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RA音俞
人生第64載,治學41年,學者戴錦華在這條她認定了的思考批判之路上,獲得自我,觀照世界。以她為鏡,亦折射出中國高校、理想主義、文化分層在過去數(shù)十年間的演變浮沉、來而往復。
7月中,美國廣播電視藝人聯(lián)合工會(SAG-AFTRA)與掌控著實際權(quán)力和資本的制片人聯(lián)盟(AMPTP)談判破裂,繼編劇工會(WGA)后,宣布加入罷工。這是63年來兩重頭工會首次聯(lián)合罷工,使好萊塢進入歷史性的全行業(yè)停擺。在AMPTP提出的協(xié)議中,他們要求啟用“一項突破性技術(shù)”掃描群演容貌,自此擁有一個數(shù)字化演員可供隨意使用。整個過程中,人類演員僅收到一天的勞務(wù)薪資—也就是掃描日那天。
人工智能干預管理最終成為此番角力中最大的訴求之一,有媒體也因此稱其為“人類抵抗AI的首次集體行動”。盡管它終會以某種形式的“afair deal(條件談妥)”收尾,毫無疑問,一場關(guān)于通用人工智能的全球化危機正在暗自形成一種新的秩序。未來已至。
京城酷暑,天如空鏡,太陽毫無遮蔽地炙烤地表的一切,熱得反常。但戴錦華感到了遠處蟄伏的黑云,“我覺得已經(jīng)太晚了,但是至少,我們現(xiàn)在該開始反省這種‘科學崇拜和技術(shù)進步一定會造就人類福祉的堅信?!?/p>
她今年64歲了。執(zhí)教第41年,其中,有30年在北京大學,是一半的人生。如果從她在北大讀書時算起,她已與大學校園打了45年的交道。
在北大,戴錦華的所屬院系是中國語言文學系比較文學教研室,任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然而,她的視線所及超越學科自身,對泛文化場域內(nèi)的事件始終抱有獵隼般的熱忱、警醒和精準。
她以電影為支點,撬開洞悉大眾文化的線隙,以譜繪女性主義為立場,體察革命的磷火焚過的廣大第三世界,她關(guān)注的議題發(fā)散得仿佛有即興的志趣,即興之中,她堅守反思的陣地。離她最遙遠的一個詞是“迂腐”。
她吸納著發(fā)生在各個角落或嚴肅或娛樂的文化景象,比如瘋狂流傳的AI孫燕姿仿真翻唱、特朗普被逮捕的假新聞?wù)掌⒌聡鴶z影師BorisEldagsen的AI生成圖問鼎今年索尼世界攝影大賽而無一評委察覺……在戴錦華看來,這些都是新技術(shù)革命的冰山一角,而人類社會則如同一艘罔顧警示、全速前駛的巨輪。“原來我一直以為人類社會有基本共識,就是在讓通用人工智能進入社會生活之前,我們會有一個嚴肅的討論,一個從公共政策、國家和社會出發(fā)的應(yīng)對預案,結(jié)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人工智能的應(yīng)用就已經(jīng)進入我們的生活了?!?/p>
問題之切膚,同問題之遙遠。當一部分人熱切討論著人工智能,乃至思忖起職業(yè)或人的本質(zhì),另一部分人將此作為時髦的談資,還有一些,于生活里沉浮,沒有余力去關(guān)心最新的測試中模型又擁有了幾歲心智。人類群落之間,早無共識。
這種時刻,戴錦華心中那股自青年時期起盤桓不散的無力感又涌上來了。然而變革在她身體靈魂上留下的灼痕余痛未消,令她對介入所謂社會現(xiàn)實的行動充滿警惕?!?我不能夠提出一個我對于理想社會、理想生活、理想價值的確定無疑的選擇。當我內(nèi)心浮現(xiàn)出一個圖景的時候,我自己會有太多的懷疑和批判。我可以肯定我要反抗什么,但我不肯定這個反抗,把我們帶到了哪里?!?/p>
她習慣讓思考走在前面。
多年來她不斷解構(gòu)、言說的命題,生長在同一個譜系上,在階級、性別、性向、種族、媒介等名詞下面,是“人的尊嚴,比如說對他人差異的尊重,比如說如何能夠超越我們的軀殼,抵達被我們囚禁在軀殼中的個體生命,這也包含了無條件反對戰(zhàn)爭,以及我們有沒有可能完成關(guān)于正義和平等的實踐”。
這個她或許將探索終生的脈絡(luò)核心,戴錦華說,是“如何尊重生命”。
戴錦華出生于1959年的北京,趕在震蕩、激烈、自決的1960年代到來前。
1978年,戴錦華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文學,班上51人,13個狀元。她身高1米75,鞋碼42,常穿長款的衣服,煙不離手,在人群中顯得出挑。更出挑的,是她在課堂上邏輯清晰、犀利、強勢的聲音。
1987年,戴錦華28歲。這一年,她與鐘大豐、李弈明一起將電影史論學科化,從課程設(shè)計、教材編撰,乃至奔走在不同考區(qū)面試學生,一應(yīng)親為,北京電影學院自此擁有了中國第一個電影研究專業(yè)。
自19世紀末電影誕生之初,圍繞它的教育就開始了。20世紀第二個10年,莫斯科電影學院的學者們便在課堂上分享對于影片的種種思辨。隨著制片廠制度的興起,電影從業(yè)者沿襲學徒制,美國西海岸的大學亦開始為電影設(shè)立學位,教授技藝。至20世紀后半葉,理論研究在高校電影教育中被逐漸側(cè)重,并清晰劃分出來。盡管有所滯后,電影研究的種子終是落進了中國的土地。那時,電影學院還在朱辛莊,望不見頭的草野連著田地。戴錦華是拓荒者。
她同樣也是最早將女性主義研究引入國內(nèi)的學者。這似乎是某種必然,“某種意義上我是那種早熟或者性別意識覺醒得早的人,然后就一直非常困惑,這種困惑形成了我此后用半生的時間去跟它內(nèi)耗的自卑?!薄拔矣浀锰貏e明確,我會覺得我在事業(yè)上要更加努力,因為我在人生的意義上是一個有問題的女人。內(nèi)心會有一種悲哀?!彼f完,有短暫的停頓。
因此,當她與女性主義相遇,它為她的個人生命帶來了直接的救助?!皩ξ襾碚f,女性主義與學術(shù)的關(guān)聯(lián)是最松散的,但和生命的關(guān)聯(lián)是最深刻的?!?/p>
往后這些年,她的學術(shù)脈絡(luò)發(fā)生過兩次重大變化。在確定影像研究范疇和方法后,卻在中國電影與世界會合時感到一種語言的失效,她進而將審視擴寬至更大的文化場域;她曾擁抱過西方思想資源,也曾以為自己從理想主義的沖動中痊愈,這種篤信又在世紀之交中國社會商業(yè)化的激變中幾近沉沒。一場出走隨之發(fā)生,她走向了第三世界的田野,開始了持續(xù)數(shù)年的訪問考察,足跡遍及巴西、古巴、秘魯、埃及、委內(nèi)瑞拉、墨西哥、肯尼亞、印度等地。
千禧年后,戴錦華保持著每兩年出版一部著作的頻率。近幾年,媒體采訪、文化活動之外,戴錦華參與錄制了數(shù)門電影課,編撰了片單,在新媒體平臺上激起巨浪。僅《戴錦華講電影》,如今已有近2500萬播放量。電影之外,她在B站、豆瓣、公眾號上對人們時下迫切關(guān)心的問題一一做出回應(yīng):逃離北上廣、年齡焦慮、親密關(guān)系、兩性對立、內(nèi)卷……多年前在電視上的節(jié)目片段,也被挖出來“翻紅”。她并非是近幾年才進入公域發(fā)出言說,但聲量借由網(wǎng)絡(luò)放大,超越了高校的壁墻,被越來越多人熟識。
在大眾眼中,她已近似一個精神領(lǐng)袖、人文學科的智識偶像,這種結(jié)果未必是戴錦華的本意。社會對于文化現(xiàn)狀和未來的彷徨之情,以及大眾對知識分子的眷戀和理想投射,均參與了其中塑造。
在中國電影史上,內(nèi)地票房排位前10的影片,9部為國產(chǎn),均來自過去6年。觀影前所未有地成為一種集體的狂歡。網(wǎng)絡(luò)上,戴錦華的觀點,常被冠上些頗為令人驚駭?shù)臉祟}二次傳播:“只有看完她的影評,才能說是看懂了電影”、“×××嗎?聽聽戴錦華怎么說”、“最專業(yè)的電影評論家告訴你該如何看電影”……這些題目,擔負著奪人眼球的功能,某種程度,也揭示了大眾對于權(quán)威的渴望,一種對嚴肅的饑渴。“不是因為我能夠成為一個解惑者,而是這個社會的困惑太深刻,以至于一些我以為非常樸素的道理,人們會覺得震驚。這只是證明我們整個社會的精神匱乏?!?/p>
數(shù)字媒體改變了在公眾層面產(chǎn)生影響的途徑,在一個人人都可以言說的時代,接收眾多聲音帶來空前的消耗和無知,個人認知又在重復信息的擁簇下愈發(fā)堅固,大眾究竟需要怎樣的話語,權(quán)威又承擔著怎樣的意義,這是ELLE持續(xù)消化與探索的命題。同樣思考它的還有戴錦華。
當戴錦華在講臺上、講桌后、鏡頭前、屏幕后……這似乎是話語權(quán)發(fā)生古典式歸位的時刻,那聲音天然有一種感召力,繁復深奧,卻清晰明了。說完某些句子后,她會放置一個氣口,仿佛留時間讓聲音落在地上或落進學生心里。在那里,人們所有的迷茫和脆弱都可以被接納,所有問題皆有答案。這多少是一種甜蜜的幻覺。然而,即使戴錦華相信“人只會在社會性的互動當中相互影響”,無法被改造,她終究沒有徹底放棄與大眾溝通的工具,期盼著“能夠留下些什么”,也愿自己的言說得以走到大學課堂之外。
每個時代的情境唯有屬于它的個體能夠體認?!懊恳淮酥皇窃?jīng)來過,而人生這么短,這是基本事實。我們的生命經(jīng)驗無法在基因中傳遞,人類社會的迷人和悲哀都在于此。”
數(shù)十年間,戴錦華瀏覽過成千上萬部電影、文學、理論著述,省思人類繼承、新筑的生存系統(tǒng)。解構(gòu)使人孤獨。戴錦華毫無疑問是孤獨的。
她想念她剛到電影學院時的系主任、后來的沈嵩生院長,他的包容是一種簡單,替她消化了許多學院內(nèi)外的復雜。還有在中國創(chuàng)立了比較文學學科的樂黛云。少女時的戴錦華,黑亮的直發(fā),眼尾柔和微垂,戴著大框眼鏡,在臺下做樂黛云伶俐的學生,在樂家做羞澀的??汀:髞?,樂黛云成了她一輩子的老師,是她“生命中最為具體和直接的一個榜樣性目標”。
最初同行出發(fā)的人,在時間中凋零或失散。1990年代,身邊許多人選擇出國,留下的,各謀出路。有學界的老友打來電話,開口就問能不能弄到50 噸鋼板材的批條,甚至“把蘇聯(lián)的軍艦倒到非洲”。她說起去臺北時常會拜訪的閱讀沙龍,有朱天心、朱天文,還有其他作家與導演,大家互相安利作品,一起刷小說。但她的路上,再難有人與她共鳴。
2023到來前的最后幾天,母親去世了。在哀痛老年人在病毒攻擊下群體性死亡的同時,她意識到一直將自己錨定在現(xiàn)實中的“羈絆”沒有了。1989年她的父親去世于南非,那之后,戴錦華和母親長久相伴,和母親共同度過的具體的生活,“使我必須要面對在現(xiàn)實中一個普通人要面臨的種種?!?/p>
過去,戴錦華很少想到老,因為上面總有一個比自己更老的人?,F(xiàn)在,時間拖拽她站上前線。對死亡的思考反而更早浮現(xiàn),這被她視為“一個人文學者的常規(guī)命題”。她喜歡一句用來描述戈達爾的話,“雖然精疲力盡,依舊隨心所欲”。她希望自己也能最后選擇一次尊嚴,盼望她的思想擁有更長久的生命力。
縱觀戴錦華多年來出版的著述,標題里有意象反復重現(xiàn):船只、島嶼、斜塔、鏡、鏡像、霧。這些當然來自于她的語言體系,然而字眼之中,她的身影也逐漸清晰:一個孤身一人在混沌與遮蔽間環(huán)顧,穿行、嘗試求真的人。
漢娜· 阿倫特曾為孤獨作出頗有意味的論述,她寫道,“在孤獨中,我和‘自我共處,因此合二為一?!痹谶@個維度上,孤獨又或許是戴錦華主觀的選擇,也因此獲得了和自我的可貴的親密。
大學本就是一個充滿選擇的地方,正如學院高墻外的世界一樣。下課了,臺下的人走出去,投入了各自的生活,其中有多少會走上人文學術(shù)的道路,又有多少能夠畢生奔走于此,戴錦華或許沒有做過計算。她只是又走回了她的書齋。
在英文中,大學University一詞,來源于拉丁語“universitas”, 意為“師生一體”,它由“unus”(一)和“versus”(轉(zhuǎn)向某一方向)組合演變而來。這似乎是戴錦華的寫照:在認定了的道路上獲得自我、觀照世界。她是不會離開這條路了,思考和工作即是她的生活,她那在旁人看來難免晦澀、深邃、曲折的學術(shù),于她而言源自不同生命時期的游戲:攝影、玩手機攝影、看盡天下吸血鬼電影、嗑耽美、看同人、挑精油、集石、設(shè)計首飾……她放縱自己做姿態(tài)各異的沉溺,真正地游戲人間,以至到今天,她仍在體認,仍在好奇,仍在不服,仍在博弈,仍在對抗,仍有信念。
她也只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與她的電影、書籍、歷史現(xiàn)場一起。正如她已在太多場合引用過的電影《一代宗師》的臺詞:“大時代,無非是一次選擇。我選擇留在屬于我自己的時代?!痹谝粋€成熟、急迫、堅硬的當下,做一個荒唐的人。她教了一輩子書,心里卻知道,人無法被教育。她選擇盡可能地活成自己主張的樣子,期冀有學生看到會樂意去效仿,“一個老師的禁忌是,別成為一塊太低的天花板?!?h3>Q&A
ELLE:工作狀態(tài)之外,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更偏感性的還是更偏理性的人?
戴錦華:我自以為是個很感性的人,非常情緒化,到了這個年齡還是諸事形于色,我覺得自己還不夠成熟,不夠理性。不過不知道為什么,通常我會被人們認為對所有事情的反應(yīng)過度理性。
ELLE:在很多年輕人眼中,你是一個文化、精神偶像,你怎么看自己?
戴錦華:這種熱度是一個錯位。它不是說明我的影響力,而是證明了我們整個社會的精神匱乏、彷徨和困惑。是各種各樣的偶然把我推到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上,我原本非常忌憚和抗拒流媒體平臺,因為我很恐懼網(wǎng)絡(luò)上的非理性暴力。另外我一生拒絕好為人師,我害怕成為精神領(lǐng)袖或者人生導師,一是我不認為自己有這種資歷,其次我一直告訴自己要記住自己年輕時的感受,當時的我拒絕別人的告誡,所以老了之后也不要因為自己更智慧就試圖去告誡年輕人。人只會在社會性的互動當中相互影響,無法被改造。
ELLE:你覺得自己身邊的朋友,有什么共同點嗎?
戴錦華:我的朋友們都會在某一個時期有強烈的共鳴,會分享非常接近的價值觀和情感結(jié)構(gòu)。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相互欣賞,且這種欣賞只有女性之間才會有。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欣賞和贊美才是最真切、真誠的,她對你的鼓舞是別的關(guān)系不能給予,也無法取代的。
ELLE:你認為跨越代溝是可能的嗎?
戴錦華:我曾經(jīng)努力去和年輕人交流,為了能更準確地把握當下的文化現(xiàn)實。但后來我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承認,代溝是不可跨越的。其實與其說是我承認,不如說是我沒有跨越代溝的愿望。一是我發(fā)現(xiàn)我們不再共享情感邏輯和情感結(jié)構(gòu)。更重要的是,坦率地說,我不想與他們共情,因為我強烈地意識到,他們更成熟,我更幼稚,他們更理性,我更荒唐。就像《一代宗師》里說的那樣,大時代,無非是一次選擇。我選擇留在屬于我自己的時代。我的選擇是一種堅持,而不是一種保守或者拒絕。這并不妨礙我繼續(xù)去觀察。只不過我不再試圖改變我自己來和他們相遇。
ELLE:你有沒有想過,單純之人可能會快樂,如果無知就沒有這些困擾?
戴錦華:拉康有一種說法叫“無知的激情”,但我認為無知或者不問的最大問題在于以為自己有知。不追問其實就是把已有的知識當做答案。如果那個答案真的能夠令人滿足,那沒有問題。但其實人之所以會去追問,并不是追求真理,而是那種不滿足和不安,在迫使你追問。所以我不認為如果我們不問會更快樂,通常其實是我們問才會更快樂,因為尋找答案的過程本身是快樂的。很多時候提出問題并不以獲得答案為重心,提出問題和尋找答案的過程,也許就是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