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杰克?齊普斯 著 張舉文 譯
[譯者按]近年來,《小鹿斑比》的中文翻譯以及連環(huán)畫本已在中國有了多種譯本。①例如, 《小鹿斑比》,[奧]費利克斯?薩爾騰著,韓芳主編,寧波出版社,2019年;《小鹿斑比》,[奧]費利克斯?薩爾登著,楊曦紅譯,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年; 《小鹿斑比》,[奧]費利克斯?薩爾騰著,呂雅鑫譯,南京出版社,2017年;《小鹿斑比》。[奧]費利克斯?薩爾登著,韓芳主編,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17年;《小鹿斑比》,[奧]薩爾滕著,韓芳主編,吉林人民出版社,2017年;《小鹿斑比》,[奧地利]費利克斯?薩爾滕著,禹南主編,天地出版社,2017年;《小鹿斑比(美繪學生版)》。[奧]薩爾騰著,筱彤編譯,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2016年;《小鹿斑比(注音美繪版)》。[奧]費利克斯?薩爾騰著,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6年;《小鹿斑比(迪士尼同名動畫原著小說)》,[奧]費利克斯?薩爾騰著,梅靜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小鹿斑比》,[奧]費利克斯?薩爾登著,楊曦紅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小鹿斑比(小學新課標閱讀精品書系)》,[奧地利]費利克斯?薩爾騰著,羅盈改編,山東教育出版社,2015年;《小鹿斑比》,[奧]費利克斯?薩爾騰著,何野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小鹿斑比》,[奧]費利克斯?薩爾騰著,中央編譯出版社, 2010年。加之此前的迪士尼的動畫片影響②迪士尼版的《小鹿班比》(Bambi)動畫片于1942年出品公演。,中國讀者,特別是少兒群體,可以說很熟悉甚至熱愛這個故事。小鹿斑比的形象,跟迪士尼所創(chuàng)作的一些其他故事形象,如米老鼠、白雪公主、獅子王等一樣,在青少年和兒童群體中廣為流傳。其無論是作為一部文學作品也好,作為一則兒童故事也好,相關的兒童文學研究則顯得不成比例。雖然各種中文譯本的出現為研究提供了一些文本資料,但是,從不同學科視角的理論研究仍寥寥無幾。鑒于此,本譯文旨在譯介最新的有關《小鹿斑比》的研究,以期引發(fā)更深入的探討,并從比較研究的視角審視近年來中國的童話創(chuàng)作、兒童故事的影像出版以及理論發(fā)展。
盡管費利克斯?薩爾騰(Felix Salten)的《小鹿斑比》(1923年)德文原著③Felix Salten. Bambi: Eine Lebensgeschichteaus dem Walde. Vienna: Zsolnay, 1923.早在1928年就有了英文譯本,并配有插圖④Bambi. Translated by Whittaker Chambers. Illustrated by Kurt Wiese. New York: Grosset& Dunlap, 1928.,但其中的翻譯錯誤較明顯。于是同一出版社又在1939年出版了一個新的配有插圖的譯本①Bambi’s Children: The Story of a Forest Family. Translated by BartholdFles. Edited by R. Sugden Tilley. Illustrated by Ena Pinner. New York: Grosset& Dunlap, 1939.,可是,其中的問題仍然不少。鑒于此,杰克?齊普斯(Jack Zipes)于2022年重新把它從德文翻譯成英文,而且特別突出了原作中富有哲理的警世話語,并寫下了這篇前言(即本譯文),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②Jack Zipes. The Original Bambi: The Story of a Life in the Forest. 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by Jack Zipes. Illustrated by Alenka Sottle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22.原著是有25章的含有哲理和深刻寓意的小說,而不是一個簡短的兒童故事。齊普斯將原著的書名作為副標題,即《真實的小鹿斑比:森林里的一個生命的故事》,以此強調小鹿斑比故事的本真性,提醒人們迪士尼改造的動畫片,盡管極其流行,但與原著在思想上已相去甚遠,而原著對當今人類生活的現代化與動物權利的保護等問題仍意義深刻。
有關國際著名童話研究學者杰克?齊普斯及其論著,國內已經有了比較全面而系統(tǒng)的譯介。③參見杰克?齊普斯著、張舉文編譯的三部文集:《從格林童話到哈利?波特——童話故事與兒童文學研究新論》(上海:中西書局,2022年);《童話與兒童文學新探:杰克?齊普斯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齊普斯童話研究文論》(濟南:明天出版社,2022年)。本文是他在面對突如其來的疫情和復雜的社會問題之際,以重新闡釋一個有關森林動物世界的童話來反思當下人類社會的處境與問題,也展示了他的最新思考。他在翻譯費利克斯?薩爾騰這部著作的同時,也完成和出版了他對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布洛赫(以其對“希望”和“童話”研究而著名)研究的一部著作④Jack Zipes. Ernst Bloch: The Pugnacious Philosopher of Hope. Palgrave Macmillan, 2019.??梢姡诒疚闹械囊恍┯^點和評述也是他處在“哲學”與“童話”的思考狀態(tài)下所提出的,值得讀者和學者探究。
森林里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森林是平衡社會階層、性別和族群的巨大杠桿。曾幾何時,動物們在森林里隨意而行,并時常發(fā)生沖突,但在學會了遵循自然法則之后,大多數動物可得到生存的機會。它們遵守這些法則,自由地生活,直到人類介入并設定新的法則。在人類的法則下,動物不再有機會過它們本能所追求的生活。避免被人類獵殺變成它們存活的目的。
動物是獵物。
如此定義動物,何其荒唐!多數字典將“獵物”定義為用于獵殺游戲或食物或兩者兼用的野生動物,但沒有說明獵殺者或食用者是誰。獵物,真是一個值得玩味的詞。在英文中,“獵物”(game)一詞同時也有游戲“競賽”的意思,涉及比賽較量和爭斗的行為。多數競賽都有規(guī)則以便雙方有公平的獲勝機會。這也指我們所說的體育競賽。但是,如果狩獵是競賽,那么動物就不得不遵循由作為競賽對方的人類所獨方設定的規(guī)則。這顯然不是公平的競賽。這根本就不是競賽。
不幸的是,在喜歡從野生森林里尋找樂趣的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競賽游戲中,動物沒有發(fā)言權。人類很聰明,也很貪玩,并且發(fā)明了使狩獵游戲變得更輕松的武器。當人類用這些武器獵殺到動物時,會獲得一種美妙的力量感。有些獵人在獵物(可能)被吃掉后,會把獵物的頭顱掛在他們的地下室和客廳的墻上作為裝飾。人類往往聲稱,吃與不吃這些獵物是不一樣的。所以,人類可以成為殺手,同時也可以滿懷人情。
獵人可以心懷仁慈。
他們可以只吃自己所獵殺的動物,以此展示同情心。有時,他們不把所殺的獵物吃光,讓殘余部分自然腐爛。
費利克斯?薩爾騰(Felix Salten)便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動物保護者。他曾寫道:“當人們最終覺醒,并通過法律或教育的力量認識到,任何殘酷對待動物的行為都是犯罪,任何隨意殺害動物的行為都是謀殺,那么邪惡的殺人和暗殺行為將會少起來。這樣,我們的終極目標,即創(chuàng)造和平,將會輕易達到。而今,任何表達這種觀點的人無疑會被視為一個古怪的傻瓜?!?/p>
費利克斯?薩爾騰就是這樣一個古怪的傻瓜。
在許多方面,薩爾騰比他那個時代的獸醫(yī)更了解動物。作為一個猶太人,他更懂得被追捕和殺害意味著什么。他知道遵循那些并非由他和他的祖先所創(chuàng)造的社會規(guī)則,努力去同化自己并參與這些游戲,那會是多么難的事。即使當有些猶太人能夠制定規(guī)則,他們并沒有比迫害他們的人做得更好。這就是一些歷史學家所說的歷史的反常連續(xù)性。同樣有悖于歷史的是,薩爾騰的“歷史性”證詞被迪士尼公司和其他吞噬文化的美國商業(yè)公司所美化。他們的目的是抹掉被視為奧地利貴族的他只身為之奮斗的東西,即獵人是有仁慈之心的。
費利克斯?薩爾騰是一位獵人,也是一位動物慈善家。他1869年9月6日生于匈牙利的佩斯市,一生中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活生生的矛盾體。他的本名是西格蒙德?薩爾茲曼(Siegmund Salzmann),父親來自一個顯赫的猶太家族,前幾代都是拉比(以傳授猶太教為主的律法教師或闡釋者),母親也是猶太人,曾是一位有才華的演員,婚后陸續(xù)生了6個孩子。這個大家庭中的每個人都會說匈牙利語和德語,但主要都使用德語。事實上,當時許多歐洲猶太人都渴望被同化,這意味著模仿和采用奧匈帝國的規(guī)范和禮儀,放棄自己的宗教。1867至1918年期間,奧匈帝國是中歐和東歐的君主立憲制國家,是一個多民族國家,也是世界上的大國之一。數以千計的猶太人生活在俄羅斯帝國西部叫“帕萊”的地區(qū),與奧地利接壤。由于19世紀末的法律改變,猶太人得以離開他們的貧民區(qū),來到城市居住和工作,但如果他們不能適應占有主導地位的基督教觀點和法律,則被視為二等公民。當然,適應絕不意味著完全接受。
費利克斯?薩爾騰的父親沒有繼承家族的拉比事業(yè),而是成為了一名工程師。1869年12月,費利克斯?薩爾騰出生后不久,他們舉家遷往維也納,尋找更好的生活。漸漸地,他們一家開始認同自己是維也納人。在維也納的最初六年里,父親成為一位成功的商人。然而,由于1873年的股災,加上無法找到穩(wěn)定工作,無法適應城市的快節(jié)奏生活,他們一家被迫從中產階級社區(qū)搬到工人區(qū)的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居住。從此,十幾歲的費利克斯?薩爾騰改用這個新名字,以“消除”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并表示對父親的不屑一顧,因為他認為父親不過是個夢想家。費利克斯?薩爾騰和他的兄弟姐妹們一起,被迫去找工作來幫助養(yǎng)家糊口。盡管處境艱難,他們四兄弟和兩個姐妹還是努力尋求生存,并在維也納各自選擇了不同的人生之路。
對薩爾騰來說,他的前途當然一帆風順。他在少年時代受到一些有才華和受過教育的親戚的影響,接觸到音樂、戲劇和文學,這讓他有志于發(fā)展自己的才能,成為作家。但他的這個夢想似乎到處碰壁:家庭的貧困意味著他無法上大學,而且即使他能夠克服這一經濟障礙,但在當地,猶太人常常被視為不受歡迎的移民。對薩爾騰來說,維也納猶如一片野生叢林。他和他的朋友們在高中的那幾年里經常受到其他學生的欺負,盡管那是一所優(yōu)秀的高中,培養(yǎng)有志于上大學的學生。最終,在他16歲時,他離開了那所學校,開始在一家保險機構工作,利用業(yè)余時間在免費圖書館自學。從此,寫作和閱讀成為他的避難所。
在這期間,他的妹妹凱瑟琳死于肺結核。家庭生活變得更加拮據,他們不得不從小公寓搬到廉價客棧房間。對擺脫“家”的貧困的渴望使得薩爾騰去追求藝術和波希米亞人的生活。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去看戲,參觀博物館,尋找可能遇到有文化和地位的人的機會。年輕的薩爾騰變成一個有志向而又精明的社會地位攀登者。他最大的愿望是成為一位被公認的有尊嚴的奧地利人,一位有文化的人。
1890年是薩爾騰一生中有紀念意義的一年:他在《美麗的藍色多瑙河上》(An der sch?nenblauen Donau)雜志上發(fā)表了兩首詩,還有一篇短篇小說《流浪者,一條狗的故事》(Der Vagabund, eineHundegeschichte)。此前,他在保險機構工作時就開始了詩歌和短篇小說的寫作。這篇小說是薩爾騰眾多動物故事中的第一篇,反映了他對狗的極大熱愛。在他的一生中,他曾擁有許多不同品種的狗。1890年,他已經開始寫《佛羅倫薩的獵犬》(Der Hund von Florenz),這部小說與1923年出版的《小鹿斑比》有明顯的相似之處。然而,比狗更重要的是他與著名戲劇家和作家阿瑟?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的會面。施尼茨勒邀請薩爾騰到格里恩斯泰德爾咖啡館(Griensteidl),那是著名的維也納青年(Jung-Wien)團體的一些優(yōu)秀作家聚集的地方。他們一起討論文學、藝術、戲劇以及各自的特長。這些人中有彼得?阿爾滕貝格(Peter Altenberg)、雨果?馮?霍夫曼斯塔爾(Hugo von Hofmannsthal)、理查德?比爾-霍夫曼(Richard Beer-Hofmann)、赫爾曼?巴爾(Hermann Bahr)、雅各布?瓦瑟曼(Jakob Wassermann)和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這些作家大多是被同化的中產階級猶太人,他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前為奧地利文化貢獻了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文學作品。對薩爾騰來說,這家咖啡館就是一所大學,他盡可能多地在那里做維也納文化的“學徒”,直到咖啡館在1897年被拆毀。與他的朋友們相比,雖然才華橫溢的薩爾騰所處的社會階梯要低得多,但他學得很快。他開始每年出版一本書,同時在報紙和雜志上發(fā)表評論、文章和散文。雖然在1896年離開了這個團體的著名評論家卡爾?克勞斯認為薩爾騰不懂規(guī)矩,但薩爾騰還是在1894年成功地成為《維也納日報》(Wiener Allgemeine Zeitung)的戲劇編輯。
此后,薩爾騰在維也納的社交和文化界的名氣飆升。他不畏懼寫任何主題的東西。除了報道藝術和戲劇外,他還寫丑聞,并與奧地利貴族們交朋友。事實上,他經常充當中間人,幫助富有的“朋友”擺脫因婚外情帶來的尷尬,而當時社會上婚外情來勢如潮,甚至薩爾騰也有過無數次與女性的混亂關系。那時他早已從父母的公寓里搬了出來,花錢的速度和掙錢的速度一樣快,學會了他的上層社交“導師”的風格。1902年,在他成為《時代》(Die Zeit)刊物的編輯后,他與皇家的布爾格劇院的女演員奧蒂莉?梅策爾(OttilieMetzel)結婚,隨后生育兩個孩子,保羅(1903年生)和安娜(1904年生)。薩爾騰的新家庭責任迫使他更加努力工作,以便償還因他不符合身份的奢侈生活而積累的債務。雖然他已被認為是維也納最好的記者之一,但也無法停止尋求更高的地位和名聲。他也沒有停止風流韻事,并為他的朋友們及其情婦充當中間人。他曾一度創(chuàng)辦了一家文學歌舞廳,但以失敗告終。1906年,為了賺錢,他甚至匿名寫了一本色情小說,名為《約瑟芬?穆岑巴赫爾,或是由她自己講述的維也納妓女的故事》。①Josephine Mutzenbacher, or The Story of a Viennese Whore, Told by Herself. New York: Caroll& Graf, 1985.事實上,他因寫帶有俏皮色情色彩的浪漫小說而聞名,如果能從中掙錢,他總是愿意探索不同的寫作風格和題材。他喜歡上流社會的生活,但也是一個非常慷慨的人,經常在經濟上幫助許多親戚。很明顯,薩爾騰是被不斷地驅使著去證明自己。正如貝弗利?艾迪在她撰寫的重要傳記《費利克斯?薩爾騰:多面人》 中指出的:
薩爾騰花了很多年才意識到,他努力做“狗”式的生活仍一直無法完全被維也納青年圈子里的成員所接受。在那些朋友們的心目中,他只是一個盡職的記者,而不是一個具有他們那種水準的藝術家。在格里恩斯泰德爾咖啡館的那段令人興奮的日子之后的許多年里,薩爾騰認為自己以報紙評論員的工作促進了許多朋友的事業(yè)發(fā)展,但沒有得到他認為應該得到的認可。①Beverley Driver Eddy. Felix Salten: Man of Many Faces. Riverside, CA: Ariadne Press, 2010, p. 195.
在薩爾騰學著過普通人生活的同時,他也在重新發(fā)現自己的猶太人身份。薩爾騰的家庭不信教,他曾一度想過皈依天主教。那時,歐洲的反猶太主義正在抬頭,這使他重新思考自己與猶太教的關系。薩爾騰尤其受到西奧多?赫茲爾(Theodor Herzl)的小冊子《猶太國家》(Der Judenstaat,1896年)的深刻影響,并成為年輕的維也納成員中少數支持赫茲爾的猶太復國主義事業(yè)者之一,由此他多少為自己是猶太人而感到自豪。薩爾騰青年時曾親身經歷過反猶太主義,而赫茲爾是抵抗的象征。薩爾騰為《時代》雜志和赫茲爾的《世界》周刊寫了許多有關猶太人和反猶太主義的文章。1909年,他前往加利西亞和布科維納,這兩個中歐地區(qū)以其大量的猶太人口和獨特的文化而聞名。后來,他去過巴勒斯坦,試圖了解那里的猶太人在動蕩時期的生活狀況,也曾努力去實現赫茲爾的猶太國家的夢想。
他對任何事的態(tài)度幾乎都充滿矛盾。當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在1914年7月爆發(fā)時,他熱情地站在奧地利和德國一邊。作為一個猶太人,薩爾騰覺得他必須證明自己是百分之百的奧地利人,他的愛國主義是極端的,也就是說,直到1917年,當他意識到戰(zhàn)爭對奧地利人民來說是一場災難時,他才有所改變。正如他曾熱情地支持奧匈帝國的貴族一樣,他很快就改了口,譴責了戰(zhàn)爭,并開始支持左翼運動,同時與統(tǒng)治精英層保持著良好的關系。雖然他對列寧和托洛茨基印象深刻,但他對社會主義的支持行為甚少,主要是因為他對政治理論和歷史缺乏足夠的掌握,無法把握當時復雜的政治動向。
盡管如此,薩爾騰自信有足夠的能力通過寫作來記述猶太人、戰(zhàn)爭和階級問題。他最重要的兩部作品就創(chuàng)作于這個關鍵的歷史時期,即《小鹿斑比:一個森林里的生存故事》(Bambi, eineLebensgeschichteaus dem Wald,1922年)和《佛羅倫薩的獵犬》(Der Hund von Florenz,1923年)。從童年時代起,薩爾騰就喜歡維也納的森林,后來在瑞士和其他中歐國家生活時也喜歡在森林里消磨時光。當他變得富有時,常和家人在夏天租住森林里或附近的小屋。薩爾騰從森林里動物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中看到了一些有意義的東西,并回應大自然對自由的召喚。他的女兒安娜這樣描述他對動物的敬畏之情:
后來他擁有了自己的狩獵場,他就不分晝夜地在那里徘徊。由此,他對大自然的理解和對其奇跡的近乎宗教般的崇敬愈發(fā)深刻,對動物生命的認識也更加廣泛。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他才會開槍,而且總是遵循狩獵原則。這個保護區(qū)是父親最鐘愛的地方,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的家。不朽的《小鹿斑比》的問世要歸功于我父親對那片林地以及小鹿斑比的所有的同伴們的充分熟悉和熱愛,這些生靈在他所寫的這個故事中都栩栩如生。②Anna Wyler-Salten, ed., Felix Salten’s Favorite Animal Stories, illustr. Fritz Eichenberg (New York: Julian Messner, 1948), vii.
顯然,薩爾騰渴望接近動物,他認為動物是純潔、誠實和正直的生靈,與那些生活和工作在維也納的人類不同。他在森林中的探險就像自相矛盾的宗教儀式,他可以通過獵殺他所愛的動物來凈化自己的罪惡,然后享受共融。在寫《小鹿斑比》時,盡管他自己很矛盾,但他希望能夠揭示,自然界不是一個天堂,只有當人們真正理解動物在森林中如何遭受獵殺迫害時,他們才能在人間創(chuàng)造和平。
《小鹿斑比》于1922年在《新自由報》上連載,隨后于1923年成書出版,并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從1923年到他去世的1945年,薩爾騰還寫了其他幾部重要的有關動物的故事和小說,希望獲得更大的名聲。作為《小鹿斑比》的延續(xù),最值得提及的兩部小說是《佛羅倫薩的獵犬》(1923)和《十五只兔子》(FünfzehnHaasen,1929)。這些作品不僅顯示了薩爾騰對無權無勢的動物的深切關注,也展示出他對那些出生在不幸的社會階層和家庭的人的關注。他對動物的認同在《佛羅倫薩的獵犬》中展示得再明顯不過了。在這部作品中,一個名叫盧卡斯?格拉西的絕望的年輕人試圖離開維也納,到佛羅倫薩做一名藝術家。不幸的是,當盧卡斯偶然發(fā)現一枚神奇的金戒指時,他的愿望太強烈,太想跟隨一位大公去佛羅倫薩,然后成為一名紳士,即使這可能意味著他必須在一天中的一部分時間里做一只狗。盧卡斯不知道這枚戒指有神奇的力量,因此,他在每天的部分時間里被神奇地、實實在在地變成了一只狗。起初,才華橫溢的盧卡斯覺得自己可以應對這種又做人又做狗的雙重生活。小說采取了發(fā)展小說(Bildungsroman)的手法。但隨后,盧卡斯愛上了一個名叫克勞迪婭的妓女,作為一只狗,他試圖保護她免受上流社會的掠奪欺辱。但在他能找到方法擺脫使他成為半狗半人的咒語之前,他被狩獵者殺死了。事實上,他作為一個人的生命不比一條可憐的狗的生命更有價值。在某種程度上,這部小說中的悲觀主義與《小鹿斑比》的悲劇性有些相似。
《十五只兔子》跟《小鹿斑比》一樣,首先在《自由報》上連載。但在《十五只兔子》中,薩爾騰將動物的生活描繪得更加殘酷而危險。小說的一開頭,兔媽媽就不得不向她的兒子解釋,無論他在樹林里走到哪里,都必須永遠、永遠小心,甚至他自己的父親也可能會殺死他。事實上,書中描述了許多動物被其他動物和人類獵人謀殺的場景。當一些兔子用猶太人的方言說話時,似乎也很清楚薩爾騰想到了猶太人的命運。這部小說中的主要動物主人公活了下來,但薩爾騰暗示他不會過上幸福的生活。薩爾騰也不會,因為他的寫作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的確,他通過動物故事寓言式地表達了對世界的黑暗看法。
除了在余生中寫動物故事外,多產的薩爾騰還繼續(xù)就各種主題發(fā)表文章、撰寫劇本和出版書,從流行的浪漫小說到關于猶太家園、美國和歐洲政治和文化人物的書籍。他還到美國和巴勒斯坦旅行。盡管薩爾騰認為自己是馬克思、列寧和托洛茨基的崇拜者,但他仍然忠于奧地利貴族。1927年,他取代他的好朋友阿瑟?施尼茨勒成為奧地利P.E.N.俱樂部的主席,并試圖將法西斯主義在歐洲的威脅降到最低。然而,政治從來不是他的強項,他在1933年辭職,因為他無法應對納粹的崛起和左翼知識分子對他的批評。然而,他必須賺錢,因為他的奢侈生活為他高筑了債務。在1930年代,他或多或少地忽略了法西斯主義的危險,創(chuàng)作了許多有聲電影、散文集、動物故事和戲劇小品。不過,他的名氣和與皇室的關系保護了他。
薩爾騰成名的原因之一是美國作家惠特克?錢伯斯(Whittaker Chambers)在1928年將《小鹿斑比》翻譯成了英文。錢伯斯對奧地利德語的理解有限,而且在奧地利待的時間不長。因此,他的翻譯出現了各種錯誤,未能捕捉到薩爾騰不尋常的維也納寫作風格和擬人手法。此外,他還錯譯了許多德語習語,省略了一些短語,沒有表達出薩爾騰深刻的個人和哲學困境。盡管如此,該譯本還是大受歡迎:著名作家約翰?加爾斯沃西(John Galsworthy)為此譯本寫了前言,《紐約時報》和其他報紙發(fā)表評論,并被選入每月圖書俱樂部的書目,這一切為該譯本賦予了合法性。
正如薩賓?斯特林普爾—克羅布在其文章中所指出的那樣(該文章的獨特標題是:《‘我特別向運動員推薦',<小鹿斑比>在美國:費利克斯?薩爾騰的<小鹿斑比>的改寫》):
英譯本實際上在某些地方淡化了薩爾騰的擬人手法,在另一些地方則改變了重點,從而使這個故事有可能不被理解為一個關于迫害、驅逐或同化的有關人類的故事,而被理解為一個傳達保護動物乃至必須保護動物的強烈信息的有關動物的故事。同時,在強調所有生命,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類,都是脆弱的這一具有普遍意義的核心信息的同時,錢伯斯在處理薩爾騰的擬人化問題上做了少許改變,削弱了原小說所包含的超驗主義維度。①Sabine Strümper-Krobb.“‘I Particularly Recommend It to Sportsmen,’Bambi in America: The Rewriting of Felix Salten’s Bambi,”Austrian Studies 23 (2015): 131.
錢伯斯所犯的錯誤,無論看起來多么微妙,都對理解和接受這部小說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小鹿斑比》的英譯本和14年后出現的迪士尼動畫片,都給薩爾騰造成了傷害。當然,薩爾騰并不關心或不了解他的暢銷小說是否被翻譯得忠實流暢。他只是很高興這本書給他帶來了認可和名聲,正是由此給他帶來的聲譽,使他在1939年奧地利被希特勒的軍隊和奧地利納粹吞并后有機會逃離納粹的迫害。
薩爾騰和許多歐洲猶太人一樣,覺得自己被迫離開奧地利是不可思議的,因為他覺得自己比奧地利人更像奧地利人。即使納粹在1935年禁止了薩爾騰的書,而且很明顯他們很快就會進軍維也納,薩爾騰仍繼續(xù)支持奧地利的右翼專制政府。最終,在納粹統(tǒng)治下生活了幾個月后,他利用自己在奧地利貴族和官員中的關系,獲得了在“中立國”瑞士生活的許可,他唯一的女兒安娜當時是著名的女演員,之前已經在那里安了家。
當瑞士政府允許薩爾騰和他的妻子在蘇黎世居住時,他們的一個條件是薩爾騰必須停止所有的記者活動。他只被允許寫書和劇本,而不能參與其他文化和政治活動。因此,他主要發(fā)表動物故事,所獲的利潤不高。由于他在1933年僅以1000美元的價格將《小鹿斑比》的電影版權賣給了美國導演西德尼?富蘭克林,而富蘭克林又將版權轉讓給了迪士尼工作室,因此薩爾騰并沒有從1942年的經典動畫片《小鹿斑比》的成功中獲得多少收益。利用各地各種關系,以及他的動物故事的各種合同和他女兒的支持,薩爾騰能夠始終過著一種比較舒適的生活,直到他在1945年去世。在余生的幾年里,薩爾騰對世界上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都已完全失去興趣,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1942年,當薩爾騰在蘇黎世觀看《小鹿斑比》的動畫片時,盡管他可能已經感知到沃爾特?迪士尼已經將他的小說徹底改變?yōu)橐徊刻鹈鄣募彝ル娪?,但他沒有想到,他的名字會逐漸與《小鹿斑比》分割開,甚至被抹去。迪士尼的富有感性的電影讓大多數人了解到了這個裹了糖衣的《小鹿斑比》故事,而且許多人仍然認為是迪士尼創(chuàng)造了《小鹿斑比》。也許在奧地利和德國以外的地方,薩爾騰是一個被遺忘了的人物,但即使在奧地利和德國,小鹿斑比也已經被迪士尼化了。
在那篇內容豐富且有說服力的文章《小鹿斑比的麻煩:沃爾特?迪士尼的“小鹿斑比”和美國人的自然觀》中,拉爾夫?納茨寫道:
電影《小鹿斑比》所吹噓的真實性是極其有限的。這部電影在許多動物的一般外觀和動作方面都忠實于視覺和藝術的準確性,而不是科學或生態(tài)的準確性。甚至視覺上的準確性也因為可愛而受到影響:例如,桑普(Thumper)和花(Flower)的傳統(tǒng)卡通式的可愛,以及舉著尾巴的負鼠。簡而言之,盡管他們努力做到準確無誤,但由于迪士尼和他的工作人員重新塑造了《小鹿斑比》的原始版本,以適應不同的媒體以及他們自己的感覺和大眾市場,薩爾騰的原始版本經歷了一場變革。在這過程中,薩爾騰的生態(tài)觀和道德觀的微妙之處被抹滅了。可愛的形象已經變得如此流行,甚至成年鹿有時也會被誤認為身上有斑點。然而,迪士尼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技術,將可愛發(fā)揮到極致。①Ralph Lutts.“The Trouble with Bambi: Walt Disney’s Bambi and the American Vision of Nature,”Forest and Conservation History 36 (October 1992): 164; Ric Villalobos.“The Problem with ‘Bambi’: The Rules and Knowledge of Hunting Deer Are More Complicated Than the Film’s Fans Realize,”Spokesman-Review (November 2, 1947): 1.
然而,迪士尼和合作者所做的遠不只是為故事添加可愛成分:他們把這部小說變成一場裹上糖衣、展示愛意的歡快節(jié)慶,為男性統(tǒng)治和權力辯護,甚至在電影的主題歌曲“愛是一首永不停息的歌”中,還煽動觀眾把森林當作理想國烏托邦來仰慕。正如唐納德?霍爾(Donald Hall)在他那篇極具批判性和洞察力的文章中所指出的:
在洛杉磯郊區(qū)的迪士尼工作室創(chuàng)作的《小鹿斑比》,是為社會歷史學家邁克?戴維斯所說的“建制”服務的工具。這種“建制”是在1920年至1960年期間在南加州和全國范圍內的許多地方建立的一種“資產階級烏托邦”。正如我們將看到的,創(chuàng)造這種烏托邦的過程需要玩弄歷史,以便最終標記和馴服一個私人領地,創(chuàng)造一個可防御的區(qū)域,使人們能夠保持和保護這個共同體的“種族、階級……價值觀的同質性。”②Donald Hall. “Bambi on Top,” Children’s Literature Association Quarterly 21, no. 3 (1996), 121; Mike Davis, City of Quartz (New York: Vintage, 1992), 153.
這是對薩爾騰的小說的莫大羞辱,因為薩爾騰的作品講述的是一個精彩而深刻的故事,揭示了世界各地的少數群體是如何被殘酷對待的,盡管他們試圖在自己的環(huán)境中和平地生活。閱讀原著,并且以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去理解《小鹿斑比》,無論如何,都只能是讓人拋棄烏托邦幻想,獲得清醒認識,因為作品揭示了無權無勢的人被作為狩獵運動對象而被獵殺和迫害的殘酷方式。薩爾騰通過富有同情心而又客觀的鏡頭捕捉到這種生存的窘境,使用了一種創(chuàng)新的寫作技巧,而這一點很少有作家能夠做到。
由于薩爾騰的非凡的“共情”(empathetic)特質,《小鹿斑比》可以從幾個層面上解讀:作為德國的發(fā)展小說,或教育小說;作為存在主義的自傳;作為對動物權利的捍衛(wèi)。從批判和嚴肅的角度來看,薩爾騰的小說揭露出迪士尼版的《小鹿斑比》是一部淺薄、感性的電影。事實上,迪士尼電影將故事的重點轉移到了頌揚男性精英主義上,此外還有許多改變,已有許多學者對此進行了深入探討。③例如,Nick Büscher,“Kultur?kologieimKinderzimmer. Bambi: Eine Lebensgeschichteaus dem Wald—einanthropofugales ‘Kinderbuch,’”in Kultur?kologie und Literaturdidaktik: Beitr?gezur?kologischenHerausforderung in Literatur und Unterricht, ed. Siegelinde Grimm and Berbell Wanning (G?ttingen: Vandenhoeck& Ruprecht, 2016), 375–92; A. Waller Hastings,“Bambi and the Hunting Ethos,”Journal of Popular Film and Television 24, no. 2 (Summer 1996): 53–59; Ruth Reitan,“‘Doe: A Deer, a Female Deer . . . ?’: Counter-Reading Bambi as a Crypto Fascist Dream,”International Journal of?i?ek Studies 8, no. 2 (2014): 1–8; John Wills,“Felix Salten’s Stories: The Portrayal of Nature in Bambi, Perri, and the Shaggy Dog,”in Walt Disney, from Reader to Storyteller: Essays on the Literary Inspirations, ed. Kathy Merlock Jackson, Mark West, Margaret King, and J. G. O’Boyle (Jefferson, NC: McFarland, 2015), 45–61.而我認為,更有意義的一個焦點問題是,薩爾騰的小說在今天到底有什么現實意義。
雖然我們沒有證據表明薩爾騰曾經讀過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的學徒生涯》(1795—1796),但他很可能熟悉這本書或其他經典的德國童話故事。歌德的小說在19世紀初被翻譯成英文,成為整個西方世界的“成為成人”故事的典范。其故事的基本情節(jié)涉及一個少年,他的一次有創(chuàng)傷性的經歷使他與家庭分離。這種分離點燃了他尋找自我的欲望。他常常受到一個父親般的人物或某種不可知的力量的幫助,使他能夠掌控,或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邁斯特的意思就是“主人”)。如果沒有一個明智的導師,這個少年就不可能在世界上復雜的事務中獲得成功,而這個世界常常被描寫為充滿殘酷或冷漠。
在小鹿斑比的故事中,失去母親的他任由無形的、非人的獵人擺布,如果不是老王子教他如何在殘酷的世界中生存,他可能無法在森林中生存下去。然而,當小鹿斑比的確學會了如何躲避死亡和摧毀后,他在小說的最后仍是一只不快樂的雄鹿。
薩爾騰特意利用“發(fā)展小說”的框架,讓讀者的期望落空,而藉此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到對他本人作為一個正在成年的人的經歷上,特別是作為一個20世紀初居住在維也納的猶太人。小鹿斑比的確就是薩爾騰,而薩爾騰也是斑比。斑比這個名字基于意大利語的bambino,即孩子,是薩爾騰將新生的小鹿認定為沒有特殊地位的普通動物的方式。斑比是一個普通人,就像薩爾騰是一個普通的奧匈帝國的猶太人一樣,盡管有時他不這么認為。讀者無法確定斑比是否是老王子的兒子。的確,老王子“收養(yǎng)”了他,但在斑比出生之前,老王子可能已經收養(yǎng)過森林里其他的小鹿。在故事中,斑比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處:他必須學會如何在野生森林中生存,老王子偶爾會提供一些幫助。斑比的青年時代涉及自我教育,即薩爾騰本人從家庭中走出,設法在無產階級社區(qū)克服各種障礙生存下去。在那里他經常因為猶太人身份而受到迫害,他的父親也沒幫什么。就像斑比成為一個無畏的小鹿一樣,薩爾騰成名后又被輕視,并與奧地利和德國文化疏遠。他受到的待遇無異于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歐洲的其他猶太人。
對他這段與自傳經歷的聯系,也許可以通過第九章中突然插入的兩片樹葉的對話得到理解:
“現在已經不像以前了。”一片葉子對另一片葉子說。
“是啊,”另一片葉子回答,“今天晚上就已經落下去那么多,好像只有我們兩個還留在樹枝上?!?/p>
“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落下的會是誰,”第一片葉子說,“當天氣還很暖和,太陽還能提供熱量的時候,暴風雨一來,或者云霧彌漫的時候,很多葉子就已經被吹落了,盡管它們還很年輕。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p>
“現在太陽光很少了,”第二片葉子嘆了口氣,“即使有,陽光的照射也不能給我們增加力量。我們需要重新獲得自己的力量?!?/p>
“你認為這是真的嗎?”第一片葉子問,“你真的以為當我們離開時,其他的葉子會代替我們,然后,在他們之后,還會再有別的代替他們嗎?”
“這當然是真的,”第二片葉子低聲說,“我們的心智太小了,無法思考這個問題。這個問題超越我們?!?/p>
“再說,過多思考這個問題太悲哀了,”第一片葉子補充道。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然后第一片葉子悄悄地對自己說,“為什么我們必須消失?”
“當我們從樹上落下去時,又有什么事出現?”第二片葉子問。
“我們會搖擺著飄落到地上。”
“下面都有什么?”
“我不知道,”第一片葉子回答,“有人這么說,有人那么說,沒人知道?!?/p>
“我們還有什么感知嗎?當我們在下面的時候,我們會對自己有更多的了解嗎?” 第一片葉子回答說,“誰知道呢?那些落下去的還沒有一個回來告訴我們這些?!?/p>
薩爾騰的森林里的動物都是不同少數群體的成員,難道都是為了被獵殺而生的嗎?那些看不見的白人獵人是否象征著歐洲錯綜復雜的社會經濟體系和力量,并巧妙地決定著同化的規(guī)則?難道外來者就必須始終保持孤獨,即使有成就也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外來者必須永遠是外來者嗎?為什么在奧地利以外的地方薩爾騰鮮為人知?
當然,有些動物群體比其他的動物群體遭受的痛苦要多,這就涉及我們今天所說的動物權利的主題了。20世紀初發(fā)展起來的有關對不同動物表示同情的故事中,最耐人尋味的一個方面是,這些故事往往是由像薩爾騰這樣的獵人寫的。事實上,薩爾騰的小說可能是以英國歷史學家約翰?福蒂斯庫寫的《一頭紅鹿的故事》為藍本的。①John W. Fortescue.The Story of a Red Deer. London: Macmillan, 1898.作為20世紀初最重要的自然學家之一,福蒂斯庫比薩爾騰更了解紅鹿的生活,他欣賞紅鹿并在自己的大莊園里獵殺紅鹿。他的小說和薩爾騰的《小鹿斑比》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我相信薩爾騰在某種程度上知道福蒂斯庫的小說。
福蒂斯庫的作品是為了鼓勵他的兒子尊重紅鹿的勇氣而寫的。作品以一頭小鹿在森林中一個舒適的地方出生開始。他的母親教育他,向他介紹森林中的各種動物——鳥、獾、狐貍,甚至河里的鮭魚。最終,小鹿完全熟悉了森林和周圍的居民。當他長大后,他被視為雄鹿。他遇到了一只更年長、更聰明的鹿,后者像他的母親一樣,解釋了森林中的危險,并告訴他如何生存。小說的大部分內容都是關于動物們如何根據他們的社會階層地位和生活方式而相互聯系的。成熟的雄鹿變得非常聰明,大部分時間都能逃脫獵人的追捕,并被尊重為森林中最精明的鹿。福蒂斯庫描述了各種動物的習慣和行為,并特別關注雄鹿為避免被獵殺而形成的技能。最后,眾多獵人聯合起來要獵殺它。然而,雄鹿不允許獵狗抓住它,而以勇敢地跳入河中淹死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薩爾騰是否讀過福蒂斯庫的小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薩爾騰和福蒂斯庫都愛他們所獵殺的動物。也許對薩爾騰深愛動物(他在生活中總是養(yǎng)狗和其他寵物)的最好分析是迪特瑪?格里瑟在《世界文學的動物園》(ImTiergarten der Weltliteratur)中的文章《被踢出去》②Dietmar Grieser, “Ausgebootet,” 16–32.。格里瑟指出,也許薩爾騰是在每年夏天租用的大型而昂貴的山間別墅中,寫下了《小鹿斑比》。他享受在小說中所描述的親密的自然世界,并遵守打獵的傳統(tǒng)。在被各種批評家質疑他與動物之間的矛盾關系時,薩爾騰回答說:“動物不會撒謊。它們毫無條件的得體行為,猶如它們本能的天真無邪,有一種令人心動的感召力。無論是屬于獵殺者還是被獵殺者的動物,它們總是無辜的,總是體面的,從不多愁善感?!雹跠ietmar Grieser, “Ausgebootet,” 22.
最終,薩爾騰認為,人類應該更像動物。如果人類能夠做到這樣,他們反而就會變得真正有人性,而暴力行為也會逐漸減少。在《小鹿斑比》第24章中,就在一只狗撕咬開一只受傷的狐貍之前,薩爾騰描述道:
樹木和灌木叢中的動物有的嘶噓,有的窺視,有的尖叫,而頭頂上的烏鴉則喊著:“劊子手!劊子手!”所有的動物都趕到了現場,在樹上或地面上安全的隱蔽處觀看著這場戰(zhàn)斗。狐貍的爆發(fā)激起他們的憤慨。灑在雪地上、在他們眼前蒸騰的鮮血使他們萬分憤怒,以至于忘記了所有的恐懼。
那只狗向周圍瞥了一眼,喊道:“你們!你們這些可憐的生靈想要什么?你們知道些什么?你們在說什么呢?你們每個都屬于‘他’①原文使用大寫字母,暗示著“他”指的是“上帝”或“大自然”——譯注。,我也如此。但是我,我愛‘他’,我敬拜‘他’,我服侍‘他’。你們想反叛,你們這些可悲的家伙,你們想反叛‘他’?‘他’是萬能的?!谖覀冎稀D銈兯鶕碛械囊磺卸紒碜杂凇?。我們擁有的一切都來自于‘他’。一切生命或生長的東西都來自于‘他’。”
那只狗興奮若狂,抖動著身體。
“叛徒!”松鼠尖聲叫道。
“是的,叛徒!”狐貍嘶吼道?!澳悴贿^是個叛徒!你,只有你!”
狗在神圣的狂熱激情中手舞足蹈?!爸挥形??”他喊道。“撒謊! 不是還有很多很多都站在‘他’的一邊嗎?馬、牛、羊、雞。你們中的許多都站在‘他’的一邊,崇拜‘他’,服侍‘他’?!?/p>
“他們都是烏合之眾!”狐貍咆哮著,充滿了極度的蔑視。
這時,狗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攻擊了狐貍的喉嚨。他們咆哮著,吐著口水,喘著粗氣,在雪地上扭成一團滾動著、廝咬著、喘息著。他們的皮毛飛到了空中。雪像灰塵一樣升起,濺上了無數的血滴。狐貍已經無力再戰(zhàn)斗了。僅僅幾秒鐘,他就仰面躺在地上,白色的肚皮暴露無遺。他抽搐著,漸漸僵硬了,然后死去。
《小鹿斑比》并沒有為動物權利提出合理或有力的理由。它根本就不是說教性的。薩爾騰只是想如實地描述森林中的生活。如果人類擁有所有的權力,而動物卻什么都沒有,那么動物該怎么辦呢?只有人類才能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公正和富有慈善同情心的世界,也就是說,只有人類才能停止獵殺動物的運動,是的,并且只有人類才能決定停止在戰(zhàn)爭中互相殘殺。薩爾騰在這部小說中似乎說,不想被殺的動物別無選擇,只能成為孤獨者。在薩爾騰的生活中,他與小鹿斑比的表弟戈博的情況類似。他試圖同化殺手,甚至與他共處,但被認為是一個特別的人,最終他意識到,作為一個猶太人,他別無選擇,只能放棄作為一個有文化的奧地利人的偽裝,在一個中立國尋求庇護,并在那里死去,就像任何一個被遺忘的孤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