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

雖然在短視頻里游刃有余，但面對雜志拍攝的鏡頭，Papi醬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 拍攝讓我壓力很大。”攝影棚里二十多號人圍著她，身上是一條露背黑色長裙，夸張的金屬耳環(huán)，正紅色細高跟鞋。攝影師讓大家都盡量后退，慢慢空出一片直徑兩米的圓，Papi醬在圓心上。

被觀看、記錄，這是她從2015年走紅后切入的生活狀態(tài)。相比剛走紅時，她已經(jīng)更能適應和接受這樣工作。但適應仍然是有限的，比如她不喜歡拍照，因為“不喜歡假的東西”，也很少接受訪談，次數(shù)“兩只手數(shù)得過來”。

走紅七年后

因為陷入周期性失眠，最近她每天都只睡四五個小時，醒來之后玩會兒手機，起床，送孩子去幼托班?；丶夜ぷ?，或者重刷《繼承之戰(zhàn)》或《包青天》。除了在共享文檔上和團隊進行創(chuàng)作，每周兩天，她還要去公司開線下選題會、拍攝等等。

走紅七年后，她從單打獨斗的短視頻創(chuàng)作者Papi醬，變成了創(chuàng)業(yè)者、母親、演員，生活發(fā)生了很多變化。

短視頻也在變，有時候Papi醬回看前幾年的內(nèi)容，“那會兒執(zhí)著于把能放的東西都放上去，做五分鐘的視頻，現(xiàn)在看，我會覺得有些內(nèi)容三分鐘就應該打住了，不用鋪得特別滿?！盤api醬意識到，觀眾對于視頻長度的耐心在減少，豎屏多過橫屏，也就是說，對于信息量的需求也在減少。

她有種不自覺的對新鮮事物的敏銳，就像20年前剛開始接觸互聯(lián)網(wǎng)時成天泡在那里，滿眼趣聞軼事，“互聯(lián)網(wǎng)是當代人的一個精神寄托，一個樂園”。她在這個精神樂園里成名后，家里人都特別高興，只有她自己無法理解。

對自己究竟為何會走紅，Papi醬至今也理不出頭緒，更多歸結為運氣好，“我一定不是全中國最有意思的人，也一定不是全中國拍短視頻拍得最好的人。但可能就是在那個時間我突然之間想到了一個我自己很喜歡、同時大眾又很喜歡的東西，然后一點一點就起來了。”很多事情她都是時隔多年才想明白，或者忘記。

她最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性變得好差?！按竽X的內(nèi)存非常小，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比ゾ鄄?，自己高中讀的是幾班、這是自己的同班同學嗎、校長叫什么名字，都不記得了。為了拍視頻記在手機里的靈感，再翻出來，已經(jīng)記不起來要說什么。好像大腦默認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信息，刪掉了。記得的都是一些碎片，比如結婚前和老胡去崇文門吃飯，比如有了團隊之后大家一起開會的情景。她也不覺得太困擾，反而“覺得很好笑，很有趣”。

我希望在舒適圈里待一輩子

拍戲才是最讓她焦慮的事。

2017年，Papi醬得到一個參演導演陳可辛電影《妖鈴鈴》的機會，十分猶豫。演戲?qū)λ齺碚f充滿未知，而且，她不喜歡把自己的時間交給他人掌控，必須由自我驅(qū)動。但拍戲往往意味著把主導權交出去，前一晚才會通知第二天拍什么。

到片場第一天，拍的第一場是群戲，晚上七八點進片場開拍，早上四五點收工。“我覺得自己演得很爛?！彼缓貌煌枌а莺屯M演員，比如和她飾演夫妻的潘斌龍，一個成熟的喜劇演員，“我就問他，哥，我怎么演比較好？他們喜歡用包袱，這個包袱怎么甩怎么接。我就問怎么接你們的包袱比較好，我怎么反應比較好?！?/p>

Papi醬以往的創(chuàng)作里沒有包袱，甚至也不認為自己是走喜劇路線的，“很多人把我的視頻歸成搞笑類的，但我自己做的時候不是奔著搞笑去的。”

時隔四年，又在《明天會好的》中飾演主角蕭渝。和Papi醬一樣，蕭渝也是從藝術類院校畢業(yè)，年輕時候是文藝青年，跑過劇組，寫過劇本，擔任話劇分場導演，但很多事情最后都無疾而終。和導演見面一聊，蠻投緣的，“最主要的是公司覺得我應該突破自己的舒適圈往外走一走?！盤api醬說著回頭看陪她一起來拍攝的工作人員，“他們老希望我突破舒適圈，是吧？”

因為有大量獨角戲，拍攝《明天會好的》時，Papi醬大部分時間是在一種孤獨的狀態(tài)中度過的。

前段時間她又去上海拍戲，“太痛苦了。一個是強度大，一個是心理折磨，每一天都是未知。我生完小孩之后一直覺得帶小孩最累，拍了這個戲之后我覺得帶小孩好輕松。”Papi醬說，“我可喜歡舒適圈了，我希望在舒適圈里面待一輩子?！?/p>

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yè)后，有四年時間她待在家里，沒有正式工作，但心安理得。這種心安理得從六七歲持續(xù)到二十六歲，有人兜底，不需要自己考慮去做什么，只要把學校和老師安排的功課做好?！澳菐啄暌恢笔抢虾嶅X養(yǎng)我，所以我也不愁吃飯，也有地方睡覺，感覺就很多事情跟我無關一樣?！?p>

不過，在這種漂浮的生活中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是她喜歡的漫畫家石黑正數(shù)的一句話，出自《即使如此小鎮(zhèn)依舊轉動》：我一直在懷疑，畢業(yè)究竟是什么，原來是從“學校=整個社會”這個錯覺當中畢業(yè)。

從那時開始，她思考自己想過什么樣的人生，也決定考研，最終考上中戲研究生。因為考研時候吃太好，她重了20斤?？忌虾?，花六個月時間又減下來?？佳泻蜏p肥這兩件事讓她意識到，付出會有回報，以及，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了。

關于想過什么樣的人生，答案是，“吃了睡，睡了吃。”Papi醬笑著說。

最好喝的冰可樂

終于拍完所有照片，她走出鏡頭，對我們撇撇嘴說，“你們看吧。”

雖然偶有緊繃，但拍攝的后半程她明顯松弛一些，適應周圍環(huán)境，還能與之互動。很像她對這幾年發(fā)生的變化的描述—“萬事都是習慣”。習慣被誤解，習慣視頻的播放量，習慣工作里要迎難而上。

2016年，短視頻MCN平臺Papitude成立。Papi醬有了相對固定的創(chuàng)作團隊，但初期開會，除了Papi醬誰也不說話，她得一個一個點名。那時候會開得很細，每個人都要遞交選題，然后她挨個看行還是不行?！艾F(xiàn)在他們天天反駁我。他們都成長了，成熟了?！?/p>

講得開心了，當場就開始拍。比如2017年拍的模仿美妝博主的視頻，在辦公室搜羅了能用的工具，剪刀、美工刀、錘子，即興發(fā)揮。

“我的團隊很了不起，他們既要配合我，理解我創(chuàng)作的意思，又要自己去創(chuàng)作，這對他們來說其實是很難的?！盤api醬喜歡兩類選題，一是純逗笑的，這是少部分，二是與現(xiàn)實有關聯(lián)的，占絕大多數(shù)，精準而克制，“我們一般只講現(xiàn)象。對于一件事我們肯定有自己的看法，但如果一上來就說看法，我覺得挺沒意思的，創(chuàng)作者是非常強硬的，所以我們只說現(xiàn)象，可以從現(xiàn)象里看出我們的態(tài)度，這就夠了。”

做自己想做的而不是一味迎合受眾，這是Papi醬從拍視頻以來就認定的。

她拍過上海話加英語的系列短視頻，反饋很好。但做了四期之后她不想做了，到頭了?！八拖癯燥堃粯?，再怎么喜歡吃宮保雞丁，連著一個星期或者一個月天天吃，我就不想吃了，哪怕別人跟我說這個原料多么豐富多么有營養(yǎng)，理性分析再好，自己不喜歡了就是不做了?！奔词购髞碛腥藙袼^續(xù)，她也沒想過要再做。

相反的，她做過五期世界讀書日的視頻，講和大學時所學相關的古希臘悲劇、曹禺戲劇、荒誕派戲劇等等，最長的將近12分鐘。這些視頻的播放量比不上同期的其他視頻，“一個可能是習慣了，一個是覺得作為戲劇類院校出來的學生，還是有一種，嗯，責任。”好像覺得說這些話有些冠冕堂皇，Papi醬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還是希望大家可以了解一些戲劇相關內(nèi)容，雖然我自己不從事這一塊，但我大部分的技能其實都來自那里?！?/p>

如今，Papi醬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三百多個視頻，好比十部電影的體量。比起最早自己摸索的階段，她意識到，團隊所帶來的創(chuàng)造力是她一個人永遠也無法達到的。因此很高興，也很珍惜。

“他們對我來說有時候像同事，有時候像朋友，有時候他們像我的小孩一樣，有時候像我的學生，有時候像我的下屬。我覺得我跟他們的關系是很不一樣的。”Papi醬說。這也讓她對工作這件事情多了一點接納，“人還是得工作，不是特別卷那種，而是在家庭、普通生活之外的區(qū)域去實現(xiàn)成就感和社會對你的需要?！?/p>

“不過我們原本以為你已經(jīng)到了可以躺平不再工作的狀態(tài)了?！?/p>

“大家都這么以為，其實不是。一個是能力達不到，其次是隨著年歲的增加慢慢意識到一件事—人一直躺平是不行的。我打個比方，什么時候的冰可樂最好喝？”她自問自答，“一定是剛吃完一頓辣火鍋之后的冰可樂最好喝。就像‘躺平這件事，只有在忙碌工作之后的躺平，那種放松才是真正讓人舒爽的?！?p>

Q&A

ELLE：對于走紅這件事，家里人是什么反應？

Papi醬：就是喜出望外。我的生活突然之間出現(xiàn)了一抹不一樣的色彩。包括考中戲，我爸媽都認為我是考不上中戲的。出名這件事情也是，他們覺得這個事情不會發(fā)生在我們家的，或者說，那是一個非常遙遠的事情。但在我考上中戲和出了名之后，他們就不再這樣說。我考上中戲的時候，我爸說，你果然是隨我。我媽就覺得，媽媽知道的呀，媽媽一直覺得你是可以的。（笑）

ELLE：從小到現(xiàn)在，有沒有哪個時間節(jié)點，是讓你很具體地感受到自己在成長的？

Papi醬：需要離開家庭獨自生活的時候。為什么呢？因為沒有人照顧你了。我18歲來到北京，開啟了我的快樂人生。（笑）你必須離開，才能真正成長，如果永遠跟你父母住在一塊，就永遠是一個被保護、被照顧的狀態(tài)。

ELLE：你去年剛過35歲生日，對你來說，35歲是一個怎樣的年紀？

Papi醬：這個問題好大啊。35歲，再過5年就要40歲了，明年就要本命年了哈哈哈。我覺得年紀是這樣的，之前我看《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時候，有一段話說，沒有什么事情是突然發(fā)生的。我現(xiàn)在才能看清楚我 25 歲時是什么樣的， 26 歲是看不到25歲的。