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十八九歲的時候,遇見一位國文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使我受益也最多,我至今不能忘記他。
先生姓徐,名錦澄,我們給他取的綽號是“徐老虎”,因為他兇。他的相貌很古怪,他的腦袋的輪廓是有棱有角的,很容易成為漫畫的對象。頭很尖,禿禿的,亮亮的,臉形卻是方方的,扁扁的,有些像《聊齋志異》繪圖中的夜叉的模樣。他的鼻子眼睛嘴好像是過分地集中在臉上很小的一塊區(qū)域里。他戴一副墨晶眼鏡,銀絲小鏡框,這兩塊黑色便成了他臉上最顯著的特征。我常給他畫漫畫,勾一個輪廓,中間點上兩塊橢圓形的黑塊,便惟妙惟肖。他經常是仰著頭,邁著八字步,兩眼望青天,嘴撇得瓢兒似的。我很難看見他笑,他如果笑起來,是獰笑,樣子更兇。
徐先生自己選輯教材,有古文,有白話,油印分發(fā)給大家。《林琴南致蔡孑民書》是他講得最為眉飛色舞的一篇。此外如吳敬恒的《上下古今談》,梁啟超的《歐游心影錄》,以及張東蓀的時事新報社論,他也選了不少。這樣新舊兼收的教材,在當時還是很難得的開通的榜樣。我對于國文的興趣因此而提高了不少。徐先生講國文之前,先要介紹作者,而且介紹得很親切,例如他講張東蓀的文字時,便說:“張東蓀這個人,我倒和他一桌上吃過飯……”這樣的話是相當地可以使學生們吃驚的,吃驚的是,我們的國文先生也許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吧,否則怎樣會能夠和張東蓀一桌上吃過飯!
徐先生于介紹作者之后,朗誦全文一遍。這一遍朗誦可很有意思。他打著江北的官腔,咬牙切齒地大聲讀一遍,不論是古文或白話,一字不茍地吟詠一番,好像是演員在背臺詞,他把文字里蘊藏著的意義好像都給宣泄出來了。他念得有腔有調,有板有眼,有情感,有氣勢,有抑揚頓挫,我們聽了之后,好像是已經理會到原文的意義的一半了。好文章擲地作金石聲,那也許是過分夸張,但必須可以瑯瑯上口,那卻是真的。
徐先生最獨到的地方是改作文。普通的批語“清通”“尚可”“氣盛言宜”,他是不用的。他最擅長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抹,整頁整頁地勾;洋洋千余言的文章,經他勾抹之后,所余無幾了。我初次經此打擊,很灰心,很覺得氣短,我掏心挖肝好容易謅出來的句子,輕輕地被他幾杠子就給抹了。但是他鄭重地給我解釋:“你拿了去細細地體味,你的原文是軟爬爬的,冗長,我給你勾掉了一大半,你再讀讀看,原來的意思并沒有失,但是筆筆都立起來了,虎虎有生氣了?!蔽易屑氁淮?,果然。他的大墨杠子打得是地方,把虛泡囊腫的地方全削去了,剩下的全是筋骨。在這刪削之間見出他的功夫。如果我以后寫文章還能不多說廢話,還能有一點點硬朗挺拔之氣,還知道一點“割愛”的道理,就不能不歸功于我這位老師的教誨。
(選自《梁實秋文集》,有刪改)
思考
1.閱讀文章,為什么徐先生會得到“徐老虎”這樣一個綽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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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作者在文章開頭用了什么樣的寫作手法?這種寫作手法在表達上有什么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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