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猛
天地之間我書房。
這不是我的大氣,更不是我的大格局。說這種話的人在說這種話的時候一般都沒有自己的書房,只有天地之間讀書的安靜和無奈——
一直說著這種大氣的話,一直在天地之間讀著書,當我把自己和書搬進一間真正屬于自己的書房,五十年的歲月翻過去啦——
鄉(xiāng)村歲月,“書房”一詞應(yīng)該分為“書”和“房”來表達。鄉(xiāng)村有房,也許有書,但鄉(xiāng)村絕對沒有能夠稱為書房的地方。
先說房。我家十口人,六間房,父母一間,爺爺奶奶一間,堂屋、灶屋、豬牛圈屋,留給我們六個弟兄就一間房,兩張床,一張四方桌。前面的四個哥哥兩人一張床,弟弟和爸爸媽媽睡,我和爺爺奶奶睡,不用討論,沒有理由。小小的四方桌對于讀書的六個弟兄來說,分攤下來,總?cè)鄙賰蓚€位置。大家讀書寫作業(yè),總會有兩個人悄悄去給牛喂水添草,給水缸挑水,沒有值日表,四方桌上從來沒有紅過臉喊過媽。
書桌是方的,方方正正的方。
我喜歡下雨的日子,木欄里的牛,屋檐下的羊,木窗上的鐮刀,都可以不管,捧著一本書,雨在瓦片上滴滴嗒嗒地讀過去讀過來,書頁上的字也雨點般在心空滴滴嗒嗒地飛揚——那是童年最幸福的慢時光。后來我有了自己的書房,我不能在書房上鋪上青瓦,特地叫裝修工在書房陽臺上伸出一片雨蓬,鋪上青瓦,雨打青瓦,我在書房,心是那樣的安靜。
該說到書啦。六個弟兄讀著樓梯一般的書,家中除了哥哥們各個年級的課本,家中沒有一本課本之外的書,除了數(shù)理化,我?guī)缀踝x完了哥哥們所有語文、歷史、地理、政治,那些書是可以尋著有圖的地方讀的,后來認識了字就可以順著文字讀。寫作幾十年,我一直不敢去寫一部長篇小說,總結(jié)原因還是讀書的童子功,就像今天的網(wǎng)絡(luò)、微信、電視,呈現(xiàn)給我的總是碎片化的章節(jié)。
鄉(xiāng)村的雨來得快,走得也快,羊在等我,山坡在等我,割草的鐮刀在等我,如果可以用古圣賢的氣度比喻,放羊割草的山坡應(yīng)該是我最早的書房。
趕著羊走上老鷹巖下的山坡,那是村莊放羊小孩們大家默許中劃分的領(lǐng)地。我不知道村里其他放羊的孩子們帶著什么寶貝上坡,我?guī)е值?。隨便翻到一頁,隨便看到一個字,在山坡上開始對這個字云一般想象,以坡為背景,以樹木為背景,以山坡上總在忙碌的螞蟻為背景,以我那些永遠微笑的羊們?yōu)楸尘?,以頭頂那永遠在飛卻永遠沒有飛走的老鷹巖為背景。坡上很多墳,向陽的山坡總是祖先們愛躺著的地方,我不敢以他們?yōu)楸尘?,突然中想到他們,趕快重翻一下字典,讓思緒從墳中那曾經(jīng)熟悉的名字上走開。
天當房,地當床,我沒有古圣賢宏大的心空,我何嘗不渴望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有很多自己的書,現(xiàn)在我只能在我的山坡放羊,捧一本書,握一支筆,那不是鄉(xiāng)村的農(nóng)活,也不是鄉(xiāng)村的家務(wù)活。在我的山坡,我有很多的書桌,沙地,大青石,松樹下,溪水旁,巖洞……我有很多的書,每一棵樹,每一只螞蟻,每一方石頭,每一只羊,每一片云……都有他們的書名,都有他們的故事,都讓我百讀不厭?,F(xiàn)在的父母,包括我,總把孩子系在自己的視野中,我們總忘記給孩子一方山坡,一方天空,心有多大,天空就有多大。
天空是永遠要仰望的,只要看得分明,孫悟空、哪吒這些電影中的好漢總是在云端放牧,一伸手,我可以牽住他們送我的馬,我們一起在云朵上放牧,在云朵上望著遠方——
對于鄉(xiāng)村來說,遠方是鄉(xiāng)村永遠向往的地方,遠方是祖先們走過或者沒有走過的地方,遠方是祖先們讓我們要去的地方。遠方有樹嗎?遠方有微笑的羊嗎?遠方有很多很多的書嗎?
天空中的云開始暗淡的時候,孫悟空、哪吒送我的馬回到了山坡上,成為圍在我身邊的羊,羊望著我,望著回家的路。這個時候,謝家的鴨子就會從村莊飛起來,飛過我的山坡,飛向坡下的小河。我認得那只鴨子,謝家的孩子惡作劇,弄斷鴨子的雙蹼,逼得鴨子學會了飛翔。鴨子飛過山坡,謝家一家人跟在鴨子翅膀投下的影子后,一路追著。謝家追趕飛翔的鴨子幾乎成為謝家隔三岔五的家事,當鴨子的翅膀飛過我頭頂?shù)臅r候,我該回家啦。
在村莊,我可以飛嗎?
有一天,看著父母種麥子,把飽滿的麥粒埋進土地中,春天一過,地里就收獲很多很多的小麥。我把《新華字典》種在我放羊的山坡,種在我的書房,這是一個很樸素很實惠的思想和行動,哪怕日子過得太平淡太無聊,不怕,我有一本書種在山坡上,種在我的書房,秋天,我會收獲很多很多的書。
1986年8月26日,我?guī)煼懂厴I(yè),分配到一所新辦的初中學校任教,說是新辦中學,其實中學只在一塊松樹木牌上,校園還在圖紙上。學校的教室租借在獅子山包上,山包上四間房子,兩間大房子是學生的教室,兩間小房子,一間作教師辦公室,一間作我的寢室。校長說其他幾位老師在村里都有親戚,我是遠道分來的新老師。
學生們上課的日子,讀書聲填滿時間的空格,山包上有著無盡的生氣。晚自習后,其他老師和學生們打著火把星星般散落在各處租借的民居中,山包上就留下我一個人,還有山坡上那層層疊疊饅頭般的墳塋,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伴著亂草中的魂靈。捷克著名教育學家夸美紐斯說:“教師是太陽底下最偉大的職業(yè)”。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是在一個秋雨正綿的季節(jié)走向最偉大的職業(yè),秋雨打在瓦片上,如同許多人在竊竊私語,風吹過木窗,帶來荒草中那些墳塋上招魂紙條的唰唰聲……
太陽什么時候出來?
如果可以稱為書房,這應(yīng)該是我人生第一間接近書房的房子。說是書房,床是主角,占據(jù)了幾乎一半的面積,煮飯的煤油爐、鍋碗瓢盆再分天地,留給放書的地方就一排小小的竹書架,書架上無書。找到校長預支了第一個月的工資,趕到城里書店,給自己買了一大堆書,讓他們擺上竹書架,讓我忘卻煤油的濁氣,讓我聞到書的墨香。
突然有了一些書,讓我開始相信當年山坡上種書的收獲,書種在山坡上,收獲在書房里?!澳缢?,只取一瓢?!蔽以撊∧囊黄帮??閉上眼睛,轉(zhuǎn)上幾圈,然后手撫書本,聽天安排,這是我在山坡上養(yǎng)成的讀書思考習慣——守著昏黃的油燈,走進書中的世界,心不在書上,眼呆在窗外,就怕山包上荒草中那些魂靈踏著書香敲門,驚恐萬分之時偏偏木門敲響,嚇得我驚叫起來,膽戰(zhàn)心驚開門一看,居然是這個村的村支書,他剛從鄉(xiāng)里開會回來,見亮著燈,特地來看我……
第二天,學生晚自習下課剛走,木門敲響,是村里的鄉(xiāng)親,說是村支書安排來陪我,給我壯膽的……從那以后,村里的鄉(xiāng)親們輪到自家時,見到學生一下晚自習,抱上鋪蓋卷來到我旁邊的小屋,給我壯膽,每一個人來都會輕輕敲響木門,走進來送上一包瓜籽,一塊糍粑,一個油餅,然后坐在旁邊給我講這山、這水、這屋、這墳的故事,讓我的每一個夜晚,都會在鄉(xiāng)親們輕輕敲門之后充實、快樂、幸福。
我突然覺得,在這方遠離家鄉(xiāng)的山村,太陽會在夜里升起……
公元761年,詩人杜甫在成都浣花溪邊給自己蓋了一座茅屋,八月的大風,卷掉詩人屋上三重茅,于是詩人對著天地大喊“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土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中國讀書人總渴望一間房子,思想的翅膀累了,給自己一方屋檐,梳展一下心累的羽毛。我比杜甫幸運,校長給了我一間屋子,山包上風很大,但是卷不走屋頂?shù)耐咂?。課堂上我向?qū)W生們講,深夜里我向更遠的地方講。那個年代沒有電腦、打印機一類的文字助手,所有心里的文字只能秧苗一般一株株插在方格里——遠方的編輯們說,我喜歡你的文字,不喜歡你文字之上散發(fā)出的煤油味、大蒜味。其實還有一種味道,編輯們沒有聞到,那就是敲門的味道,那就是黑夜中陽光的味道,是那種溫暖到心底的陽光味道
1992 年8 月,送完兩屆初中畢業(yè)生,因為我不斷發(fā)表的文字,我以“筆桿子”的身份轉(zhuǎn)行到教育局工作。剛剛落幕的福利分房,單位除了辦公室和車庫,其他都塵埃落定。好在單位有個教工賓館,領(lǐng)導給了我一張床,非常慢的語速告訴我只能在這里睡覺,賓館老總表達得更明白:“一張床是你的,一張床是客人的,賓館每天都有客人,你就抓緊去找房吧!”
偌大的城市除了一張辦公桌,一張床,就沒有我的屋檐。想起一句俗語,“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風可以卷走詩人杜甫屋上的三重茅,在這座城市,我連一間可以和風對話的茅草屋都沒有。燈火通明的城市還不及我那煤油燈下的獅子包,那里至少有我一間房,一架書,一盞燈……
人在床上,書在流浪,幾年中近乎貪婪的買書、找書、求書,如今這些書全寄投在朋友家中,就像我寄投在這家賓館。曾經(jīng)坐在書架邊,閉上眼睛,書里的墨香陽光般清泉般流向心湖,“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那是讀書人最美的境界。如今坐在空床上,耳邊是夜夜不同的鼾聲和賓館老總一直的白眼。
心中涌不出一個字。
“我想有一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起它……”
潘美辰的歌在那個年代響徹,我不是很喜歡聽到這首歌,歌聲總在大街小巷響起,我不得不聽。
我一直認為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具有玉米拔節(jié)生長的挺拔感:階級斗爭、十年動亂、上山下鄉(xiāng)、恢復高考、改革開放、土地承包、下海經(jīng)商、福利分房、下崗失業(yè)……時代的潮起潮落,人生的波翻浪涌,都深入到成長拔節(jié)的歲月,嘎嘎作響,每一節(jié)都那么跌宕起伏,不像那些九零后、零零后、壹零后,一帆風順,艷陽高照。
其實,每個年代的人都是向上拔節(jié)的玉米,都有拔節(jié)的記憶,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末,我記得走過的每一個章節(jié)……
當馬拉松式的愛情刻錄在年輪上必須用婚姻來盛裝的時候,我們的結(jié)婚證書不敢再裝進賓館。還是單位同情我,我經(jīng)常把中國人所在的“單位”比作遮風擋雨的房,因為在我最萬般無助的時候,單位給我的還真是房——騰出一間曾經(jīng)的車庫,在車庫兩扇大門上貼上兩個喜字,一邊覆蓋著“出入”,一邊覆蓋著“平安”
在一方自己的家中擺上一方屬于自己的書桌,寄人籬下的書們以一種“還珠格格”的團圓模式回來,人到家啦,心也到家啦!房子灰暗,有書的光照,我突然有了通透感,是那種照到骨頭里的通透,久違的文字開始在筆下涌出……出入平安,這是寫給車的,也是寫給我那些文字的。從這個角度看,把車庫作為書房的確是很創(chuàng)意的安排——詩和遠方。
更為值得懷念的是,車庫書房絕對接地氣。流浪貓流浪狗不會關(guān)注大門上我們“蓋章”的大紅喜字,他們只記得這是他們的家,他們幾乎是理直氣壯地進來,在自己曾經(jīng)的角落安心地躺下,屋里那些突然出現(xiàn)的書,在貓爪下的聲音格外讓他們新奇和享受。
屋檐下燕子飛回南方的季節(jié),我家生了一個“也好”,抱著女兒,一邊誆著我們的女兒“也好”,一邊誆著紙上的文字,女兒長大,文字長大,那也是很有儀式感的。那時還沒有廣泛使用電腦,很多文字還得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出來。妻子上街買菜,短信回來,“給女兒換尿片”!我正趕著給報社的稿子。稿子傳真過去,編輯電話來啦——
請問,“給女兒換尿片”是什么意思……
古語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如果家中有孩子讀書,這句古語非得倒著來讀,人和才有地利,地利才能夠逢上好的天時。說實話,隨著女兒的長大,國家的富強,我們早就有能力給自己一套真正的房子。在城市高樓以雨后春筍的模式生機盎然之時,一些關(guān)于住關(guān)于看的好詞語都用在了一個又一個新開的樓盤上——南山,濱江,富豪,綠地,翠園……為了孩子,我們走不進那些好詞中——
古有孟母三遷,為了方便孩子讀書,我們也有三遷:
2000 年9 月1 日,孩子該讀小學啦,我們就在小學學校旁邊租房;
2006 年9 月1 日,孩子該讀初中啦,我們就在初中學校旁邊租房;
2009 年9 月1 日,孩子該讀高中啦,我們就在高中學校旁邊租房……
小時候,父母在哪里,家在哪里;成家后,孩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為著孩子,聯(lián)合國應(yīng)該為所有中國父母頒發(fā)一枚大大的獎?wù)隆?/p>
好在我們不會跟著女兒上大學、出國留學、參加工作,等到多年的積蓄夠上銀行的首付門坎,2019年8月,我們走進了一處城市向往已久的好詞“南山綠庭”中,擁有了那個叫“房子”的詞語和證書,更為關(guān)鍵的是“書房”這個夢了多年的詞語終于出現(xiàn)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之中,那是一間真正意義上的書房。坐在自己的書房,書房外邊是陽臺,陽臺外是滾滾東流的長江,身后是三壁齊頂?shù)臅瘛1晨壳嗲嗟臅?,面向滾滾的長江,遙想當年那些趴在廚房飯桌上臥室木板上寫出的文字,那些被文友們奚落有一股油煙味、蔥蒜味、尿片味、汗臭味的文字,在這陽光明媚的書房,我心中只涌出兩句話——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其實,一個人如果足夠的大氣,世間萬物皆是書,皆可讀,天地之間皆書房。如今有了自己的書房,覺得還是屋頂之下、燈光之中、書架之旁更為舒心,有過曾經(jīng)天地之間的書和書房,就更有今天坐擁書房的溫馨和安靜,就像一個村莊、一個國家,有過不堪,有過沉淪,有過苦痛,當一個時代能夠給讀書人一方書桌、一方書房的時候,這絕對是一個盛世的到來——
明亮的臺燈下,嶄新的電腦旁,馨香的奶咖啡,敲完這些文字,走上陽臺——
天地之間,滿天星星,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