你這里,我的身體在山上。一禾說,我不光要你的魂魄,我還要你的身體。向東說,從穿上軍裝那天起,我的身體就交給部隊了。一禾說,要不你也轉(zhuǎn)業(yè)吧。向東嘆口氣,轉(zhuǎn)業(yè)了我干什么呢?除了當兵,我還能干什么呢?一禾說,那你等著,等我過了法考,當上律師,我養(yǎng)你。向東笑了,那你還不趕快刷題,到時候我什么也不干,天天陪著你。
進了一道溝,天空變暗了。原本安安靜靜的白云,轉(zhuǎn)眼變成灰色,風一吹,滿溝跑。烏云像落了草的秀才,喝足了墨水,又張牙舞爪,但總歸野性不足,到山前就沒氣勢了。一禾覺得這些云像極了向東。一禾喜歡逗他。她把奧利奧的夾心換成芥末,塞向東嘴里;她放屁時用手接住,丟向東臉上,笑嘻嘻地跑開,邊跑邊聞自己的手。她說,你生氣啊,你怎么不生氣啊,讓我看看你生氣是什么樣子嘛!于是向東就做出生氣的樣子,氣勢洶洶地追一禾,追到了,卻偃旗息鼓了。
卡車開進烏云,零星有冰雹打在車上。爬上一個山頭,瞬間云開霧散,白茫茫一片。延綿到天際的山巒,兇巴巴的巨石,都穿上了厚厚的白棉襖,變得胖胖憨憨。一禾心里涌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天空高高在上,一片純粹的湛藍。
一禾扒著車窗,瞇著眼看雪,看了一會兒,恍惚了,朦朧間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遠處的雪地上,定睛看,又消失了。
一禾和向東的愛情,也是在這樣的雪地上生長的。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們走在新疆大學的紅湖邊,雪后的湖面平滑如鏡。一禾小小的影子映在雪上,像高原上的云影一樣靈動。向東心想,多奇怪啊,這個小丫頭明明就在自己身邊,可以看見她紅紅的耳朵和脖子上小小的痣,可以聽到她的笑,可為什么,又感覺離她很遠呢?向東覺得自己被裹在蠶繭里,與世界隔著一層。一禾的影子墨水般在雪上流動,流到向東腳下,順著腿向上,流到向東心里。影子的胳膊輕輕甩動,一下一下敲擊著向東的心,也一根根地抽剝著蠶絲。向東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來,伸向影子的手。向東的手觸到了影子的手。向東感受到那只手傳來的溫暖,不由得渾身一顫。一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在他身體里漾開,涼涼的,又暖暖的。向東勇敢地握住影子的手,兩只手融為一體。向東心里突然生出一種罪惡感,他覺得自己是賊,偷了一禾影子的賊。他慌忙收回行竊的手,可偷來的影子永遠還不回去了。蠶繭越來越薄,終于裂開。向東聽到一禾的聲音,你冷嗎?一禾的眼睛亮晶晶的。向東尷尬地笑笑,若無其事地把灼熱的手插進衣兜,像在隱藏作案工具。一禾又問,你很冷嗎?不冷?不冷你為什么發(fā)抖?
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一禾說,怎么好意思欠你一頓飯,我們學校有家柴窩鋪大盤雞,很正宗,來嘗嘗吧。向東猶豫。一禾笑著說,吃完大盤雞帶你在我們學校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學校美女特別多,說不定能碰到你喜歡的呢。向東在研究生院十號宿舍樓下等一禾,等了好一會兒,一禾才下來。一禾穿一件薄薄的月白色羽絨服,窄腳牛仔褲,雪地靴,胳膊腿都很細。向東心想她可真抗凍啊。一禾送給向東一本《白鹿原》。向東說,這書我看過。一禾瞪大眼睛,使勁抿了抿嘴,氣鼓鼓地說,你這個人真是,看過就看過,干嗎要說出來?干嗎不能裝作沒看過?或者什么也不說也行啊,活該單身那么多年。向東很緊張地抓住書本,說我還可以再看一遍。一禾撲哧笑了,逗你呢,看你,大冬天的,都冒汗了。
有一對情侶在打雪仗,你追我跑,我追你跑,他們從一禾和向東中間穿過,開心地笑著。一禾戳一下向東的胳膊,喂,你這個人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向東不明所以。一禾篤定地說,你現(xiàn)在就心不在焉,吃飯時也是,我跟你說話,你半天才回。
一禾說,怎么樣,我們學校的姑娘都很漂亮吧?
向東說,漂亮。
一禾說,眼睛都看直了吧?
向東說,我沒看。
一禾說,你看了,你還盯著人家笑。
向東說,我沒看,我也沒笑。
一禾說,你不老實,你一直在看那個古麗,都把人家看得不好意思了,臉紅得跟啥一樣。
向東說,她的臉本來就是紅的。
一禾說,還說你沒看?
一禾空靈的聲音落在雪上,發(fā)出清脆的回響。雪浸染了一禾的笑,變得更加純凈了。
一禾收起笑容,鄭重地說,好了,不逗你了,跟你說個事,認真的。
向東說,嗯。
一禾說,不許說嗯。
向東說,明白。
一禾說,你不許對別的女生笑。
向東說,明白。
一禾說,你也不許覺得別的女生漂亮。
向東說,明白。
一禾說,你也不許看別的女生。
向東說,明白。
一禾說,你不能對我心不在焉。
向東看著一禾說,我不會對你心不在焉。
幾天后的平安夜,向東送給一禾一大兜阿克蘇冰糖心蘋果,讓她分給同學吃。一禾說,笨蛋,才不要給她們分。向東還送給一禾一只巨大的毛絨玩具熊。一禾說,笨蛋,送什么玩具,還不如請我吃烤肉,看我這兩顆大門牙,就是專門用來啃肉的。十號樓下,雪飄飄灑灑,路燈搖搖晃晃,一切都很溫暖?;椟S的燈光里,一禾一反常態(tài)地有些扭捏,想讓向東離開,又舍不得他走。她被這種甜蜜的矛盾心理折磨著。向東凝視著一禾低垂的臉,心中無限溫柔。一禾的臉一半被燈光照得很柔和,泛起淡淡的紅暈,一半被積雪半明半暗的陰影籠罩,顯得立體又堅定。向東握住一禾的手,一禾的手燙燙的。向東輕輕擁住一禾,小小的一禾在向東懷里顫抖。向東顫抖著說,希望以后的每個平安夜,我都能陪你過。
向東食言了,向東只陪一禾過了這一個平安夜。一禾削蘋果時,割傷了手,流了很多血。
中午時,車隊到了麻扎,短暫休整,吳班長他們?nèi)ケ境燥?。一禾沒胃口,跑去看葉爾羌河。路邊的餐館、商店、修車鋪都關(guān)了門,一路過去,一禾沒找到向東說的那家大盤雞、皮帶面很好吃的四川飯館。
路上駛過一支施工隊。冬天來了,施工隊要下山??ㄜ嚿涎b滿工程器械,間隙里擠了好幾個農(nóng)民工,推土機鏟斗里也坐著農(nóng)民工。不知是誰吹了一聲口哨,見一禾沒反應(yīng),又大喊美女。一禾瞪他們一眼。他們哈哈大笑。施工隊在笑聲中開走了,揚起一溜沖天的灰塵。
路邊便是秋天的葉爾羌河,水落石出,水聲潺潺,給人以清冷鋒利的感覺。一禾站在嶙峋的河床上,抱緊雙臂吹了一陣冷風。
下午翻黑卡子達坂時,一禾收到趙主任的信息:小楚,金地地產(chǎn)的卷宗你放哪兒了?一禾回電話,但沒信號,信息也發(fā)不出去。趙主任帶領(lǐng)的團隊專攻商務(wù)訴訟,在業(yè)界很有口碑,案子都是挑著接。金地地產(chǎn)攤子鋪得太大,資金回不來,破產(chǎn)了。這個案子一禾一直在跟。訴前保全,資產(chǎn)清查,都是一禾在做。出發(fā)前,她加班整理了證據(jù)目錄,擬好了法律意見。她記得給趙主任詳細匯報過,可能他忘了。傍晚快到三十里營房時,手機才有信號,信息終于發(fā)送成功,一禾覺得不保險,又給趙主任打電話。趙主任說找到了,就在柜子里。又自嘲道,助手太能干也不是什么好事,現(xiàn)在我都業(yè)務(wù)不能自理了。
晚上住兵站。很奇怪,白天翻山越嶺沒什么事,夜里躺在床上,高原反應(yīng)卻來了。初時,一禾感覺胸前壓了塊大石頭,很憋悶。不一會兒,憋悶上升到口鼻,一禾張大嘴吞咽空氣,卻什么也吞不進肺里,像是有張濕透的紙張蒙在臉上。一禾猛然坐起,用力喘幾口氣,又頹然躺下。后來,黑暗中仿佛生出一層云,把一禾包裹著一點點托舉起來,一禾在云里飄,全身充滿一種忽而沉重忽而輕松的眩暈感。這是一禾從未有過的體驗,很難受,也很珍貴,她細細地品味,好讓自己把這種感覺牢牢記住,永遠記住。整整一夜,一禾半睡半醒,做了無數(shù)個夢,夢里有無數(shù)記憶的和幻想的碎片,卻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張完整的向東的臉。
翌日,過了康西瓦烈士陵園,開進一片平坦的高原戈壁。天開闊,地廣大,因為闊大,天就顯得不那么高了。
天空沒有云,明亮的藍色無邊無際。
雪山退到遠方,戈壁茫茫,陽光炫目,灰色的礫石上淌著一層薄薄的流光。置身闊大的天地間,一禾莫名地有一種踏實感。遠方的雪山環(huán)成一個巨大的懷抱,不管往哪個方向走,都能走到雪山上。
突然,一禾覺得自己變輕了,在向天上飄,像極了坐海盜船時從最高處下落的那一瞬間,就要摸到天空時,嘭!腦袋撞到車頂,一禾被彈回來,重重墜在座位上。哎喲一聲,腦袋暈,腰背疼。
嫂子,你沒事吧?吳班長連忙道歉,同時輕踩剎車。駕駛室雜音大,吳班長提高音量,嫂子,你最好拉著把手,這段搓板路特別顛。
很快,一禾就嘗到了搓板路的厲害。公路,似乎不應(yīng)該再叫公路,只是堅硬的戈壁灘上壓出來的兩道車轍,一個坑連著一個坑,一道坎接著一道坎。一禾覺得自己被丟進了攪拌機,上下左右翻滾,五臟六腑糾結(jié)纏繞,胃里翻江倒海。一禾左手捂嘴,用力拍車門。吳班長連忙靠邊。車剛停穩(wěn),一禾就跳下來,彎腰猛吐,卻只吐出幾口口水。一禾接過吳班長遞來的礦泉水,漱漱口問,不能走別的路嗎?吳班長說只有這條路。一禾指著路邊的戈壁灘說,下邊都比路上平。吳班長說,嫂子,下邊不敢走,萬一有沙坑,車就出不來了,要是流沙,咱們就陷進去了。
走了一段,大的坑終于沒有了,坎卻變細變密了??ㄜ嚤谋奶?,一禾起起落落。一禾覺得自己又成了篩選機上的石子,無休無止地劇烈跳動著。
直到這時,高原反應(yīng)才露出它最后的,也是最可怕的獠牙:頭痛。持續(xù)頭痛。一禾感到腦袋里像是有無數(shù)把電鉆,永不停歇地由內(nèi)向外在頭骨上鉆洞。她重重拍著后腦勺,張大嘴呼哧猛喘,胸脯起起伏伏,像個氣囊。
或許是經(jīng)過一天多的相處,熟悉了,也或許是想轉(zhuǎn)移一禾的注意力,緩解高原反應(yīng)的痛苦,吳班長主動開口說話了。他說,卡車上拉的是焦炭,山上氧氣少,煤燒不透,只能燒焦炭,沒焦炭過不了冬天。他說,甜水海以前是像大海一樣的湖,現(xiàn)在我們的車正在湖底開。他說,他不怕翻達坂過雪山,就怕這段又長又直的搓板路,太枯燥了,顛得人犯困,這段路老是出事,用向指導(dǎo)員的話說……講到這里他閉了嘴,意識到自己犯了個愚蠢的錯誤。出發(fā)前,李干事一再交代,絕對不能提向東的事。一禾心頭一緊,臉上卻看不出情緒的波動。一禾平靜地問,向指導(dǎo)員他怎么說?吳班長忐忑地看一禾一眼,說,他說這是條通向天堂的死亡之路。一禾默念一遍,心想,這算不算一語成讖呢?吳班長把方向盤抓得很緊,不說話了。一禾靠在椅背,頭無力地歪著,神情漠然,荒涼的目光望向同樣荒涼的戈壁。
卡車向著雪山開,雪山卻在向后退,路似乎更長了。
又走了一段。一禾問,吳班長你認識向東?吳班長告訴她,向東寫了很多關(guān)于高原部隊的文章,發(fā)在政工網(wǎng)上,大家都喜歡看,但他沒見過向東,他們在不同的連隊,編制上很近,距離上很遠。一禾有點兒生氣,她每次想看向東寫的東西,向東都不給,說寫得矯情,看著尷尬,可他卻發(fā)到網(wǎng)上,讓那么多人看。一禾問,在高原上當兵真那么好嗎?吳班長很肯定地答,當然好,山上錢多,還沒地方花。一禾問,那你攢了不少錢吧?吳班長用力拍一下方向盤,憤憤地說,攢的錢還不夠首付呢,嫂子,我老家在農(nóng)村,縣城的房價也是一天一個樣,去年休假,三千五一平,我心想,這么個小地方,三千五頂天了吧,就沒下手,想再攢點兒錢,多交點兒首付,少付點兒利息,今年回去一看,漲到四千二了!我不敢再等了,趕緊湊錢訂了一套,算下來,相當于一年白干。一禾不解地問,為什么非要去縣城買房?吳班長說,嫂子,現(xiàn)在誰還愿意在村里種地,又累又不掙錢,再說,姑娘們都很現(xiàn)實,城里沒房,不跟你結(jié)婚,彩禮也得好幾萬。說完兩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一禾問,你女朋友要多少彩禮?吳班長臉紅了,說他沒有女朋友。一禾說,你這可不像是沒有的樣子。吳班長說,不能算有,是中學同學,經(jīng)常聯(lián)系,還沒正式跟她說。一禾問,為什么不說?吳班長說,說不上來,就是不太敢說。
一禾撇撇嘴,無奈地笑了,心想,他們還真都一個樣兒呢。向東也不敢表白,自己還不承認,狡辯說他早就想表白了,只不過被一禾搶先了。一禾搶白道,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我要不說,就是爛到肚子里,你也不會說。向東說這不是情況特殊嘛,高原那么遠,對你不公平。那時兩人正為向東工作的事鬧別扭,一禾希望向東能盡快回到烏魯木齊,向東卻一直打哈哈,企圖蒙混過關(guān)。討論兩次后一禾明白了,向東是離不開高原的,便不再追問,心里卻壓著一團火。聽到向東又提起高原,這團火就又躥起來了。一禾說,少來?怎么就特殊了?在高原當兵就不是人?就不能談戀愛?別讓別人的贊美把你綁架了,好聽的話很便宜,動動嘴皮子就行,那些贊美你們的人,自己怎么不上高原?自己怎么不落一身高原???自己怎么不一年只跟老婆孩子見一次面?一禾尖厲的話語刺透了向東為自己編織的保護膜,刺痛了他的心,他無法反駁,只好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反正我覺得山上挺好的,工資也高。一禾隨即道,不多發(fā)點兒錢,怎么堵你的嘴。
下午,車到甜水海。兵站里很熱鬧,有個文工隊上高原慰問,完成任務(wù)后下山,晚上也住這兒。他們吵吵鬧鬧,準備聯(lián)歡。一禾想去湖邊看看,就出了門。吳班長追出來,塞給她一件軍大衣。
遠遠望去,湖不大,像塊深藍色的玻璃,安靜地嵌在戈壁的低洼處。一禾邊走邊喘,走了十多分鐘才到湖邊,這才覺出湖面的開闊,湖水也變成淺藍色。一朵孤獨的云懸在湖上,云影落在湖心,黑黢黢的,像條鯨魚潛在水下。岸邊零星的芨芨草已經(jīng)枯萎,箭稈兒黃得發(fā)白。
天空是澄凈的淺藍色,近乎透明,冰一樣剔透。
一禾立在原地,抬頭看天,看了好久,沒有流淚。
一禾沿著湖岸走了兩三百米,沒看到向東說的瑪尼堆。大概是湖水漲了,瑪尼堆被淹沒了。
一只黑頸鶴倉皇飛起,碩大的翅膀有力地撲閃著,頭頂那點兒紅,異常鮮艷。為什么只有一只呢?一禾覺得奇怪,向東說黑頸鶴都是成雙成對的。她四處看看,確實只有一只。黑頸鶴越飛越高,向雪山飛去,灰白色的翅膀越來越淡,消失在雪山之巔。
一禾坐在水天連接的地方,仿佛在水里,也仿佛在天上。她發(fā)了一會兒呆,卸下背包,掏出一疊用天藍色絲帶綁著的信。一共十一封,這是向東寫給她的全部的信。
一禾抽出最上面那封,展開發(fā)黃的信紙,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寶貝小丫頭:
第一次給你寫信,很想寫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的,可是很遺憾呢,好像寫得很亂。我已經(jīng)撕了三張信紙了。你說奇不奇怪,領(lǐng)導(dǎo)讓我寫材料,我不想寫,又不得不寫,結(jié)果寫起來就收不住,連抄帶編,洋洋灑灑幾千雄文,一個通宵就能搞定。我給你寫信,有很多很多話想對你說,卻幾乎連一個完整句子也寫不出來。
一別三個多月,感覺真漫長啊。窗外的石頭都開花了,雪山也老了,對你的思念每分每秒都是年輕的呢。
思來想去,還是給你寫首詩吧。咱也不知道能不能叫詩,咱也沒寫過。嘿嘿。
九十九個夜晚
——寫給小丫頭
分別的第九十九個夜晚
凌晨三點
月亮在云湖里打鼾
九十九條銀河流光所有的淚
九十九把鋤頭全都朽爛
喬戈里長滿莊稼
黑頸鶴飛過藍色的塔克拉瑪干
喜鵲銜來玫瑰
博格達結(jié)出蠶繭
九十九把玉梭從不停歇 編織我
九十九夜層層疊疊的失眠
分別的凌晨五點 起風了
我把月亮撈起來 掰成兩半
一半給你 溫暖你清淺的夢
一半給我 照亮我那不曾言說的
細細密密細細密密的思念
我去,天都亮了,又撕了三張信紙,思念不僅折磨人,也折磨紙呢。罪過罪過,節(jié)約用紙,保護森林。
今晚月色很好。院子里沒有樹。連隊的狗不叫。隔壁齊連長在打呼嚕,地動山搖!
我在單位挺好的,吃得好,睡得也好,小丫頭,你要好好吃飯,多吃菜。聽說明園新開了家火鍋,重慶口味,你可以去嘗嘗,好想回去跟你一起去吃。
小丫頭,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也要努力,仔細想想,我也好久沒努力寫點兒什么了呢,真是墮落。加油!
《白鹿原》我看完了,嘿嘿,再看一遍。
今天有點兒特別,你猜是什么日子?
二十一天后,這封信來到一禾手上。她驚呆了,同學們也驚呆了,她們都沒想到,這個年代,竟然還會有人寫信。寫信的日期距一禾和向東第一次見面正好一年。
那是個初夏的夜晚,天氣有點兒涼,一木叫向東喝酒。一木在營職上卡了好幾年,死活升不上去,索性轉(zhuǎn)業(yè),然后又辭了工作,在邊疆賓館租個攤位賣小商品。短短幾年便做大做強,攤位升級成外貿(mào)公司,把生意做到中亞五國和俄羅斯。每次向東回烏魯木齊,一木都要叫他喝酒聊天。那晚,他們在五一夜市喝。一木喝多了,兩眼發(fā)直發(fā)空。一木對向東說,你也別在山上干了,那個破地方,沒意思。兩人碰杯,一木抬頭看看天,自言自語道,有些山,上去就下不來了。向東心里發(fā)笑,老營長這么個粗人,怎么變矯情了。后來,一木接了個電話,就趴桌上不動了。過了一會兒,來了個女孩,小小的個頭兒,一副學生模樣。女孩狠狠瞪向東,質(zhì)問,怎么又讓他喝成這樣!向東狠狠瞪回去。女孩和向東把一木架上出租車,走了。向東心里不舒服,借著酒勁給一木發(fā)短信:老領(lǐng)導(dǎo)你可以啊,有錢了就是不一樣,小蜜不錯,年輕又漂亮,多嘴問一句,小姑娘成年了沒?酒醒后,向東拍著腦袋怪自己多管閑事。過了兩天,一木打來電話,叫向東吃火鍋。向東不想去,說腳崴了。一木說嘴崴了沒?嘴沒崴就趕緊過來。向東來到小西門的湯城火鍋,沒見到一木,見到的是接一木的那個女孩。女孩點好了滿滿一桌牛肉羊肉,紅油鍋咕嘟咕嘟滾著,跟女孩冷冷的目光形成鮮明對比。女孩說,解放軍同志,賞個臉吧,小蜜請你吃火鍋。向東給一木打電話,一木說他在阿拉山口談生意呢。向東這才知道,是自己搞錯了,女孩是一木的妹妹,大學即將畢業(yè),正準備讀研。向東連忙道歉說這頓他請。一禾說,你不請誰請,吃多少肉也彌補不了我心靈的創(chuàng)傷。一禾覺得這個當兵的,傻傻呆呆的,有點兒可愛。向東回高原后,一禾老是給他打電話,問一些部隊、高原的事。一禾發(fā)現(xiàn)同樣的東西,哥哥講她就覺得不耐煩,向東講她就聽了還想聽。向東慌了,他喜歡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向東又很失落,心想自己要是不在高原上,該多好啊。后來,和一禾確定關(guān)系前,向東請一木好好喝了一場。一木對向東說,王八蛋,我真想捶你一頓。
夕陽西斜,頭頂?shù)奶炜账{得發(fā)白。夕陽掉進湖里,湖面鋪了一層金。有風起,水波輕拍湖岸,細碎的石子間傳來唰唰的響聲。響聲無阻無隔地擴散,很快消逝在廣袤的虛空中,使這片高原更顯靜謐。
信紙在手中飛。一禾笑了,她原本想著把信撕碎,丟在風里,現(xiàn)在,她的想法變了,她笑自己矯情,何必多此一舉?過去的總會過去,過不去的,也拿它沒辦法。她一直想看的向東工作、犧牲的地方,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看到了。
一禾把信原樣折好,塞回信封。又抽出一封,展開。
寶貝小丫頭:
真是慚愧。對著信紙發(fā)了一個小時呆,一句話好聽的話也寫不出來,可我結(jié)結(jié)實實想了你六十分鐘呢。
PS:我回來了,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雪山嗎?就是我窗外的那座,每天清晨,山頂上都會長出帽子云、蠶繭云、旋渦云,各種奇形怪狀的云。你猜怎么著,我想你的時候,這個雪山又藏在帽子里偷看我,它在笑我呢,笑我什么也寫不出來。結(jié)果,它笑得太狠了,沒收住,雪崩了。我們?nèi)B出動,趕去山前,那地方雖然是無人區(qū),但萬一有放羊的老鄉(xiāng)呢?巡查完回來,天都黑了。還好,沒有老鄉(xiāng),也沒有羊。我給那個雪山開了個會,好好把它批評了一頓,讓它嚴肅點兒,沒事別老笑。話說回來,它這一年,比之前小半輩子都笑得多呢。
一滴淚落在信紙上,洇成一個橢圓的陰影。一禾在笑,她的笑容近乎悲戚,卻又異常甜蜜。流過淚的一禾的眼睛,更凈、更空了。
恍惚間,向東虛幻的身影從橢圓的陰影里顯現(xiàn)出來。向東穿著軍裝,挺拔又呆板。穿軍裝的向東不抱一禾,也不拉一禾的手,甚至走在一起,都要刻意拉開距離,仿佛穿上軍裝他就不是向東了,就不屬于一禾了。一禾微笑著把信折起來,虛幻的身影消失了。
黃昏倏忽逝去,暮色漸濃。天空變成清清亮亮的暗藍,幾點星光漏下來。天幕下沉,湖面抬升。天幕落在水里,拓展了水的維度。星星在天上眨眼,也在水里眨眼。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星星都在疑惑,哪個才是真的自己呢?
山風洗面,空氣冰涼。一禾抬起頭,目光越過湖面,越過灰蒙蒙的戈壁,落在遠方的雪山上。夜空下,山體像煤塊,山頂是銀灰色的雪。一禾覺得自己站在了雪山前,可以聞到積雪寒冷的氣息,可以聽到雪片互相擠壓的聲音在山間回響。
吳班長喊一禾回去吃飯。一禾回到兵站,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的確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桌上擺滿吃食糖果,還有飲料啤酒。打開簡陋的野戰(zhàn)音響,音樂響起,聯(lián)歡會開始,大家吃吃喝喝,唱唱跳跳。
手機響了,是陌生號碼,一禾到門外接。對方是位農(nóng)民工,幾天前來律所咨詢過。農(nóng)民工跟著親戚來新疆打工,給人蓋房子,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腿斷了。親戚讓房主賠,房主說親戚是包工頭,錢都給了,該是親戚賠。農(nóng)民工報警,警察讓他找法院,法院讓他找律師。案子很簡單,事實認定,負責劃分,都還算明晰,但執(zhí)行起來很麻煩,曠日持久,推諉扯皮。這種耗神費力、代理費低的小案子,所里的律師都不樂意接。一禾當時問了農(nóng)民工幾句,建議他找法律援助。農(nóng)民工問打官司得多少錢?一禾報了律所的收費標準,農(nóng)民工沒聽完就走了。這次打電話過來,農(nóng)民工的意思還是想請一禾當代理律師。一禾想了想說,我目前不在烏魯木齊,回頭給你答復(fù)。農(nóng)民工不說話,但沒掛電話。等等,一禾想了想說,這樣,你先去南湖西路的司法鑒定中心做傷殘鑒定,坐518路公交車,921路也行,到華凌市場后門那一站下車,馬路對面就是,記得帶上醫(yī)生開的證明,還有拍的片子、病歷本都帶上,身份證也別忘了,還有,之前各種開銷的單據(jù)都找齊保留好,剩下的事,等我明天回去再說。
聯(lián)歡會還在繼續(xù)。有個兵喊,嫂子也唱支歌吧。不待大家起哄,一禾就站了起來,大大方方地唱。那個兵上來,給一禾獻了一束鮮艷飽滿的塑料花。一曲終了,掌聲雷動。又有個兵喊,嫂子唱得好不好?大家齊喊,好!再來一個要不要?要!呱唧呱唧!大家就鼓起掌來。一禾大學軍訓(xùn)時經(jīng)歷過這樣的拉歌場面,當時只覺得傻?,F(xiàn)在,她卻被一種熱烈又樸素的感情感染著,于是又唱了一首王菲的《天空》?!疤炜詹刂钌畹乃寄睢却谑澜绲母饕贿叀柑炜詹辉偻可匣业哪槨币缓痰穆曇羟宄杭儍?,又有點兒飄,很適合這首難唱的歌,她把兵站唱安靜了。幸好下一個節(jié)目是新疆舞,歡快的音樂響起,大家才又笑起來,又尖叫起來。一個稚氣未脫的小戰(zhàn)士在大家慫恿下,過來給一禾敬酒。一禾說酒精過敏,喝不了。小戰(zhàn)士沒完成任務(wù),大家都噓他。小戰(zhàn)士的臉漲得紅到耳根兒,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一禾說那我少喝點兒吧,于是就喝了小半杯啤酒。
很快,一禾的臉也生出了高原紅,生機盎然。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