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雷
就讀于上海某高校學習飛行器制造專業(yè)的青年博士苗青在畢業(yè)之際,毅然北上加入了位于沈陽的軍工企業(yè)鯤鵬集團,雖然遭遇了頗多挫折,但她初心不悔、矢志不渝,終于在各方的協(xié)助之下,研制出并成功試飛新一代超聲速隱形戰(zhàn)機。這是作家老藤最新出版的長篇小說《北愛》(湖南文藝出版社2023年2月出版)的主要內容。這部小說在描寫研制國之重器和推進東北全面振興的結合點上,使用了充滿張力且具有探索精神的藝術手段,多維度、立體性地描摹了一幅豐富的、充滿生機和努力奮進的新時代畫面,是新時代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
對研制大國重器的重要性、復雜性和艱巨性的呈現(xiàn)及與科技人才之間關系的辨析是《北愛》這部作品在敘事上的第一動力。在這個動力點上,作者在歷史過程和現(xiàn)實需求上作了多維度的鋪排,表現(xiàn)出了較好的藝術構思和主題提煉能力,也為重振東北老工業(yè)基地雄風賦予了更為宏大的意義。
苗青的父親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畢業(yè)生,讀書時學的專業(yè)就是飛行器設計與制造。畢業(yè)后來到東北鯤鵬機械總廠工作,渴望能夠設計開發(fā)大飛機。但“文革”后百廢待興,大飛機的設計制造還沒有納入到國家日程當中,加之企業(yè)轉型,這使苗青的父親除了設計過冰激凌機外,一無所成,堅守了六年后黯然離開東北。不過他設計大飛機的夢想并沒有丟掉,通過每年在女兒生日的時候贈送飛機模型予以延續(xù)和警醒。而苗青的博士生導師吳教授是著名的飛行器設計專家,雖然桃李滿天下,也曾經(jīng)設計出不少飛行器,但能夠由自己教育出來的學生設計國之重器,為國家富強民族復興提供支撐是他至死不渝的期盼和信念。正如在G-31試飛之前,苗青向躺在病床上身體極度虛弱的導師請教時導師說的那樣:“我要看到G-31飛上藍天那一刻再走?!辈浑y看出,小說在這兩個線索上既表達了父輩的期許和精神傳承,也暗含了當代中國教育所應該承擔的使命。
當G-31按照設計進行最后的組裝時,由于“進口芯片”被卡脖子無法使用,設計組在吳教授的建議下部分改為手工操作和自行設計,最后使組裝順利完成。在這一段敘事中,雖然僅僅是一個文字不多的插曲,但是包含了當下中國在大國崛起過程中所面臨的復雜形勢,也反映出在這樣的復雜形勢下,大國崛起要靠的是自立自強,所以這也成為作者在這部小說中所要凸顯的核心要旨之一。
早在2002年中央就提出了東北振興的戰(zhàn)略,在此后也多次提出過振興方案,但是多年過去了,東北的狀況不盡如人意。這一狀況牽涉到很多方面,但關鍵的問題還在于人才和為人才成長所需的機制體制,所以東北振興也必將成為時代大潮中的使命之一。小說更是壯寫了苗青的逆行之旅經(jīng)過多年的“靜默”之后獲得成功。但在苗青隱忍多年、負重前行的過程中,“一個人的計劃”的實施也帶動了一批人的行動,很多科學家和科技工作者也加入到了這一行程之中,比如吳教授、白院士、鯤鵬集團鮑總、王野、杜小明,甚至包括苗青后來的戀人馬歌。正如苗青對馬歌所說:“一個人的計劃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一群人的計劃”,在這個意義上,研制國之重器也是幾代人尤其是當代科技工作者的責任和使命。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小說中苗青個人的理想和奮斗,既是個人通過堅守和行動所證明了的當代中國青年人所應具有的價值選擇,其實也在更為廣泛的意義上面向絕大多數(shù)人所指出的應有的價值選擇。這是作者在我們面向建設現(xiàn)代化國家、實現(xiàn)民族復興過程中以文學的形式為時代樹立一面召喚和引領的旗幟。
《北愛》為苗青使命的形成和完成構建了立體式發(fā)展空間,增強了敘事的緊張性和厚重度。在這當中有一句話值得格外提出: 為了國家利益。這是主人公苗青在經(jīng)營飛鷹公司達到事業(yè)高峰,同時自己所提交的研制“國之重器”的計劃得到立項,需要她在繼續(xù)經(jīng)營自己的公司和重新回到鯤鵬集團主持研制國家重大項目之間進行選擇時所說的話。鯤鵬集團的鮑總說:“我相信你,你們父女兩代人實施一個人的計劃不是為了利益?!泵缜嗾f:“我們父女也是為了利益,只不過是為了國家利益。我的導師也說,逐利是人的天性,他畢生都在為國家利益工作?!蔽乙詾檫@兩句話基本上能夠提煉出這部長篇小說的主題。由此,我想到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傳統(tǒng)問題。熟悉中國當代文學史的人都知道,中國當代文學自誕生之日起就自帶使命,而且在民族、國家發(fā)展的重要關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比如新中國建國初期的工業(yè)文學,上個世紀80年代的改革文學等等,在一定意義上來說,這種使命意識構成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核心意識?!侗睈邸芳仁沁@種傳統(tǒng)的繼承,也更是在題材、主題上的新開拓。
“為親愛的東北干杯”這句話,是《北愛》主人公苗青為實施“一個人的計劃”,只身前往東北第七個年頭、遭遇事業(yè)發(fā)展最大困境時,在一個跨年聚會上說的??梢哉f,在整部小說中,老藤用全部的“東北之愛”刻畫了一個新東北形象。
綜觀最近幾年老藤的東北敘事,無不是從宏闊的視野出發(fā)來打量他所生存的土地的現(xiàn)實狀況。比如《戰(zhàn)國紅》描寫的是脫貧攻堅和新農村建設主題;《北地》從更為宏觀的視野對中國尤其是東北地區(qū)在改革開放后幾十年發(fā)展歷程進行反思;《北障》立足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錯和新時代新發(fā)展理念,探討的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問題;而《銅行里》則是從歷史的“技藝”出發(fā)來討論工匠文化和工匠精神的挖掘和弘揚。在這些敘事當中,既有老藤對東北歷史和文化的獨特體認,也有對東北在當下發(fā)展的新期待、新展望。他的小說,常常從細節(jié)出發(fā)但不糾纏于細節(jié),從大主題切入但不流于疏闊空洞。從這些創(chuàng)作當中可以看到,堅定鮮明的主題、堅毅從容的表達、暢快簡潔的敘述,構成了老藤東北敘事的基本品格,是老藤小說所特有的氣質和標志。《北愛》則是在這個基礎上的又一次提升,是老藤將個人成長、東北振興和國家利益做了一次邏輯和道義上的理順,注入更為新鮮的藝術經(jīng)驗,寫出了一個別具一格的新東北形象。
從邏輯上看,《北愛》并沒有回避東北在現(xiàn)實發(fā)展中所存在的問題。苗青在909所“蟄伏”多年,她遭遇過很多問題:之前簽約時的承諾未能兌現(xiàn),因歧視或其他問題始終不能進入項目組,到民企飛鷹公司掛職后遭遇同事的“暗算”,企業(yè)發(fā)展過程中更有惡性競爭、被誣告受調查,好朋友文劍、宋理因違法身陷囹圄等等。按照我個人理解,這些情節(jié)的設計,除了要凸顯苗青作為逆行者在逆行過程中所可能經(jīng)歷過的挫折之外,其實每一個情節(jié)的設置都暗含了東北發(fā)展過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
比如,909所一直承擔一些一般性民用項目、苗青三年內未能進入項目組等敘事,所折射出來的不是人們不認可她的能力,而是機制體制問題,是規(guī)矩和俗套問題,是慣性思維問題,也是沒有創(chuàng)新意識、滿足于現(xiàn)實的“小打小鬧”問題;再比如苗青到飛鷹公司后第一項業(yè)務就是開工建廠房,如果按照程序走“需要八十九個公章”,但有熟人打招呼就可走綠色通道。依我看,這個情節(jié)的設定既是機制體制問題的延續(xù),其實也表明東北還是一個更講究人情的社會,很多發(fā)展性問題都被淹沒在人情當中。顯然人情問題也造成了中部梗阻,致使發(fā)展遲滯。上面這兩個例子,作者借人物之口都作了點評。在苗青與民營企業(yè)家討論909所幾位項目經(jīng)理時,文劍說:“體制就是一臺高效運轉的機器,一塊毛坯輸進去,出來的是盤圓、卷鋼,還是鍛制件,都是設置好的程序使然。”在苗青與民營企業(yè)家馬歌討論營商環(huán)境時認為東北的營商環(huán)境“還硬了點”。他說:“果農摘蘋果,一定要用舊布把柳條筐做個里襯,這樣蘋果就不會碰出硬傷來,有利于保存和運輸,這就是軟環(huán)境。所謂環(huán)境硬,凡事都拿條條杠杠去卡,有絲毫差池都不能通過,這就好比將蘋果一股腦倒進荊條編成的筐里,蘋果還能好嗎?”這兩段話都是比喻,雖然前者稍顯理性,后者比較感性,但都是從第三只眼睛(民營企業(yè))來看東北問題的表現(xiàn)。其實東北的問題可能還遠不止于此。比如,小說中通過九成公司從開始的示弱到后來的擴張以及不擇手段對競爭對手的打壓,這既是民營企業(yè)惡性競爭問題,也是發(fā)展格局問題。再比如金普集團放棄主業(yè)跨界填海造田搞房地產開發(fā)、文劍的飛鷹集團在事業(yè)如日中天之際放棄實體企業(yè)轉行進入資本市場搞虛擬經(jīng)濟等等,這些都為深度解析東北作了文學性描述。
但綜觀整部小說,老藤不是單純作為一個問題的提出者,而是一邊提出問題一邊解決問題。他沒有像有的寫作者那樣把東北敘事寫得很沉重、很壓抑,更沒有像坊間流傳的那樣去“消費東北、調侃東北、抹黑東北”,這也是他在其全部東北敘事中所表現(xiàn)出的基調。比如在苗青剛到飛鷹公司開工建廠房的問題上,利用注冊和稅收政策予以解決;在涉及營商環(huán)境和開拓新的業(yè)務問題時,他通過刻畫軍民融合辦的白發(fā)主任的雷厲風行和熱情服務來解決,而宋理、文劍的問題則是通過市場規(guī)則和法律來解決。在老藤筆下,所有需要解決的問題中最值得注意的是他關于民營經(jīng)濟的思考。作品中對民營經(jīng)濟的著墨要遠遠大于對國有企業(yè)的描寫,直接寫到的民營企業(yè)有三個,分別是從飛鷹集團“切割”出來的由苗青自己主持的飛鷹公司、與飛鷹公司存在著競爭關系并在實際競爭中傷害了飛鷹公司的大遠公司,另外一個就是馬歌主持的九成公司,當然也間接地寫到了苗青的初戀江峰的房地產公司。雖然這些公司之間的關系有些復雜,但在這些復雜表象之下,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事實:飛鷹公司和大遠公司雖然都是生產制造無人機,但要錯位發(fā)展;九成公司的馬歌追求苗青并獲得成功,企業(yè)也轉型為苗青主持研制的由國有軍工企業(yè)鯤鵬集團所承擔的大國重器隱形超聲速戰(zhàn)斗機生產新型吸波材料;江峰在經(jīng)歷人生重大變故后愿意用全部資產和人員加入到飛鷹公司,這些安排和描寫都是極富意味的。東北民營經(jīng)濟長期以來并不發(fā)達,在眾多原因之中科技創(chuàng)新的投入和相互之間的有序競爭以及如何立足在實體經(jīng)濟基礎上穩(wěn)步發(fā)展都可能占有重要位置,這是老藤在小說中作這些情節(jié)安排和設置的一個原因。但在我看來,老藤在這里要討論的問題不僅僅局限在這些民營經(jīng)濟如何規(guī)范發(fā)展和壯大、如何通過科技手段不斷提升企業(yè)發(fā)展品質等問題,而更在于討論如何支持和調動他們的積極性、發(fā)揮他們的主動性、增強他們的責任感,如何與國有企業(yè)協(xié)調發(fā)展以便更好地參與到國家發(fā)展的重大建設中。
從道義上看,老藤在不回避問題的基礎上更主要表達的是“東北之愛”,正如陳曉明先生所說的那樣,《北愛》是“一封寫給東北大地的公開情書”。
苗青逆行北上,肩負著父輩、導師的期待和國家利益的使命來到東北,在多年的沉寂、“靜默”中,她將自己融入到東北的文化當中。她不拒絕、不排斥東北所特有的人情社會,即使遇到挫折甚至男友離她而去也從未懷疑過自己的選擇。在整個敘事中,在所有關涉到挫折和個人反思的時候,苗青只是通過與大仙(吳逸仙)的溝通來化解內心的不暢,從沒有向此外的任何人包括導師、家人抱怨。我以為這樣的描寫,可能并不是老藤在創(chuàng)作時刻意為之,而是按照人物的發(fā)展邏輯尤其是在以“愛東北”的這一邏輯中自然建立起來的。我注意到這樣一個貫穿全篇的細節(jié),即吃海膽。海膽是一種生活在海洋淺水區(qū)的無脊椎動物,外表被尖銳的刺殼包圍著,但里面卻肉質鮮美。吃海膽肉首先要打開尖銳的外殼,有時甚至會受傷。從第二章開始,小說多次描述了苗青對海膽的喜愛。這種描寫表達了苗青與東北大地之間的關系:表面上看,東北寒冷,經(jīng)濟相對落后,機制體制有些僵化,創(chuàng)新性也不多,坊間總有傳聞“投資不過山海關”,這些問題可看作是海膽的外殼,而透過這一外殼可以看到更加鮮香的質地。應該說,小說強調苗青對海膽的喜愛就是喻指她對東北大地的熱愛。當然,我們也注意到,苗青的東北之愛的動力更主要地來源于自身所主動承擔的使命。我把這種“東北之愛”稱為“走進之愛”。
《北愛》除了苗青之外還重點寫到了幾個人物。苗青的導師吳教授生于山東,早年漂泊到東北,是東北給了他第二次生命。后來在南方高校從事研究,但東北一直是他魂牽夢繞之地,他通過自己的學生苗青將自己平生所學貢獻給了東北大地。小說寫到了苗青父母的一次東北之行:先是大連、再到長春、哈爾濱,最后到沈陽。在這一行程中,作者重點描寫了大連的老虎灘、東關街和高爾基路,長春的長影、一汽,哈爾濱的中央大街、哈工大以及沈陽的故宮和銅行胡同。這些目的地的選擇及細描體現(xiàn)了故地重游之人對故土的愛戀,其實也更體現(xiàn)了寫作者對這塊土地的那種細膩溫婉的熱愛。從一個讀者的角度而言,我可能感動的不是作為重游者的激動,而是寫作者早就藏于內心而一旦得到呈現(xiàn)時的那種喜悅。小說在第七章專門用一節(jié)的篇幅描述了飛鷹公司實際投資人文劍因轉行做資本企業(yè)牽涉犯罪問題,在判決前兩位法官來飛鷹公司進行終審前延伸調查。關于這個情節(jié)的重點在于兩位法官是從東北黑龍江的寧安和遼寧的開原“出走”的,他們大學畢業(yè)后通過司法和公務員考試進入法院。他們在調查文劍案件的過程中,感動于苗青的“一個人的計劃”,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為家鄉(xiāng)的發(fā)展盡力。小說從苗青的角度感慨道:“看來無論什么職業(yè)也無法壓抑熱血的澎湃,作為從東北走出去的大學生,為家鄉(xiāng)的發(fā)展而糾結甚至不滿也在情理之中?!本桶讣旧韥碇v,這一小節(jié)的細致描述是可有可無的,但作者作這種安排顯然是為了進一步強調關于“東北之愛”的內涵,也進一步加強了敘事的力量。我把這種“東北之愛”稱為“出走之愛”。
在上述兩種之外,小說更是濃墨重彩地表現(xiàn)了關于東北的“在地之愛”。所謂“在地”是指未曾離開深愛著的東北這塊土地的人。在作品當中,“在地之愛”主要是通過東北人對苗青的支持、保護和關愛來體現(xiàn)的。這包括吳逸仙、白院士、文劍、宋理、馬歌、小宋等人,也包括身在鯤鵬集團的以鮑總為代表的科技人員。這些形象在展示著各自優(yōu)勢和可能的前提下,也盡量展示著東北文化中那種包容、大氣和堅毅以及對東北再次輝煌的期盼。比如吳逸仙對苗青的觀念及心靈的引導,白院士對苗青“一個人的計劃”具體內容的支持,馬歌將對苗青的熱愛和對國之重器的支持融為一體,甚至為此付出生命?!霸诘刂異邸钡某霈F(xiàn)既是東北自身所擁有的品質,其實也是在苗青的“逆行”精神鼓勵下所激發(fā)出來的。我認為有兩段對話頗能說明問題。在第四章,吳逸仙和苗青有一段關于逆行的對話,吳逸仙說:“東北現(xiàn)狀如此堪憂,最著急上火的是我們這些東北人,與別人消費東北、調侃東北、抹黑東北不同,我和白院士、文劍和宋理都想為心愛的東北做些什么,您的加盟讓我們看到了一線曙光”;在第五章,當苗青感謝白院士答應為其無人機做航電配套時,白院士說:“不用謝我,我們這些坐地戶有責任保護您,您不是單槍匹馬的逆行者?!弊阋姟霸诘刂異邸迸c“走進之愛”是相互構成的,在這對關系中,沒有“走進之愛”便沒有“在地之愛”。
認真品味這部小說,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處理“走進之愛”和“在地之愛”的關系時極富抒情性。小說多次提及苗青喜歡聽的歌曲《斯卡布羅集市》。這首歌流暢舒緩,優(yōu)美的演唱如同天籟,歌詞意境深幽,或可在嘈雜中換得寧靜和執(zhí)著的力量。將這首歌置于苗青逆行北上的情境中,置于被誤解、被調侃的東北大地之上,我們卻是可以獲得另外的況味,進一步渲染了苗青的“走進之愛”的抒情色彩。作者還將小說從頭至尾氤氳在苦咖啡的味道之中。第一章出現(xiàn)這個場景時,是在學校的圖書館,由一杯咖啡開始,苗青與同學江峰開始戀愛。小說最后一次描寫苗青喝咖啡是在與同學高蘭談論江峰的話題。在其余各章中,咖啡總是出現(xiàn)在與“在地”之人的各種“聚談”中。我以為,喝咖啡場景的反復出現(xiàn),特別是反復強調了吳逸仙對咖啡的手工研磨,絕不是出于與中國傳統(tǒng)茶文化相比的所謂的現(xiàn)代性問題,更不是出于對一種生活情調的借用,而應該是對咖啡自身所帶有的“先苦后香”的自然品性的巧妙利用。作者通過這種借用來喻指苗青逆行東北的歷程、結果以及東北在經(jīng)歷過衰落之后的再度輝煌。這無疑是東北之愛的另外一種表現(xiàn)。
以上應是《北愛》的另一個敘事動力,也是老藤筆下的新東北形象。
《北愛》一共十章,每一章的標題均是一幅水粉畫作品的名字,在每一章的正文中,畫作者吳逸仙在創(chuàng)作之前和創(chuàng)作之后,或與苗青、或與白院士等人一起討論畫作的內容,因此也就形成了數(shù)量較多的“畫語”。這種形式在老藤此前的東北敘事中是沒有的,即使在近些年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是少見的,這是老藤在藝術形式探索上的又一創(chuàng)新。
本來,從《北愛》的創(chuàng)作主基調上來說,這是一部關于青年科技人才逆行北上,立志研制大國重器、獻身科技的小說。作者在這種以“純粹”的科學性和技術性為主題的敘事中加入藝術的力量,首先令我考慮到了藝術與科技的關系問題。關于這兩者的關系在理論領域早有討論,在實踐領域也更是常見。比如,文藝復興時期豐富的藝術探索和藝術成果所形成的人文主義精神就為當時的科學革命注入了生機,達芬奇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證明;科幻文學也通過文學想象推動了科技發(fā)展。簡單地說,科技不僅需要理性和靜思,也需要想象和大膽假設,這種想象和大膽假設正是藝術構思的重要元素。另外在關于科技與藝術的一般性的辯證關系中,我們也認識到,科技豐富了藝術表現(xiàn)手段,擴大了藝術想象空間,而藝術則為科技賦予更多的審美力量。具體到作品中,作者并沒有專門描寫吳逸仙每年贈送給苗青的水粉畫到底為她的個人計劃本身提供了什么樣的思路和啟發(fā),但有一點是可以充分肯定的,那就是吳逸仙每年贈送一幅畫的承諾既是對苗青逆行東北和堅守“靜默”的鼓勵和激勵,也是吳逸仙通過這種繪畫形式使苗青每一年的堅守都獲得期盼。換句話說,是這種對“期盼”的期待“加持”了苗青的堅守,為她的“一個人的計劃”增添了藝術的力量。這是我們在闡釋《北愛》中關于藝術與科技的關系的第一重思考。第二重思考是,白院士、文劍、宋理等人或為科學家、或為科技型企業(yè)的負責人,他們與吳逸仙的“交游”不是基于某種物質利益,而更多的是來自于對藝術的接受和欣賞,甚至在作品中,作者尤其強調了白院士的藝術收藏喜好。應該說,這些人物在各自領域能夠取得成功也與藝術有著某種重要的聯(lián)系。正如小說中所說,“科學家也好,工程師也罷,一旦有了藝術加持,就會變得生動可愛”,“乏味的科學需要有味道的藝術”,“藝術和科技是相通的,兩者都是對世界的再發(fā)現(xiàn),藝術可以為科技提供靈感,科技可以為藝術豐富手段”。我相信,作品中G-31隱形超聲速戰(zhàn)機不僅是功能實用的結果,也應該是一件藝術精品。毋庸置疑,這兩重思考都能夠與前述藝術與科技的關系相對應。但我在這里更想強調的是,也許在作者潛意識中還想努力證明,東北大地并不是某種“彪悍”“好勇”“落后”的“江湖傳聞”,它自身的骨子里也飽含著更為高級的審美氣質——這是由這一群喜愛藝術的人所能夠證明了的。
當然,《北愛》中這種藝術形式的運用還有另外層面的意義。小說從第一章至最后一章共有十幅作品,每一幅作品或者通過畫作者、或者通過當事人、或者通過旁觀者,都會有一些解讀“畫語”。比如關于第一幅作品《逆行者》,吳逸仙借著回答苗青的疑問之機說了兩句話:“笑容呈現(xiàn)給白山黑水,比呈現(xiàn)給人更有意義”,“無意即是有意,滴落算是天成”,“靈魂沒有五官”;再比如在討論第二幅作品時,我注意到畫作者有這樣一段話:“我的藝術理念從來不模糊,就是想用畫來托起那些墜落的靈魂,讓它們不至于沾染灰塵。我說的墜落,不是墮落,墜落的靈魂可以牽引,墮落的靈魂則無藥可救?!弊屑毱肺哆@些關涉構圖、色彩和寓意的“畫語”,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其中所暗含的另外一種敘事線索:一方面,每一幅作品的寓意都是對上一幅作品寓意的覆蓋和提升,也是對下一幅作品寓意的可能性的指認。因為這些藝術品是為苗青所作,那么落實到苗青身上就是對她逆行北上之后某一段“人生經(jīng)歷”的確認和下一段“人生”的召喚。在第一幅作品《壬辰· 逆行者》中,苗青對這幅作品“反復”打量、審視,甚至在夢中也未曾放下,畫面中兩個灰點讓她第一時間想到了飛機。在我看來,這幅作品的構圖、設計和色彩以及其所體現(xiàn)出來的未能最終確認的意義,對苗青最終毅然北上起到了推動作用,在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種召喚。第二幅作品名為《癸巳·金蟾礁上的雅典娜》,畫面是雅典娜站在金石礁上,向上張開的雙臂一手托著鷹鸮,一手托著灰色的戰(zhàn)機。比較這兩幅作品,我們會解讀出這樣的意味:逆行到東北的苗青已經(jīng)做好實現(xiàn)“一個人的計劃”的準備,只待時機。其實按照這樣的思路,到最后一幅《辛丑·海青擊鵠》,當苗青所主持研制的G-31隱形超聲速戰(zhàn)機試飛成功時,一個通過繪畫所進行的敘事終于完成。另一方面,我還認為,這十幅水粉畫在一定意義上也暗含了東北大地近十年來艱苦努力、蓄勢待發(fā),渴望重塑輝煌的追求與可能。
如果我們的話題僅僅局限在對藝術與科技的關系的討論上,未免又有一些狹隘。其實這是一個極具開放性的話題。藝術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應用、對人的精神和心靈的引導以及對未知世界的想象和發(fā)現(xiàn),都會使人們在形而上層面進行更為廣泛的思考(小說中還寫到了苗青的父親喜歡詩,苗青自己也寫詩)。這樣說來,小說中吳逸仙所創(chuàng)作的十幅作品其自身所具有的象征性、隱喻性以及畫作者的自我闡釋,未嘗就不是老藤的形而上思考。正如我在上一段所引用的關于第一幅、第二幅畫的畫語所提到的,在這貫穿全篇的“畫意”當中,或許關于精神(“靈魂”)的問題才是老藤更為關注的。這里所折射出來的話題是,作者老藤是如何形而上地思考,有關東北振興發(fā)展問題、有關東北文化問題。在這個意義上來說,相較于此前的東北敘事,無論是在現(xiàn)實層面還是在藝術層面,《北愛》都具有了超越性。換句話說,《北愛》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一部從現(xiàn)實出發(fā)對當代東北振興進行哲思之作。
以上我從使命擔當、“東北之愛”和藝術思考三個方面討論了《北愛》所帶給我們的新感受、新體驗和新內涵,基本建構起了老藤所獨有的東北敘事體系。這部小說起筆于2012年,斯時中國進入新時代。新時代十年來,中國完成了由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巨大轉變,進入到了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階段。研制和擁有先進的大國重器是現(xiàn)代化國家的重要標志之一,以此為對象展開文學創(chuàng)作,展示其精神內涵和時代價值應該也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這樣思考,就使“逆行者”苗青的個人奮斗與東北振興和國家富強、民族振興有機結合起來,在這個意義上來說,老藤的《北愛》也是一部新時代的國家敘事。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