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老莊哲學中強調(diào)“致虛極,守靜篤”,即置身于虛與靜的無極虛空中,此為道家修行的自我覺醒狀態(tài)。后世王維論山水畫言“手親筆硯之余,有時游戲三昧”,即排除雜念,使心神平靜,以此態(tài)度進行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國歷代傳統(tǒng)繪畫中,“靜觀”可謂一以貫之的一個重要美學觀念,而在具體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歷代畫家又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寫“靜”,以各具特色的筆墨語言來觀照山水的“靜”境。
關鍵詞:山水畫;老莊哲學;禪宗;虛靜說
從藝術創(chuàng)作的角度討論“靜”的,有莊子的虛靜說。虛靜說最早可追溯到先秦時代的老子,及至莊子大成,成為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和文學理論批評的重要研究范疇。
《道德經(jīng)》第十章載:“滌除玄鑒,能無疵乎?”老子認為,要讓心里明白、光明,需要滌除塵垢,洗滌人們內(nèi)心的欲望、雜念、偏見、執(zhí)念等,也即人過往的生活經(jīng)驗積淀,讓頭腦變得清晰,讓人心如同澄亮的鏡子一般映照天地萬物。“老子的哲學所面對的是一個永恒的動的世界,有無相生,奇正反復。其妙其徼,都投射在心靈之鏡上面,而這面鏡子本身是不動的。這就是中國哲學的‘靜觀思想?!薄兜赖陆?jīng)》中的“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闡述的正是這一“靜觀”的思想。致虛極、守靜篤,即置身于虛與靜的無極虛空中,這是道家修行的自我覺醒狀態(tài)。
一、萬籟俱寂:中國畫中的無聲世界
老子主張人應從虛靜的狀態(tài)出發(fā)去觀照、察看世間萬物,啟示世人虛靜是求“道”之法,得“道”之真諦,也是修行的至高境界。由此出發(fā),老子也提出了“虛極”“靜篤”“?!薄懊鳌薄叭荨钡扰c“靜”息息相通的概念。
從傳為明朝仇英所作、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桐陰晝靜圖》(圖1)中,可感受畫者摒除雜念、忘乎欲求、“披圖幽對”,以虛靜之心、入定之態(tài)闡發(fā)的寂靜之美。畫中繪白晝山林間,有一草堂掩映于梧桐樹下,堂前列次種著幾排竹子,堂內(nèi)四面平條桌上攤放著兩本書籍,以及若干筆硯,一文人躺靠在“醉翁椅”上閉目養(yǎng)神,悠然自得。草堂被彎彎曲曲的溪水環(huán)繞,遠處山霧縈繞,山林幽深,四周寂靜無人,雖是白天卻全然沒有白天的繁囂,隱幽寂靜。
從整體畫面的視角來看,作者與觀者似乎均從草堂對岸的高處遠遠地斜望而去,面對著湍急的河流,沒有可供人行的小橋,亦無船只可供渡河,只能遠眺而不能及。通過別具匠心的位置經(jīng)營、獨特的取景視角和高低有序、疏密有別的樹木排布,營造出一番與世隔絕的靜逸氛圍。
畫作上方有乾隆的親筆題跋:
日長山靜綠梧稠,坐聽沿階活水流。
一室蕭然惟四壁,片言得意足千秋。
心將太宇同寥闊,意與閑云共去留。
掩卷匡床高臥處,蝶原是我我原周。
題跋前兩句中的漫長的白天、幽靜的深山、濃密的綠梧桐、流動的河水、蕭然的書室等意象印證了畫中悠然之境的靜謐之意,后兩句則表達出乾隆作為觀者,觀此幽靜之境時的心意與情思。通過觀照畫中景致,“心將太宇同寥闊,意與閑云共去留”,進入老莊一派推崇的虛靜的篤定狀態(tài),從而達到“掩卷匡床高臥處”,以暫時逃避日理萬機的繁忙和擾心之事,獲得暫時的釋放和解脫。
繼老子后的另一位道家哲學代表人物莊子吸收了老子“靜觀”思想的精髓,提出“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認為只有心靈保持極度的虛無空明、寧靜、無為,才能徹底解放精神。
二、寓靜于動:中國畫中的
動態(tài)與“靜觀”
唐代王維論山水畫,曾言“手親筆硯之余,有時游戲三昧”,其中“游戲三昧”原為佛家語,意為排除雜念,使心神平靜,后指以游戲的心態(tài)面對一切。王維用此論山水,表明他認為畫家應在超脫名利、心靈虛靜的情況下,以游戲的態(tài)度自由自在、無所拘束地進行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
如南宋畫家馬麟的作品《靜聽松風圖》(圖2),近景描繪盤曲蒼松兩株,枝干遒勁多折枝,疏朗的枝葉和纏繞枝葉的藤條隨風而動。在兩株蒼松之間,一高士衣衫飄逸微開,袒露胸懷,身體微傾,單腿盤坐在臥地而長的松樹枝干上,側耳靜聽山間松濤之聲,神情專注,忘乎所以,沉醉之間,其手中塵拂掉落腳邊也全然不覺。一童子面向高士,持扇靜靜地侍立于一旁,旁邊溪水潺潺。遠景山石則以淡墨渲染,云氣縹緲,更添靜謐之意。整體畫面意境清幽,清靜閑適,猶如世外桃源,隱逸脫俗。
《靜聽松風圖》反映了三個層次的“靜”。第一個層次,作者通過蒼松、流水、山石、云氣、高士等各種景致和人物,描繪出自然之“靜”。此“靜”,通過高士閑逸的表情和姿態(tài)反映身處環(huán)境之“靜”,通過風吹枝葉、衣衫的動反映畫中他物之“靜”。第二個層次,通過描繪高士靜心觀察、聆聽自然的清靜、入定之態(tài),描繪畫中人與自然交融感應、二者融為一體之“靜”。此“靜”,通過衣衫的飄舉、胡須的飄動反映高士與自然交融感應后身體松弛入定之“靜”。在此層次上,是畫中人在“靜聽松風”。第三個層次,畫外人通過觀自然之“靜”,感受畫中人與自然交融感應之“靜”,獲得心靈上的暫時超脫,與畫中人一道與自然產(chǎn)生感應之“靜”。此“靜”,似畫外之人也能聽見松葉在風中、在山間唰唰作響之聲,似能感受到山間襲來的徐徐清風,似與畫中人一道入定,超脫凡世。在此層次上,卻是畫外人在“靜聽松風”。
從上述三個層次的“靜”可以看出,山水畫表現(xiàn)“靜”,既可利用某些特定意象進行表現(xiàn),如流水、蒼松,此為以靜寫“靜”;還可通過以動寫“靜”,如以枝葉、衣衫、胡須之動反映人物之“靜”,反映畫中他物之“靜”。
通過動來寫“靜”的中國畫比比皆是,如馬遠的《山徑春行圖》,以花舞、鳥啼、鳥飛等動來凸顯春天郊野之“靜”。春天郊野一派寧靜,鳥兒在花枝上歡唱,叫聲清晰可辨。游春高士的衣袖只在不經(jīng)意間輕輕觸動野花,就已驚動了正在歡唱的鳥兒,借此反映出原本環(huán)境之清靜。
宋朝推崇平淡高雅的審美風格,這與道家對“淡”、對“靜”的追求一脈相承。畫家以清虛玄淡之態(tài)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在繪畫作品中,常呈現(xiàn)出虛空之境、靜謐之意。更有論者認為,畫家非僅短暫地在創(chuàng)作期間摒除雜念、以清虛玄淡之態(tài)進行創(chuàng)作,更重要的是畫家本人性格淡然,達到平淡超逸的境界。如明朝提倡“南北宗論”而尤推“南宗”的董其昌所言,“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鉆仰之力,澄練之功,所可強入”。
三、遁入清境:中國畫中平淡天真的“靜觀”美學
莊子將虛靜說拓寬到文藝創(chuàng)作的領域,直到魏晉,虛靜說真正進入審美和藝術領域,并對后世畫論及藝術創(chuàng)作、鑒賞產(chǎn)生深遠影響。
南朝畫家宗炳提出“澄懷味象”,其中“澄懷”指虛淡空明的心境,“味象”即品味自然山水的審美形象,因此“澄懷味象”即以虛淡空明的心境觀賞山水,便可引起無限的情思,帶來審美的享受和精神的愉悅。此含義中的“虛淡”“空明”“精神愉悅”與莊子虛靜學說的“虛無空明”“寧靜”“解放精神”并無二致。
“暢神”是宗炳山水畫的極致追求,這一點對于創(chuàng)作者和鑒賞者來說均是如此。在宗炳看來,山水畫家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通過觀察山水自然景象,悟其道,感其美,妙悟自然,“妙會感神”,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從而創(chuàng)作出寄予作者情思和意志的作品。鑒賞者可以通過靜居、飲酒、彈琴,以平心理氣,排除一切干擾,“披圖幽對”,繼而進入虛靜的觀照狀態(tài),窮究畫面各方景致,即可觀遠在天際的叢林,獨自游走于杳無人煙的荒野,將自然的靈氣與自身的神思、情志融合在一起,從而達到暢神的目的。
五代畫家董源的代表作《夏景山口待渡圖》描繪了典型的江南夏日景色(圖3)。對于《夏景山口待渡圖》,賞鑒家多盛贊其獨具匠心的構圖技巧與筆墨皴法,少有關注其整體的畫面氛圍。畫卷中央由近及遠,是草木蔥蘢、蓊蓊郁郁、房舍掩映的洲渚,洲上林間幽深清寂,往后為開闊平緩的綠汀水岸,綠汀后是更遠更高的洲渚,層層疊疊,平緩綿長。中央近景洲渚的左方即為渡口,一條渡船已載三五渡客離開渡口,向畫卷左方駛去,另有一人仍在渡口靜待過河。畫卷的右方是平靜開闊的水面,水面上幾只舟楫緩緩行駛,右方近景靠近細長的汀渚處,有一漁船在悠閑作業(yè)。董氏使用獨特的筆墨技法描繪山水,如活用披麻皴、善用淡墨、注意濃淡干濕變化、善于表現(xiàn)氤氳云氣等,從而營造出一派細膩寧靜的江南夏日景象。
自南朝畫家宗炳開始,畫家創(chuàng)作山水畫、觀者欣賞山水畫的預設前提和心理基礎是虛靜、無為,演變至宋元明,則強調(diào)畫家平淡超脫,這與西方美學中的無利害性的“靜觀”在觀照狀態(tài)、觀照方式方面是類似的。
四、中西“靜觀”比較
從“致虛極,守靜篤”,到“手親筆硯之余,有時游戲三昧”及“淡之玄味,必由天骨”,中國傳統(tǒng)哲學與美學對“靜”的論述,涉及藝術生產(chǎn)的全過程,既從藝術鑒賞的角度,也從藝術創(chuàng)作、藝術作品等角度討論“靜”。
在西方美學中,“靜觀”往往與無利害性的觀看方式密切相關?!盁o利害性”一詞往往可作為“靜觀”的定語,描述“靜觀”的邏輯前提,導向一種向內(nèi)的、超脫現(xiàn)實的觀察方式和觀察狀態(tài)。
英國哲學家夏夫茲博里認為,具有美德的人以“無利害性”的注意方式去“觀察和靜觀”美。叔本華則將審美視作一種“靜觀”,與帶有欲望和預期目的的、深究事物因果關系的、被理性或邏輯支配的觀看方式不同,“靜觀”是“放棄了對事物的習慣看法”,擺脫了欲望,全身心投入觀照自然對象的狀態(tài)。叔本華的“靜觀”,與康德的“鑒賞力”、克羅齊的“直覺”等類似,都是一種綜合的感性能力,指對作為純粹的表象的對象或作為純粹的形式的對象的觀賞??偠灾?,西方的“靜觀”指一種綜合的感性能力,一種無關利害的觀照狀態(tài),一種“美感的觀察方式”。
關于“靜”的論述,中西方在兩個方面有所不同:其一,中國美學、中國畫論除強調(diào)畫家創(chuàng)作時“虛靜”的心態(tài)以外,更重要的是強調(diào)畫家自身平淡超脫、清虛玄淡的風骨,方可達到“靜”的境界,這一點是西方美學鮮有提及的;其二,與中國哲學、美學同時從藝術創(chuàng)作和藝術鑒賞兩個角度討論“靜”不同,西方美學更多從藝術鑒賞的角度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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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于晴,檀國大學造型藝術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