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凡

35歲時，楊荔鈉成了媽媽，被天然地賦予了要照顧一個孩子的使命。至今她都感謝那一年的這個際遇，哪怕這并不屬于她此前的人生規(guī)劃。“我的創(chuàng)作力一直這么旺盛，可能跟我有一個青春期的女兒很有關(guān)系?！爆F(xiàn)在女兒已經(jīng)長大，她的創(chuàng)作還在繼續(xù)，每個作品也都像她的孩子，她看著它們一個一個地出生，然后再看著它們一個一個地離開自己，奔向觀眾。

你和它的臍帶緊密相連

距離新紀錄片開機還有兩個月，處在緊鑼密鼓籌備期的楊荔鈉，晚上時常會在夢中驚醒?？粗巴怆[隱閃爍的霓虹燈，她不知道遠處是空空蕩蕩的高速公路，還是有人居住的樓房，但這片未知的景色，已經(jīng)成了她在這個創(chuàng)作周期里一種離不開的精神陪伴?！拔易鰤舳荚谙肽切┤宋铮切┙巧?，這些一閃一閃的燈，真的在黑夜里給了我很多光亮。”

從去年秋天上映的電影《媽媽！》，到今年春天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上與觀眾見面的紀錄片《少女與馬》，再到她前些日子陸續(xù)拍攝的以“紫絲帶媽媽”為主題的新紀錄片，與馬上啟動的新電影，一部接著一部，楊荔鈉從來沒停下過創(chuàng)作。這些接連不斷的工作于她而言都不只是一個“工作”，她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孩子，每一次籌備必然充滿艱難甚至痛苦，但重要的是堅持過后所留下的，她希望自己付出的這些時間足夠值得。

“每個作品都像一個小孩，當它要從你的體內(nèi)出生，你和它的臍帶緊密相連。你要怎樣把小孩生得健康、漂亮、讓大家喜歡？這些都要想?！?p>

譬如前一陣拍“紫絲帶媽媽”主題的紀錄片，這個群體專指孩子被強制奪走的媽媽們，當她眼見著與親生孩子被迫分離的她們，需要拼盡全力去爭取見到孩子、撫養(yǎng)孩子的權(quán)利時，她知道自己得做點兒什么，來為這些人的努力添一份力?！斑@群人里有醫(yī)生、有企業(yè)家、有音樂老師……不存在你有沒有話語權(quán)這件事，當這種暴力來臨，對所有的女性都是一樣的?！?/p>

在這部作品之前，楊荔鈉拍攝紀錄片，大多選擇將鏡頭對準自己身邊的人和事，但這次她要頻繁地經(jīng)歷舟車勞頓，也沒有太多時間與拍攝對象們互相了解，在這一刻，她要做的就是記錄，然后用這份記錄去替她們發(fā)聲?！斑@部影片不允許有那么長的時間追蹤拍攝，我是在一個時間節(jié)點，很客觀地進入到幾位女性的生活?，F(xiàn)在我們其實不需要有太多的交流，只要我愿意來拍她們的故事，她們也愿意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到這部影片里面，我們就達成了一個契約。我們知道我們是一個互助團體，我們要彼此幫助。”

偶爾在深夜里醒來，望著窗外琢磨下一部電影時，楊荔鈉也會想起這部至今尚未完成的紀錄片。在拍攝這部作品時，她見過一個媽媽，每天都把孩子玩過的奧特曼玩具擦洗干凈，再擺放到床上?！八€會向我們介紹窗外那些一閃一閃的小星星，說這是她兒子最喜歡的?！闭f起這個無助的媽媽，既是導演又是母親的楊荔鈉，心里有理解也有憤怒，她與她的拍攝對象互為星星，哪怕只能遙望彼此，但始終在給彼此傳遞力量。

小孩的良善，讓我反思自己

另一部名叫《少女與馬》的作品，記錄著楊荔鈉作為導演和母親的另外一面：這一回，她把鏡頭對準自己的女兒小熊和她的朋友們，作品開拍時小熊只有12歲，等到最后一個鏡頭殺青，姑娘已經(jīng)長到了十六七歲的年紀。所以說，這部作品不僅承載著一群體育少女對夢想的追逐，它還是楊荔鈉看著自己的女兒從孩童變成少女的眼睛，在拍攝過程中，媽媽感受到孩子的成長，孩子也在逐漸理解媽媽。

“拍攝的時候，我們差不多就是工作關(guān)系了，但有時候她也分不清，我說里面最‘難搞的就是她。那個時候，她們正好都是十四五歲，完全不管你的什么時間成本、運作成本，我就很急……所以到了電影結(jié)尾的鏡頭，我看著她表達自己在那段時間里一個長大的過程，就覺得她說得特別好，因為這部影片，除了競技以外，還有每個女孩在這個過程中的成長和反思?！?/p>

回想起拍攝《少女與馬》的初衷，楊荔鈉其實并不是要把它當成一部以女兒為主角的私影像作品。當時正好趕上練馬術(shù)的小熊要備戰(zhàn)一個四年一屆的重要比賽，陪伴著女兒從“小白”到“選手”的楊荔鈉，覺得這不僅是一個孩子的旅程，更是這一代女孩子精神狀態(tài)的投射。“我能看到一種女孩子們更加自由、不被束縛的美感和意志力?！痹谶@一次的拍攝中，幾年時間在成年人眼里可能只是完成了一份工作，但對飛速成長的少女來說，每一天都跟前一天大不一樣。

“春雨是小熊的第一匹馬，剛見到的時候它臟得不得了，還特別烈，但她就覺得那匹馬特別漂亮。那時候到了半夜，小熊就會偷偷地去看春雨，又不敢靠近。有時候春雨挨打，小熊也會哭，會去跟教練理論，慢慢地，她們兩個就特別要好了，小熊很快就騎到了春雨的馬背上，她們一起蟬聯(lián)了兩屆馬術(shù)比賽的冠軍。”楊荔鈉能清楚地說出女兒擁有過的三匹馬都分別是怎樣的性格，也記得每次在與馬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中，女兒付出了怎樣的信任與耐心，這些執(zhí)拗的、倔強的堅持，同樣也是溫暖的、珍貴的。楊荔鈉自己的少女時代曾在集體里度過，一直被要求、被選擇，在這樣的對比下，她就更想保護好女兒對馬和運動的赤誠，她想用包括拍攝在內(nèi)的各種方式，把這份自由保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有時候她在學校里面生活得不開心，我就說那我們可以去游學。但是不上學不等于不學習，恰恰因為她的求知欲太強，我就需要付出更多的成本，來滿足她的上進心和求知欲。在這個層面上，我是有意識在做保護的?！?/p>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其實那些和女兒一起游歷的時間不僅僅是楊荔鈉單方面的付出。她還記得有一次去茶馬古道，兩個男生騎摩托車帶著她們，不巧中途車壞了，她自己的本能反應是離開這里趕緊回去，不料女兒卻主動提出必須留下?！靶⌒苷f，媽媽，我們不能把這些人扔在馬路上，我們應該陪著他們一起?！睆哪侵?，她發(fā)現(xiàn)和孩子相處的許多點滴時光就像一面鏡子，“很多時候，是因為小孩的良善，讓我反思自己的懦弱和自私。”

再過了一些時候，雖然《少女與馬》至今還未正式公映，但影片的主角小熊已經(jīng)又長大了一點，離開家去獨自上學了。當這個早就知道要發(fā)生的畫面真正出現(xiàn)在眼前，楊荔鈉感受到她們曾經(jīng)親密無間的兩個人，正在進入這段母女關(guān)系的下一個階段。“之前我所有的密碼都是她的生日，但在她離開我的那一刻，我全部改回了自己的密碼，我變回了楊荔鈉?！?/p>

她用很多不同的方式深愛著自己的女兒，但她也知道，包括自己，包括女兒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獨立的道路要走?！澳阍谖疫@兒出生，在我懷里被喂養(yǎng)長大，但現(xiàn)在你就要獨立地成為一個真正的社會人了。我們的任務都階段性地完成了，我依然愛你，但是你應該去過你自己的生活，我覺得這就是生命的意義?！?h3>沒過去的夢

前幾年過50歲生日那天，楊荔鈉和女兒小熊完完整整地共處了一天，從上午11點到下午3點，半天的時間里，女兒一共給楊荔鈉做了4道菜，她就坐在旁邊，一邊看著并不熟練的烹飪過程，一邊細細地品味著每一盤里的獨特味道?！澳莻€心意我必須接住，不管好不好吃，我都要說好吃，因為她做得很用心?！蹦且惶?，楊荔鈉還收到了女兒送出的鮮花、耳環(huán)和睡衣，哪怕現(xiàn)在耳環(huán)已經(jīng)找不到了，睡衣也穿得只剩下上半身，但她一直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jié)，那是她們兩個人用許多年的彼此陪伴，共同構(gòu)筑的溫暖與甜蜜。

也正是從那天開始，楊荔鈉發(fā)現(xiàn)自己年輕時并不敢想象的50歲，其實并沒有什么值得恐懼的，不夸張地說，她甚至覺得自己又到了一個全新的青春期。如果說小時候是無知者無畏，那現(xiàn)在則是因為足夠成熟，足夠可以想象要面對什么、能承受什么，所以再次回到了可以接受一切的狀態(tài)。

“到了50歲以后，這個時期有點像青春期的感覺，我‘不吝了，就是我不在乎了，我真的不恐懼了?！?/p>

二十多年前，當楊荔鈉剛剛拿起攝像機，去拍攝自己家附近的一些老頭兒，并把這些素材制作成了那部名叫《老頭》的紀錄片時，她還并不太知道時間真正能給人帶來什么。又過了10年，當她陸續(xù)開始拍攝《春夢》《 春潮》和《媽媽！》這些以女性為主題的電影三部曲，也并沒有人明確地為這些作品打上諸如“女性電影”或者“女性話語權(quán)”的標簽。

在每一次的開始，很多東西都是出自本能，都是她先邁出了一步，然后不間斷地做下來，繼而找到堅持的意義?！拔乙廊徽J為，我要介紹發(fā)生在我身邊的，那些充滿困境的、不被看見的女性。當然從創(chuàng)作方式上可能多少會有些變化，比如我可能會把紀錄片拍得更像劇情片，或者用更豐富的手段來制作一部影片，因為每一位創(chuàng)作者都不希望自己再臣服于以往，都希望自己的維度能夠伸展得更寬廣，但理念和信念，我認為是不會變的?！?/p>

現(xiàn)在有些時候，楊荔鈉還會翻出自己的硬盤，看看最開始對所謂拍攝手法、后期技術(shù)毫無了解時，自己一個人拿著手持攝像機拍下的那些雖然凌亂但充滿真誠的畫面?！澳欠N天真是再也找不回來的，也有尷尬的時候，你要接受自己的愚蠢，就讓曾經(jīng)的遺憾留在那兒?！?/p>

特別是看到一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的人，因為她的拍攝，而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一些鮮活的記錄，在這種時光碰撞的片刻，楊荔鈉好像又能一次次地陷入夢境一般的回憶里：“我之前拍攝的那些人已經(jīng)不在了，然后當你回頭看那些影像，他們重新‘復活，你也可以聽到自己那個時候的聲音，看到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就很像是夢。那是一種過去了，又沒過去的夢。”

她的拍攝還在繼續(xù)，這個夢也還在繼續(xù)，每一個夢，都是她與這個世界的緊密聯(lián)結(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