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用一句話形容我對她“母親”身份的印象就是,一開始很傳統(tǒng),后來好像就沒那么傳統(tǒng)了。這里面既有她自己的改變,也有我后來對她的理解。
姥姥一共生了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媽媽是老大,因為家里窮,她十幾歲就輟學(xué)跟著姥爺種地了,那時叫“掙工分”。那時日子苦,整天吃不飽,所以年輕時的媽媽總是很瘦,體弱多病。
因見地有限,她對我和哥哥沒有太多企盼,就希望我們身體健康,事業(yè)順利。60歲以后她每年過生日,吹蛋糕時都還是這兩個質(zhì)樸的心愿。
在34年的母女情分里,我們也爆發(fā)過很激烈的爭執(zhí),都是老生常談、每家每戶都會牽扯的話題,比如我的戀愛和婚姻,回家or留在北京。
她也會把我跟其他親戚的孩子做比較,羨慕別人的女兒賺錢多,會來事,更聽話。然而這些年我到底都一一反抗,從未依過。
可能人總是后知后覺,總在失去以后才能體味擁有時的珍貴。母愛就是這種擁有時不在意,失去了會痛徹心扉且每次想起都要遺憾好久的東西。
現(xiàn)在關(guān)于對她的記憶統(tǒng)統(tǒng)都是好的。想起來就會掉眼淚。
在我抑郁癥最重時我堅持跑去北京,她知道攔不住便默默去廚房做了一碗打鹵面給我,還把我破掉的鞋跟縫補(bǔ)好;
在我長途旅行結(jié)束后,她站在家門口的大樹下等我,有一次天都黑透了,我坐在車上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那束熟悉的手電筒的光;
十幾年如一日地貫徹“上車餃子下車面”,導(dǎo)致我每次吃餃子都很傷感……
回看我的前半生,其實一次都沒有按照她的期許去活的。13歲走讀到鎮(zhèn)上讀書,20歲上大學(xué)去了更遠(yuǎn)的城市,23歲北漂,也沒有在30歲之前成家立業(yè)。用她的話說,我甚至不如天上的風(fēng)箏,人家風(fēng)箏媽媽拽一拽線頭還能回來,我這些年是人離家越來越遠(yuǎn)心也越來越野……
后來才知道,她得知自己病重還專門跑去算了一卦,想知道我以后會不會過得好,在徹底失去她以后。
我曾覺得我是這個世上最讓人失望的女兒,恰恰因為我太過自由而忽視了母親的想法。
但她臨終前,一把握住我的手,好像知道我會為此糾結(jié)似的,對我說,媽媽這輩子有你蠻好,媽媽知足了。
這可能是我一直無法共情那些被父母過分控制和壓抑著長大的同齡人的根本原因,就我媽媽來說確實在某些方面很不驚喜,但她同時又給了我最多的自由。
我活成今天這個樣子,如果一定要怨恨誰,那必須只能是我自己。
突然覺得這樣也好,這場人生,失敗或成功,我是唯一的始作俑者。
其實她人生后半場給我驚喜很多。
前兩年我爸遷墳,找人新做了石碑,在刻名字時,我哥嫌再找人麻煩就商量著能不能把我媽名字也加上去?!盎钊嗽趺茨芸淘谒廊吮?!”我當(dāng)時極力反對,沒想到我媽一口答應(yīng),她覺得多花300不值。
那年34歲的我別說結(jié)婚,連對象都沒個影,我媽覺得我可能這輩子也結(jié)不了婚了,春風(fēng)化雨地勸我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
有時候,我們會躺在床上聊女性的生理結(jié)構(gòu)和快感獲得,她會短暫分享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春夢,在我都覺得躁時輕拍我,問我“跟男朋友那方面怎么樣”,說,男女一起過日子,那方面也很重要的。
……
我常常懷疑如果不是生錯了年代以及過早進(jìn)入家庭,我媽也是有機(jī)會做一個很朋克搖滾的女人的。
后來我想通了,她能“想得開”主要還是因為在45歲那年喪夫這件事,因為她的人生曾經(jīng)徹底地崩塌過。
她離開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作為母親,其實她已經(jīng)給過我很多寶貴的、值得一生銘記的東西。
比如做飯。
媽媽對做飯這件事很偏執(zhí),再忙再累,她從不湊合著吃飯。一次村里老人白事,她去給人家?guī)兔?,回來已?jīng)很晚,還是刷鍋洗碗給自己煮了一碗拽面。
用現(xiàn)代的價值看,年輕人會覺得這就是對生活的講究。
在我還只有灶沿兒高時她就教我廚藝,不為別的,她說女孩子會點廚藝總歸能照顧好自己。她對過日子的理解很簡單,就是一日三餐,是廚房里的切菜和炒菜聲,是一家人圍著一張桌子說說笑笑。
也總說,這樣以后離了我,你想吃口家鄉(xiāng)飯還能吃得著??上耶?dāng)時太年輕,總覺得這是一句玩笑?,F(xiàn)在嫁人了,我在山西最想的就是她做的那口面。特別特別想。
媽媽的離開突然讓我認(rèn)清一件事:我總覺得30歲的人都還是往上走的,只要努力,你會得到越來越多,但事實是,時間的沙漏已經(jīng)開啟,分秒不停,一些舊的東西在慢慢消失。
所以我覺得人也不能總是意氣風(fēng)發(fā)地想著得到、得到,偶爾回頭看看已經(jīng)擁有的,那也很珍貴。
然后就是養(yǎng)花和送東西。
我老家四合院的臺上養(yǎng)著各種花,好活的月季、蝴蝶蘭,不太好活的杜鵑、梔子,我每次見了覺得麻煩,但媽媽說,就是麻煩才喜歡,最是打磨心性。
送東西就更普遍。
串親戚,看故人,我媽堅持要我拎五斤雞蛋一袋米。她說,禮尚往來是個好傳統(tǒng),你暖暖我,我暖暖你,親戚之間常來常往,再難的日子都能熬下去。
現(xiàn)在輪到我自己。
這幾年因為疫情收入不穩(wěn)定,著急上火身體也不好,這么一看,媽媽生日時許的愿望都落空了……偶爾想起她,除了傷感,也慢慢體會到她留下的那些經(jīng)驗之談,開始對我起作用。
記得以前問她,是怎么度過了沒有父親的那些日子。
她說,能怎么過,無非是想不通的事就不想,讓它在心里落灰,等灰厚了重了,再想時就拿出來揚(yáng)一揚(yáng),就這么來來去去,蕩一次褪點色,蕩一次褪點色,慢慢也就淡了。等有天你就發(fā)現(xiàn),哎,那些想不通的事自然就想通了。
也許,人拿自己的苦其實真的沒有辦法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按住頭,咬住牙,熬過去。
要是這輩子還能跟媽媽再見一面就好了。
我會對她說,你老了也不是弱者,你不用拼命做家務(wù),帶孩子,到處想方設(shè)法擠破頭地做點事才能找到一點存在感。老了就是老了,老了就踏踏實實歇著,就像小孩子應(yīng)該在草地上撒歡、大笑、堆城堡,年輕人應(yīng)該早睡早起、努力工作、鍛煉身體,你老了就該躺著,吃吃喝喝,看看年輕人,然后想干什么干什么。
要是真的還能再遇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