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該如何回看已經(jīng)走了近50年的生命旅程?滋味復雜。而今寫作是我終身的志業(yè)與樂趣所在。但真正確立這樣的想法,其實來得比較遲。也許該混沌一點說,這正是生命的偶然與必然。每個人都是這樣,從很小時候就開始,在無意識中一步步通往他(她)必然要成為的那個人。
小時候,我外公訂了《民間文藝》,我母親訂了《雨花》,我舅舅舅媽訂了《外國文學》,我姑父訂了《海外文摘》,于是我走到哪兒,能搜羅到的就一字不落地讀??纯矗瑫旁谀莾?,多好!一本打開的書,倒扣著,特別像瓦房的屋檐,令人生出藏逸遁形之心,似乎可以寄身其下,看風雨飄搖,乃至可以終身依傍——至今,我最愛的朋友與親人就是書。
我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讀高中,而是考到了江蘇省郵電學校(2001年并入南京郵電學院)。我中考發(fā)揮不錯,數(shù)學只扣了一分,總分是鹽城市第三。但在當時的蘇北農(nóng)家,首選總是中專,老師也會誠懇地主張——女孩子嘛,到高中腦子就不行了,而郵電那時是“銀飯碗”(電力是“金飯碗”),且一下子就有了城市戶口。我父親從他工作的南京特地趕回家中,連夜幫我把志愿改成了中專:江蘇省郵電學校。這真是活活殺了我呀,我對大學有那樣的野心!
中考完的整個暑假,我都在悶熱的蚊帳里絕望地躺著。家里大擺宴席,請親戚、我的校長與老師們吃飯。我無禮地躲在臥室里,堅決不肯出來敬酒。他們在外面笑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啊?在歡慶我失掉的遠大前程嗎?
直至今天,經(jīng)過任何一所大學的校門,我都會感到痛苦,時間絲毫沒有減弱這一點——踏上左邊的路,就永遠不知道右邊的路。我不能不想,如果走右邊,我會進入哪一個岔道,我將要碰到什么樣的人、經(jīng)歷什么樣的事,以及成為怎樣的另外一個人。
懷著對知識的病態(tài)追求,我度過了在郵電學校的四年。郵電學校位于南京市城南,學校有一個圖書館,不大,都是扎扎實實的老派經(jīng)典圖書。我和一個最要好的蘇州女生相互比賽,順著編號一本本地借著讀。我喜歡寫長篇大論的讀書筆記,記得讀《巴黎的秘密》《基督山伯爵》等厚書時,因為里面的人物、事件比較復雜,我就挨個兒地替人物做年表、做故事線、做家族譜系,把書里所有的伏筆、呼應、關節(jié)點全都標出來,像在進行一樁壯麗宏大的事業(yè)。
回想起來,那四年好似一部法國悶片,但我很懷念那段時光,懷念我的那個班:通信管理8701,以及我住過的宿舍505室。直到現(xiàn)在,設置各種密碼時,我總用這組數(shù)字來進行排列組合。
1991年從郵電學校畢業(yè)后,我成了富有年代特色的中專畢業(yè)生,18歲進入南京郵政局工作,第一個月工資84塊錢。那84塊錢拿在手上,我覺得非常羞恥:我的同學們還在課堂里學習,可是我居然在掙錢!我母親讓我把50塊錢存起來,剩下的零花,可我一分錢都不要,我只覺得可恥和失敗。多年后,我與類似背景的同代人有過交流,包括作家張楚、喬葉、阿乙等,也有公務員、學者、老師、商人、設計師等,其中的感懷深矣。
隨后15年,我的生活都與郵局那黯淡而又多情的綠色緊密相關,在各個有趣或不那么有趣的崗位輾轉(zhuǎn)。
營業(yè)員——我是狗皮膏藥似的“大替班”,從包裹、特快、儲蓄、報刊發(fā)行、國際業(yè)務到匯款,所有的柜臺、所有的業(yè)務種類我都齊活兒,誰休息我頂誰的臺子。
勞資員——在一個二級單位,叫作區(qū)局,每個月都要用各種系數(shù)進行反復測算,試圖替下屬六七個支局的四五百人劃分出三六九等的獎金額。
團總支書記——主持過各種團總支的晚會,還組織到郊區(qū)的小山坡燒烤,記得有次準備了好多好多雞翅。
外宣干事——類似于郵局的新聞聯(lián)絡員。與各級媒體記者打得火熱,南京的小報紙?zhí)貏e多,我每年的發(fā)稿量都在四五十篇以上,經(jīng)常有稿費呢,15塊!25塊!
行業(yè)報記者——擔任《江蘇郵電報》《中國郵政報》的駐地記者。那幾年,我把全局100多個二級單位全都跑遍了。比如,南京到北京的T66/67次長途郵件押運班,我前后就跟過四趟。
其實,中專畢業(yè)本來是一個臨界點,意味著完全世俗化的日子開場了:菜場、干洗店、租碟屋、水果攤、陽臺上的仙人球、門衛(wèi)老頭的笑容……這按部就班的生活也許足夠淹沒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很奇怪,寫小說的念頭正是在這一階段開始出現(xiàn)苗頭。
大概是1992、1993年吧,我在新街口郵局坐柜臺,人不多的時候,常打開藏在柜臺下面抽屜里的書偷偷看,對前來辦業(yè)務的人,也談不上特別地熱情主動。一天,有個人跑到柜臺邊,輕聲地說:“我想要買一張《古人對弈圖》?!蔽倚睦锵耄痪褪羌膫€信嘛,這么講究,還《古人對弈圖》呢。抬頭一看,是蘇童,我立刻認出了他。
當時,蘇童老師的《妻妾成群》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在院線上映,南京城所有的電影院都有大海報,報紙上全是他的采訪。我當時也已看了蘇童老師很多作品,但見到并認出他的那一刻,我心情很復雜。我沒有表現(xiàn)出我認出他,只是很平靜地,態(tài)度比平時還要冷淡地把郵票賣給了他。因為我突然感到一種巨大的悲哀:我這么喜歡文學,可我這一輩子跟文學最近的距離,大概就是坐在郵局柜臺下面賣一張郵票給蘇童了吧。
努力即是正義。郵局工作之余,我報考了自學考試中的漢語言專業(yè),先是念???,拿到??圃倌畋究疲钕矚g的一門課是《古代漢語》,興之所至,每晚逐篇背誦那些佶屈聱牙的先秦散文。
當時的自考課程全是夜課,以方便我們這些青工與小職員,上課的時間,要么是暮春,要么是深秋,似乎全南京的春華與秋色都集中到南師大了,其夜色之好,到了令人傷神的地步……
夜色降臨,大家從南京城各個角落匆匆奔襲而來。階梯大教室總是坐得滿滿當當,板書太遠,看得很累,若想坐前排,就得提前占位。同學來自各行各業(yè):散發(fā)著消毒水味道的護士、衣服上帶編號的車工、公交車售票員、用記賬本抄筆記的小出納……大家懷著集體性的樸素的奮斗感,抵抗著勞作一天之后的疲勞,身邊有人摸出一塊月餅當晚餐,窸窸窣窣地小口吞咬。
給我們代課的南師大老師都比較年長,對我們這種非全日制學生,挺有一種愛惜和照顧的意思。印象最深的是郁炳隆老師的課。他是沉浸式教學,不過不是讓我們沉浸,而是他先自沉浸在他所構建的世界里。他給我們講老舍講曹禺,常會停下來,大段地誦讀小說或劇本中的關鍵部分,一邊來回踱步,分飾不同角色,彼此對話。
而今回看,南師大這樣一種夜晚的構成,是帶有普惠意味的,其懷闊哉,其力遠哉。當年那些在報考點大擺長龍陣的自考生,差不多都是上世紀70年代左右生人,往大里說,這樣的自學考試,于錯失高考的一代人而言,在補充教育、知識建構、職業(yè)變遷上,有著巨大的隱形之效。更主要的是,這里面有一種帶著鼓勵與肯定性質(zhì)的價值觀投射,深深融入我們這一代人的血液。至今,我們?nèi)匀粓孕?,奮斗與努力,即是生活的正義。
現(xiàn)在講講那個帶有細節(jié)與推動力的黃昏吧。
1998年,我已做了好幾年的秘書,辦公室在南京一個30層的寫字樓里,向外俯瞰,可以看見東北方向的小半個南京城,看到正下方各種各樣的人,看到他們的頭頂:小販、警察、公務員、送水工、餐館侍者……無一例外,他們?nèi)挤较驁远?、匆匆忙忙。他們的頭頂像在大海中那樣起起伏伏,強烈的焦灼感突襲心頭,如驚濤拍岸。
——我知道,在目光所及的外表之后,他們還有另外的感情和身世。那些深沉的秘密、那些在他們身后長長短短的影子,一下子擊中了我,像是積蓄多年的火山終于找到了一個突破口。我迫切地想要貼近他們的心腸,感知他們的哀戚與慈悲。這就需要一個合法的工具,好在,它在那兒!正是它:小說!它就是一臺高倍的望遠鏡與取景器,將會給我以無限刺探的自由、瘋狂冒險的權力。
我覺得我不能忍受現(xiàn)在的生活了,我的生活應當像一本厚書,我要貪婪地擁有更多人的生活。我離開窗戶,坐到電腦前,關掉秘書公文文檔,打出了我作為寫作者的第一行字,那是我第一篇小說的標題:尋找李麥。
當時我25歲,工作7年,說起來,已經(jīng)是一個頗成熟、頗老練的社會職員了,卻就此作了一個很不成熟、很不老練的選擇:寫小說。
一直寫到今天。
作者系江蘇省作協(xié)副主席,其長篇小說《金色河流》獲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提名
(摘自2023年8月10日《新華日報》,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