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美 玲
撕去2022 年的最后一張日歷,時間大踏步邁入2023 年。掐指算來,自己已經六十歲了,來省城太原也四十年了。彈指一揮的四十年間,無數人和事已讓時間這股洪流沖刷得若隱若現(xiàn),唯獨第一次到太原的求學之路讓我終生難忘。
1983 年,我參加了高考,367 分的分數十拿九穩(wěn),讓我做好了告別父母、遠離家鄉(xiāng)、踏上一段充滿希望的青春之旅的準備。哥哥也與我同年參加了高考,那年頭補習是一個時髦的名詞,需要補習的都是好學生,讓人無奈的是哥哥的分數比錄取分數線低一分,于是只能寄希望于補錄。父親為此多次去找同村一位在市招辦工作的人,想看看能有什么好辦法,但對方每次都給不了我們一句確切的話。那段時間,姐姐則是忙于民辦老師的轉正事宜,也有頗多麻煩之處,真是一地雞毛。
那段日子里,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了,常常蹲在炕頭下嘆氣。我的心中五味雜陳,內心的喜悅早已被沖得一干二凈。只是坐在大門口的枯樹枝上,不時望向十字路口,焦急地盼望郵遞員的到來。終于有一天,我收到了省財貿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那一刻我有點悵然若失,是一種說不清的感受。我報的第一志愿是南京鐵路機械學校,也許是本村有在鐵路系統(tǒng)工作的人,那身筆挺的制服實在吸引我,讓我羨慕。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卻與鐵路學校失之交臂,而是成了省財貿學校的學生。也好吧,省財貿離家相對近點,只有百十里路,學的專業(yè)又是當時大家比較看好的財會,算得上是鯉魚跳龍門了。
我記得那年開學報到的時間是11 月底,真讓人等得著急,以致鄰居們都問到家里來了,還不開學?咱村誰家娃娃早已報到了,那潛臺詞的意思好像是我沒被錄取似的,但我又不能把通知書拿出來讓人家看,那種一開始的期待和憧憬越來越淡了。后來我才知道因為學校的宿舍是新蓋的,暖氣設備也沒有安裝好,所以耽誤了開學的時間。掰著指頭盼啊盼,總算盼到了開學的日子,我期盼著新的生活,也期盼著我人生的嶄新開篇。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應該是我們兄妹幾個最早確定轉戶口的了,用本村豬四大爺的話說:“俺美玲賺了個‘干鞋凈襪’?!苯憬愫苁菫槲腋吲d,她高興地騎著家里的二八大自行車到晉祠去趕廟會,給我買回了被單、床單、臉盆等,大概還有一件腈綸衫子,穿上可氣派了。
第二天就要到學校報到了,母親給我找出新的被子,又從箱底拿出了半新不舊的褥子,還有她去祁縣趕會時買的印有紅樓夢人物圖案的紅綠相間的小手絹,當然少不了姐姐給我買的床單。一只二尺見方的木箱,油漆斑駁陸離,大概是我家最適合我?guī)У男欣钕淞恕?、衣服、鞋,還有牙膏、牙刷等等,把木箱塞得滿滿當當。
父親把被褥捆一塊兒,和箱子一起綁在自行車的側面,一條繩子繞來繞去,生怕路上出了差錯。網兜里放著洋瓷盆子和其他一點生活用品,這件是由我來手提。對了,木箱里還放了些我家院里結的大紅棗,等見了新同學,也算是一份見面禮。
哥哥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但對我被錄取也由衷地高興。弟弟和妹妹卻是最高興的人,他們每天嬉鬧著,對于我去太原上學似乎也沒有多少感覺,在他們心中,太原和鵝池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姐姐則一直告訴我要注意這、注意那,好像還依然是我的老師。一切都安頓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出發(fā),到孟封鎮(zhèn)去坐長途客車。那一晚,我失眠了。
母親“美玲美玲”的叫聲讓睡意蒙眬的我一骨碌爬起來,家里的窗戶上依稀能看到一點微光,馬蹄表刺耳的叫聲居然對我沒起什么作用。灶臺上冒著煤煙的火苗正努力地煮著一鍋餃子。上車餃子下車面,父母也是為我討個吉利。抬頭一看,8 點的太陽光已經灑在了我家房子的半墻上,按父親的計劃,我們必須在9 點鐘前到達孟封鎮(zhèn),那時從太原來孟封的第一趟公共汽車會到達。那樣,等父親送我到了校后,也能趕上下午從太原回孟封鎮(zhèn)的末班車。
父親騎著二八自行車,我麻利地跳了上去。母親目送我們到村里的十字街口,直至我們拐到向南的大路上。
出村的路還算干凈,農村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剛剛在我們村實行,沿村街道的土路上不時有牛車、自行車壓下的轍印,坑坑洼洼,路邊偶爾也有不自覺的人家堆放的葵花稈和玉茭稈。父親依舊穿著他那件已經磨得發(fā)白的半棉大衣,戴著一頂藍色的帽子,手上是工地上用的線手套。父親佝僂著背,吃力地蹬著車。鵝池村到孟封鎮(zhèn)的路是沙石路,我上高中時,曾經在孟封鎮(zhèn)上了半年學,來回跑校,所以也熟悉。小雪剛過,天氣逐漸寒冷,村邊上偶爾有誰家媳婦出來倒臟水,偶爾也有筒著手、胳膊下夾著糞筐、戴著破帽拾糞的大爺。不少人家房頂的煙囪上已冒出裊裊白煙,不時也開過來一輛拖拉機或吉普車。莊稼地里還有少量的玉茭稈站著,有的已堆在一起,還有調皮的小孩燒過的痕跡。秋澆過的地已經有點浮冰了,有一兩只鳥冷冷地站著。一只野兔嗖地跑過去,在好遠好遠處才停下來,像是望著我們。隱約聽見遠處南李旺村的大喇叭里放著流行歌曲。父親用力地蹬著自行車,我的腳卻冷得麻木了。
把自行車放在鎮(zhèn)供銷社的墻角下,父親變魔術似的一下解開了系箱子、被褥的繩子,把箱子、行李搬到馬路邊。我在地上跺了跺腳,提著網兜,和父親一起在供銷社門前的空地上等公共汽車。此時已經有不少人在這里了,有帶著大包小包要去太原賣花生、葵花籽、玉米面的,也有穿著發(fā)皺的西裝、夾著人造革皮包,嘴里叼著香煙,看來像是要到太原去談生意的。改革開放了,膽大的人正在把老家的陳醋和暖氣片銷往太原和更遠的地方。
人越來越多了,車卻遠遠不見蹤影,父親把被褥行李放在箱子上面,不停調整著姿勢,生怕它從箱子上掉下來。后來,他把大衣的扣子緊緊扣住,像是做好了沖刺的準備。他神態(tài)自若,囑咐我一會兒車來了如何如何,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盯著車來的方向。他越說,我心里越慌亂了,旁邊“咸葵花一毛一大缸”的叫賣聲依然一聲接著一聲。
車來了,剛才大家伸長脖子,翹首期盼的公共汽車總算來了。不知又從哪里冒出那么多人,人們像洪水一般擁向窄小的車門。剛才父親囑咐的都已經沒有用了。父親一把提起行李,加入混亂的人群中,他想先上去占個座,再下來搬箱子。我則隨著人流努力地把箱子朝前推。男人們使出渾身解數,把包舉過頭頂奮勇向前擠去,女同志在“啊呀啊呀”的尖叫聲中被裹挾著向前,小孩的哭叫一聲高過一聲。“別擠了,別擠,按次序一個一個上!”售票員的聲音已經被大家的嘈雜聲淹沒了。父親胳膊下夾著被褥,一只手扒拉前面的人,還要不停地護著帽子,我甚至看見了父親漲得通紅的臉,他終于擠上去了!就在我離車門已經很近了的時候,車門卻突然艱難地關上了。最后一個乘客的大衣還被夾在車門外,地下還有一只孩子的鞋子。我舉著手,傾著身子,“等一下,等一下,等……”車已經開動了。
看著父親使勁用手拍打著玻璃,看著公交車搖搖晃晃拐彎到了孟封中學的方向,我心里有說不出的失落,說不出的酸楚和自責,更多的還有著急與擔心。睜開迷離的雙眼時,父親已在幾十米外下車,他雙手抱著行李,小跑回來。
重新騎上自行車,我們只能到5 里之外的太茅路上去碰運氣了。太茅路是省道,車多些,我們必須想辦法搭過路車去太原,此外別無選擇。父親一言不發(fā),使勁地蹬著自行車,只是背更佝僂了,我都能看到父親脖子上冒出的熱氣。只能拼命趕時間了,我心里是無限的懊悔與惆悵。
我們把箱子等行李先放在東面馬路邊上,父親再把自行車放在斜對面的小武村村口。我們只能等太茅路上行駛的車能發(fā)發(fā)善心了。上天保佑,但愿我們能盡快攔下一輛車。
初冬的太陽格外刺眼,透過馬路邊的大白楊樹,落在柏油路上斑斑點點的,幾只喜鵲在樹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我們望著南面車來的方向,柏油路上好像閃著冰冷的光,早上從家出來到現(xiàn)在也一個半小時多了,身體感覺越發(fā)冷了,父親縮著身子,把大衣領子往上豎了豎,我覺得自己都在流清鼻涕了?!鞍ァR煌?!”一輛東方紅拖拉機開跑了。雖是省道太茅路,但剛剛改革開放,走南闖北的人還是不多,馬路上車也不是很多,要等一輛從南面來的客運車更是難上加難。父親幾乎站到了馬路中間,他不斷地使勁地高高地搖著手,生怕司機們看不見。我則又喊又叫,手不停地舉著,像滾油澆心,萬分著急。一輛大汽車飛快地開過去,全然沒有停下的意思,甚至好像還加大了油門,怕被我們拖住似的,只為我們留下了一溜塵土。
喜鵲叫喜,吉人自有天相。一輛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停在離我們大約百米以外的地方。
父親似乎明白了什么,迅速地跑了過去,全然不顧我和行李。我遠遠看著父親快跑的背影,突然覺得還不到五十歲的父親,不知怎的竟然有一些老態(tài)。我的眼睛有點濕潤了。父親??!我曾經偉岸的父親。
汽車上下來兩位穿綠軍裝的年輕人,走到旁邊賣蔥的農民跟前討價還價起來。小武村附近的村子盛產大蔥,也是一個大蔥的集散地,產量大,品相也好。立冬起蔥,北方地區(qū)也有冬天貯蔥的習慣,現(xiàn)在正是賣蔥的旺季。賣蔥的老頭兒大概六十多歲,穿著漏出棉絮、已發(fā)黑發(fā)亮的綠色大衣,手里提著秤桿和秤砣,不停地夸自己的蔥好。蔥垛了一米多高,四五米長,整整齊齊,老頭兒一看便是和父親一樣勤勞的莊稼人。
我遠遠地看見父親翻看著蔥,好像還提下來兩捆,撴撴蔥根上的土,還比畫著。一看他就是在替兩位軍人講價。父親知道當地蔥的行情,又想搭車去太原,儼然自己成了買蔥的人。看來價錢是說好了,兩位軍人在一捆一捆地挑,父親則一捆一捆幫他們往車上搬,盡管放下了汽車馬槽,車斗仍然離地一米多高,父親每扔上去一捆,都需要貓腰、提起,再腳尖踮起,用雙手往里推,非常吃力的樣子。我看著父親一次一次地踮腳,心里特別難受,無限的自責又一次涌上心頭??雌饋砀赣H已經和兩位軍人說好了我們要搭車,大概他們也被父親感動了。
裝完蔥,父親拍打著身上的土,返回來提行李,高興得像孩子一樣。“美玲,利索點,說好了!”實際剛才我也在努力地把箱子和行李往前倒騰,我也心焦呀!父親把箱子舉起放在車上,自己先爬上去,一個軍人也幫忙把被褥行李扔了上去,父親又把我拉上車去。再把蔥整理到車斗前面,我們坐在箱子和行李上,終于可以到太原了。
汽車風馳電掣般地在太茅路上飛奔,馬槽之間相互吱吱吱的擠壓聲都是那樣有節(jié)奏感,馬路兩邊的大白楊飛快地向后跑去。一輛小四輪拖拉機被汽車甩到身后,不多工夫就看不見了,對面的老牛車拉著滿滿當當的玉茭稈慢騰騰地走著。風吹著我的頭發(fā)向后飄了起來,父親使勁揪住自己的帽子。我打開鎖箱子的小鎖,取出過冬的棉衣和頭巾,還有替換的外衣。我和父親頂在頭上,果然暖和多了。
汽車越過鐵板堰橋,眼前的汾河失去了往日的威風,靜悄悄地流著,河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冰,發(fā)黃的蘆葦在風的拂動下,向一邊傾去。我想起小時候的玩伴秋蓮是到過太原的,因為她的姑姑嫁到了太原。我又想起秋蓮曾給我們驕傲地形容著“嗚嗚嗚”的狼嚎聲,她甚至還會把五個手指杵在地上,做出狼爪狀。我不由得笑了,父親問我:“冷嗎?笑甚呢?”我說:“沒啥,想起小時候了?!?/p>
父親告訴我去了學校可不同以前在家,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要像小時候和秋蓮、桂蘭相處一樣,和你的同學相處?!蔽覒兄?,印象中這是父親第一次囑咐我這些,以前只是母親絮絮叨叨。我愛我的父母。
汽車過了河西,過了晉祠,道路變得比太茅路窄了一些,也有些坑洼不平,汽車也顛簸得更厲害了。父親小心地抓牢馬槽,我則不由自主地抓住前面的蔥捆。化肥廠的煙囪已經越來越近了,裊裊熱氣和煙向空中四散著。馬路兩旁是低矮的商店,有補胎的,有賣日雜的,還有開小吃店的。再往前,路上的樹也不像太茅路那樣挺直,而是奇怪地都往路中間傾斜,大概是兩邊有水渠的緣由,兩側的樹形成了人字形。汽車在下面奔馳,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太原就要到了。
隨著解放牌汽車沉重的剎車聲,一位解放軍叔叔從車上跳了下來,幫我們打開汽車馬槽。父親把箱子和行李遞給他,自己哧溜一下跳了下來。我這才看清,是一個解放軍小兵,年齡應該比我還小。我對自己心想的解放軍叔叔啞然失笑。小兵幫我們把箱子搬到前面不遠的地方,打過招呼,小跑上車走了。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迎澤大街橋西公交站了。東西方向的汽車明顯多起來,站牌下等車的人也不少,父親手搭前額,看著站牌,很顯然,起點站下元,下一站橋東,不遠處一定就是迎澤大橋了。站在橋西站牌下,我們的心平靜了許多。身邊不時有各色各樣的汽車駛過,騎自行車的人用力猛蹬,追著駛過的小汽車。城市中散發(fā)的煤煙味,也讓我覺得無比親切。一輛1 路公交車停到站牌下,父親早已熟記了坐幾路車到哪里下。人們有序地下車上車,“先下后上,往里走”,售票員銀鈴般的聲音是那樣的甜美。父親把箱子和行李早早抱起來,我們依次上了車。車廂里好大呀,比跑孟封的公共汽車的兩倍還長。車里人也不是很擠,有坐的,有站的,有穿綠色的軍大衣的,有穿藍色的呢子大衣的,也有個別小伙穿著筆挺的滌卡四帶蓋中山裝,時髦的女性穿著女式西裝,脖子上系著紅艷艷的紗巾,我的暗紅色外罩衣服相形見絀了。公交車突然開動,我猛地一個趔趄向后倒去,一把抓住父親的衣角,父親則巋然不動,因為他手握著車上的橫桿。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個急剎車,我又向前沖去,這一下是行李幫了大忙,要不然我真要趴地下,出笑話了。大概這就是物理課上所說的慣性了。我往車外一瞧,噢,橋東站到了。父親掏出毛毛錢,把一毛錢遞給售票員:“兩張票,到火車站?!笔燮眴T拿著一支細筆,一壓一比,哧地撕下兩張票,并在票上飛快地畫了一道,遞給父親。她同時抿嘴一笑,應該是笑我剛才東倒西歪的樣子。父親把一張票給了我,看著這張紅色的車票,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城市人了,這張票就是證據。
公交車停停走走,十字路口,自行車向不同的方向滾滾而行,不時有紅燈綠燈亮起,大街上橫七豎八的白線黃線交叉著,太原真是比孟封、徐溝大多了,行走的規(guī)矩也多多了。車過南宮,過迎澤賓館,隔著車窗望去,雄偉的五一廣場就在眼前了,“美玲,看五一廣場!”父親指點著。五一廣場好寬呀!主席臺前的水泥臺階一個高過一個,兩邊是幾面浮雕,上面有五星紅旗和紅色標語,正上方莊嚴地懸掛著毛主席像。廣場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縮著脖子在比畫著照相。三晉大廈、云山飯店相互比著高低,有點插入云霄的感覺。太原,我越來越愛你了。
公交車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劃出一條美麗的弧線停了下來。“終點站火車站到了,請乘客朋友從中門下車?!甭爮氖燮眴T的安排,父親與我緊跟著下了車。賣人造革皮手套、皮包的,賣茶蛋的,介紹旅店的,手里拿著呂梁方向引導牌的,把剛下車的人們圍了個嚴嚴實實。茶蛋一毛五一個,父親努力地在搞價,最終兩毛五買到了兩個。不遠處賣燒餅的生意人“矜持”地站著,時間大概快中午2 點了,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一毛錢二兩糧票的餅子父親買了五個。過后我才知道,發(fā)烏的雞蛋是用茶葉水煮的,所以,有一點怪味,叫茶蛋。
財貿學校接新生的客車在這個廣場上異常醒目,“歡迎新同學”的標語在接送客車的側面隨風歡笑地搖擺,像是在招手。年輕的司機很是熱情,他把我的行李和箱子放到旁邊的大卡車上,指點著父親與我到大客車上坐。父親挺著胸,矯健地走著,這時候我才看見父親在村里當大隊會計的影子,驕傲而偉岸的父親。
坐在學校的接送車上,我們大概又等了兩批出站的人,半個小時后,車終于開動了。過道里也站滿了報到的同學和家長,南腔北調的口音,都說著拗口的普通話。有大同的,有臨汾的,有長治的,還有坐客運車從呂梁來的,大家相互之間聊著。同學們中有學工商專業(yè)的,有學物價專業(yè)的,也有學管理的,分數也千差萬別,最高的一位晉南的同學考了四百多分,超出本科線還不少呢!仿佛能聽見他不斷的嘆息聲。父親靜靜地聽著,眼睛始終盯著車窗外。過了狄村的紅樓旅館,車子繼續(xù)一路向南,樓房越來越少了,紅綠燈也越來越少了,又有點到了城郊的感覺。一會兒,成片成片的莊稼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簾。過了武宿機場,車朝北一拐仍然沒有停的意思,我的心情不由得復雜起來。
接送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學校教學樓前的空地上,司機喊著:“同學們、家長們,大家辛苦了,一會兒到卡車那里取行李,到教學樓一層報到?!备赣H和我拿著行李進了教學樓的大門,大門一下就自動打開了,看來真的是歡迎我們。
說是報到,也就是放著兩張長條課桌,四五把椅子,坐著兩個熱情的老師,胸前別著用鋼筆字寫的牌牌,很顯眼,一個是學生科的,另一個是教務科的。還有一位跑來跑去的打雜人員。大廳里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學生通過,穿戴也時髦一些,估計是上一屆的學生。
今天是星期天,相對自由一些?!懊酌懒幔憧纯词悄膫€班的?!睂W生科的老師問教務科的,教務科的老師認真地翻看已經有點發(fā)臟發(fā)皺的新生報到簿?!懊酌懒?,噢,清徐家,財六班。”學生科的人拿出不大的小紙片瀟灑地寫著:米美玲,財會六班,205 宿舍。“去吧,去對面宿舍樓吧?!?/p>
宿舍樓和教學樓離得不遠,中間是一個簡易的足球場,西邊是學生食堂。學校的大門也在西面,院的墻角下象征性地栽著一點綠植,東邊墻下卻是一排密密麻麻的不認識的樹種,樹上還有不少金黃的樹葉呢!
我們到了205 宿舍,里面是上下床,能住八個人,我到的時候,前面已經有五位同學了,有太原的、大同的、臨汾的、呂梁的,大家熱情得像多年不見的老相識。其中一位同學拿出碩大的洋瓷缸子,給我們倒了半缸水。父親象征性地喝著,我則用自己帶的打飯盆喝了不少水,你別說,還真渴了。
父親出去了一下,買回一把彩色的鐵皮暖壺和一塊乳白色的非常圓潤的透著清香的護膚香皂,我還真是第一次見。
“美玲,我回呀!”父親和同學們打了招呼,我們下樓了。出了學校的大門,父親堅持不讓我送,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走著。時間已到下午四點多了,回孟封鎮(zhèn)的公共汽車早已發(fā)車,父親只能另想辦法了。落日的余暉已經灑滿大地,不遠處,省藥材學校的水塔雄壯地聳立著,天空中成排的大雁著急地朝南飛去。不多一會兒,父親就朝太榆路方向拐過去了。
晚上,躺在宿舍的上鋪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不禁浮想聯(lián)翩。父親從學校到武宿機場,到太榆路,到市里,再到清徐縣里,最后回到我可愛的鵝池村,恐怕是客運車、汽車、拖拉機、自行車包括長途步行幾番輪換著,那他到家肯定已經是很晚很晚了,想到這里,我的眼角禁不住流出眼淚來,一顆顆滴在母親親手縫制的軟軟的棉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