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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的遺產(chǎn)

      2023-09-13 05:40:05
      都市 2023年4期

      文 白 藏

      早春三月,我搬進了市里,因此買了一些東西。櫥柜、床褥、啤酒,乃至鞋襪帽衫,每搬一次家都要重新置辦一次。

      北京的天氣冷得不行,我從單位回到出租屋,怎么也抖不掉身上的寒氣。不過,眼下還有更麻煩的事——網(wǎng)購的包裹全都到了,放在門口,大件小件,被借道的鄰居擺得整整齊齊。

      幾只棕色的紙箱上面,放著一個綠色方盒,如同蛋糕坯子上嵌入的一粒葡萄。很顯眼。我拿起來掂量了幾下,不像是訂購的商品,拆開驗視,里面有一瓶打開過的褪黑素,一張銀行卡,一封書信,題為《Q的遺產(chǎn)》。

      Q,我很清楚地記得他。

      冬天,我從昌平拼車去燕郊,Q 說有事要跟我商量。這段路程不近,我足足坐到下午五點鐘,下車時渾身酸痛。Q 把房子裝修了一遍,自己的打扮還是那樣:過膝的大衣、中式坎肩。他喜歡把自己捯飭成一副算命先生的樣子,一眼掃過去,會疑心這人借了哪方的仙氣。不過,他的氣色有變化。跟之前比,下眼瞼的顏色深了,臉瘦了。

      我們寒暄了一會兒,隨后更衣、沏茶。他向來講究這些禮節(jié),茶具也備了四五套,足夠應(yīng)付各種客人。喝了兩三杯,眼看天快黑了,他就帶我去了天臺。

      Q 的天臺上,趴著十七只食夢貘。

      這種動物如同瘦長的象,矮小有爪,鼻子和口器是一回事。當(dāng)時,隔著紗網(wǎng)和玻璃,我還是嚇得連連后退。見到它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好像哪個親戚被施了咒語,被困在一張獸皮里面。我得一直暗示自己,這是低智的動物,扒了皮的穿山甲就是這副德行。我遠遠地凝視,它們翻動眼白,支起身子朝我張望。

      我問了貘的事,他稱,這正是最近的頭等心事。

      他喜歡的女孩住在附近的街區(qū),準確地說,是他買房買在了女孩的住處附近。Q 和她認識七年了,只聊過三次,這種聊天可以用“寒暄”形容,彼此問個好,一點兒也不自在。現(xiàn)在他想突破,苦于沒有推動的契機,這些貘就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我很驚訝,之前總以為,Q 這種人以后是不會結(jié)婚了——他那么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好像也沒有情感需求。

      他抽了一口煙,看樣子,是日思夜想了有些天了。

      為了展示計劃,他又把我領(lǐng)到地下車庫。地下室的門分為內(nèi)外兩層,外層平開門,內(nèi)層推拉門,我們進了第一道門就轉(zhuǎn)身把它關(guān)上,當(dāng)時黑得一塌糊涂,只聽到里面有細碎的聲音,窸窸窣窣。我實在害怕,周身又沒有任何抓手,回身只見門縫里泄出細細的光,不由得退了兩步。Q 扶住了我,打開了柔光燈。借助這樣的照明,我看到門內(nèi)還有四只貘。他的車庫空間很大,又沒有車,完全讓給了這些家伙。這幾只明顯要焦躁一些,左右巡回式跑動中。

      他再一次確認外層的門是否關(guān)好,然后打開推拉門,合金門框發(fā)出拖拽聲,咔啦啦,食夢貘一擁而出,仍然四處奔跑,像腹瀉找不到廁所的人。Q 強硬地抓來一只,示意我把貘的管狀口器罩在眼睛上,他說,和小時候看萬花筒一樣。我下意識地排斥,他做了個示范后,我才愿意試試。

      食夢貘的管狀口器并不是軟軟的肉皮,而是略硬,有點涼,不知道是不是跟地下環(huán)境有關(guān),總之像沒有絨毛的象鼻子,看著軟,實際上挺結(jié)實。通過口器管道,可以看到食夢貘吞食的內(nèi)容,可是它還是焦躁的,為了讓它停止跑動,得下力氣拽住。地下室的每一只貘,都吞食了一段夢境,它們擅長在周圍攝取別人的夢,作為每日餐飲。

      這四只貘,剛好捉到了那個女孩的夢。

      我從食夢貘的肚腸里,窺探到了女孩的樣貌:頭發(fā)黑長直,皮膚很好,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她的手縮在袖子里,只露出半截手指,顯得很膽小。遇到什么風(fēng)吹草動,手指還會進一步蜷縮,蝸牛的觸角似的,一點,一點,直至完全縮回去,她的手腕就由兩條袖子代替了。

      這是偷窺吧,我有點不適應(yīng)。

      他說,等樓上的食夢貘也都吃下她的夢,他便一只一只殺掉,留下連通嘴巴的胃,再一條一條接起來,把二十一段夢境做成一個完整的萬花筒,作為向她表白的禮物。

      我并不清楚這些貘的來歷,或許價格不菲。不過,在北京生活的這些年,我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沒見過的玩意兒層出不窮,接受不了這些,在大城市就活不下去。隱約的,一股戰(zhàn)栗的情緒從心中升起,掛在了我的眉眼上。如他所說,“藝術(shù)品式”的犧牲就是它們的歸宿了,實在是生猛的禮物,想想我給女孩子送的東西,鮮花、皮包之流,相比之下太俗氣。

      他倒顯得頗有談興:“這一錘子買賣,成就成了,不成啊……這么大項目,就算不成也算成了?!?/p>

      我看著它們來回跑動,尿急一樣的德行,忍不住問Q:“它吃的夢,沒有保質(zhì)期嗎?”

      他果斷搖頭說,沒有。

      “貘是謹慎的小神仙兒,捉到第二個夢以前,堅決不會消化肚里的夢?!?/p>

      “堅決不會?”

      “是了,這就是它貴的道理,你不懂?!?/p>

      我還在琢磨,Q 帶我離開了地下車庫,走之前,我們檢查了兩扇門的封閉情況。上樓以后他放松了很多,果然,一吐為快對身體有好處。他帶我細致地參觀了房屋,包括書房、衣帽間,還有精心挑選的裝飾畫。他做了日式原木的裝修風(fēng)格,簡潔又干凈,全屋木地板,連踢腳線的瓷磚也是木紋的。這套房是他在燕郊房價“腰斬”時買的,當(dāng)時因為限購令出臺,投資客一片哀號。Q 倒是早有準備,這才買下了新房。

      問及房價,Q 說確實是白菜價,房子還沒有幾只貘值錢,如果女孩愿意的話,他不介意把房子也當(dāng)作禮物的一部分。

      Q 又要沏茶了,我擺擺手拒絕,有點晚了,喝茶影響睡眠。

      那咱們喝點兒吧!他轉(zhuǎn)過身,從柜子里拿出一瓶清酒、一個酒盅、兩個酒杯,不由分說地倒了半壺?zé)崴?,把酒熱上了。對了,我問他,你為什么叫“Q”來著?

      這里面的緣由也很簡單。Q 的大名叫張青,去了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后,他們公司有一條企業(yè)文化,要求員工都得給自己起一個昵稱,類似網(wǎng)名,在公司里面盡量避免用名字稱呼別人,大家都是Cherry、小鹿這樣,以代稱相識。剛?cè)胨镜臅r候張青不是特別理解,怎么來北京打工,還不讓用自己名字了,他用首字母縮寫給自己起名為“zq”,最無聊的那一種。后來他的領(lǐng)導(dǎo)看到,說“zq”就是賺錢嘛,這意圖也太明顯了,容易被其他項目組指指點點,建議他改成一個大寫Q。他挺心累的,改就是了,聽說改完以后,運營組的幾個女孩管他叫“皇后”。

      皇后,皇后……Q 一臉苦笑地說:“你看,我就是不擅長坐班?!?/p>

      “哪兒的話,是你不愿意而已,你就算想換工作,現(xiàn)在有房,在家歇兩個月也不成問題。”酒熱得差不多了,我一邊斟酒,一邊問道:“燕郊去市里,大概多長時間???”

      “開車到國貿(mào)四十分鐘,也有黑車,一趟十五塊錢?!?/p>

      “還真不遠。你看我要是在這兒弄一套,靠譜嗎?”我那一段時間,每天都在想現(xiàn)實的問題:人快到三十了,女朋友沒有,戶口沒有,錢也沒有,總該打打算盤的。聽Q 介紹了一下,原來還得在燕郊繳納三年社保,想了想還是不好操作。

      我們喝完一壺清酒,簡單收拾了一下,他讓我去主臥休息,我卻喜歡睡書房。他家的書房裝了榻榻米,看書看困了,拉一張被子就能直接睡覺。Q 把天臺的棚子完全打開,給食夢貘充足的視野,它們在捉到女孩的夢之前,可以養(yǎng)尊處優(yōu)一段時間,而地下室的貘,幾乎一周沒吃東西了。

      那晚,我睡得相當(dāng)差勁。

      醒來時,雙手緊緊鎖在小腿處,身體蜷縮,摸一摸腦門,全是豆大的汗珠子。胸口也慌得不行,焦躁得像是徘徊的食夢貘。我大聲嘆氣,喝了一杯水,拉開窗簾以后總算好受了一點。

      Q 已經(jīng)在查驗食夢貘的胃了。大冬天他哈著熱氣,拎起細長的口器逐一檢查,像一個老練的管道工人。他看到我拉開了窗簾,于是站在天臺的盡頭朝我招手,面露喜色。

      Q 說,又有一只貘捉到了女孩的夢,并且她狀態(tài)好像不錯,連夢也是輕盈的。昨晚,她騎著一只鵝黃色的大雁,在城市的高處飛行,下面的車子堵成一團大疙瘩,大家都在用力按喇叭,她卻肆意無比。說著,他牽著那只貘的鼻子,緩緩?fù)叵率易呷ァ?/p>

      我走到天臺上,平靜地看著周邊的住宅。樓房錯落有致,入住率不算高,遠處還沉浸在夜色中,難以分辨輪廓。天剛蒙蒙亮,穿著大衣也有點冷,街道上賣早餐的慢慢吆喝起來,充滿生機的聲音從四處傳來。住在這里,每天開車去市里上班,五環(huán)里面的人看不上,對我來說卻也是一樁美事。想了一會兒,我也學(xué)著Q,捉起貘的鼻子,逐一驗視食夢貘肚子里的夢境。

      我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夢。

      不過,那天的夢太讓我難受了,沒看一會兒,我甩掉貘的鼻子,向后踉蹌了好幾步。然后呼呼地喘息,一邊撫摸著那只貘的后背,它正委屈地看看我。

      這個噩夢解釋了為什么我睡得如此難受,可是,食夢貘吃掉了我的夢,我是沒有任何知覺的嗎?我懷疑此前許多次做夢,都被貘偷吃了,好幾次我倉促醒來,怎么也想不起夢中的情節(jié),只記得大致的情緒。這樣說來,情節(jié)是主菜,情緒是渣滓,食夢貘揮舞著口器吸走主菜,菜湯多少還能剩下一點兒。

      臨別之時,Q 問了我今后的打算,包括找女朋友的事。

      我面露難色地回答道,我不像你,我現(xiàn)在手頭什么都沒有,真要找對象的話,很難讓女方相信我們倆能在北京生存下去。

      Q 皺起眉頭,把煙蒂扔到地上踩熄了,他讓我別刻意回避這個事兒。大城市讓人變得感性,看看有沒有緣分吧。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年輕人的有錢是相對的,沒有我爸媽,我也什么都沒有?!?/p>

      我坐在黑車里祝他養(yǎng)貘順利,他苦笑著揮手告別。

      春節(jié)時,我給Q 發(fā)了新年祝福,希望他早點把女孩娶回家。他說,謝謝,快了快了。

      我本以為Q 的死跟女孩有關(guān)系。他準備了這么久,在我看來,正是這些準備讓他有了極為脆弱的一面,女孩的任何一個夢中情郎,都足夠有力量殺死他。做到那個份上,人很難接受突然的潰敗。

      我拆開那封題為《Q 的遺產(chǎn)》的信件。

      2021 年2 月25 日,元宵節(jié)的前一天,Q 牽引著食夢貘走向地下室,聽到車庫內(nèi)轟隆隆的響聲,他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地下車庫的貘已經(jīng)有十幾只了。此前,Q 已經(jīng)在車庫內(nèi)層加裝了一扇隔離門,為的就是防止它們過于暴亂。事實上還是無濟于事,里面的貘已經(jīng)將內(nèi)層門撞爛,彼此號叫著,呈現(xiàn)出暴走的態(tài)勢。

      他扶著外門,小心地打開一條門縫,瞬間,成群的食夢貘以千鈞之力頂開房門,逃逸到走廊中。饑腸轆轆的小神仙們無處覓食,毛色暗淡,眼白早已泛紅。它們死死盯著Q,合伙將Q 摔倒,逼他現(xiàn)場做夢。

      Q 沒能做到這一點。后來的一個小時,Q 就像電影《香水》中的Grenouille,遭到了食夢貘的集體報復(fù),紛亂的長管口器,繞過他的肩膀,絞住他的脖子。Q 的夢腺因此被扯了出來,幾只貘兩三口就給吃掉了。

      食夢貘四處逃竄,離開了他的家。按理說,它們本來就生活在高山上,借助開闊的視野選擇自己中意的夢境,就跟在電影院里挑選類型片一樣。離開了那個“集中營”,肯定可以過上好日子。可是,Q 永久失去了睡眠和做夢的能力。

      他買了鎮(zhèn)靜劑、褪黑素、安定藥片,沒有任何一種藥可以救他。

      我相信我真的要死了,平凡的每個小時,對我來說都是連綿的痛苦。他說,不能睡覺的滋味很難挨,胸口悶悶的,像泡在泳池里,吸氣吐氣都要花力氣。

      即便如此,我也想在這兒耗光最后一點時間。

      我是不會回老家的。

      記得有一次我們在鼓樓喝酒,你評價說,我有點“出世”,很好奇我的家庭。但是讓我用樂隊的話題搪塞了過去。那個酒吧很吵,跳舞的人東倒西歪,這些話我當(dāng)時說不出來。

      我家之前做過石材生意,那時候房地產(chǎn)興盛一時,大理石、花崗巖需求量大,我父母因此賺了一筆錢。后來,兩個知名樓盤相繼爛尾,不能及時回款,工程隊、建材商、住戶,一時哀鴻遍野。我家的資金鏈也出了問題。為了處理債務(wù),我父母決定,以假離婚的方式,將資產(chǎn)全部轉(zhuǎn)移到我母親名下,父親一個人吃官司。這保住了二人苦心經(jīng)營的財富,然而,到了約定時間,母親沒有接受復(fù)婚,而是帶著我嫁給了一個商超老板。

      那年我十二歲,以為父親拋棄了我們。陽臺上,我看著他跪坐在路燈下,如喪家之犬,心中還掠過一絲快感。他早已不像離家時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穿著灰藍的夾克,兩手緊緊攥住頭發(fā)。那天之后,我再沒見過他,有人說他去了福建——大概福州、三明一帶,還是在做石材生意。慢慢地,我很難想象,父親會對我有怎樣的看法。我想過主動聯(lián)系他。姑母說,他有了新的家庭,也換了號碼。思考再三,我收回了這個念頭,我不能那么自我。此后,我母親也生了一個孩子,她和繼父對我很好,給我買車,給我錢,可是我畢業(yè)后就沒有回去過。

      繼父不相信有什么食夢貘,他不止一次地勸我回去,說媽媽想我,說北京不缺我這樣的人,我不會過上好日子的。

      你知道嗎?在北京的這些年我過得很好,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

      在信中,Q 讓我不要去找他。他每天在APP 上打卡,一旦哪天他沒有登錄,按照程序,預(yù)約的快遞師傅就會上門,把門前信箱里的綠色盒子寄到昌平。之前在昌平合租的室友給我打了個電話,也確認了這件事,他收到快遞后轉(zhuǎn)寄到了我的新地址。

      也就是說,拿到這封信件,意味著Q已經(jīng)離開人世。

      他的只言片語,如紛亂的柳葉向我襲來,在我身上割下了深深淺淺的傷口。說實話,Q 這個人骨子里一直帶著和別人不同的觀念,他討厭家庭,討厭親密關(guān)系,也在朋友圈說過一些不合時宜的話。這封信,解開了我的一些疑惑。

      信的最后,他拜托給我一件事。今年的6 月份,他喜歡的女孩會去朝陽區(qū)參觀一個名為“布努埃爾”的藝術(shù)展,他希望我能夠把幾段夢境做成動畫,在展覽的某一角落播出,這樁心事,就算正式完結(jié)了。盒子里的一張銀行卡,提供這個項目的全部資金,另外,因為食夢貘紛紛逃竄了,他還附了十五段夢境的情節(jié)梗概、場景描述、女孩的照片,以及“布努埃爾”的展覽信息。

      他又補充了關(guān)鍵的兩點:第一,成品展出以后,無論女孩的反應(yīng)如何,即使是她根本沒看到,也不要上前交涉。畢竟人死了,跟活著時追求女孩有點不同。第二,如果答應(yīng)幫忙,請按市場價格給自己開工資,把它當(dāng)作一個真正的項目完成。

      配合燕郊警方完成工作以后,我才逐漸接受了這樣的事實。大城市里的人很難從“現(xiàn)實路線”往下走,即便是Q 這樣肆意的年輕人,也會一不留神走向浪漫的滑坡。他死了,死因到底是什么?缺乏睡眠不像兇器,不會立刻剝奪一個人的性命,它有一個臨界點。北京是殺手嗎?北京懶得殺他,北京充當(dāng)?shù)慕巧皇侨萜髁T了。食夢貘,確實是危險的要素,但是他養(yǎng)殖食夢貘的動機只有一個:不計成本地表達感情。

      我聯(lián)絡(luò)了Q 的幾個朋友,還有之前在影視公司認識的后期,就這樣組建起了一個應(yīng)急劇組。我們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開會,光是策劃就忙了一個月,進度實在不夠快。每天夜里,我手里捏著那張女孩的照片,心里特別焦慮,萬一作品趕不上展覽,我只能蹲在某個角落像機器人一樣核對人臉,在人潮中找到她,然后把女孩抓去工作室逐一講解。

      但是這樣操作就會違背Q 遺愿中的“不交涉”原則。

      4 月,我辭去了工作,在朝陽區(qū)租了個像樣的一室一廳,大家都在群里叫好,因為他們確實方便了一些??墒俏矣值冒峒伊?,從南二環(huán)搬到北三環(huán),我把之前的房子轉(zhuǎn)租掉,直接住進了工作室,全天候投入這份工作中。

      早期,大伙都在項目組的群里出點子。小志提議,直接外包給動畫公司,遠程指揮他們干活就行了。我先后找了北京當(dāng)?shù)氐?、湖南的、四川的,但是作品成色不好,風(fēng)格太流水線了。他們總問我投放哪個平臺,我說藝術(shù)展,三個字一出,對方的合作意愿就降低了一大半,又問給誰看的,我說,一個女的。

      最后,我只能去傳媒大學(xué)、電影學(xué)院,還有一些美院拉學(xué)生,同時在網(wǎng)上投放廣告。劇本、分鏡、繪制、音效,直到項目結(jié)束,工作室擠下了若干單身漢,他們和我搭伙過日子,每天都要搶占晨間的廁所。受制于具體條件,我沒有嚴格遵照信中囑托的形式,將夢境一比一還原,而是做了七組動畫,每組兩分鐘,把Q 提供的夢境全部涵蓋其中了。然而,送展的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布努埃爾”藝術(shù)展在兩個月前就擬定了主題與參展作品,我們送去的時候,連布景和燈光都敲定了。

      主辦方倒也沒有把話說死,負責(zé)人王海濤先生拈著胡子,擺著一副四四方方的樣子,表揚我們年輕人有想法,有創(chuàng)作活力。我和小志趕緊接住話茬,說晚上請海濤先生喝酒去,年輕人有想法,中年人有海量。

      結(jié)果到了晚上,海濤先生主動找了一個酒吧,給我們發(fā)了定位,等我們打車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穩(wěn)坐房中,酒、小食,還有歌都點好了。一開始我們多少有些誠惶誠恐的心態(tài),他根本不計較這個,后來我懷疑,他就是借此機會取樂。

      他抄起一瓶“燕京”,打開,又抄起一瓶,打開,把桌子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好像我們認識好多年了。我和小志敬了一杯酒,王海濤先生開始吹噓自己喝啤酒的歷史,以前喝“雙合盛”,后來廠子倒了,他只愿意支持老北京本土的啤酒牌子,于是只喝“燕京”。他問我們兩個,知道我為什么做藝術(shù)展嗎?然后撇起嘴,威風(fēng)凜凜地等待我們的猜測。

      我不了解北京,也不了解藝術(shù),所以采取了沉默策略,盡可能讓身邊的小志發(fā)言。

      小志說,您以前喜歡過西洋藝術(shù)?

      海濤先生搖了搖頭。

      您要支持北京的文藝產(chǎn)業(yè)?

      沙發(fā)上,海濤先生把厚重的酒杯捶在桌面上,嘣的一聲,在流行音樂里留下一個脆實的句點。他用一種近乎嚷嚷的聲音說,村兒,太村兒了!然后是一串哮喘般的笑聲,他笑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告訴我們,藝術(shù)展,就是在胡同里面串門,我喜歡藝術(shù)展,因為我是個……胡同串子!

      在這樣的氛圍下,我和小志居然把事辦成了。海濤先生好像會督促自己喝酒一樣,不斷地倒酒、喝干,最后對著音響和射燈也深情地喝了好幾杯。我抓住機會,和他簽了合同,這樣確保我們的項目能參與到“布努埃爾”藝術(shù)展中,我的焦慮緩解了一大半。

      策劃人陳女士為我們留了一塊備用的場地,墻面是刨花板,沒有燈光。我說沒事的,我們是多媒體作品,本來也不需要燈光。她就讓我們提交創(chuàng)作闡述,一定要貼合展覽的主題。

      我反復(fù)地想起Q 的樣子:短短的胡碴,梳著發(fā)髻,對世俗滿不在乎的口吻,褪去了鄉(xiāng)音的北京話。他活得出世,兩只眼睛又直盯著什么,至于他在地下室跌倒的慘狀,我根本想象不出來。

      夜半三更,我硬著頭皮寫完了作品闡述,檢查了一下銀行卡的余額,隨即,如一尊雕像般四分五裂地摔碎在床板上。

      展出的那天,主創(chuàng)們在群里發(fā)表情包慶祝,我蹲在B 區(qū)的三臺監(jiān)控前,觀察著每一位觀眾。

      B 區(qū)32 號,一塊備用展區(qū)擺放著七臺顯示器,角度略有不同。每臺顯示器都在循環(huán)播放一段動畫:在鼓樓跳舞、沖天的雛菊花、雨傘旋轉(zhuǎn)、地鐵脫軌,超現(xiàn)實情節(jié)層出不窮。好多人駐足拍照,精心編輯照片之后再離開。

      那位女孩來得很遲,一位女伴陪同著她,從A 區(qū)入口處開始欣賞“布努埃爾”藝術(shù)展。我連忙跑進展廳,跟在兩位女孩后面。展廳里開著空調(diào),由于人多,還是有點熱,主辦人海濤先生換上了西裝,走在來賓隊伍前面,身材高挑、穿著禮服的陳女士走到畫作前,眾多來賓的視線也紛紛轉(zhuǎn)移過去。

      “路易斯·布努埃爾,是1900 年出生于西班牙的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他在電影學(xué)、心理學(xué)等文化領(lǐng)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今天的展覽分為A、B 兩個展區(qū),A 區(qū)是布努埃爾展區(qū),B 區(qū)是超現(xiàn)實群像展區(qū)。在我身旁的這幅油畫作品呢,就是布努埃爾的肖像畫了,它出自當(dāng)代美術(shù)大師王海濤先生之手,王先生也是本次展覽的主辦者之一。我們注意看,畫作的陰影,還有皺紋細節(jié)都非常到位,布努埃爾手扶樓梯,好像在傾聽,可是周圍并沒有人。謝謝王海濤先生,您的作品總是那么優(yōu)雅?!?/p>

      海濤先生對著在場的賓客鞠躬致意,說著“正是,正是”,大家適時給予了掌聲。真不敢相信他還有這副正經(jīng)的做派。

      陳女士還在講述展品的藝術(shù)理念,那位女孩已經(jīng)和同伴走向了B 區(qū),或許她們對藝術(shù)品的緣由不感興趣。無論如何,我必須腳步匆匆地跟著。

      我發(fā)現(xiàn),女孩常對著展品挑眉,流露出蒙眬的眼神,好像并不打算深入了解,當(dāng)女伴先停下腳步的時候,她才會駐足觀看一會兒。她們穿著有肩帶的連體褲,挎著布袋包,散發(fā)出休閑的氣息。她們突然說起什么,我隱隱約約聽到“對接”“值班”這樣的詞,二人捂嘴笑了一會兒,邊說邊笑,走到了B 區(qū)32 號。動畫里,我們僅憑Q 的印象對女孩進行形象塑造,現(xiàn)場對比發(fā)現(xiàn),動畫的還原度還是比較高的,特別是體態(tài)、妝容、走路的樣子。只是女伴仍然在對剛剛的話題發(fā)表看法,她們的眼睛笑成了兩條發(fā)抖的直線。

      然而,我發(fā)現(xiàn)32 號作品的名稱不對,我在檔案里提交的是《Q 的遺產(chǎn)》,并且審核通過了,現(xiàn)場的展示牌卻寫了《年輕人的鄉(xiāng)愁》。我抻長脖子,在尋找主辦方,如果真的搞錯了,展覽區(qū)有作品混用了名字,那他們有義務(wù)糾錯。

      在我努力眺望的時候,兩個女孩僅僅停留了十幾秒,幾乎是瞥了一眼,然后就扭轉(zhuǎn)身體走向了出口,她們的步子很輕盈,長發(fā)隨著節(jié)奏上下舞動。我很著急,也不知道該不該著急,我在想,她們不能這么離開,有事要走的話,起碼把這組動畫看完吧……她沒有仔細看,就一定不會知道作品呈現(xiàn)的是什么。

      我多事地擋在了兩位女孩面前。

      “打擾了二位女士。這七組動畫,是我們工作室的作品,我看到你們笑得開心,應(yīng)該是感受到了其中的情緒,請問,有沒有什么建議給到我們?”

      她們聽到這樣的搭訕,止不住地笑起來:“沒有沒有,呃,你們很有才華。”隨即,她們像躲避什么似的,一前一后離開了。

      目送她們離開場館,時間仿佛變得漫長,我站在原地,難掩內(nèi)心的失望。我們把Q 的心血擺在這個顯眼的位置,當(dāng)事人只在表面掠過,她所表現(xiàn)出的無動于衷,讓我對Q 產(chǎn)生了巨大的愧疚。況且她們帶走的是一個難以理喻的命題,什么鄉(xiāng)愁,我辜負了一個已故之人的愿望!一陣胸悶令我蹲坐在地上,我的呼吸急促,雙手按壓到胸口處也無濟于事,鼻尖止不住地冒冷汗。

      陳女士帶著諸多嘉賓,還有現(xiàn)場的大量觀眾正在朝B 區(qū)32 號走來,我已經(jīng)無暇顧及那么多,我的頭抵在膝蓋骨上,反思著我與Q 接觸、交談的一切,以及我對待此事的態(tài)度。不遠處,陳女士的聲音傳來: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是七個迥然不同的小動畫,播映在不同角度的顯示器上。32號作品突出的是超現(xiàn)實夢境,據(jù)主創(chuàng)團隊介紹,他們表現(xiàn)的是一個年輕女孩來到北京,難以落戶的現(xiàn)實令她向往夢境,并做出與現(xiàn)實割裂的行為。通過個體的異化,作品有力闡述了一個事實:有人在大城市不斷地追尋歸屬感,這些充滿都市元素的夢,就是他們潛意識認定的故鄉(xiāng)。

      她拋開了我的闡釋,念了一份胡謅的藝術(shù)理念。噢,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幾個月前在Q 的書房里萌發(fā)的夢。那晚我睡得很差,正是因為,我如實夢到了今日的場景:女孩在談笑中揚長而去,有人替我作了虛假的致辭,大伙在熱氣翻滾的一個下午,因為我,反復(fù)扭曲了Q 的遺愿。

      我想爭辯,不,不是這樣的!猛地一抬頭,卻看到Q 倚靠在“布努埃爾”藝術(shù)展展廳的柱子旁,津津有味地望著B 區(qū)32號,一臺顯示器剛好正對著他。動畫里,女孩騎著鵝黃色的大雁,在都市凌空漫游,像一顆無瑕的、發(fā)光的夜明珠。下面的人因為擁堵而謾罵,她已經(jīng)悄悄溜走。

      當(dāng)我真的把頭從膝蓋上抬起來,Q已經(jīng)消失不見,孤零零的柱子旁邊,一個人也沒有。陳女士和海濤先生還在陪著眾人欣賞B 區(qū)后半程的作品,以各種說辭表達藝術(shù)的高尚,來賓時而鼓掌。Q是對的,沒有任何一部作品,會強行植入觀眾的生活,它們所能提供的只是一種印象。他的遺愿,就是委托我向固定的個體傳遞印象。

      我撣掉身上的灰,走近循環(huán)播放的32號作品《Q 的遺產(chǎn)》,正式地為張青先生默哀了三分鐘。

      你可以安息了,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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