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

“寧可一思進，莫在一思停?！?/p>

電影《一代宗師》里，一生受此教誨的宮二，在武林世界橫沖直撞，最終割舍所有，奉道為父復仇—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而飾演宮二的章子怡，也因為對這個角色入木三分的塑造，一舉拿下包括香港電影金像獎、臺灣電影金馬獎在內的12尊影后桂冠，成為華語電影史上大滿貫紀錄保持者。

這句經典臺詞來自拳理，說的是搏斗當中，必須要有克服困難、勇往向前的信念感。只能思存，不可思退，不給自己留任何遺憾。它精準地概括了我所熟悉的子怡，自律、果斷、不惜力。她所在的名利場紛繁嘈雜，進或是停，有時都是一念之間的事，但她就是有勇氣做了決定就不動搖，全情投入。

拍電影是這樣，從影20余年，每接一部片，就無條件地信任導演，心無旁騖地把自己交給角色。該練功練功，要撞墻撞墻，從無二話。

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這點是我多年前探班，彼時她正在拍《太平輪》沉船那場戲，攝氏零下十幾度的水，導演說跳她就下去了。片場有大量的時間在等待，一場戲和下一場戲之間，如果非要起身休息，完全是可以的，但她就這么在水里泡著，一周多的時間里，幾乎每天都要在冷水中浸泡超過5小時。

站在旁邊的工作人員，穿得嚴嚴實實都凍得發(fā)抖。我問她，你怎么知道這個片子一定會好？萬一片子不行，付出這么多值得嗎？子怡說：“沒想那么多。一部片子能不能成不是哪個個體能決定的。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對得起職業(yè)演員的德行，只有全力以赴才有進步和體會，這便是最大的收獲?！?/p>

這句話影響了我很久，包括工作和后來的創(chuàng)業(yè)，每次迷茫時都會想起。對很多人來說，提前預判某件事能帶來的利益，在內心評估應當匹配多少的精力，本來也無可厚非，從某種角度看來甚至是“聰明”的做法。但她的習慣是：“想把這件事做好，就要百分之一萬地去努力”?；仡^看，也正是因為不惜力，她才得以抓住了幾乎每個機會，一步一個扎實的腳印，成就一個又一個經典角色。

生活中也是如此。這幾年外界幾乎都已經自動把她的名字和好媽媽畫上了等號，誰都記得醒醒剛出生那段時間，每個人都猛吃一驚，“天?。]想到章子怡可以變化這么大。”

因為認識她很久，我倒是毫不意外。子怡一直很喜歡小孩。只是之前外界的目光都過分關注她代表角色的一面，沒有留意她的這一面，而她也很少刻意向外展示。

《ELLE世界時裝之苑》 28周年刊拍封面的時候，我正好在洛杉磯出差，探班的時候她才生完醒寶幾個月，工作在哪里把孩子帶到哪里，就連在多倫多電影節(jié)當評委，行程滿滿當當，也因為舍不得跟女兒分開，每看完兩場入圍電影就得回房間喂奶。前一句話，她還在哭訴母乳喂養(yǎng)的痛，后一句話，她突然一臉甜蜜，說：太享受媽媽這個身份了，孩子給了我更多的責任心，也讓我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快樂。

只是喜歡孩子是一回事，女演員在事業(yè)發(fā)展的上升期選擇成為母親是另外一回事。子怡好像沒有糾結過，動了這個念頭之后，沒過幾年，在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當評審團主席，她就帶著微隆的小腹亮相，大大方方地宣布自己已經懷孕7個月了。

這次《ELLE世界時裝之苑》35周年封面的拍攝，弟弟也在現場。對于孩子她還是那兩個字：陪伴，“愛就是陪伴，沒有什么比陪伴更重要?！?/p>

年輕的時候，章子怡是別人眼中的“狠角色”，就像她所扮演的宮二，“眼睛里只有勝負，沒有人情世故”。對于她所取得的成就，大家往往驚嘆于命運的偏心，口氣微妙、眼神復雜。直到她的身份變?yōu)槟赣H以后，局面才有所扭轉。遙遠的國際巨星，功成名就的女演員，和大多數人一樣結婚生子成為好媽媽，很多人對她終于從“敬而遠之”到“欣然接受”。

是她變了嗎？

并不是。出道這么多年，她做得多，解釋得少。只定焦在某一時某一刻，難免會有誤解和偏差。如果以時間的尺度來丈量，把這個周期拉長再拉長，拉到足夠長，就不難發(fā)現，她的目標和原則沒怎么變過。出道至今，無論別人如何，她一旦決定接一個角色，就全情投入，從前期的準備工作，體驗生活，到創(chuàng)作拍攝的過程，不軋戲不商演，不離開劇組。一直到現在她都接戲很少，沒簽所謂的公司，堅持在一個很小的團隊內，拍一部是一部，決不敷衍，也決不將就。

只不過隨著社交媒體的活躍，越來越多人知道：原來有人演戲是可以嚼口香糖的；有人去片場是不記臺詞的，輪到說話時就靠念數字；還有人演戲靠替身，根本不用親自上。在看過這么多娛樂圈的怪現狀之后，她身上的自律和敬業(yè)終于不再被籠統(tǒng)地概括為“野心”，開始被更多人了解和贊賞了。

放眼華語娛樂圈，迄今沒有第二個近似的樣本，大開大合，殺伐決斷，章子怡就是她自己，在好萊塢拍戲、參加國際電影節(jié)的時候連英文名都不需要。她自成一派，以作品為底氣，不需要流量或者人設錦上添花，站在鏡頭前就光芒萬丈。

我一直覺得她很超前。在許多年前我們還在被教育女性應該不爭、應該示弱、應該退后一步時，她就毫不懼怕展露自己的果敢和拼勁。當后來大家都大談女性獨立時，她又好像收起了鋒芒安于相夫教子。當大家以為她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拼事業(yè)了，她卻已經準備好下一部戲進組。她似乎重新定義了東方語境下女性的“野心”，讓這個詞有了正面、褒揚的語義。無論事業(yè)還是家庭，想要得到沒什么可遮掩的，最關鍵的是要有匹配得了的付出和實力。

喜歡她的影迷，甚至有點擔心，這些年她的重心轉移到家庭，可能會讓她錯過事業(yè)的黃金期。像所有的事情一樣，子怡想得很清楚。“我只是在儲備能量，相信我，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我沒有荒度任何一天。人生的不同階段總是會有不期而遇的精彩和困惑，我們要學著如何取舍，向陽而生是一個必修課題?！?/p>

今年在陳凱歌執(zhí)導的電影《志愿軍：雄兵出擊》中，她特別出演了中國同聲傳譯的開創(chuàng)者唐笙女士，對章子怡而言，飾演有原型的歷史人物是非常有挑戰(zhàn)的，在準備角色的過程中，需要查閱大量的歷史資料，但關于唐笙的資料非常有限，于是她拜訪了曾經在聯合國工作過的同聲傳譯工作者，她也是位卓越的女性，年近八旬，從她口中了解到，建國之初，每一位年輕人滿懷熱情建設祖國，尤其是像唐笙女士，放棄了海外優(yōu)渥的生活條件，回歸祖國是最讓人動容的。

前段時間官宣的、陳可辛導演的新戲《醬園弄殺夫案》（原著名），其實幾年前就在籌備中。第一回聊完合作意向半年后，兩人在導演協(xié)會再見，陳導很驚訝地發(fā)現子怡瘦了很多，才知道她早早就開始在為了更契合角色而塑形。盡管后來項目延期，子怡也沒有懊惱。因為在她看來積累得越多，就可以有更多的能量給到角色?！拔抑来蠹以谙胧裁矗乙仓雷约涸跍蕚涫裁?，當我決定的時候，就不會讓人失望?！?p>

章子怡×黎貝卡

黎貝卡：有沒有哪個角色，是你覺得到現在還在給你新的力量，或者是跟當時的理解不一樣的？

章子怡：兩個角色馬上進入了我的腦海，玉嬌龍和宮二。玉嬌龍的那種不羈、快活、自由，讓我很羨慕她。

黎貝卡：當時你演玉嬌龍，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覺得，你就是她。

章子怡：我真的不是她，可我又多么希望是她。我很羨慕她，那是一種觸摸不到的自由。我自己后來再看《臥虎藏龍》，她那種對于這個世界的好奇，對于愛情的渴望，不畏懼一切的勇敢，包括最后的選擇，都在她自己的掌控當中，這讓我覺得很了不起，像今天的女性。宮二是另一種女性，她為一口氣而活，或許是因為責任。她要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這是她一路走過來的人生信條。但她為此付出了多少代價，只有宮二本人能夠感受到。

黎貝卡：所以在這個階段，你對玉嬌龍是羨慕，但對宮二的共鳴感會更強。

章子怡：我們現實生活也是這樣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苦，也有自己的快樂，你講給別人聽，別人未必能夠真正理解你。

黎貝卡：為什么大家那么喜歡宮二這個角色，也是因為生活里可能有太多的無奈和選擇的不自由。那你覺得所謂的獨立、自由，到底是什么樣的？

章子怡：你很難面面俱到，獨立其實不在于一個什么樣的形式，遵從內心的聲音是最重要的，獨立是不依附于任何人。女性永遠不能停止學習，要憑借內心的力量去支撐你要做的事，努力過實在做不到，也要放過自己。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自己的能力和愿望匹配，無論別人說什么，不能丟了自己的判斷。

黎貝卡：你有過為自己的選擇后悔的時候嗎？比如很多人會覺得可惜， 你很長一段時間把全副身心都放在你的婚姻家庭上，也許錯失了很多事業(yè)的機會，也許會錯過你的黃金期。

章子怡：我的黃金期，我錯過了嗎？我的黃金期還長著呢（大笑）。我明白大家有時會覺得我不應該在家庭投入這么長時間。我在每一個階段的選擇都遵從了我的內心，沒有值得和不值得、對或錯，我體會到的這一切都是無價的。

黎貝卡：我并沒有覺得你錯過黃金期。演員的生命是可以很長的。

章子怡：演員這個職業(yè)是沒有法定退休年齡的，活到老學到老。不在攝影機前面的時候，我們都是在儲備，我沒荒度自己的人生。

黎貝卡：很少有人可以像你這么自然淡定地說沒有荒度自己的人生，這個就是很強大的內心力量。你最近有沒有從一些作品或者身邊的女性身上得到什么啟示，讓你覺得特別有力量？

章子怡：我最近看了周可導演、辛芷蕾主演，討論性侵話題的女性獨角戲《初步舉證》，女人有很多的無奈大多數時候會藏在心里，積累的困惑越多，往往會讓我們迷失了方向，這種迷茫，什么年紀都會有。這部劇里的女性很勇敢，即使她知道最后會輸掉這個性侵的官司，她也要走上法庭。勇敢其實是一種自我和解，在內心深處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答案?？赐陮ξ业挠|動還挺大的。

黎貝卡：你是一直保持好奇、不斷吸收的人，這個真的很難做到。因為人很容易被瑣事卷進去，或者進入倦怠期。

章子怡：其實昨天我也猶豫了一下，我想我是在家陪陪孩子呢，還是去看話劇。顯然我選了看話劇，我覺得我還是要有自我。

黎貝卡：當然，媽媽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媽媽。

章子怡：對，只有不斷地充實自己，才可以言傳身教。說到這個我想起來，有一天我兒子跟我說，媽媽，我喜歡爸爸的一首歌，然后我說你喜歡這首歌爸爸一定會很開心。然后他馬上問我，媽媽，你是干什么的？至今我沒給他看過我的電影，他確實不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說媽媽做什么一點都不重要，但是我是你的媽媽，這個很重要。然后他說，媽媽我好愛你。

黎貝卡：哇，好有愛！你還記得嗎？當時你在洛杉磯拍ELLE封面，你抱著醒寶，那個眼神是很溫柔但是又很堅定的。好像ELLE很多次重要節(jié)點的封面你都一起參與、見證了。

章子怡：跟ELLE一路成長，我覺得大家像伙伴牽手同行，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就拍ELLE，然后到2016年，我抱著醒寶的那個封面，現在ELLE35周年了，我覺得我要參與。我不能錯失了她的生日Party。

黎貝卡：我感覺你好像沒有什么內耗，因為你在做很多選擇和決定的時候都特別的爽利，很知道自己要什么。

章子怡：我不會那么徘徊吧。但你說我有沒有內耗的那個過程，我相信我一定有，而且現在比以前要強烈得多。以前可能就愛怎么著怎么著吧，反正我就想這樣做?，F在會顧慮該不該呀？到底為什么呀？但是最終還是要遵循我的內心，我相信心里面的那個聲音。

黎貝卡：我看到每次你發(fā)微博，粉絲都會在下面不斷地催你搞事業(yè)，會給你帶來壓力嗎？

章子怡：我覺得不應該叫壓力吧。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沒有做肯定有沒有做的道理，當我決定去做的時候，就不會讓人失望。

黎貝卡：你之前在微博上有說， 40多歲是人生很好的時候。你有年齡焦慮嗎？

章子怡：我不懼怕衰老。誰也躲不過，無論怎么注重保養(yǎng)，都會面臨它到來的那一天。但是體力不如從前，這給我敲了警鐘。我如果在北京不出差的話，每天健身一個多小時。我還想讓自己是那種元氣滿滿的狀態(tài)進入新的片場。

黎貝卡：我知道很多藝人可能是在拍攝前的那段時間，吃少一點、努力健身，但是你哪怕在休息、生小孩的時候都沒有間斷過健身，這個動力是什么？

章子怡：我希望自己不要習慣這種惰性。有人每天會堅持練毛筆字，有人運動和閱讀……堅持是需要一點信念的，也需要毅力，這對自己也是一個挑戰(zhàn)和要求。

黎貝卡：很多時候它可能是一種生活的秩序感。

章子怡：生活是需要秩序感的，其實不止是生活，心理上的秩序感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